“听我的朋友说,周灵子在医院极度高傲,连话都不和护士说呢。”
“第四个男人出现了!周灵子在医院被一个男子接走了!好可惜,没拍到正面!”
一张纸模糊的照片,一段段支离破碎的视频和数不胜数的闲言碎语,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我忽然明白了沈泊舟坚持不让我回国的原因。如果按照他的计划,再过几天回来,可能站在祖国的土地上的我,就能避过这些话语。
只是很不幸,沈泊舟以为能替我承担的,上天没有帮我免去。
我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如一个溺水的人,一寸寸沉入水中。我的痛逐渐变得清澈,一个个音容面貌吞噬着我,我被拉扯进深渊之中,浑然不觉原来泪水已是寻常事。
而在一门之外,沈泊舟依然在竭尽全力地保全着我。我多想拉他一把,又怕只是害他坠落。
沈泊舟走进我的房间时,他已经在客厅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
他先是帮我整理了一下我的被子,在我的额头落下了一个吻,这才再次关上了门。
深夜了,沈泊舟还是和衣而出。
我睁开眼睛,发现沈泊舟在我的枕头旁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我马上回来。厨房有温热的汤,慢点喝,不要烫着。”
我从床上坐起来,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和口罩后,出了门。因为没有钥匙,只好将门虚掩着。
在离家不远处的报刊亭,我拨通了马克的电话,可惜马克依旧是关机状态。思来想去,我尝试着拨通了林伟森的电话,出乎意料地,我的电话拨通了。
接电话的不是林伟森。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周灵子?看来你真的回苏北了。”
我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我是如此确定,电话那边的人就是谭韵妮。
谭韵妮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
见我还是没说话,谭韵妮也不介意:“平溪路十七号,半个小时后见。”
电话被谭韵妮挂断,我付了钱,在附近的手机店里买了一部手机。从我所在的地方步行去平溪路十七号不过十三分钟。很显然,谭韵妮对我的住处十分熟悉。或者说,她一直在等我找她。
平溪路十七号是一个小茶馆。奇怪的是,已是深夜,小茶馆依然灯火通明。
我走进去,自己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女人从店铺里走出来,将门关上,在我面前放下了一壶茶:“林伟森不在这裏。大家都是苏北人,不用客气。”
我抬头看她,谭韵妮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听说你父亲的事情了,节哀。”谭韵妮翘起二郎腿,拿出了烟:“一起?”
我摇摇头。谭韵妮用打火机将烟点燃,抽了一口:“也是,还是小姑娘。”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会抽烟。后来烦心事情多了,也就习惯了。”谭韵妮又猛吸了一口:“坦白说,我愿意见你,是林伟森的要求。他走之前说,让我多照应你。这哥们也挺有意思的,他自己欠你的债,让我来还。我欠的债,他自己又抢着还。我说他啊,脑子有点问题。”
谭韵妮说着被烟呛了一口。我轻而易举地看出,谭韵妮在撒谎。她根本不会抽烟。
我将她的那杯茶推近她一些,谭韵妮不在意地笑了笑:“林伟森的烟太差,配不上我。”
“你希望我帮你什么?”谭韵妮将烟碾灭,打量着我:“不过话说在前面,我没有钱。”
我拿出手机,输入了一行字:“我想要自由。”
谭韵妮凝视了我的手机屏幕里的这行字,突然夸张地大笑起来:“自由?周灵子,你看‘自由’这两个字,长得是不是本就充满了条条框框?你啊,已经入局,想要离场,就要付出代价。”
“我嗓子坏了,王剑雄和郑楚望留下我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我打下这行字,谭韵妮看过后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伤心吗?百炼成钢,你会好的。”
谭韵妮年纪算不上小,一场被设计的对赌失败,可以令她所有的财产付之东流,但是没有办法磨灭她的风姿。她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一件旗袍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体现得恰到好处。谭韵妮的头发被盘成一个髻,一根玉钗将其固定住,略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王剑雄也好,郑楚望也罢,签约的时候把比例算清楚,三年也好,五年也可以,钱赚到手了,就紧紧攥在手里。你还年轻,最不怕耗费的就是时间。”谭韵妮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姑娘,我看人挺准的,你啊,只要在娱乐圈,一定红。只是你的性格啊,少不了苦头吃。”
我低下头,接着打字:“这不是我想要的。”
“不是你想要的?”谭韵妮嘲讽地笑:“那你想要什么?沈泊舟?”
