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面又作怒,上前欲言,却被谢明远拦了下来,只听谢明远低声道:“谢陛下美意。”
怕他们出殿心生反覆之意,才要留他们于皇城之中,待邰涗大军重部兵至城外,才肯真正放心。
英欢知他明白,不禁微笑,扬袖示意众人退殿,却又独将他留下,待人走门合,殿里殿外都无声响,才走近两步,冲他道:“……上薨于軍前,此谣是你传回邺齐国中的?”
谢明远听清,眼里闪惊了一下,却定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英欢长睫落了又掀,眸子水润,“他卧病一事,朕下旨不得传泄,便是城外军中亦未有闻;曾参商于北境军前都不知此事,何故邺齐国中却能盛传此谣,而至八王生乱?!”
她侧眸,冷眼盯住他,“军中高阶武将数人,除你之外,还有谁敢造此谣,还有谁能将其火速传回国中,令一朝上下信而不疑?!”
谢明远嘴角扯了抹苦笑,道:“陛下高估臣了,”一停,又道:“若无上意,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专行此事。”
英欢眉梢小动,敛了目光,转身回座,口中道:“……朕便知道是他一手筹谋的。”语中含恨,“何时之事?”
谢明远低头,喟道:“上早在从吴州回顺州之前便嘱咐过臣,若是将来一日生变,大军不掌,臣当立时传报回朝……”
她心底血刺一颤,疼了下,虽知邺齐国乱定是他之策意,可听谢明远亲口确认,仍是神震而魄飞于顶,怔了又怔。
半天才蹙额,冷笑。
可他策意在上,定不会想到她所行之事,非他之愿。
……便是今日在殿数人,又有谁真知她心中之意。
英欢站了会儿,并未落座,只回头看了谢明远一眼,忽然问道:“你为何事事都遵他意?”
谢明远陡然抬头,“臣……”
“休说什么忠君不二的话,”她打断他,唇扬却无笑意,眼底颇寒,“大将在外,手握重兵,知君上固疾缠身时日无多,忠心能抵几时久?”
他僵在原地,瞳里一黑。
她又道:“先前殿上议事,朕虽拿邰涗屯于南岵境中大军相迫,可又怎会当真坐视邺齐国乱不顾,而令两军反目为战……此事旁人不明,你却应当知晓,朕胁迫得了他们,却胁迫不了你;可朕没料到的是,你竟会是第一个应承朕意之人。”她转走两步,看着他,逼道:“你到底为何肯顺他之意、助朕之策?”
“臣……”谢明远头低了又低,言语涩滞,“亦有苦衷。”
英欢眸底浅光一晃,盯住他,“什么苦衷?”
谢明远脸上每一角都僵着,踌躇了半天,才低声道:“……臣有苦难言,望陛下莫要多问。”
英欢微一眯眸,“当真不愿说?”
谢明远摇头,抿紧了嘴,不再开口。
她看着他,慢慢道:“倘是你说了,朕也许能帮你。”见他仍低头不语,不由挑眉,“……可是有何地方为他掣肘,不得已而处处尊他圣意?”
谢明远面色陡变,却仍僵然道:“陛下心有何计,臣绝不多疑,定尊上意,以助陛下之策,只是……”他抬眼看向她,握了握拳,“臣无反心,天地可鉴,还请陛下容臣言有不尽。”
英欢心知猜对了,想来他定是有何隐情才至这般,不由侧过脸,轻声道:“你君臣二人之事,既是难言,朕也就不再多问。”
……纵是今日不言,往后也定有事昭之时,她又何苦在眼下逼他。
她转身,施施然坐下,左手将宫衫广袖一撩,从内抽出一封黄笺,斜眸望向他,“邺齐国中生乱,两军并师而返,此事早晚会传至北境军前。朱雄如若得知,势必会领军南下,与其到时生歧,不如现下便发报与他,道国中谣言不足以信,两军回师平乱,令他按军北境,暂不得动。”
谢明远眉深皱,看她道:“上固疾突发一事,陛下是打算瞒着朱将军?”
英欢将那纸黄笺搁在案上,淡一扬眉,“如若北境军前大动,北戬定知邺齐国中事出不小,当此大乱之时毁表出兵亦非不能,到时国乱未平而北面生变,又该如何是好?”
他侧身一步,“便遵陛下之意。”
她又望了他半晌,眼底飞快滚过一抹阴色,敛眉起身,留那黄笺在案,兀自往殿外走去。
他却在后叫住她:“陛下。”
她停下,却未回身。
他走上前两步,眉陷更深,“陛下统军南下,欲置上于何位?”
