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十一(2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8613 字 3个月前

狄风脸上棱角僵直,抿唇半天不语,待英欢怒气降下去些后才又开口道:“陛下可知,率军入境的何平生是谁?”

英欢冷笑,“朕有何不知?朱雄的副将,一个邺齐从三品的都虞侯!”

狄风头压得更低,“何平生,就是何公子。”

何公子?

英欢皱眉,不明其意,看向狄风,略略思索一番,心中片刻间陡转百度,然后猛地一惊!

“他……”她颤声道,眼中亮光凌现。

狄风抬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英欢腿一软,跌坐回椅上,身子止不住地乱抖。

妖孽,妖孽,当真是妖孽!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统帅五万邺齐精锐之师,横扫南岵十二万大军,在危难中救邰涗于水火的,竟然是他本人!

英欢深吸一口气,看向狄风的目光仍是不置信,“若真是他,为何你回京之日不报,要拖到此时才说?”

狄风微叹,“臣与他有约,不得在此时将此事告诉陛下。”

英欢脸色略变,“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说了?”

狄风低下头,“臣只说他是何公子,并未说何公子是谁。”

英欢侧目,不再看他,低声道:“到底为何执意要朕去凉城?”

狄风猛地抬头,“臣曾于邺齐城营帅帐中答应过他,倘若此次邺齐能助邰涗脱困,臣当竭力相报!那一日邵远兵败,臣率部回京途中过凉城,他说……惟愿能见陛下一面。”

英欢心头微震,胸间瞬时雾气弥漫,润得她整个人都湿了。

狄风又道:“几日来陛下迟迟不决,臣若不将此事说出来,只怕陛下断不会同意亲赴凉城犒师。”

英欢不语,抬眼去看狄风,面上一片平静,心中却是大潮翻涌。

惟愿能见她一面。

那人竟能说得出此话?

她心口梗窒,竟不知能作何反应,只觉先前死死压抑着的诸多念想此时统统奔涌而出,如排天巨浪打在她身上,只是痛。

着狄风去送那珠簪,是想让他念在当日她放过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说动狄风,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敌;更不曾想……他竟会亲命亲为,大败南岵后徒留凉城不退——

却是为了要见她一面。

堂堂一国之君,竟放纵自己任性若此,当真是世间罕见。

英欢浅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朱笔,低了眼,不愿让他见她失态,“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容朕再想想。”

狄风跪着不起,握成拳的指节泛青,嗓音低哑道:“陛下,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英欢大惊,却不信此言能自他口中而出,甩下笔起身,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狄风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

英欢一怔,转瞬顿明,随即怒不可歇,大声斥道:“退下!”

心在狂抖,被他那一句话拨得颤栗不已。

也不论狄风在身后如何,她自顾自地转身,大步朝内殿行去。

才走了几步,胸口便是一绞,额上汗粒渐涌。

眼前水气氤氲,拼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痛来。

近侍宫女们知她正在气头上,遂不敢言,合上门便都退了出去。

英欢人一软,身子靠上低案,一垂眼,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那人的眼唇笑貌,那人的贵气霸举,连带那一夜的苍茫月色,一刹那间全都浮现出来。

他的怀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声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说,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他看着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长指抚过她的发,他为她绾了发髻。

英欢闭上眼,再睁开,长睫已湿。

伸手拿过案上银瓶,指尖轻触上面四个纂痕……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么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样。

若是再见他一面,她又会变成什么样。

英欢挽袖,那银瓶在掌中微微发热,好似她的心。

门峡至凉城不过两日路程,若是让龚明德率军西进,她以犒师之名拖延时日,命狄风领风圣军护驾至凉城……

那人纵是插翅也难飞!

英欢按捺下心中暗潮,他既是敢放纵自己任性,那便不要怨她心狠反覆!

