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手腕一软,银瓶细口左倾,裏面的茶叶尽数洒了出来,盒里盒外都是。
拾一叶用手指轻捻,看那茶上银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杀了他,该有多好。
可人一辈子哪里能得机会后悔,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说,让他们走。
他便走了。
现如今他又来,身后是五万邺齐精锐之师。
阵锋直指邰涗东境。
英欢轻喘一口,胸口窒闷,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叶,紧紧攥在掌心,挤压,碾碎。
叶渣自指缝间滑落,飘了一膝。
蒙顶茶足珍贵,千里周折才至她手,她以为这真是那人的心意。
英欢鼻尖发酸,那银瓶看着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气横涌,伸手抓过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过去。
是在泄愤。
可她又是在泄什么愤。
是在气自己多情,还是在气他无情。
是在气他无情偏做多情举,还是在气自己有情却生无情意。
是在气他,用这蒙顶茶、用那四个字,骗了她信他;还是在气自己因他那双眼那句话,便真以为两国可以互睦。
于边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线州府互设市舶司,他也允了。
本以为两国真可言和,谁曾想天下一乱,他便变了。
不可信,终究还是不可信。
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英欢唇色发青,眼睫微颤,看着那银瓶慢慢滚至门边,撞上一侧门柱。
不清不脆的一声响,却令人心震。
三国大军就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都会举兵攻来。
北面流寇将她禁军半数死死拖着,她纵是有三头六臂,也挡不过此势。
那一晚的梦,现下想来竟是那么真。
狂风,暴雨,冷,黑,孤立无援,无人可依。
梦中母后的话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倾,不可倾……
不可倾。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毁在她手。
身后挂烛光影微动,将她在案上的浅影也带得晃了起来。
高高盘起的宫髻上,珠簪吊尾银坠在轻轻晃动着。
英欢稍一怔愣,神色随即转变,抬手飞快将那珠簪取了下来。
簪身冰凉,于掌心间寒光闪烁。
她握住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可眼中瞬时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别无它法,已到此地步了么。
心中犹豫不决,真是不甘心……
殿门被叩,“陛下,狄将军奉诏觐见。”
英欢回神,“宣。”
内侍将门掩开,狄风大步而入,迈过门槛时微微一顿,看了看地上那银瓶,又抬眼去望英欢。
英欢垂眼,“捡了拿过来罢。”
狄风依言,弯腰拾起那银瓶,目光飞快扫过瓶身上那四个字,眉间一颤,脸上惊讶之情不加掩饰,怔愣间竟忘了行君臣之礼,犹自僵在原地,待听见英欢于前方轻咳一声,才一下反应过来,忙单膝跪下,“陛下恕罪。”
“免了。”英欢起身,“邺齐大军已至西境,枢府来报你也看了。留守京师的禁军只剩三万五千人,其中两万风圣军在你麾下,朕一直扣着未动,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挂帅出征,眼下再看,可还觉得是朕做错了?”
狄风喉头暗哑,“陛下圣明,是臣短视了。”
英欢望了他一眼,见他低头不抬,“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臣……”狄风嘴唇略动,却不说下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起。
英欢眸子眯了眯,“都到这时候了,在朕面前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话直说。”
狄风抿了抿唇,面色不稳,“南北中三路无一路有胜算,现在又有邺齐大军于东相迫,战事着实堪忧。臣心无它念,但听陛下调遣,惟愿与敌拼死相博,以身报国,绝无后怨。”
英欢嘴角稍弯,冷笑道:“让你拿这三万人去和数倍于己的敌军血战?你想被谥武国公,朕还不愿这么早封!”
