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间位于后方的野战医院当中,芙兰心有余悸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哀嚎声和咒骂声一直不绝于耳,到处都是血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有被切下来的残肢和骨头的碎末。在这裏,人类似乎已经不再是人,而是某种可以被修整被裁切的器物,这裏没有怜悯,只有沉默的血腥场面。
四周的空气充满了强烈刺鼻的药味和血腥味,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当中,人的神智很难一直保持清醒,躺在床上的伤兵们大多数满身血污,然而因为医生的数量不足,除了最基本止血治疗之外,他们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在剧烈的痛苦当中,有些人在呼喊着咒骂着要医生来救治自己,而另外一些人已经露出了听天由命的神情。
处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人很容易恍惚,怀疑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的地方。
呼吸着这样污秽的空气,听着这样嘈杂的声音,芙兰的脑子也有些晕眩,几乎脚步都有些不稳了。
“小姐,您没事吧?”旁边一位穿着同样的白色服装的中年妇女连忙走到了她的旁边,焦急地看着她。
这裏的护士大多数都是芙兰招募的志愿者,不过这位妇女倒不是,她是跟随了特雷维尔侯爵一家多年的女仆人,这次是特意跟着小姐一起过来的。
因为在家中呆了多年,所以芙兰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感情羁绊可谓深厚,所以她一直都十分不愿意芙兰自己以身犯险,来到这个地方做什么志愿者。她深怕这位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的小姐,在这样可怕的环境当中受到什么刺|激,留下一生的阴影。
“我……我没事。”在她关切的呼喊声当中,芙兰终于回过神来了,然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您不用管我了。”
“这怎么能说没事呢?”妇人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芙兰。
确实,如今芙兰的状态绝对说不上好,她原本白色的纱裙现在边沿的裙摆上已经沾满了黑的血污,还有一些因为药液而留下来的黄褐色和黑紫色的污渍,原本总是被精心梳理的头也有些散乱,就连眼睛裏面也出现了一点点的血丝,这是在血污当中穿梭和身体的劳累疲惫所带来的痕迹。
“好了,您做您的事情吧,我去给伤员们送点儿水去。”芙兰拿起了旁边的水壶准备离开。
“您还是去休息一下吧……您哪是做这种事的人啊?”妇人心疼地走上了过来,想要接过她手中的水壶。“这些事情都交给我们来做吧……”
“如果真要是为了休息的话,我干嘛要来这裏来呢?我来这裏不是来旅行的!”芙兰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手抓紧了自己的水壶,“还有,这裏有那么多人在受苦,比我要难受得多,请您集中注意力,不要再关注我了,谢谢!”
“小姐……”妇人呆住了,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大脾气。
“对不起……我只是有些焦躁。”芙兰自己也知道说话太过,于是低下头来跟她道歉,“这裏的一切都让人心情好不起来。好了,您不用再管我了,我们都去做各自的事情吧。”
“哎……哎……”妇人点了点头,然后止不住地叹气了,“这一切真是可怕,可为什么男人总是乐此不疲呢?!”
“他们有时候并没有太多选择。”芙兰低声回答,然后转过头去,拿着水壶离开了。
在一片嘈杂声当中,她离开了前庭和动手术的地方,来到了后院,这裏是已经动完了手术的伤兵们、以及得了重病的病人们休养的地方。
这裏的伤兵们要么因为麻醉剂,要么因为剧烈的痛苦,都已经变得死气沉沉,气氛迥异于喧闹嘈杂的前方,却更加瘆人。
而这裏正是护士们主要工作的地方,毕竟她们并不太懂医术,照顾已经被治疗了的伤兵,让他们可以尽快回复,才是她们的主要工作。
芙兰拿着水壶走进了后院的房间裏面,所经过之处,医生和护士们纷纷对她致以敬意,他们的敬意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组织这次行动的大金主,更因为这位家世优越的女子是如此平易近人并且任劳任怨,在这些人的眼中,她几乎是人间一切善意的化身。
她一边向这些人致意,一边快地走到了一张病床旁边。
这个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嘴唇上留着稀疏的褐色胡子,面孔则颇为清秀,看上去更像是个大学生,而不像是一个士兵。
不过,他现在的状态并不太好,他的皮肤蜡黄,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而他的嘴唇焦枯干裂,身体瘦得有些可怕,因而眼眶突出,头也像枯草一样套拉着,而在他的身边,气味着实有些刺鼻难闻。
他并没有受重伤,他被送到这裏来,是因为在来到克里米亚之后,他被感染了严重的霍乱病,因为剧烈的腹泻和呕吐所带来的脱水,这个原本结实的身体极度地瘦弱了下来,并且严重的时候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全身都布满了恶臭味。
只有被送到这裏之后,他才得到了稍微过得去的治疗,总算才抑制住了病情,不过他的身体状况还是十分糟糕,仍旧需要和病痛作战。
“啊,您来了!”当看到芙兰进来之后,这个原本躺在床上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的青年人突然脸上露出了笑容,“美丽的小姐。”
这些天来,因为在这裏接受救治,他已经认识了许多医生和护士,对其中最为美貌的这位小姐当然印象也十分深刻。不过,他自然不知道,这位小姐可是总司令特雷维尔元帅的孙女儿,否则可绝对不敢用如此语气来对她说话了。
“是的,我来给您送水过来了。”芙兰走上前去,将水壶凑到了他的口边,“您的身体现在还很虚弱,请不要动。”
“谢谢!”青年人低声道谢,然后直接咕哝咕哝地大口喝了起来,这甘甜的水流滋润了他的喉管和胃,也似乎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精力,让他精神一振。“您真是太好了……简直就是天使,真的,我这辈子要是早点碰到像您这样美丽善良的天使就好了……”
“如果您把这点精力用在休息上,而不是用来恭维我的话,对您的身体恐怕更好一些。”芙兰平静地回答。
这种话,最初她听了还觉得高兴,但是这段时间老是被那些伤兵们如此恭维,早就已经无动于衷了。
“哎,您想让一位法国人不赞颂美人,那是不可能的!”青年人笑着回答,然后突然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好了,别说话了!”芙兰忍不住按住了他的胸口,“您只有保住命回到法国去才有机会继续赞颂别人。”
“您这是暗示回到法国之后还能见到您吗?”青年人却没有,反而似乎满怀期待地反问。
芙兰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她很不喜欢别人用这么轻佻的态度跟自己说话。
“哎,也对……怎么可能呢?”青年人自己也苦笑了起来,“像您这样的天使,应该备受呵护,得到最好的生活,像我这样的人,只会让别人扫兴败运而已,还是不要看见为好……”
“好了,别这么说了。”芙兰看到他这样子倒忍不住安慰了。
“我就是个败运的倒霉蛋,我抽中了一个不幸的号码,家里又没钱给我找个代替服役的倒霉蛋,所以就只能进了军队……甚至一到这裏还直接得了传染病,连战场上都没上就倒下了。”青年人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悲凉。“您看,像我这样的人够倒霉吧。”
按照法国先行的制度,当政府决定在某个地方征兵之后,当地户籍簿上的适龄男子就会被召集起来,然后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谁去服役,抽签会有号码,从一号到最后一号,排在前列的号码就会被征召入伍,所以这就变成比拼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