…………

大历十一年夏八月初十,朝中清流非议不休,御史台群吏连名拜表,曰狄风之罪可诛;工部尚书沈无尘亦拜表上,望上念其战功赫赫,减死罢官,削职为民,流放边疆。

十四日,上诏天下,以邺齐大军有功,亲赴凉城,携礼以犒;遂贬狄风为右骁衞上将军,使率风圣军护驾,罪待归京再论。

十五日,诏谕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暂理朝政,工部尚书沈无尘、龙图阁直学士吕封随驾,执仗仪从诸事皆按朝之上礼,起赴凉城。

何平生闻之,率部退避三十里,于凉城西郊扎营,以恭圣驾。

…………

八月之望正是严夏,凉城一带酷热难当。

英欢一行近凉城而不入,命人于城西五十里处设一大幕次,玉辂杳杳而入。

大次内立着数只铜质高桶,内有冰块,以消次内热意。

英欢长发垂腰,身上裸空,身侧几个随驾宫女正捧了冠服侍候她更衣。

玉肌凝润,长发乌青,次内冰气缭绕,缠在她身周,久久不散。

绛色纱裙,绛色敝膝,绛色纱袍。

绯色衬里,边缘墨黑,白罗曲领。

青衮龙服,中单朱舄,沉碧玉佩。

宫女手指轻触她的身子,一样一样地替她穿戴齐整。

英欢望向身前铜镜,镜中女子雍容端庄,华贵之态迫人,凤眼微翘,眸中温光若隐若现。

不禁微微一笑。

这副模样,自己倒是已有许久未见了……

目光移下去,已有宫女捧了细金玉带来,环过她腰间,轻轻系好。

背后长发被人轻轻托起,一点点梳通,然后慢慢向上盘起。

玉犀簪穿过她的发,引着卷云冠落上她头顶。

冠前,金博山加蝉为饰,最是高贵。

宫女手一松,冠上二十四道玉质垂旒悠悠而坠,高一尺,宽一尺,恰巧将她的脸挡在了后面。

若论天下女子,最尊莫过于此。

但……

最苦亦莫过于此。

英欢抬眼,扬手轻摆,袖口垂重,有如她此时的心境。

宫女在她耳畔小声道:“陛下,快要到时辰了。”

她回过神,“狄将军人在何处?”

宫女唇角弯弯,“狄将军已领风圣军在外列阵,沈大人也命人将玉辂备好了,吕大人说,待陛下换了衮服,便可随时起驾。”

英欢点头,“那便走罢。”

宫女轻轻扶着她的臂肘,引她出得次外。

外面骄阳似火,日浆火辣辣地铺洒下来,晃得她的头有些晕。

玉辂已然在外候着了,六匹青马驾车,马面饰金,上插雕羽,身着鞶缨,胸攀铃拂,尾包棉锦。

英欢抬脚,朱舄才踏上辂旁银梯,沈无尘便已将青绣门帘替她撑开。

她抬眼,隔着卷梁去看他,他望着她,神色一刹那有些微怔,随即低了头撇开目光,低低道:“陛下。”

英欢浅笑,没有开口,径直入得玉辂,于黄褥上坐好。

就算是他,见了自己今日这模样,也是觉得一惊……

她垂眼,平盘四角翟羽耀目,想起那一年她受册为储、身着袆衣时,父皇的神情便是如此。

玉辂门帘被人放下,沈无尘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诸事皆全,可是现下起驾?”