我有些呆住,刚想否认,被谭韵妮看穿:“呵,你们两个人也是有意思。一个怕拖累另一个,一个豁出所有也要护着另一个。”
“他来找过你?”我打下一行字。
“为了找林伟森,准确说是为了你那首歌的版权。当时林伟森没空,我来处理的。我找了郑楚望,他同意帮你拿回所有的版权。哦对,沈泊舟的经纪约是签给林伟森的,他们现在已经解约了。”谭韵妮见茶有些凉了,起身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嗓子坏了,就要尽快让自己好起来,不是让它一直坏着。”
我喝了一口热水,带着些微甜。
谭韵妮得意地说:“好喝吧,这可是山泉水,林伟森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山泉水。可惜啊,后来,最喜欢的是钱。和他相比,我就从一而终多了,我啊,一直喜欢的都是钱。”
“我可以放弃我的音乐版权,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和沈泊舟的自由。”我再次强调了这件事:“你能帮我吗?”
两行字,换来谭韵妮自嘲的笑:“你求我点别的吧。求点我能做到的事情,让我对林伟森有个交代。”
“等我想到了,我再来找你。”得到谭韵妮明确的拒绝后,我回复了一句话。
谭韵妮挑了挑眉:“那成,别让我等太久。你知道的,活在聚光灯下的我,总是很忙。”
“好,你把你的电话给我。”我打下一行字,向谭韵妮递过了自己的手机。
“你打林伟森电话就可以。”谭韵妮把我的手机推了回来。
我越想越不对劲,飞快地打下一行字:“林伟森到底去哪里了?”
“我说过了,他脑子有点问题。”谭韵妮不愿多说,站起身,为我打开了门。
逐客令已下,我不再打扰,刚走出门,谭韵妮叫住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还进娱乐圈吗?”
不等我回答,谭韵妮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还是会。但是,我一定不会让林伟森认识我。”
我笑笑,谭韵妮将门关上。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上用发卡别了一朵小白花。
那些突然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人,从来都不是等我们准备好了才出现的。同样,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来不及和我们打招呼。
我一路步行回家。苏北城从未如今晚般寒冷。
等我回到家,沈泊舟还没有回来。墩墩看到我开心地叫了起来,我连忙溜进房间,关上房门,装作一直在熟睡的样子。大概十分钟后,我躺在床上听到了沈泊舟开门的声音。
墩墩依旧是开心地叫唤起来,沈泊舟温柔地和它说:“乖,灵子在睡觉呢。”
我在被窝里,拿着手机思考解决的方法。我的事情多拖一天,沈泊舟的负担就多一天。我不愿意自己像一个包袱一样,令沈泊舟寸步难行。他大可不必背负我的人生。
就这样想着,我逐渐睡着了。次日,待我醒来时,沈泊舟已经做好了早餐。
白粥配着鸡蛋羹摆在桌面上,沈泊舟笑着和我说“早安”。
鸡蛋是老周之前帮邻居把猫从水管上救下来后,邻居特意送来给我们的。老周一直念叨着要给我做荷包蛋,可是工作一忙起来,又给全忘了。
我洗漱完毕后,沈泊舟递给我一部手机:“给你买的。”
“你这牺牲不小,我已经拿了你两部手机了。”我打下一行字。
沈泊舟把粥端在我面前:“知道就好。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住的酒店着火了,我都快吓死了。”
我只是笑。面对着处处为我着想的沈泊舟,除了笑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回报他。
“你父亲的追悼会,我暂定在了下周一。”沈泊舟主动提起了父亲的身后事:“我和你父亲的同事们都商量过了,邀请函这边我会来拟写。你这段时间就在家里好好休息,我会尽可能多多陪你。”
