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见他二人并席而坐,才知何谓文才武略相得益彰,才知男儿风流气度不拘文武之别。
酒过七巡后,英欢同宁墨先行离席,而后没过多久狄风便也离殿,其余众臣仍是谈笑有加,宫乐不停宴不散。
战事纷繁,似此喜宴又能得之几次。
曾参商捏了捏酒杯,偷偷抬头望一眼沈无尘,见他在同身边之人说话,便悄悄起身,沿着左侧殿廊溜殿而出。
不想等到宴散之后再同他相遇,怕他那直白无忌的目光,会让她心慌。
才出殿外,人便被冻了个清醒,凛凛冷风扑面而来,心口酒劲蓦地冲上头顶,面犯潮红之色。
双手互搓,快步下阶,待绕至通往右掖门的近道上时,忽见一人正站在那里发愣。
夜色雪幕之下,看那背影,甚像狄风。
她脑子发热,心忽地一跳,快跑了几步过去,张口便叫:“狄将军!”
狄风转身,神色惊诧,定定看了她半晌,才辨出她是先前殿中偏席上,沈无尘一直看的那一人,不由立直了身子,低声道:“你有何事?”
曾参商嘿嘿一笑,看着狄风,眨了一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我很仰慕狄将军,所以就想来同将军说一声!”
狄风眉毛高高挑起,竟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话。
这么多年来征伐在外身负赫赫战功,可却从未有过人当面对他说,仰慕他。
不由忍俊不禁。
他正要笑将出来时,忽而看见沈无尘自后踏雪而来,便忍着笑,低应一声,“唔。”目光越过她头顶朝后看去,就见沈无尘抿着唇冷着脸,在她身后站定。
曾参商见他就这一个字,以为他是不信,不禁急道:“我真的很仰慕将军!将军这些年来的大小战役,哪一次是如何用兵的,我都能倒背如流……”
狄风见她身着文臣公服,再听她口中之言,终是忍不住大笑出来,偏过头冲沈无尘道:“此人甚是有趣,难怪你要一直看他。”
“是有趣。”沈无尘嘴角僵扯一下,冷声道。
曾参商眼皮一跳,头皮蓦地发麻,听见这声音就好似见了鬼一般,飞快地转身,见果真是沈无尘,不由更是慌了神。
“沈大人。”她老老实实地行礼,仿佛做错事被抓了一般。
沈无尘看向狄风,脸色僵了三分,“你先走,莫要误了皇上那边的正事。”
狄风心中愈发好奇,口中应了,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他二人两眼,才又转身,快步往景欢殿那边行去了。
沈无尘等到狄风人影都看不见了,才低下头去看曾参商,声音冷硬如冰,“你很仰慕他?”
曾参商低着头不言语,手掐掌心。
沈无尘恼怒起来,也不顾二人尚在禁中,伸手便去捏她下巴,“你有多仰慕他?”
曾参商恼他这无礼行径,生怕给旁人看了去,挥手拦开他的掌,又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瞪着他,气道:“在下非常仰慕狄将军,仰慕到恨不能投入他麾下,从此一直追随他!”
沈无尘双眸洞黑,脸僵得不能再僵,盯着她看了半晌,终是吐出一个字:“好。”而后转身就走。
曾参商站在原地,看着他就这么一步步走开去,身后紫蟒之案越来越暗,不禁更气,捏住拳,在心中将他翻来覆去骂个不休。
沈无尘走至路尽,忽而停下来,转身回望一眼,清俊侧脸于夜色雪茫下略显苍青,复又大步走了回来,在她身前站定。
曾参商没料到他又回来,腹中颠翻骂辞一时将心口梗住,脸色作红,抬眼看他,就见他面上冰气已散,闲定儒稳之色回了三分。
她眨眨眼,偏过头不看他。
沈无尘慢慢将手负于身后,身子稍向她倾过去一点,低声道:“我昨日刚在衞尉寺的刘大人面前举荐了你,让他去向皇上讨人。”
曾参商耳根一热,飞快地侧目看他,心中骤喜,眉一飞眼一亮,“真的?”
沈无尘点头,浅浅看她一眼,目光颇含深意,而后直起身子,复又道:“只是我现下又后悔了,打算明日去皇上那里说,万不能让你去衞尉寺任差。”
曾参商的笑容凝在唇边,整个人刹僵,心底里怒焰簇簇向上冒,眼里火气横涌,瞬时烧透了一双清明大眼:“你……公报私仇!”