她双手抱袖,眼望殿外青天白云,淡声道:“朕带他一道回师南下,军中所出之令皆由朕定,而后以他之名付下。”
谢明远眼角微动,“上龙体有恙,冬日又寒,若随军一道行返,倘是路上万一……”
“如若将他留在此地,”她打断他,声音漠不带情,“别疆寡衞,何人能保其安?他不随军南下,两军平乱又将师出何名?”
谢明远抬头,看向她。
她背影逆光而立,朱衮其下双肩瘦削,一把青丝峦髻巍巍在后,弯垂大袖被冷风吹得微微后扬,人如奇松,虽秀却韧。
他复又低头,沉然而叹,“陛下所言在理。”
英欢闻得他轻嘘之声,唇角微瘪,不再多言,迎风轻舒一口气,迈步出殿。
殿外宫阶层层落,眩目金阳洒在血灰之色上,衬出一路阴寒,不远处有冬鸟低空掠过,浅鸣倏然即消,冷中透了丝生气。
她走着,眉尖淡淡蹙起,脸色随阴而寒,耳边响起那一夜,他对她低喃之语——
……至死,都不再与你分开一刻。
不由勾唇,唇色若血,笑意若亡。
冬日严寒,千里回师之路定有险阻,他病体难捱,她自是知晓。
但他既是心念一死,处处以亡布策,那她还顾得了什么?她不在乎会有万一,她只知——
从此往后,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
大历十四年正月二十九日,二帝见北戬使副于崇元殿,使至御座前,躬承问讫,拜呼万岁,两军诸将称贺亦拜,上使北戬使副还位,与诸将出,罢近宴不用。
是夜,帝固疾又作,寝疾不视政事,兵务皆委于上,上令谢明远掌邺齐军务,屯兵于吴州城外百里,候帝疾愈。
二月,邺齐国中谣如风起,言帝薨于軍前而未付遗诏,时禁军重兵皆远征于外,以帝薨无人掌军而致将有异心,朝中闻报,人心惶惶;初十,衞王据冯州起兵;十三日,越王又举兵于豫州、与衞王相应;鲁王、韩王、燕王、汉王、商王、魏王闻之,各据相继起兵,欲图大位之争。
二十六日,诏二军诸将集殿议事,上御明德门,列仗衞,诸军大将常服上殿;上以帝疾未愈而代掌邺齐大军,仍为二军主帅,并师回讨邺齐八王叛部,诸将俯伏无异。
三月初三,于宏、林锋楠二部南下,两军合师于吴州城北,上诏天下,以帝未薨之名出师平乱,令江平率兵为前锋先行,于、林二军居中,谢明远、方恺各率轻兵护二驾于后,拔营南下。
十二日,江平过南岵北境,持上手谕,号龚明德一部分兵南下,合师共讨;十九日,过碣云关,败冯州逆军后疾进向南,直指豫州。
…………
春寒料峭,冻杀百云。
虽至三月末,路边苍树已显翠色,斜枝开芽,嫩绿点点,可邺齐北境一带仍是寒氛凛冽,风起刮面,銮驾厚帐亦抵不住侵体春寒。
六马行之甚慢,蹄铃轻响,时脆时沉,答答踏地之声渐渐缓了下来,未过多时,车驾亦止。
前面有人马折返而来,至御驾旁停下。
“陛下,前面便是碣云关了。”
曾参商的声音隔了重重厚帘传进来,搅乱一厢暖炉热意,语速甚快,沙哑中又带了点兴奋之情。
英欢抬睫,伸手将侧帘撩开一条缝,暖气袅袅散出车外,同清朗春风混在一起,一闪即消,寒气扑入车内,冷意又甚三分。
向南远处,山峦连峰而拔,巅颤云霄,一眼望去只见松木清辉遍山而落,日头斜阳打在险峰之间,光影蒙胧,直坠深谷暗处。
碣云关乃邺齐北境第一关,奇秀而险,易守难攻,百年来邺齐铁军傲视天下,在此据关御敌,未有失时。
山色景美秀丽,已属世间难得,可睹此远景,实难想象那漫山苍木郁郁之色,其下掩了多少白骨灰血。
英欢微一晗首,将侧帘掀得高了些,朝曾参商看去,“传朕口谕,命大军全速疾行,日落前必得尽数过关,今夜驻跸碣云关之内。”
自江平及龚明德二部过碣云关、破冯州叛军至今,时已过近半月,五日前于宏同林锋楠先后率军入关,而今她圣驾在后,也终要入得邺齐境中。
倘是在四年前,她断然想不到将来会有一日,邰涗大军能够滴血不溅地踏过碣云关之口,而她更能够堂而皇之地驾幸这一片广脉之疆。
不由沉眸,轻一含风。
换作四年前的她,若能睹此刻之情景,定是欣喜不休,万丈豪情不输男儿一分。
