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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学的时候,郑能谅是一头骆驼。

首先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是生物老师,他长着一只比老鹰还标准的鹰鈎鼻,连眼睛都像是从老鹰身上移植过来的,一眼就能看得学生们不寒而栗。他脾气很好,至少对郑能谅特别客气,因为其他学生在他的口语中都是“蠢猪”“傻鸟”“笨驴”之类的低级动物,远不及郑能谅的“骆驼”这么高贵大方、亲切含蓄。

郑能谅一直觉得生物老师赋予每个学生动物代号之举寓意深刻,用心良苦:一、出于对所教专业的满腔热爱,从心裏到眼里都只有动物,乃至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二、学生太多,担心认错人,不得不借用一些浅显易懂的专业术语以便区分;三、为了帮助学生们更好地认识各种动物,用这种方式让大家身临其境地体会一番当动物的感觉。

多年后,郑能谅重回母校,希望能当面求证这些推测,可生物老师早已经从商去了,剩下他独自伫立校园一角,注视着熟悉的景物和陌生的人流,搜寻着自己当年的身影。

时钟飞速倒转,停驻于那个秋日的午后。郑能谅依然站在原地,操场上人声鼎沸。运动会总是与他无关的,因为他对大多数比赛项目都有偏见。他不喜欢跑步,绕着草坪兜几圈最后还是回到原地,吃饱撑的;不喜欢跳高,跳得越高摔得越疼,简直自虐;不喜欢游泳,天知道别的选手会不会偷偷尿在池子里,想想都脏;不喜欢篮球,冲来撞去的太危险,对抗竞争的风格也与他谦让随和的性格格格不入,后来好不容易在同学们的怂恿下玩了一次,还摔出个脑震荡——可见他的偏见不是毫无道理,也可能是冥冥中篮球运动对其偏见的报复;他对标枪没有偏见,可是观众那么多,他不知道会扔到谁的头上;他喜欢吃叫花鸡,非常喜欢,可惜它不是运动会项目。

郑能谅不上场比赛,也不加入啦啦队。班主任说这样很不好,脱离集体,缺乏参与意识。可郑能谅积极参与了,他给女运动员们倒水、递毛巾、打扇子,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写写广播稿,《啊,体育!》《啊,铅球!》之类的,每每逗得播音员们花枝乱颤。播音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漂亮女生,见她们笑,他也很开心。然后班主任过来严肃地批评他:“我们班都输掉了,居然还这么高兴!”

郑能谅知错就改,于是用参加追悼会的表情观看比赛,庄重肃穆的形象使他被校保衞处一眼相中,破格提拔为维持秩序的纠察队员。可好差事没干多久就黄了,原因是他在工作期间走神。这一走,走了很远。

37摄氏度,无风。郑能谅站在跑道一侧的土坡上,靠着树干,透过枝叶仰望蓝天,万里无云,空气微香。他不喜欢这种大晴天,阳光灿烂得有些虚假,放荡的热浪也令人反胃。他灌下半瓶汽水,口舌生津,呼吸顺畅,气定神闲,爽得不得了。然而一分钟后,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女子百米跨栏比赛即将开始,广播里传来声音甜美的诗朗诵,郑能谅的目光顺着跑道游向起点,五个女孩正并排做着准备活动:一号试图弯腰,却被腹部汹涌的脂肪挡住了,显然与鼓励奖很有缘分;二号是个小家碧玉型的姑娘,正在为运动服的暴露而愁闷不已,缩手缩脚打算把每一寸肌肤尽可能地裹起来不让人看到,估计在跑步过程中将因含胸低头而撞上跨栏;三号……郑能谅怎么也无法回忆起四号与五号的模样,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因为在鉴赏她们之前,他望了一眼三号。

只一眼,他便意乱情迷;只一眼,他便望尽了前生后世。很多人都期望自己拥有言情小说里描述的这类特异功能,可那些其实都是虚幻的。郑能谅的真实经历是:三号,从远处看,是个留着齐肩短发的女孩,五官端正,但还算不上天使;身材匀称,却也比不过魔鬼。

他对这个女孩并没有特别的眼缘,这也许同他的近视眼和当时的日照强度有关,总之他的视线毫无留恋地从她身上飘开了,沿着跑道游向终点,在三分之二处忽然被一团刺眼的亮光阻住了。他挪了挪脚,换个角度观察,发现那似乎是一块银灰色的瓷片。它约莫手掌大小,呈半锥形,唯一的反光面正对着他刚才的位置,难怪跑道两头的人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目测它顶端的锋利程度足以刺穿运动员们的鞋底,郑能谅瞟了一眼右臂上的红袖章,瞬间感应到了使命的召唤,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与此同时,发令枪猝然响起。接着,他的额头破了。