狄风脸色又红又黑,“臣实不愿见他人在前为国效命,而臣却独留朝中趋避,还望陛下派臣领兵出战!”语气急切,话中透狠。
英欢敛了笑,良久未语,思及他先前所言……战事堪忧,连他都这么说了,看来自己并未料错。
若想保住邰涗,怕只能……
她挑眉,对他轻声道:“朕留一万五千人护衞京师,你领二万风圣军直赴东境。”
狄风抬眼,眉头皱起,“与邺齐五万大军相抗?”若是这样,还不如将他派去浔桑一带,先与龚德明合力绞杀南岵,胜算还来得更大一些。
英欢却摇了摇头,垂了眼,将手伸至狄风身前展开,低声道:“朕让你去送样东西。”
狄风看着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英欢看着他,眼中忽明忽暗,却再未开口。
手中珠簪映着殿上光影,一转,便微微闪烁。
狄风接过它,上面犹带着英欢手中热气,“陛下的意思……”
英欢侧了身子,眼睛望向窗口,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头北上,直逼南岵浔桑;若是他不肯……”她顿了顿,眼中温光若现,“朕留着武国公这个谥号给你。”
狄风握紧了拳,心中千言万语滚过,喉头却梗了又梗,终还是化成三个字,“臣遵旨。”
英欢忽而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眼中有光点点,“狄风。”
他挪不开眼,“陛下……”
她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没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他手臂微微一颤,想要抬起,却终究忍了下去,垂眼不敢再看她,“那臣告退了……”
英欢一直看着他退至殿门口,才又开口,低声问了一句,“十年来你有没有后悔过?”
可他却没有听见,直直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门。
英欢转过身子,往殿中走去,眼角慢慢湿了起来。
他一定会说,不曾后悔。
可是她却后悔。
若知会有今日,她一定不让他在她身边徒留这许多年。
她欠他的太多,只怕此生都难以偿尽。
虽是夏日,可夜晚江风亦凉,城营墙高四丈,上有望楼,执戟守兵身披黑色锁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邺齐五万大军并未入开宁城内,却于城外三十里处扎营,地凿三尺,筑墙为营。
望楼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时,就听远处传来马声,见沙尘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雾。
营墙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两侧各上来两个士兵,定睛朝远处望去,眼中隐隐带了点期冀之意。
墨袍黑驹,一人一马飞驰而来,盔上白缨于夜中格外醒目,奔来时似一道亮目之光,转瞬便至城外百步。
望楼之上的士兵看清来者身上铠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语道:“终于来了。”又飞快回身,对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禀朱将军,邰涗来使已至城下!”
话音将落,身后桟梯上便响起了重重脚步声,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响起:“待你们来报,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着了……”
一排士兵长枪竖起,“朱将军!”
朱雄几大步走至望楼前面,口中愤愤道:“邰涗杂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折腾到半夜才来个人,真他娘的欠教训!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
话音在他看清墙下之人时戛然而止。
朱雄嘴巴微张,眼睛圆瞪,怔愣了片刻后,马上朝两侧之人用力一挥手,“命下面的人开城门迎使入内!”见身周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是不耐烦的一声:“都等着干什么,想让老子自己去开啊?”
话一说罢,他便当先快步下了楼去,动作之急,让一干士兵们均摸不着头脑。
朱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来使怎会是他!
城营比一般外城墙要稍显简陋,门不高但宽,为求方便军队疾进而出。
狄风打量了一番城营四周,又驱马而行数十步,至城门方止,才翻身下马,眼前之门便被人从裏面打开了。
裏面远处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马都还未歇息。
他抬眼,一眼便看见众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将军。”
朱雄更是两眼放光,“狄将军,怎会是你!”
他知狄风领军至东江对岸屯营,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亲来为使!
狄风见既是相识之人,也就顾不得那些虚礼,直接上前几步,对朱雄低声道:“朱将军,狄某恳望见邺齐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随即屏退左右士兵,对狄风道:“陛下此时人在城中行宫,狄将军之请,在下怕是难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来迎使,将军有何事,但跟在下说便是。”
说着便要让人带狄风入营,可狄风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眼里越来越暗。
朱雄被他这目光看得心生寒意,“狄将军?”
狄风挪开目光,看了看身侧几个挂刀执枪的士兵,又看向朱雄,嘴角微弯,“朱将军,别拿狄某当三岁小娃。”
朱雄脸色略黑,却听狄风继续道:“在下今夜,非邺齐皇帝陛下不见。”
他这语气煞是笃稳,眼中寒意浓洌,抿紧的嘴唇更似刀锋,绝不肯退。
朱雄看着他这模样,脑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风所为,心中不禁略动,使劲一咬牙,闷声道:“罢了,狄将军随在下来!”
狄风绷紧了的身子一松,跟着朱雄往裏面走去。
身后有邺齐士兵一路跟着,他眼睛四处扫略了一番城营内部,也顾不得多看,心中只盘算着见了贺喜,要如何开口。
他要如何才能不负她的嘱托……
中军重帐垂地,两排士兵执戟相向而立,帐幕交叠处隐隐透出裏面亮光,狄风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见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声吩咐着什么,随即入得帐内。
狄风低了头,手探上腰间佩剑,轻抚而过,然后解了下来。
他就知道,那人此时怎会在开宁城中行宫,必是在这大营中无疑!
