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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厚厚布帘的一瞬间,郑能谅被深深震撼了:压抑的空间、昏暗的光线、模糊的荧幕、凌乱的摆设,汗臭、脚臭、狐臭,酒味、烟味、尿骚味……各种古怪的气息扑面而来,鼾声、笑声、嘘声、聊天声、吃喝声、呻|吟声……各种频率的噪音绕梁不绝。

这一切似一记当头棒喝,将郑能谅从迷失边缘唤回理智正轨。他瞬间意识到,来这种地方实在是一个糟糕的决定,而邀请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过通宵更是鲁莽又荒唐,不由尴尬万分:“这么脏……还是别看了。”

“不会啊,挺好的,”阿珧竟毫不介意,“票都买了,不看多可惜。”

郑能谅也很心疼票钱,可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环境太差了,这要看一个通宵哪受得了?”

“咳,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上录像厅,也是第一次看通宵,不体验一下哪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样的乐趣,而且那些片子都很好看的样子,好期待。”阿珧紧紧握着他的手,双瞳在昏暗中闪闪发亮,无论说辞、腔调、神情还是肢体语言都充满了说服力。

郑能谅从小就是影迷,可门外黑板上写的那些片子他竟然全没看过,尤其是最后的压轴戏——《好色大汉奸》,看片名就知道是一部集战争、历史、伦理、爱情、动作等流行元素于一身的片子。他开始犹豫了。

阿珧轻轻松开他的手,半开玩笑半幽怨道:“唉,你要是真不想看我也不强留,记得把瓜子、薯片、饮料留下噢,我一个人看通宵。”

“哪里哪里,看通宵是我的提议,哪能把你一个人丢这儿?你不介意就好,既来之则安之嘛。”郑能谅忙打消了离开的念头,举目四望,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空的双人沙发,拉起阿珧的手,弓身穿越重重“障碍”,落座看片。

荧幕上正在放《侏罗纪公园》的高潮部分,阿珧被惊险刺|激又血腥的画面深深吸引,没去计较老板对片名的偷梁换柱。静下心来的郑能谅却在反思自己刚才的一系列举动: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如此主动地和异性搭讪,又坐在这张带有特殊含义的沙发上,还要通宵?要是在以前,跟陌生姑娘说一句话我都会脸红的呀!

直面内心,缘由隐现:当他第一眼看见阿珧时,脑海里浮起一个久违的熟悉名字,这名字所代表的人物和阿珧有相似之处。可究竟哪里像,他也说不出,笑容、眼睛、身材,还是香味?每一个细节单独比对都不像,可放在一起,又能马上让他的记忆穿越时空。时空深处的那些片段就像美杜莎的眼睛,让他不敢正视,又无法抗拒它们神秘的魔力,不小心看上一眼,思维便被石化,世界也凝固了。

一阵骚动打断了郑能谅的思绪,四周有人发出了嘘声,有人用方言骂着脏话,还有人朝荧幕丢了个易拉罐。他抬头一看,片子已经换成了《沉默的羔羊》。

“哈哈,吃人魔王和哑巴宠物,老板真会玩。”阿珧不怨反喜,饶有兴致地脱了高跟鞋,盘腿坐好,撕开包装袋,嗑起了瓜子。郑能谅不禁又想起了秦允蓓,要是那丫头上录像厅,应该也会这么随性。不过她说过从小就不敢看恐怖片,何况认识几个月来,他还没跟她一起看过电影,甚至连她的手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牵过,顶多偶尔拉拉胳膊、拍拍肩膀,与普通朋友无异。他能感受到她超越友谊的情意,却还没打算升华彼此的关系,所以这一夜不便与她在一起,反倒是陌生人更容易亲近。

眼前这场不期而至的邂逅令郑能谅既好奇又紧张,阿珧时而神秘,时而优雅,时而风趣,像一缕捉摸不定的清风,一泓变幻莫测的清泉,映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望着这些身影,他也渐渐回归自我,重新变成那个含蓄内敛的少年。似乎为了表明自己的确只是来看录像而无非分之想,他正襟危坐,呼吸沉稳,庄严肃穆地盯着荧幕,即便四周啃爆米花、嗑瓜子、吮鸡爪、嚼口香糖的交响曲提醒他这裏是录像厅而不是教堂,他也不敢朝身旁多看一眼。

当验尸官从“野牛比尔”的第一个受害者的喉咙里取出舞毒蛾茧的时候,背景中响起了诡异的呼吸声。郑能谅感到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向一边,却见阿珧正直勾勾地盯着屏幕,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忽然,她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看什么?我脸上也有舞毒蛾茧?”

郑能谅双颊发烫,忙指着荧幕解释:“没,我最怕毛茸茸的东西了。”

“多美呀!”阿珧笑嘻嘻地往嘴裏塞了把薯片,嘎吱嘎吱地嚼起来,“还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我就被海报上那只带骷髅背纹的飞蛾吸引住了,用放大镜看才发现那骷髅原来是七个裸女组成的。”

“嗯,《达利的骷髅头》,达利跟哈尔斯曼的作品。”郑能谅对她的兴趣点和观察力感到有些意外。

阿珧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不认识,反正挺美的。”说完扭过脸去继续看片,只见汉尼拔博士正用圆珠笔的金属丝打开手铐利落地杀死了看守,她又情不自禁叫了声:“酷!”薯片的碎末应声喷出,似一道血雾。

直到第三部片子开映,阿珧的兴致才悄然退去,当《一生所爱》的旋律撩得一屋子人泪眼婆娑的时候,她却沉沉睡着了。郑能谅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身边这位神秘来客,她的睫毛细密、修长,像两扇漆黑的竹帘;她的鼻梁白皙、挺拔,像一座陡峭的雪山;她的呼吸轻盈、舒缓,像凌空飞舞的蒲公英;她的香味绵柔、纯净,像入口即化的棉花糖;她的嘴唇鲜红、饱满,像肥而不腻的火腿肠……

咦?画风不对,原来是肚子饿了,一看表,凌晨两点。郑能谅不忍惊醒熟睡的阿珧,只好用她吃剩的瓜子充饥。不多时,他也倚在沙发背上睡着了,之后发生的事让他整个后半夜都在梦境、现实和幻境中来回折腾,时而欢喜,时而恐悸,最终从一场噩梦中落荒而逃。惊魂未定,眼前赫然出现一张苍老冷峻的面孔,在刺眼的阳光笼罩下宛如天神降临。郑能谅被唬得睡意全无,肃然起敬,揉揉眼睛,发现还是个“女天神”。

“喂!让让!散场了!”扫地大妈挥了挥手里的鸡毛掸子,扬起漫天尘絮。

郑能谅忙闪向一边,生怕触发盗格空间,胳膊在沙发坐垫上一撑,才发现不对劲:“咦,阿珧呢……阿姨,我边上那姑娘去哪了?”

“什么姑娘?我才来了五分钟,沙发上就你一个人。”扫地大妈说着弯下腰,从一堆垃圾里扒拉出一个皱巴巴的薯片包装袋递给他,“喏,还有这个。”

郑能谅接过一看,撕开的包装袋内侧留着一串用口红写下的数字:195148.这是啥?电话号码?太短。门牌号?太长。生日?太老。数字密码?太难。他忽然灵光一闪:“不会是三围吧?”随即连连摇头:“不可能,那还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