英欢应了声,心底忽然一揪,有些紧张。

竟是真的到了这儿。

竟是真的要去见那人了。

她手指轻扯玉带,如此盛装,不知那人见了,眼中神色又当是如何。

马儿四蹄扬踏,玉辂鸣鸾,九旗扬旆,青华轮辕,银毂乘叶,缓缓而行。

风吹动门帘,隐隐可见玉辂两侧阵行整齐的风圣军,狄风银甲着身,于前方驭马而行,甚是醒目。

英欢唇角轻漾,看见狄风,心裏便踏实了许多。

车身微晃,车外时不时传来马儿的低鸣声,蹄声嗒嗒,热意一阵阵儿地袭来,惹得人发困。

她轻轻合上眼,身子向后靠去,神思倦怠,蒙胧间又见那双褐眸。

眸中之光亮如寒刃,刺得她几近失明。

英欢眼皮一跳,人一下惊醒,心口阵阵发堵。

车外隐约传来远方马蹄震地的声音,玉辂渐行,那声音渐响,飞快的,一下又一下,到最后,连她在车中都觉微震。

英欢起身,伸手一把将玉辂前的门帘揭开,耀日寒光于远处衔成一片,映目而来。

铁甲苍青,森然摄人,长枪一点如雨相连,冷冷生灿。

战马衔枚,身上披甲,粼粼之光此起彼伏,亮比骄阳。

她胸口一颤,扶住玉辂左侧龙柱,是邺齐大军!

风迎面吹过,扫乱了她面前垂旒,远方疾驰而来的马阵中,一人一骑当先急冲,玄甲白缨,煞是夺目。

身周热意瞬时消弥,只觉寒意逼人。

马蹄答答之声愈来愈响,她已能看清对面阵前骑兵手中之剑,剑尖寒光乍现,而马阵速度却丝毫不减。

玉辂两侧风圣军疾行上前,立盾俯身,朝前张弓搭箭。

狄风勒缰停马,掌中长剑缓缓扬起,朝向对面马阵,随时准备落下。

英欢立于玉辂前,心在狂跳,眼睁睁地看见邺齐大军逼近,口中险些便要喊停,却在一瞬间看见对面阵中那人疾驰数步而停,回身对阵,长枪蓦地一竖。

一声低啸凌空而过。

邺齐大军骤止,战马喷着鼻息,原地尥蹄。

霎那间,她眼中便只剩那人那马,那玄甲白缨,那凛凛长枪,那迫人之势。

然后便见那人勒缰回马,朝她望来。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可却能感到那似刃眸光,一下下地划过她的脸,划得她整个人都开始颤。

他猛地一抽身下战马,只身一骑朝她奔来。

大风卷沙而过,将他身后黑色大氅陡然吹起,人如战神一般飞驰疾进,转瞬间便至邰涗阵前。

英欢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脸,眼睛不禁渐渐烫了起来。

他却没有停,驭马冲过风圣军的阵口,飞奔至她玉辂之前,才止。

身后抽剑离鞘、张弓搭箭之声如潮水一般涌起,可他却稳稳立于马上,动也不动,直直地盯着她。

然后她看见他眸中寒光蓦地一闪,手中长枪落地,人飞快地翻身下马,干脆利落地立于玉辂之下。

两国大军阵前,刀山箭海之间,这男人衝着她,伸出手来。

英欢怔着,愣着,看着他。

便见他轻扯嘴角,开口道:“陛下亲来犒师,我上圣心甚慰。”

她看着这人,这眼这唇,心口忽而一热。

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已顺着银梯下了玉辂。

她微微颤着,展袖伸手,握住了他的掌。

高高的卷云冠上卷梁微晃,恍惚间就见他抬手探来,一把将她眼前的垂旒拨了开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神色变了又变,终是火光落定,归为一笑。

她如此近地看着他,那双褐眸中映出她的脸,她知她面色如火,可却挪不开眼。

他的目光,那般温柔,虽是只此一瞬,可却有如天长地久。

风将他身后黑色大氅高高撩起,翻飞张腾,如龙升于天,蔽去了众人目光。

刀枪相触之音不绝于耳,他挡她于身前,她看不清他身后之象,心中不由一急。

风渐止,他的黑氅缓缓而落,他的手陡然滑开,由着那道道卷梁垂下,遮住她的脸。

英欢只觉手被他紧紧一攥,抬头就见他眼中寒了三分,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门峡一带昨日突降大雨,山路冲阻,龚明德大军不得西进,只怕陛下要失望了。”

她心上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感到腕间力道一松,他侧身而过,让出身后风圣军阵至她眼前。

这男人如何能知道她的计策!