沈无尘嘴角微一抽搐,脸色变了变,“佞臣也罢,忠贤也罢,总之是,只要我在朝一日,你就别想能去衞尉寺。”说罢,又看了她一眼,缓缓转身向前而行,一路未再停,也未再回头。
曾参商咬咬嘴唇,心中忿忿,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不松,直待他的身影就要转没于路尽时,才狠狠一跺脚,抬腿追了上去。
沈无尘走得又闲又慢,听着后面急追而来的脚步声,双眸漆黑之色消了几分,眉稍挑,手微松,步子又放缓了些。
曾参商快步疾行,待至他身后几步时已是气喘吁吁,跟在他后面又走了十来步,才抬手搓了搓僵红的脸,抑住心中难平之愤,尽力低声道:“沈大人。”
沈无尘不停不回头,仍是慢悠悠地朝前走。
曾参商目光似刀,在他背后捅了数十下,才瘪着嘴快走几步,跟在他身旁,小脸扬起来去看他,语气弱了不少,“沈大人……”
他还是不为所动,仿佛身边就没她这人,压根就听不见她在说话。
“沈大人……”她又叫了一声,声音略透着丝可怜之意。
沈无尘这才侧过头看她,眼前遮了层灰雾,辨不清其间神色,“你有何事,要一直跟着我不离?”
曾参商望着他,心底似有小爪将她挠来挠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谢沈大人在刘大人面前举荐在下……”
“不必,”沈无尘打断她,口中淡淡道,“反正你也不能去衞尉寺。”
曾参商掐了掐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仍粘在他身旁不退,“在下刚才说话多有得罪,还望沈大人莫要见怪,能替于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沈无尘眼角微皱,闭紧了唇,忍了半晌才没笑出来,而后低咳一声,挑眉去看她,“你这谄媚的功夫,还不到家。”
曾参商一下急了,冲到他身前拦下他,伸手去拽他宽宽的袖口,嘴角向下一撇,怨声道:“我不过就说了一句仰慕狄将军,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沈无尘手臂僵了僵,扭头看她,眼中又冰了些,“从你嘴裏听句好话,简直难于上九霄。”他闭了嘴,黑着脸看她两眼,就要再走,谁知才侧过身,就觉袖口一垂,右手被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勾住。
曾参商低着头,手指又勾了勾,缠在他右手五指间,这才动动眉头,抬眼去看他,“我……”
沈无尘心口小震,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些,低眼去看她的脸,见她两颊微红,不由轻声道:“说两句好话,我便不再与你计较。”
曾参商闷着头,半晌不言语,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沈无尘心又一沉,手松开后微微一甩,就要离她而去,谁知她忽然在后面小声唤他道:“子旷。”
他蓦地停住,回头去看她,眼中墨茫微闪,带着惊喜之色。
曾参商挪过来,抬眼看他,清亮大眼于这雪夜里更是通明,似宝珠沉海,沉谧生辉。
她看他半晌,忽而凑上前来,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然后慌忙朝后退了两步,四下一望,见是没人,才定了心,浑身不自在起来,头上一阵阵地烧。
沈无尘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脸上尚存她唇间温湿之感,又念及她先前口中那一声轻唤,心中一时波涛狂涌,望着她却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动动嘴唇,“你……”他怔愣了好久,才微微一笑,“好了,不与你计较了。”
曾参商红了脸,小声道:“方才在宴上喝多了,自己也不知做了些什么……”
沈无尘放任她在那里笨拙地掩饰,笑看着她,从袖中抽出一纸薄折,在她眼前一晃,“其实迁令一早便下了,你在户部也就这几日的功夫了。”
她盯着他的手,半晌才慢慢眨了下眼睛,然后目光移上去,待触上他那笑意浓浓的双眼时,心中先前柔荡之情轰然全碎了。
先前种种,竟是在作弄她!
沈无尘看她小脸气得涨红,笑得更厉害,收好那折子,俯身道:“亏我先前还劝皇上迁你去衞尉寺,你倒端着这么一张脸对我……”
曾参商狠狠瞪他,然后转身便走,心中愤愤然地作誓,往后再也信不得他一言半语……走了几步,憋不住心中之气,又转过身,咬牙对他道:“若论真男子之胸襟坦荡,你比狄将军差远了!”
说罢,飞快地顺原路往回走去,多一眼都不再看他。
沈无尘任她离去,却也不追,眼里之光渐渐黯了下去,手指微展,复又握起,垂在身侧,半晌不动。
是差远了。
倘若他是狄风,只怕早已忍不得这许多年。
狄风之心,沉似山深似海,倾情以付十五年却不求一刻之报。
心念一人,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放手,便是想方设法也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此一事上,他又怎能比得过狄风之胸襟,又怎能做得到似狄风那般恪己之情而不越。
他不坦荡,他宁可狄风也不坦荡。
然,世事天命,岂归他言。
景欢殿内烛未全燃,只御案前后照得通明,熏笼亦只留两只,各立于一角,热意不盛,殿中略显清冷。
狄风入殿,至御前行礼,而后略一打量殿中诸物,心下不由一叹,待抬头一望,便见英欢身上大衫甚是眼熟,竟是他从前尚在京中时就见过的。
英欢见他神色有异,低眼飞快地看看自己,又笑问道:“怎么?朕哪里不对?”