可她如今早已不似当年。
……自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场倾心之遇之后,她如何还能再回得去当年。
心口棱棱刺痛,涩而苦。
曾参商闻言点头,应了旨意,又催马靠前两步,轻声道:“今晨捷报,江将军及龚将军分别又胜两役;于林二部日夜疾行,再有三日便能抵赴燕平之北。”
英欢淡淡落睫,眸子里水光轻晕,扬了扬袖子,示意知晓,着她退下。
邺齐精锐之师本就尽归他掌,此次禁军重兵北上征讨,国中诸王封邑之下厢军之力又何足挂齿。
谣传他薨于軍前,才致诸王心生婪念,欲趁大军将乱之时起兵以谋大位,却不料邺齐邰涗二军能够火速并师南下讨逆。
莫说邺齐国中叛军,便是这天下,又有何人能抵得了两国铁血军容这横扫之势。
胜役捷报,本就如囊中之物;诸王伏服,也不过早晚之事耳。
见曾参商策马远去,英欢才收手放帘,重又捧起手炉,淡一舒气,转身回望车内另侧。
銮驾之中甚是宽敞,黄褥层层而叠,厚且棉实,简榻之下精巧暖炉排了一列,热气萦而不散。
他阖眸在卧,神色安然,全然不知先前之事。
她望着他,许久后才挪了挪身子,伸手取过之前苏祥送来的温药木桶,从裏面拿出银碗,欲转腕时,手却顿了一下。
眼眶忽然潮润起来。
终是搁下了药碗,伸指去勾他微凉的大掌。
那一|夜|欢好之情历历在目,他那般温柔,弯腰低头,替她穿靴,眸光烁烁盯着她,对她说——
邺齐地多山河绣景,待天下承平,我带你去看。
她一撇眸,看向风动垂帘,手将他大掌握得紧紧的,眸子里似含了一汪静湖,水深数丈欲涌,波光却凝而渐止。
明知自己时已无多,却能将这话说得那般用情,将她骗得满心欢欣,以至今日一腔涩痛。
车驾又动,辘辘在响。
厚帘一角随风轻颤,碣云关冲天之峦时隐时现,壮丽之景不虚其名。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泪光已消,空留蓝暗雾色。
山河绣景为实,带她来看是假。
他要的不是带她来,而是让她在他死后趁乱挥军,血踏入关,一扫这大好河山,一纳这厚疆袤土。
可他偏偏没有死。
他既是没死,那她便要让他知道,她所做之事,会比他所谋更厉。
情荡江山,从前那一场场槊戈腥风中,他护她疾行;
恨殇天下,往后这一步步刀枪血雨上,她带他缓睹。
但看这一世英名,终将何收。
纱飘幔垂,屋内一室暖香,水润潮露浮在空气中,轻而碎。
曾参商进来,合上门,一路走进内室,隔了数层纱幔望过去,隐约可见英欢婀娜体廓。
乔木浴盆水渍深深,周遭萦了一圈热气,水温未凉。
英欢立在一旁,身上披了薄单,带也未系,袖口湿棉贴肤,半干长发随落在肩后,一曲蜿蜒渍印。
“陛下。”曾参商停下,声音有些不自在。
英欢回头,看她一眼,抬手撩起纱幔,轻声道:“过来罢。”
她微有踯躅,低了头走过去,拨开层层轻纱,待到了裏面,也不抬头去看,只将手中捧着的衣物递过去,小声道:“入碣云关以来未过大县,怕陛下等不及,臣便在衢州民户里让人现做了几件,糙得紧。”
英欢接过,手指轻扫,见都是上好的棉料,不由微弯了唇,“难为你了。”将衣物搁在一旁案上,抬手脱了身上薄单。
曾参商小惊,来不及回避,连忙将头压得极低,不敢去看。
可余光飞瞥之下,仍是看清了她微隆小腹,凝脂胸前乳晕色深,蝶骨侧后不复棱削,多了丝丰腴之态。
英欢毫不经意,取过一件中单,展抖开来,披上身,伸手抚过腰下,系好带子,淡淡侧眸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还算合身。”
曾参商眉却微皱,半天挤不出一丝笑,“……眼下春寒未褪,陛下外着衮服,旁人当是看不出来。可若再过些时日,待天气转暖,到时不复厚装,陛下要怎样才能瞒得过众人?”
英欢挽了袖口,走去坐下,凉声道:“朕何时说要瞒了?”