英欢只觉浑身发冷,心中刹那间思虑过千,随即望向狄风,猛地一扬袖,高声道:“传令下去,礼犒邺齐大军,迎何将军入城!”

狄风神色诧然,却毫不置噱,掌中长剑朝左用力一挥,风圣军阵前两翼将士立即收箭避刃,退至两侧,阵口大开。

贺喜望着她,嘴角轻勾,大声道:“谢陛下!”

英欢攥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盯着这男人,心中又痛又恨。

他看见她这神色,嘴角扬得更高,眼中却是愈冷,开口,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她道:“隔了这么久,你还是想杀我。”

英欢唇在抖,又听他低声道:“可惜不能让你如愿。”

贺喜褐眸一闪,几大步上前,拔起地上长枪,握于掌中,陡然扬臂,狠狠朝前一掷。

长枪划空而过,带起刺耳一道弧音,风裂之声窜入耳中,耳根震痛。

菱铜枪尖,脊高刃薄,稳稳地埋入前方阵中沙地,椆木枪杆上下飞快抖荡几下,所过之痕恰是两国大军对阵之中,丝毫没有偏差。

准得不可思议。

风圣军将士们目光如刀,齐刷刷地扫至他身上,面上神色均是陡转万变,隐隐带了崇佩之意。

贺喜嘴角略动,手臂垂至身侧,下巴微抬,眼睛望向那边。

对面邺齐大军阵中无人号令,将士们却齐齐卸枪下马,铠甲擦震之声此起彼伏,铁青之茫耀日而乱。

几万将士动作整齐划一,掷枪于地,顿甲而立,高声疾呼道:“陛下!陛下!陛下!”

三声高呼,天动地摇,鸟颤人惊。

英欢脸色发白,身子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邰涗将士们人人皆撼,以为邺齐大军是在拜她;可她心中却明,那几万铁骑口中所呼之人——只是他。

妖孽!

英欢侧目看他,却见他额角挂汗,脸色僵青。

未及细想,便见他转过头来,薄唇微咧,“忘了告诉陛下,邺齐上东道十五万大军,明日夜里便至邺齐西境。”

她心头火苗陡然窜起,咬牙望着他,恨不能此时夺刀将他砍倒在地。

可却是无论如何也动他不得。

龚明德之部遇雨不能赶赴此处,凉城便只剩风圣军;邺齐大军铁血阵容已见,纵是狄风亦不敢断言能胜;若是入城之后动手将他除之,只怕明晚邺齐大军便会攻破邰涗东境!

好手段,好计谋,好心思!

贺喜眼神似刃,看向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知道,信不得你。”

英欢眼中怒火将扑,深深吸了一口气,“彼此彼此。”

两军阵中,两人相望,头顶耀日当空而照,四下却是冷寂万分。

…………

大历十一年夏八月二十六日,上次凉城,亲犒邺齐大军于西郊,执何平生之手归城,小宴行宫垂拱殿,以示惠慈。

是夜,上令邺齐大军于凉城西郊扎营,独留何平生于城中。

…………

南都凉城行宫已建三百余年,其间朝代更迭,几易其主,殿角廊间,略显沧桑。

垂拱殿位在行宫之东,于诸殿中最小,只比京中宫内朵殿略大一些。

英欢迎何平生至城中,着有司以邰涗朝之小宴礼款之。

殿内通明如日,诸臣列殿而坐,乐伎行歌板,又有教坊色长二人,于殿上栏杆边看盏斟御酒。

宴共行酒九盏,杯杯剔透,为邰涗上等花酿。

侍女紫绣抹额,轻拾袖口,笑颜如花,半跪于贺喜身旁,手腕微提,替他玉杯中斟了八成满,“何将军请用。”

贺喜垂眸,嘴角勾起,手将玉杯转了半圈,问那侍女道:“可是醉花酒?”