狄风回神,敛了目光,低声道:“国中虽是一直在东面用兵,可陛下也不必这般委屈自己。”
从前景欢殿中夜夜烛火通明,从未像眼下这般只留外殿亮烛。
英欢一向惧冷,至冬日时殿中熏笼必得六只,里间阁内亦要常常通暖。
寒冬二至,按宫中规矩,每遇冬必置新衣,可现如今她身上所着竟还是从前衣物。
不由不让他心底僵涩。
英欢微怔,随即明了,对他淡淡一笑,轻声道:“有何委屈的,这一年来军备耗资甚多,国库不堪重压,禁中诸殿,不过是能省些便省了。由是,往下也好行俭令,旁人也无法再找托辞。”
狄风看着她,眼中微动,“待郭大人于梁州将南岵国库诸目点清,陛下便可不必担心东面的军需费用了。”
南岵国虽小却富,邵定易于南岵宫中的封桩库亦为天下人所知,纵是他北上渡逃,亦不能卷走宫中全部蓄财。
此次邰涗占梁州,所取不止南岵国都之地,还将能得大笔钱财银帛,以缓东面军中兵晌器甲缺紧之急。
英欢仍是笑着看他,道:“话虽如此,可你也不看看此次加递上来的请功行赏折子,禁军将士们连年为国卖命,此次又是大功,朕又岂能驳你之请,不予重赏?”
“陛下说的是。”他低头,能得她为君,当真是国之幸事。
英欢起身拢衫,下阶而来,走近他,“今日才至,宴后便传你来见,确是不顾你体累,莫要怪朕。”
狄风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英欢微微一笑,“旁的话就不多说了,朕不过是想问问你,中宛之事你是如何看的?”
“臣愿挂帅。”狄风想也未想,毫不犹豫道。
英欢看他,“这话是你早就想好了的?”
狄风略一怔迟,随即点头,“是。”停了一下,又道:“两路禁军屯于中宛边境,拖一日,便多一日粮晌费用,若是遣他人为帅,怕是会于中宛境内留滞更长时间,不若臣趁南岵之利,一并挂帅出征中宛来得便宜。”
英欢轻轻点头,转身走过两步,“回来后,沈无尘有未对你说什么?”
狄风垂下眼,脑中闪过于外城时沈无尘那句句良言,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并未说什么。”
并非有意要骗她,只是他想让她放心。
“枢府也有意让你挂帅……”英欢低声道,似是自言自语,“只是朕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回头轻笑,“多年来事事都想得太多,这次梁州这么容易便被你拿下,反而让朕觉得心裏不踏实。”
狄风眼中尽是她这笑,一年半未见,此时竟是格外夺人心神,那素颜红唇亮眸,于烛火下熠生柔光,叫他无论如何都挪不开眼。
他望着她,面上沉黑之色渐渐褪去,口中慢慢道:“邰涗若征中宛,邺齐必动。只是邺齐会派何人为帅,眼下却还看不出。倘是邺齐皇帝陛下御驾亲征,非臣挂帅不能与之相争。陛下莫要多想了,但允枢府之议,遣臣为帅便是。”
英欢闻言,脸色微变,轻轻一点头,抿唇不言。
此次梁州为她所取,不知那人知道后会作何反应……想必定是不甘,中宛之利他不可再失,再次御驾亲征亦非不可能之事……
然中宛现如今境况复杂不堪,单单是南岵邵定易一部便让人头疼万分,若是邰涗与邺齐同时动手,又将是四国混战之局。
她抬头看狄风,“可有良策?”
狄风沉眉,想了想才道:“若能与邺齐联手,先将南岵在中宛巍州的残部伐灭便好了。”
英欢兀自思索一阵,“有理。”随即皱眉,“但怕邺齐不肯……”
狄风摇头又道:“只消陛下愿弃征伐之利,只俘邵定易之人而不图南岵帝室之财,想必邺齐定会答应。”
倒是笔好交易。
英欢唇弯而笑,“你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便已都想好了,就等今夜对朕一一而道?”
狄风半垂下头,身侧两手轻握,哑声道:“臣还想了一事,但望陛下成全。”
“何事?”英欢笑问,“只要你开口,朕必定会允。”
狄风眼皮微动,良久才抬头看向她,声音低不可闻,“此次征宛归来后,臣想……卸甲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