我点点头,把头埋得很低。
“你说这墩墩,昨天刚给它放的猫粮,今天又给吃光了。”沈泊舟为了逗乐我,特地拿墩墩来打趣。
我也笑:“我们周家人,都挺能吃的。我爸……”打到“我爸”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随即将这两个字删除。再想了想,又重新补充“我爸在的时候,也特别能吃”。
是的,纵使我千万般不愿意,以后我再提起老周的时候,都不能单纯地只说“我爸”了,我需要用一个过去式,叫作“我爸还在的时候”。
沈泊舟配合着笑,起身给墩墩添加猫粮。
我低下头,艰难地将食物一口一口往嘴巴里送,不允许眼泪再往下掉。
“呜呜呜呜,周小姐啊,我的周小姐啊呜呜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回过头,是提着一个巨大行李箱的马克。
“都怪我,都怪我离开你。如果我在你身边,一定不会这样呜呜呜。我刚下飞机,你知道吗?我从飞机上一直哭到刚才进你家门!”马克用力地抱住了我。
沈泊舟在一旁看着我束手无策的样子,摊开了双手:“你的助理对你忠心耿耿,我爱莫能助。”
“周小姐,快,给我看看,你哪里受了伤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马克改变了对我的称谓。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灵子声带受损,短期内不能发出声音。”沈泊舟替我对马克说。
马克捂住耳朵,几乎是尖叫:“怎么可能!我们灵子可是天才型歌手!”
“会好的。”我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
马克翘着兰花指捂住了眼睛:“喔!不!”
因为马克的出现,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沈泊舟也放心了不少。由于还要处理诸多老周的身后事,沈泊舟交代了马克一番后,就立刻出门了。
沈泊舟前脚刚出门,马克就立刻向我抱怨起沈泊舟。
“呜呜,周小姐,你是不知道,沈泊舟知道酒店着火以后,立刻买了机票要来找你。但是,剧组吧,不放他走,他就和剧组吵架。他和剧组吵完架,又把我们三个都骂了一顿。那个伍乐橙喔,被他骂得话都不敢说。”马克梨花带雨地说:“那可是伍乐橙啊,恒宇地产的少东家,平日里哪被人这么骂过啊。你看他沈泊舟,平时不声不响地,一听这个消息哟,明明自己没有任何背景,却像那炸了毛的狮子一样,见谁咬谁!”
相比于“没有背景”却敢指着恒宇地产的少东家鼻子骂的沈泊舟,更令我惊讶的其实是“戏比天大”却因为我要离开剧组的沈泊舟。这不该是他。
见我听得认真,马克手舞足蹈地形容着:“我昨天看新闻,记者问沈泊舟有没有听夏淑儿专门写给他的《揉揉脑袋》,沈泊舟直接走了,理都没有理那个记者。”
“人啊,还是要长得帅才好啊。这要是换了别人,早被媒体写翻天了。可是,沈泊舟不一样啊。他冷言冷语也好,黑脸相对也好,那都是迷死人不偿命的贺衷寒啊。你知道现在大家都叫他什么吗?国民大反派!”马克似乎为了提起我的兴致,尽可能言语生动:“外表温润如玉,性格却深不可测,这种男人啊,真是令人着迷。最近,找沈泊舟的剧本多得都要数不过来啦!”
我勉强地笑了笑,没有搭话。
“不过,周小姐,我听说郑楚望想签约你,你没同意是吗?”马克试探着问。
我连字都懒得打,示意马克接着往下说。
“照我说呢,和王剑雄比起来,郑楚望还是一个会赚钱的老板。你看那个谭韵妮,就算是对赌失败,现在不还是风光得很。做娱乐圈这一行啊,爬上山顶本就难,摔下来还能再爬上去的,可能也只有郑楚望的财力能做到了。”
我不置可否。
马克见状,接着和我说:“郑楚望和我说了,虽然是十年的合约,但是咱们可以占四成,比王剑雄那里占三成可要高上一成呢。而且,前面五年如果你不想演戏,咱们就专心出专辑。更重要的是,咱们之前所有的歌曲版权,都能拿回来。多么划算呀!”