转念间朱雄已然出来,走至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请入内。”说完低头看了看他掌中之剑。
狄风不等他再开口,自己将剑重重往他手中一搁,“多谢朱将军了。”
握剑的指节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紧张,看着眼前的垂帐,脚忽如千斤之重。
狄风暗暗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厚重帐子被两侧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几大步走了进去。
身后帐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尘,有刀枪相触的声音传进来,他心内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中军帐内空空荡荡,烛光通亮,帐中男子背对着他,低头于案上挥腕,不知在写些什么。
一样的宽肩长臂,一样的挺拔身形,此时纵是背对着他,那人身上也透着让人不可避视的迫人之态。
狄风看着他,半天没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次相见,是两军对阵时的匆匆一瞥,那骄悍身影映于脑中,长久不消;第二次见他,是杵州城内惊心一夜,那临剑欺身却稳而不慌的漠然之态,曾叫他隐感钦佩;此时再见,对方底细他尽晓,可心中却越是没底。
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叫人琢磨不透。
狄风再抬眼时,那人已然回头,正看着他,褐眸中映着冰茫,“狄将军,别来无恙。”
狄风微窒,心神陡转,头低下,“邰涗检校靖远将军狄风拜见陛下。”左腿膝盖弯了一瞬,却顿在一半,终究是跪不下去。
贺喜朝他走两步,并不在意他这无礼之举,“狄将军胆识过人,以将帅之身而为来使,亲赴邺齐大营,真是令人钦佩。”
狄风微恼,听得出他这话中的浓浓讽意,不禁顶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邺齐邰涗此时犹未开战,在下有何不敢来的?”
贺喜嘴角蓦地扬起,眸子闪了一下,“说得没错。狄将军口口声声说要见朕,所为何事?”
狄风见他单刀直入开口相问,也便不加掩藏,弯身从左踝侧面皮袋中抽出一物,递了过去,“奉我上之命,前来将此物交与陛下。”
贺喜望去,珠簪于光下微闪,眼中不觉微微一痛。
他伸手接过,握住,手指滑过簪身,在簪头珠花上磨娑了几下,呼吸陡然重了起来。
眼前闪过那一晚……他狠狠地吻她,将这簪子从她发上扯落;她任他在她身上肆虐,却拿了这簪子抵住他的喉头。
她本可以下手,却终究丢了这簪子;而他竟也放过她,反将这珠簪拾起,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自十四岁后,就再无为女人绾过发。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晚他手下绽出的发髻,是当年母妃最爱的样子。
是冲动罢,那一夜竟会动情至此。
贺喜握着珠簪的手背至身后,望向狄风,心中已知他的来意。
竟没想到,以她那么傲然的性子,却会做出这种事情,如此想来,邰涗眼下定是到了绝境。
否则她绝不会让狄风来走这一遭,而且……还送来了这珠簪。
是想让他退兵。
是想让他念在那一夜,她终是放过了他,而求他这次也放过邰涗。
贺喜眸子轻阂,复又睁开,簪身已被他攥热,可他却仍是没有开口。
狄风却已等不及,心急如焚,直接了当便问:“陛下心中到底何意?”
贺喜看着他,眸色渐深,“朕不可能退兵。”
狄风闻得此言,心底一凉,整个人都僵住了。
到底还是这最坏的结果。
他心神似被抽离,艰难地开口,“既如此,在下只能与陛下于战场相见!”
贺喜不语,胳膊陡然抬起,手中珠簪于空中划过一道亮线,尾端紧紧扎入帐侧高悬的五国布防图上。
狄风顺势看去,簪子所扎之处,正是邰涗边境重城临康。
于是愈加不解。
贺喜长袖垂下,手指轻搓,“狄将军以为邰涗眼下胜算几何?”
