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洒满一路,认识还不到一天,三人已融入了彼此的气场。每个人一生会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其中百分之九十九只是过眼云烟,因为咫尺天涯;只有那百分之一能结伴而行,因为一见如故。爱情的实现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而友谊无论何时到来,都不容易被错过。
309宿舍共六人,霍九建、冉冰鸾、郑能谅占据三个下铺,另外三位住上铺,各有各的绝活,各有各的传说。睡在门左侧上铺的山东小伙名叫华泰崂,虽然霸气的姓名浓缩了华山、泰山、崂山三座名山之精华,可又瘦又小的身材没有受到丝毫激励。唱歌是他的爱好和撒手锏——只要他一扯开嗓门,别人就会什么都依他,人送外号“歌后”,因为每次歌唱比赛他都是最后一名,获鼓励奖、风尚奖无数。华泰崂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会看手相,还自称曾随一位崂山道士学过催眠术,此人可以一边念“你是一块钢板,你是一块钢板”,一边让催眠对象的身子变得硬邦邦,华泰崂学会后,见到漂亮姑娘就念,“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是我的女朋友”,奈何功力太浅,被扇耳光无数。
右边上铺是膀阔腰圆的谷二臻,来自江苏,和华泰崂正好一对门神,一胖一瘦。睡在他下铺的霍九建却毫无安全感,不知哪天床板会突然塌下来。谷二臻能发育成这规模,源自传说中一个无解的死循环——每次称体重就会心情不好,而心情不好就想吃东西;还得益于他的独门秘技“朝三暮四养生法”——早上比别人多睡三个小时,晚上比别人早睡四个小时,人称“睡神”。这也是有苦衷的,因为体积大,上下床很不方便,危险系数高,而且外出运动消耗能量也比常人多出好几倍,容易疲劳,他索性深居简出,高卧“笼中”。
冉冰鸾在“歌后”的下铺,霍九建在“睡神”的下铺,皆深受荼毒,但和郑能谅一比,根本没有发言权,因为他的上铺睡着309宿舍乃至全校最闷骚的人——阚戚智。此人对自己几乎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觉得自己的名字是最富有诗意的,五官是最无懈可击的,品位是最高不可攀的,才华是最惊天动地的,泡妞是最战无不胜的。所以他特别注意形象,每天早起都最忙碌,洗脸刷牙刮胡子,修眉描眼剪鼻毛,梳头抹唇喷香水……热爱文艺的他尤喜作诗,大一下学期,受华泰崂之邀,全宿舍的人去青岛玩,面对从未见过的大海,阚戚智诗兴大发:“啊,大海……”后面全是省略号,不知是因为海风模糊了听觉还是他故意留个悬念。后来回学校,六个人一起去看电影,荧幕上出现海的画面,他又不禁陶醉:“啊,大海……”还是没下文,因为被周围观众的目光给瞪回肚子里了。第三次是全班集体旅游,登华山至半山腰,正当众人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之际,猛听得他蹦出一句“啊,大海……”人人都纳闷,这裏是华山,哪来的海?却见他不紧不慢地从背包里翻出一瓶“胖大海”凉茶,依然没有给那句诗一个全尸。后来迫于舆论的压力,阚戚智好久没有再提起过这首有头无尾的招牌抒情诗,直到一次系里组织去内蒙古草原踏青。望着碧绿无垠的草原和湛蓝无边的天空,他终于没有忍住,张口就来:“啊,大海……”顿时上百双眼睛齐刷刷锁定他,看他如何收场。孰料阚大诗人急中生智,竟接了个毫无破绽的尾巴:“……呀,你在何方?”
入学第三天,辅导员穆阳泉组织应用外语系旅游英语专业的全体新生聚餐。穆阳泉是西都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毕业后留校一边任教一边考研,考了七年也没考上,因为他每次失败后都会换个自我感觉更容易考的专业方向,一路下来把法理、刑法、国际法、经济法、诉讼法、民商法、法律史“哼哼哈嘿”耍了个遍,结果只换来一次次“哎哟我去”。最后,他发现经过在应用外语系七年的磨砺,自己的外语水平早已超出了法律水平,于是将下一次的目标锁定在了西班牙语语言文学的研究生上,志在必得。
考研之路万分坎坷的穆阳泉连组织个聚餐活动也诸般不顺,附近的大街小巷跑了好几趟,一个像样的餐馆都订不到。这也难怪,南郊附近学府林立,正值新生入学之际,各校各系都没闲着,大大小小的餐馆里扎满了一堆堆年轻的面孔,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学长夸学妹,学姐逗学弟,新人敬旧人,同乡灌同乡,不愧是礼仪之邦,人情味比夜色还浓,比沙尘暴更猛。
最后,聚餐地点定在西都大学北门外的一间大排档,拼起两张大桌,凑合着挤下了30来号人。新生们一碰头才发现同志如此少,而且阴盛阳衰,男生6名,女生24名,和多年后红遍大江南北的某婚恋交友类节目不谋而合。原来应用外语系新成立不久,号称是为了培养一专多能的高级应用型人才,因为高级,所以稀有,每届只招百来人,每个专业只设一两个班。场面有些冷清,新生们心裏犯起了嘀咕,直到穆阳泉做了一番介绍,情绪才又峰回路转。
穆阳泉说:“咱们应用外语系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新兴学科,既学技能,又学外语,目前全国只有几所高校开设了这一学科,所有学生加起来不过几百个。”新生们一听,这就是奇货可居了,全国才几百名同行,这哪是万里挑一,分明是千万里挑一!将来毕业找工作岂不是要被用人单位疯抢?!到时候月薪究竟报两万元好呢,还是五万元好呢?真纠结!