“郑楚望是挺有诚意的。”我打下一行字。
马克点头称是:“对啊,你如果考虑,我们可以先约他谈一谈。”
我没什么好苛责马克的。因此我只是笑了笑,打了一行字:“晚一点说吧,我想先处理我爸爸的丧事”。
马克站在助理的立场,自然是趋利避害。一夜长大的感觉就是,曾经可以哭着喊着不讲道理的事情,一句“为你好”就要不得不全部将它们碾碎在脚下,还不能露出一丝痕迹。
马克以为我累了,连忙把碗筷收拾起来:“我来洗我来洗,你再去睡一会儿。”
我点点头,往房间里走去,走了两步,我回过头打了一行字,递给马克:“你有林伟森的消息吗?”
“没有。”马克真诚地说:“我最近也一直在找伟森哥,可是就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没再问什么,内心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肯相信。我走回房间,将房门关上,在床上坐了很久后,继续浏览了微博上的动向。
似是有人在特意营销,老周去世的事情忽然被歌功颂德,而这份荣耀落在了我这个“黑料”众多的女明星身上。“十八岁天才女星一夜之间成为烈士后代”这样的话题恰好满足所有媒体的工作任务需求。
同一时间,沈泊舟和夏淑儿的名字被越贴越近。继之前沈泊舟和夏淑儿的酒店照片后,夏淑儿屡屡高调告白沈泊舟,并且自诩是“国民大反派”的头号粉丝。诸多娱乐稿件纷至沓来,讨论着大小姐和冷面反派之间的桃色传闻。
在这个风口浪尖之下,《无人像你》这部电视剧被各大衞视争相高价买下优先播放权。最终,湘南电视台以天价为代价成为最终得住,《无人像你》也因此挤下了众多待播已久的电视剧,于今晚黄金档正式开播。
台风来的时候,台风中心反而是最平静的。这个定义放在我和沈泊舟之间居然最适用。我静静看着事态发展,不想向任何人解释这些事情的真假。
他人若是已经信了,你哭喊打闹都不过是徒劳。不如彼此省省力气,各自快活。
我走出房间门,马克警惕地看着我:“周小姐,你要去哪里?”可能是担心威慑力不够,他又忙不迭地补充了一句:“沈先生让我看着你。”
“想出去走走。”我打字回答。
“外面这人多杂乱啊,这万一碰到坏人呢……”马克犹豫着。
我没再多说什么,将门打开,马克只能跟上。
一路上,即使我已经慢慢能感觉到声带能发出细微的声音,我也始终沉默着。马克跟在我身后,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只能如坐针毡般抱着个手机疯狂向沈泊舟汇报我的行踪。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在一个建筑物下方停了下来。马克已经走得乏力,一只手扶着墙壁喘着粗气:“周小姐……你……你可别再走了,我们打车回去吧。”
我直接靠着墙壁,坐在了地上。马克着急地立刻来搀扶我:“周小姐,你可别吓我呀!”
“你随她去吧。”沈泊舟将车停在路边的规划区,跑向我。
马克不解,担忧地说:“可是……可是这要是……”
沈泊舟走到我身旁,在我的身边坐下。我的目光空荡荡地看着前方,很确定这一次没有流泪。
“沈先生,这……这可不行的呀!”马克依旧劝说着我们。
沈泊舟指了指建筑物的侧面,马克不知其意,还是走了过去。
“这裏好高啊,高得让人害怕。”我慢慢地说。声音很小,最后那半句话似乎要被风声吃掉。
沈泊舟用手楼过我,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沈泊舟用手摸了摸我的头:“都会好的。”
“又给你添麻烦了。”我说。
“你是礼物,不是麻烦。”沈泊舟说:“你父亲不是离开了,他只是走出了时间。”
在建筑物的另一侧,摆放了许许多多的悼念花束。那是死去的人看不见,活着的我也不愿意看见的存在。它仿佛时刻在提醒着我,地板冰凉,有一人曾经坠落在这裏。
他停止了呼吸,而我,告别了纯真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