狄风胸口气血上涌,“不到二成。”
贺喜嘴角轻扯,“就算是邺齐退兵,邰涗也抵不住北面流寇与三国重兵四面相压。”
狄风知他所言在理,可却听不得邰涗成败由他口中道出,不禁咬牙道:“陛下无需为一己私心开脱……”
贺喜不理他,自己上前,手朝图北面指去,“林锋楠领十八万邰涗禁军出兵至嘉陵关,此时只剩十六万不到,而平寇之日遥不可望;北戬十万大军屯于云谷关,一旦攻入邰涗境内,林锋楠则是腹背受敌,大军倾灭指日可待,只能向南求援;于宏断不可能见死不救,必定分兵北上抗击北戬大军;如是,南面便只剩龚明德,而他却要以一己之部与中宛南岵共二十万大军相抗,结果可想而知。狄将军,邺齐退兵与否,邰涗都只是一败。”
狄风眼中迸出血丝,面色泛黑,牙根紧咬,半晌才说出话来:“就算如此,在下也定与敌军血战至死!”
贺喜扭头看他一眼,“忠勇可嘉,狄将军死后,谥号定会不同凡响。”
又是这般讽意浓浓的话语,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狄风满身血液冲上脑顶,恨不能此时上前将这男人扼死于帐中,就算是他要以身抵命、邺齐举倾国之兵来攻邰涗,他也不管了!
盛怒之下,却隐隐听见贺喜低声道:“朕可以让邰涗不败。”
狄风脑中嗡地响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连礼数都顾不得了,上前急冲冲道:“你说什么?”
贺喜看他一眼,声音依旧稳稳,“朕有一计,可保邰涗不败,只是不知狄将军愿不愿意配合?”
狄风浑身血液沸了起来,“只要能退三国大军,莫论何事,在下定当为之!”
贺喜眸中寒光乍现,抬手一把将珠簪拔下,图中临康处留了小小的一个洞。
他开口,声音冰得渗骨,“开临康城门,让邺齐五万骑兵入邰涗境内。”
狄风身上滚烫的血液一刹那间统统被冻住,浑身刺痛,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若非是他听错了,便是这男人疯了!
狄风拳背上青筋暴起,“绝不可能!”
贺喜似是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倒也不恼,手中把玩着那根珠簪,“狄将军先前还说,只要能退三国之军,不论何事你都愿意。”
狄风气得不能自禁,“邺齐五万骑兵入境,谁知会做出何事来!”
贺喜手中簪尾敲上布防图,轻点临康,“邺齐大军自此处入境,临康以北一马平川俱是河原,五万骑兵奔袭北上,只消一日夜便可至凉城。南岵定会以为邺齐亦欲于邰涗内乱之时趁机夺利,南岵世子邵远乃急功近利之人,自是见不得邺齐大军会早一步攻近遂阳,因此定会领兵西进,与邺齐一争先后。”
他将簪尾在凉城处狠狠地一顿,“待他大军欺近,朕便率军掉头东去,于门峡设伏,奇袭邵远一部,同时让龚明德麾下八万大军堵住邵远后路,合力围剿南岵大军。狄将军,你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阻援,以狄将军及风圣军之威名,北戬中宛必定不敢轻易派兵南下施援。”
狄风眼中血色愈浓,就听他继续道:“邺齐五万骑兵虽少却精,加上邰涗南路八万禁军共十三万,前后相夹,足能将邵远之部打残。邺齐一旦介入此乱,北戬中宛二国定会按兵观望,只要灭了邵远一部,三国围攻之势便会瞬时瓦解,北戬中宛自会收兵。外敌既退,邰涗只消竭力平定内乱即可。”
这一句一句听下来,狄风身子渐渐趋冷,铠甲下的单衣已经全被汗浸透了。
这男人真是……疯了。
竟然能想出此计!
心思缜密严谨,环环相扣,想必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可若是这样,他又能得什么好处!
不能信,也不可信!
狄风握拳,冷言道:“此计确实可解邰涗燃眉之急,但,陛下为何愿意这么做?”
贺喜眉峰略挑,“若是让南北中三国得了利,于邺齐亦无好处。邰涗既灭,邺齐将来也会陷于困境。更何况,南岵三番五次犯扰邺齐,朕亦可借此机会将其重创,令南岵三五年内无力举兵为乱。”
此言确是在理,狄风先前怒气收了些许,可脸色仍是不善,“可陛下如何能保证邺齐大军入了邰涗境内不会言而无信!到时若是邺齐不助邰涗,反而与其它三国联手,又将如何!”