侍女微怔,“不是。”

贺喜抬眼,目光飘至位于上座的英欢,依旧笑着道:“那倒可惜了。在下有幸曾饮得邰涗醉花酒,堪称世间绝品,一直惦念不忘。”

狄风于对面闻之,脸色微变,抬头去看英欢。

沈无尘亦是听出贺喜话中之意,心中叹了一声,却是不语。

只有吕封不解,笑望贺喜,问道:“何将军,那醉花酒虽好,却比不得眼前这御酒。”

贺喜挑眉,眼中笑意愈浓,“醉花酒似人,品酒便是品人。眼前御酒虽是珍贵,可却没有那种风致。”

几句话字字清晰,悠悠传入英欢耳中,叫她心尖微微一颤。

这人话中有话。

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奉乐楼,他火辣直白的目光,他大胆放肆的行径……回忆中的醉花酒,香浓醇厚,味存齿间,三日不散。

他说,品酒便是品人……那一日他压着她的杯口,喉结微滚,一点点喝下她沾过的酒……

英欢脸上着了火似的,手中玉杯也变得滚烫,再也握不住。

再也不能想。

这男人,就似浸了毒的醉花酒,虽极醇美,却要人的命。

自率五万大军亲入邰涗境内为她解困,却于其后百般算计她。

她从来都未算得赢他……但她也绝不愿输给此人!

英欢朝下望去,那人此时已然卸了甲胄,单穿一件细锦黑袍,身上戾气消了不少,不似先前在城外那般摄人。

他比先前,瘦了。

她微微一喘,撇开目光,心思又开始摇晃。

在他身侧随侍的侍女看着他,脸色愈来愈红,竟是副小女儿怀羞的模样。

英欢余光瞥见,心中一拧,不由地暗自冷笑。

她怎的忘了,这男人就算没了身上尊位相加,仍是出色得诱人。

那邺齐后宫中的三千佳丽……

英欢胸口忽然变得极闷,冷眼看向那侍女,“不好好侍候,愣着做什么?”

那侍女一惊,“陛下恕罪!”

慌乱之下手腕一抖,托着的银质酒盅便掉了下去,砸在贺喜右肩上,酒洒了他一袍子。

英欢面色转怒,正要开口,却见沈无尘起身上前,命人将那侍女带下去,然后回身对她禀道:“陛下,莫要因此扰了兴致。”

随后又转身对贺喜道:“何将军莫要怪罪,那侍女在下已着人去罚。将军今日劳顿,回头在下遣人拿干净衣物给将军。”

贺喜点头,面上笑容有些僵硬,额角又现出些汗粒,“在下今日确是累极了。”

英欢蹙眉,想起先前在城外时,他也露出过此态,当时自己未曾细想,可眼下再看,却觉怪异。

不由看向他的右肩……

她眼中水光微漾,忽然拂袖,对众人道:“朕倦了,撤宴。”又向身下近侍轻声吩咐道:“带何将军至景阳殿歇息。”

景阳殿外,宫灯轻晃,伴着人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偏殿门被轻叩三下,贺喜应了声,“进来。”

一个紫服玉带侍女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捧了干净衣物至他面前,“何将军。”

贺喜抬眼,略微一笑,没有说话。

他身上外袍酒渍都已干了,这干净衣物才让人送来……可是那女人在刻意报复?

侍女不敢看他,快步走去将衣物放下,屈膝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贺喜坐着未动,眼睛望向那黑袍,眸子幽幽渐黑。

他还以为她会亲来……

一撇嘴角,当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入邰涗境内至今已一月有余,千里辗转,奔袭劳累,统驭大军,与敌相抗,眼皮都未曾好好合过。

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闭了眼,轻轻摇头,这女人,当真是够狠的心!