郑能谅并不是非常顺利地就把额头弄破的,中间经历了一串复杂连贯的动作:他顺着弧形土坡的表面向下做变加速运动,身体同时在做不规则自转,当滑至某一点时沿切线飞出,而后迅速成为自由落体。由于这些方程式比较烦琐,郑能谅的理科又向来很薄弱,因此无法在下坠期间做出精确的计算,以至于着地时不幸脸朝下。

这一切,与发令枪声的分贝、土壤的疏密度、郑能谅的身体平衡性等因素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当他躺在大地的怀抱里享受着剧烈运动后的平静时,跨栏选手们的铁蹄已近在咫尺。他面无惧色,因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听见一阵慌张凌乱的惊叫和脚步声,恍惚间,他被好几双胳膊架了起来,送往医务室。刚走出两步,前面一人脚一崴,一个趔趄,把他又重重摔在地上。本来额头只是皮外伤,没想到真正遭殃的却是屁股——那块半锥形的瓷片在那儿恭候已久,迫不及待地一头扎了进去……

医务室的值班小护士给郑能谅包扎好伤口,做完皮试,打了破伤风针。望着这个趴在病床上哼哼唧唧的菜鸟纠察,跨栏裁判员严肃批评道:“你说你个纠察不好好维持秩序,上蹿下跳搞什么?一下冲进跑道来,知道有多危险吗?!”

郑能谅很委屈:“我是看跑道上有块瓷片,怕伤到人,想下去清理掉。”

裁判员瞅瞅他包着纱布的屁股,又好气又好笑:“你就这么清理的啊?用屁股和瓷片同归于尽?”

“那是我能控制的吗?我当时都神志不清了,哪能想到你们几个顾头不顾腚呀?”郑能谅环顾四周道,“我说,把我屁股撂地上那兄弟,是不是瞄准了瓷片才松手的哈?”

裁判员哈哈一乐:“什么兄弟?那是个小姑娘,能抬起你一条腿已经很不错啦!”

正说着,一名高个子男生推门而入,对裁判员说体育教研室主任找他。“那我先去忙了,你好好休息,已经有人去通知你班主任了,他等下就来。”裁判员说完便随那人离开了。一想到班主任那硬邦邦的表情和假惺惺的问候,再想到她肯定会拿他挂了彩的屁股开玩笑,郑能谅就趴不住了,翻身下地便要走。可小护士热情又负责,死死拽住他的裤腰带挽留道:“别走!针钱还没给呢!”

郑能谅指指右臂上的红袖章:“因公负伤,没跟你要抚恤金就不错了。”又指指腰间:“快把手撒开,孤男寡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抚恤金找保衞处要去,我只管你要打针的钱,五块!”小护士不依不饶不松手。

郑能谅摸遍了所有口袋,只找到皱巴巴的七角五分,尴尬一笑,道:“钱包在教室里,我先打个欠条可以不?”

小护士是个讲原则的人:“现金。”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呢,我又不会赖你账,要不我把红袖章押你这。”

“谁稀罕这破玩意儿。”小护士一脸鄙夷,又紧了紧抠在他腰带里的手指。

“得!腰带押给你,可以了吧?”郑能谅说着就要去解腰带,匆忙间摸到了她的手背。幸好此时的他还只是个普通人,并没有“激活”盗格能力,可小护士却似触电般惊叫起来:“啊,耍流氓啦!”喊归喊,手依然不松。

“好啦,好啦,我不动,我不动啦,别号了。”郑能谅立马缩回手,连声求饶道。为了不让耳膜被震破或者腰带被扯掉,他不敢再刺|激她,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清风拂面,清香扑鼻。出现在门边的是一位穿校服的短发女生,与郑能谅差不多年纪,个头比他略矮几分,一手夹着两瓶打开了插着吸管的汽水,一手拿着随身听。隔音效果并不好的头戴式耳机漏出嗡嗡的声响,宽大的校服也遮不住她玲珑的身材和新鲜的活力,进门的瞬间,她还伴着节拍轻轻摇着小脑袋,一见眼前这一幕,才按下暂停键,纳闷道:“你们在干吗?”

小护士飞快地收回手,满脸通红。郑能谅看看不速之客,又看看小护士,再看看裤腰带,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呃……打,打针嘛……她给我打针……我腰带……紧,解不开……她帮忙来着……嗯嗯!”

“哦,”短发女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们继续吧,我先出去。”说着,她转身去拉门把手。

“别!”郑能谅忙叫住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女孩回过头,诧异地望着郑能谅写满求助的眼神,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我对解腰带这种事也不是很专业,实在帮不上忙。”

郑能谅正哭笑不得,却被小护士一指鼻尖:“这人打针不给钱。”他觉得没面子,刚要辩解,谁知短发女生二话没说,掏出五块钱就给了小护士。

走在自由的蓝天白云下,郑能谅余愤未消:“哼!谁欠她了?我是纠察!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