贺喜眸子淡淡一闪,不紧不慢道:“狄将军眼下怕是没别的选择。”
狄风喉头一梗,这句话似当心一箭,扎得他再无了生气。
不信他,便会被三国群狼围攻;信他,便要担着被猛虎反噬的风险。
信与不信,看似天差地别,其实到最后,结果或许都一样。
信他,还是不信他……
敢不敢放手,做此拼死一搏!
狄风心中犹疑不定,若是英欢在此,听见贺喜所言,又当如何?
照她的性子……天地不畏,又怎会独惧此事!
他抬头,对上贺喜那遮了层冰的眸子,狠狠一定心,哑着声音道:“便依陛下所言,开临康城门让邺齐大军入邰涗境内,我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并着龚明德断南岵大军后路。剩下的,便全看陛下了……”
贺喜看着他,神色略变,“狄将军不怕邰涗朝中清流非议?亦不怕将来回朝后被御史弹劾?”
狄风眸色黯了下去,他心中如何能一点都不怕!
但……家国江山与个人荣辱孰重,他心中自有衡量。
当年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是先皇看中他的天资,带他回京,破格举荐他入讲武学堂,后又着他入殿前都指挥使司,委以重任。
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挫骨扬灰,他亦难报!
更何况……还有她。
先帝临终前他曾立誓,纵是倾此一生,也要助她守住这片江山。
只要家国不破,便是牺牲他一人,那又如何!
狄风抬头,并不答贺喜这话,反而道:“陛下贵为天子之身,却欲亲自领军入邰涗境内,难道不怕邺齐朝中出事?”
贺喜低低一笑,再看狄风时眼中已有暖意,“邺齐皇帝会一直留在开宁延宫内消夏。出兵入邰涗的人,是邺齐大将何平生。”
何……
狄风微微一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陛下还真是……”话未说下去,只是略略苦笑了一下。
天下竟真有男子若是,不拘常理,剑胆冲天,行事丝毫无所顾忌。
……也不枉她曾因他而倾了的那半颗心。
狄风一瞬间竟有些哽咽,心潮突涌,不禁脱口而出道:“杵州那一夜后,她于京中大病,前前后后拖了三月才好,病未痊愈,至今犹见咳血。”
贺喜脸色陡僵,眸色变得一片漆黑,半晌后裏面水光渐现。
他看着狄风,没有说话,攥着珠簪的手却紧了又紧。
狄风眉头微皱,向后退去,“明晚亥时,在下于临康城外迎陛下入城。”
贺喜点头,忽然上前,定定地望着狄风,“狄将军。”
狄风停住,“陛下还有何事?”
贺喜眸光似刃,“事成之后,朕有一愿,还望狄将军成全。”
狄风挑眉道:“何愿?”
贺喜嘴角轻轻一撇,“待邺齐助邰涗脱困后,朕再告诉狄将军。”
狄风眼神坚稳,“陛下如若能退三国之兵,在下定当竭力相报!”
贺喜低笑道:“如此甚好。朱雄在帐外候着,狄将军今夜辛苦了。”
狄风不再开口,只是看了他两眼,便退了出去。
帐外刀光凛凛,狄风轻抽一口冷气,望向不远处的朱雄,朝他点了点头。
朱雄一挥手,两侧士兵收刀避刃,铿锵有声。
夜风迎面扑来,扫得他心底生冷一片。
不过是口头相许,他便将邰涗一国之运和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交付给了那人。
只觉浑身僵透,就似临渊之人,崖下万丈深不见底,身后之路白雾一片,是坎坷崎岖之路,还是平坦宽阔大道,此时都不得知。
可是进不能进,便只能退。
纵是身后之路有虎狼相伏,他亦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行去。
狄风出得城营,挂剑上腰,翻身上马,扯着马缰原地兜了一圈,才猛地一抽马鞭,朝西疾驰奔去。
倘若邺齐此次负了邰涗,他死也不会放过那人!
帐内烛影微摇,贺喜垂眼,看着手中珠簪,良久未动。
此次率军至开宁,本意并非如此。
只是没料到她竟派狄风而来。
自己先前定下的心思,在看见这珠簪的那一瞬,统统全乱了。
于是刹那间便颠覆了自己先前所想,助她破敌之计脱口而出,现下想来,那些念头,早在自己不经意间,就已在心底滚过了无数遍。
在狄风前狠狠压抑着的心潮,在听见他提起她大病未愈之时喷涌而出,自己差点就控制不住情绪,想要狠狠质问他一番。
本以为于天下大事前,一切私念皆可抛却。
可没想到,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她,亦高估了他自己。
贺喜握紧手中珠簪,眼里一点点黯下去。
狄风能够为了她而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而他既然决定了要帮她,又岂会输于那个男人!