曾参商一怔,“臣以为……”
皇上有孕一事本只赵烁一人才知,连她也不过是十日前才听英欢亲口相告,若非大军疾进诸事不变,而英欢需她代为觅衣寻物,恐怕她到此时也看不出圣体有变。
初闻此事时,她震不能言,听赵烁提起应是宁墨遗子,可英欢与贺喜情深若何,旁人不知,她却明白,然虽暗自腹测,却也不敢当着圣面直问出口;又见英欢长时不诏此事,由是更加确信当是贺喜之子无疑;只是眼下冷不丁听英欢道无意瞒众,又不禁心生疑惑,只怕赵烁所言倒是真的……
如此一想,额角都开始隐隐发痛。
可圣心难测,自贺喜寝疾至今,英欢每诏令出之下其意为何,两军上下无人能揣。
代掌军权,挥师南下,平邺齐国乱而不逾己责,看似处处蹈距,可大军越近燕平,她心中便越发没底,不知圣意究竟如何。
以江平、龚明德二部为利翼前锋,败北面二王叛军之后分兵横扫东西两面,擒王败将势出如剑,又连破四王重邑。
南面二王北进燕平,英欢以邺齐前军分兵乏术为由,令于宏、林锋楠二将率兵疾行,九万大军斜阵逆挡于燕平之南,阻叛军之路,护京畿诸脉。
貌似速快合稳,两军袍泽共平叛乱,可如此一来,邺齐京畿之围便由邰涗大军阻截,除谢明远护驾轻兵之外,北面邺齐大军纵是破敌南进,也近不得京师之周百里。
然二帝圣驾在后,方恺所辖风圣军人马之数远少于谢明远麾下护驾之军,纵是将来入京后英欢心生歧念,仅靠邰涗一部亦掀不起丝毫波澜,因而无人对英欢所出兵令起疑。
“以为什么?”
淡而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一下将她心神唤回。
曾参商垂眼,“……没什么。”仍旧不敢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只是道:“臣只担心陛下随军远行,身子能否吃的消……”
英欢脖颈微弯,眸光顺滑而下,温瞥小腹一眼,眼底点滴水光遽涌。
这孩子……
四个月来同她呼吸相通、喜怒相连,却是静而无动,连常人有孕不适之感她都未曾察觉一分,因听赵烁数次诊脉均言胎脉正常,才稍放下心来。
良久,她才抬眸,低声道:“但由天命。”
曾参商看她神色温霭,眉宇间隐忧如云,不知怎的,眼眶一下便潮润起来,不由自主开口道:“邺齐皇帝陛下可知此事?”
能叫她流出这般神情,这孩子又怎会是旁人的。
英欢一凝眉,脸上瞬时覆了层薄冰,瞥了她一眼,不答,只轻声道:“曾参商,你胆子愈发大了。”
曾参商暗自咬舌,低头道:“陛下恕罪。”
英欢摆手,无心多言,着她退下,可见她仍杵着不走,不由轻一挑眉,问道:“还有何事?”
她眉头微皱,想了想,才从袖中掏出封折子,展了展,道:“臣晨时见过方将军,论及陛下昨日所下诏令,将军望陛下三思……”
“他不敢当面谏言,”英欢声音骤冷,“倒叫你来劝朕?”
曾参商垂臂,攥了攥折子,又道:“陛下令龚将军斩已擒二王于軍前,臣亦以为不妥。方将军压诏未发,只望陛下熟虑之后再定……”
江平、龚明德首破冯、豫二州,擒衞、越二王后奏请圣意,英欢待江平出兵向东后才下诏,令龚明德于軍中立斩二王,以儆效尤。
此令一出,方恺愕然却不敢当众谏言,唯恐谢明远知道后会有不利之举,又因知英欢的性子,诏已下而将不遵,实属大逆,所以才叫曾参商来劝。
英欢看她一眼,道:“你觉得朕太狠了?”
她默然不语,可脸上神情已然道出心中所想,半晌才抬眼望过来,慢慢地点了下头。
英欢唇角一侧轻挑,手撑了撑座椅扶手,起身,冷然道:“可朕却觉得,还不够狠。”
曾参商脊背立起一层薄汗,僵着,心中飞快转过数念,口中低声道:“陛下是想……”
英欢藐她一眼,“八王既是有胆量起兵叛乱,就该知道欺君祸国乃是自绝于天地之举,倘是不得大位,便只有死路一条。”
曾参商看着她朝裏面走去,只觉胸口闷窒,眉横眼冰。
“告诉方恺,”英欢背身又道,“朕已然三思熟虑,再勿多劝。为乱八王……”她停了停,声音一寒,“朕一个都不留。”
曾参商手指不禁一紧,折子被攥得不成形状,低声应了下来,告了安,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