穆阳泉说:“咱们系去年刚刚成立,你们也才第二届,一切都刚刚起步,充满了挑战,也充满了机遇。”新生们一听,这就是开天辟地了,等此学科风靡全国之时,咱们不都成元老级人物了?将来史书上会不会有咱们的大名?做不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好歹也是第二批吃螃蟹的,这简直就是持有了原始股的感觉啊!
穆阳泉说:“咱们系的教学内容既丰富又灵活,比专业的外语系多出许多实用性技能,又比技能型的学科多出外语这一项强有力的工具,就是要始终坚持‘外语和技能并重’,确保大家学有所长,学有所用。”新生们一听,这就是人中龙凤了,考级考研有外语,就业创业有技能,如此时髦的混搭风无疑是如虎添翼啊,简直和“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姑娘一样,不倾国也能倾城。
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在每个人心中蔓延,一直持续到两个月后才彻底消退。因为几天后到来的军训持续了一个月,直到正式开始大学生活,他们才渐渐发现,事情根本不是穆阳泉说的那样。所谓“新兴学科”,其实就是试验品,成败皆是未知数,人才市场也根本没拿他们当宝;所谓“多头并重”,其实就是博而不专,外语比不过外语系、技能比不过专业系;所谓“凤毛麟角”,其实就是无人问津,谁也不敢贸然报考这个听都没听过的学科,所以只能招到这么点人。由此可见,穆阳泉忽悠的水平远在法学和外语之上,他当初要是考宣传学或传播学的研究生,恐怕早就一击而中了。
肮脏拥挤的大排档里,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少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幻想着坦荡无垠的锦绣前程。100多年前的某天,一群来自太平洋西岸的华人劳工,漂流在浩瀚的大海上,想象着美利坚的金山,口水顺着腮帮子往下淌,神情与刚进象牙塔的这群少年一模一样。
夜色很美,气氛很好,更重要的是自由生活从此拉开序幕,大学的真相留到日后慢慢体会,尽情庆祝这一历史性的转折才是正事。众人七手八脚搬来20箱啤酒,砰砰起开,奔腾的泡沫晃得郑能谅有点头晕:“乖乖,200多瓶,还不把人喝死了。”
霍九建淡淡一笑:“平均一人才一箱不到,顶多喝成胃下垂,想死哪那么容易。”
眼前晃着一个个年轻面孔,耳边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郑能谅却神游九霄,将每一个面孔、每一个声音都幻化成一个主角。远在千里之外的她,是否也坐在这样一张桌子旁,面对着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介绍着自己,憧憬着未来?她是否也会想起身处遥远异乡的他,一个从未对她袒露过心迹的少年?如果想起,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细如丝乱如麻的愁绪,加上远离故乡的陌生感以及对大学校园第一印象的落差感,在郑能谅的脑海中横冲直撞。一直滴酒不沾的他终于抛开一切约束,一醉方休。然而故事里都是骗人的,谁说一醉解千愁?肢体虽已不受控,心中那容颜却更清晰,他昏昏欲睡地趴在酒杯前,透过浑浊的黄色液体,望着渐入佳境的霍九建,还有他头顶上空那缀满苍穹、忽明忽暗的繁星。
接下来的几天,郑能谅思乡之情爆棚。淳源县,那座隐居在青山绿水间的小城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的美称,气候冬暖夏凉,风景美不胜收,澄澈潋滟的河流令每一寸被她亲吻过的土地都生意盎然,清淡温润的空气让人吸进去就舍不得吐出来,一碧如洗的苍穹宛如倒悬云霄的爱琴海,万紫千红的山林仿佛坠入凡间的银河系,身处其间时并不觉得特别,离开了才知珍贵。更令他怀念的是故乡的美食,西都的饮食虽然也自成一派别有风味,但除了大盘鸡和肉夹馍外,他都还不太吃得习惯。
开学第五天,他就打电话回家,让爸妈江湖救急,尽快寄些故乡美食过来。青蛳、兔头、清水鱼之类的熟食没办法“南菜北调”,野生板栗、手工豆腐干、农家番薯干等土特产还是可以的。长长的一串清单中,最让他惦记的是汽糕——一种用“汽”蒸出来的小吃。将粗糙的早稻米浸泡研磨加水做成米浆,舀入特制的容器内摊平,再依个人口味撒上虾仁、瘦肉、笋干、香干丝等各种馅料,加热十分钟左右,盖子一揭,云遮雾绕,香气扑鼻;咬上一口,细糯可口,回味无穷。刚出锅的汽糕呈正圆形,背面洁白无瑕,宛如一块玉石;正面色彩斑斓,好似一幅油画,所以郑能谅每次向别人介绍的时候都自豪地称它为“东方的比萨”。和遍布世界各地的比萨不同,汽糕在别的地方几乎见不到,因为它的制作步骤简单却要求甚高,原料普通却滋味绝美,对水质、天气、工具、手法等每个因素都极为讲究,选米、磨浆、发酵、蒸煮等每个环节都十分精细,据说千百年来,曾有无数人尝试将其推广出去,但在淳源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能还原汽糕本来的風采。所以,几乎每一个生活在异乡的淳源人最怀念的就是汽糕的味道。
千里莼羹,未下盐豉可敌酪,但考虑到快递的速度和西都的气候,估计汽糕寄到的时候已经变成发霉的铁饼了,所以郑能谅只能一边吃着别的故乡特产,一边想象着汽糕的味道,望梅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