臂上墨袍袖口扬起,手将中军帐幕一把扯开,外面火把之光犹亮,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
贺喜看着帐外护衞,低声开口,“传诏,全军人马集营待命,卯时拔营出城,奔赴临康!”
天幕铁青,独月当空而挂,映得营中四下兵行马列杀气腾腾。
这一仗,他必胜无疑!
…………
大历十一年夏七月,上以检校靖远大将军狄风为东道行营都部署,领风圣军二万至东江西岸,屯营待守。
十二日,邺齐都虞侯何平生率精骑五万北上,夜至临康城下,狄风令守城之将开们以恭,不战而使邺齐大军入境。
十四日,何平生率麾下骑兵千里奔袭至凉城以东三十里处,扎营不进。
十六日,狄风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乃止。
…………
消息传抵京中,邰涗朝中一片哗然,人人震惊不已。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英欢独除狄风临事专断之权,可谁能想到狄风竟会胆大至此地步!
御史台弹章如雪片纷飞源源不断,半日内便铺满了九崇殿。
朝中清流非议,举国上下皆惊,英欢亦是龙颜大怒。
一日内连下七诏,命枢府即日派人送去狄风阵前,欲解其兵权与副帅卢可华,并着狄风火速归京。
圣旨还未送出,前线兵报又至,南岵世子邵远统十二万大军破境而入,直逼门峡南面,却遭邺齐何平生麾下骑兵伏击,不得西进。
中宛淀梁黄世开之部欲分兵南下施援,却于半路为狄风所袭,只得弃而回营;北戬闻之,遂按兵不动,于云谷关扎营待望。
七月二十六日,龚明德率军西进,截断邵远后路,与何平生之部前后相夹,重创南岵大军,血战七日,一役杀敌八万余人,其余尽数俘虏。
南岵世子邵远奋力突围,领千余骑杀出重围,日夜不停,奔回南岵境内。
南岵大军既败,中宛北戬二国随即收兵,三国围攻之势瞬时瓦解。
于宏率军北上,与林锋楠大军于嘉陵关外汇合,合力围剿平德流寇。
红旗捷报抵京之时,距狄风奉旨出兵不过短短二十八日,而外敌已退,内乱平定之时亦是指日可待。
朝中诸声皆弥,人人都被惊得回不过神来。
狄风率部归京,自上折子请罪,英欢阅后不批,命人誊抄后分发至两省三衙并枢府及御史台,着朝中肱股重臣群议。
何平生麾下邺齐大军屯于凉城外,不进不退,不知何意,而龚明德之部对之不敢轻举妄动,只留门峡一带布守。
狄风于己罪尚未议决时又上折子,奏请英欢亲犒邺齐大军。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邺齐此役于邰涗堪称有恩,犒慰邺齐大军也在常理之中;可让皇上亲赴凉城犒军,风险甚大!
朝臣们各怀己见,三日来各色折子纷纷而上,附议的有,劝拒的有,弹劾狄风居心叵测的有,意欲趁此机会与邺齐修盟的亦有……
众言纠杂不清,惟等英欢最后定夺。
“陛下非去不可。”
狄风跪于殿中,声音低哑,语气却是不可动摇的笃定。
英欢面无表情,眼中怒火腾然而生,手中一摞折子想也未想便朝他砸下来,“你罪且未定,不想想自己后路如何,此时替他邺齐大军操什么心!”
狄风避也不避,由着那些折子落在他身上,“臣甘愿领罪,绝无开脱之辞,但陛下非去凉城不可。”
英欢气极,撑在案上的手都在抖,“你甘愿领罪?当日你自作主张让邺齐大军入境,事先连一封密折都不发予朕,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狄风抿唇,头低着,“臣之罪臣自知,臣甘愿伏法。还望陛下能去凉城犒慰邺齐大军。”
英欢深吸一口气,面色发黑,“你到底何意?不论朕同你说什么,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你到底想要如何?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之所以瞒着朕,就是怕朕知道后会同意,你怕若是邺齐半路反悔,朕就成了邰涗的千古罪人,国之昏君!你狄风忠君爱国,拿自己性命搏此一役,纵是赴死你也心甘情愿,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当真是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