门又被人轻叩,缓缓的两下。

他未睁眼,只是低声道:“衣物我自会换,不必人伺候。”

外面静了一会儿,而后殿门蓦地被人推开,细细的嘎吱一声。

还未睁眼去看,便已闻见花香。

这香气,甚是熟悉……

他心口一震,记忆还未扫出,耳边便响起她的声音,“那便自己换罢。”

淡淡的,轻轻的,如水一般滑过他心底,叫他心中一痒。

贺喜猛地睁眼,就见英欢立于他面前。

殿门未关,有风闯入,吹起她绯色纱袍侧摆,那薄如蝉翼的细纱在她身周悠悠荡着,衬得她身形愈加诱人。

他缓缓起身,上前一步,望着她,抿紧了唇。

英欢错开目光,脸色微红,“怎的,是怕换下来的袍子让人瞧出你的身份?”

贺喜扬唇,低声一笑,望着她的目光如火在跳,“除了你,这裏还有何人能瞧见。”

她略恼,抬眼正欲开口,却见他侧过身子,低声道:“今日确是乏了,你若有事,明日一早再说。”

他……竟是在逐她走。

英欢挑眉,再看他的脸,心中略作思量,眼睛不由一眯。

她转至他身前,抬头望向他,“你身子不适?”

贺喜侧目,“没有。”

英欢忽而一勾唇角,伸手轻扯他外袍衣襟,“那是……不敢当着我的面更衣?”

贺喜嘴角略动,眸子黯了黯,微微一笑,“是不敢。”停了下,又道:“陛下诱人万分,我怕把持不住……”

英欢未等他说完,手蓦地移至他右肩,在他肩上狠狠一按。

贺喜咬牙,眸泛寒光,左手一把握住她的手,额上汗粒如瀑。

他的伤先前沾了酒,火辣辣的疼,此时再被她这么一碰,半个身子都痛麻了。

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似是会断,她看着他,鼻尖忽然一红。

他面色转白,隔了良久才慢慢松开她的手,皱眉道:“你做什么?”

英欢眼中冒火,抬手一把扯开他的袍子,冷声道:“替你更衣!”

贺喜挡不及她的手,脸色陡变,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倒是忘了,邰涗皇帝陛下好男色,只怕这随手便扯男子衣物的事情,陛下最是擅长……”

英欢脸一僵,手上动作更快,三两下除了他的外袍中衣,统统扔至脚下。

厚硬结实的胸膛裸在跳动的烛火下,长长的布条跨过他的右肩,横穿胸膛,从左下腹绕到背后,才又扎回肩侧。

她看着,看着,心口撕了一下。

这伤……她原本只当并无大碍,谁知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她的手悬在他身前,抖得不能自禁。

贺喜伸手一把捏住她下巴,逼她抬头目光相对,他眸色似火,脸上棱角如峰,盯了她半晌,忽而道:“满意了?”

英欢言语不得,眼眶全湿。

他看着她,眼中灿亮如星,扯扯嘴角,“你不会是要为了我流泪罢。”

她垂眼,泪如泉涌。

滴滴泪珠顺颊而下,落在他掌中,滚烫。

贺喜胸口猛地一窒,手微颤,可却仍强作镇定,“如此重伤却是未死,你可是失望了?”

英欢眼睫轻掀,泪是愈涌愈多,望向他,“如此重伤,为何方才不肯言明?”

贺喜肩上之伤愈痛,心口似被滚烫热水浇淋过一番,整个人如坠火海,竟说不出话来。

她此时的神情……当真让他揪心!

这女人几次三番欲将他杀之,何故此时见他受伤却作得如此之态!

她心裏……到底是何模样,她到底有没有真心。

念她,却不信她;助她,却需防她。

他二人之间,到底谁有情谁无情,到底……是不是他一直在自作多情。

敢不敢信她此时,能不能信她此时?

贺喜眼眸微颤,握住她的脸,俯下身,唇慢慢贴上她的眼。

这双令他魂牵梦绕了许久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