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气球(2 / 2)

蝴蝶飞不过沧海 易术 10178 字 3个月前

“怎么?”她放下酒杯。

“你一定要开心点儿,真正的开心,好吗?”

“我会好的,放心好了。”

酒吧的音乐继续响着,她们面对面坐着,当个性的棱角逐渐被磨平,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伤。陆丹笛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变成另一个自己,一个不太熟悉的自己,她将会更安全地生活在这个纷扰的世界,甚至会越活越精彩。只不过,倘若失去了一些曾经的血性与倔强,那算不算一次有价值的蜕变呢?如果不算,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蜕变呢?

陆丹笛看着眼前的苏荷,这个经历过巨大痛苦的女孩子,她仍然如此顽强地活着,不露丝毫哀怨的痕迹,她并非刻意隐瞒,而是,她从来就没有过无法逾越的伤痛,即便有,她也只是眼角眉梢淡淡地忧伤一下,然后又变成那个短发清爽的乖巧女孩。

时光流淌,所有人都在改变。

时光流淌,一些我们以为会亘古不变的建筑,也慢慢被风化。

时光流淌,谁能站立其间,永远保持优雅的姿势呢?

她们俩从酒吧出来,天色已晚,打算回家,迎面遇见尚恩伦。他是专程来找她的。

“丹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未和苏荷打招呼,劈头盖脸地问陆丹笛。

“告诉你什么?没什么值得说的,我觉得无所谓呗,领导安排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难道这点事儿我还要向你汇报吗,你和我又不是一个节目组的。”她回头对苏荷说,“苏荷,你先回家吧,我晚点回来。”苏荷点点头离开。

“丹笛,我最气恼的并不是你一直不接受我,而是你压根就没把我当朋友,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突然不让你主持《音乐中心》了,不管你表现得多么无所谓,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我敢肯定你是难过的,既然难过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怎样来解决呢?我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今天还和爸爸大吵一架,这全都是为了你,但是你却对我只字不提,难道我就那么不重要吗!”他忍不住大声咆哮起来,也不避讳在电视台附近是否会遇见熟人。

“尚恩伦,我请求你不要动不动就去找你爸,不管你是为了谁,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很窝囊很没用。你自己反省一下,你来潇湘衞视以后学到什么了,你对得起自己导演的身份吗?每天就知道上蹿下跳,不学无术,仗着自己老爸的身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学,你认为你这样很威风吗?我真看不起你,就你这样,哪有资格管我。”陆丹笛也毫不示弱,原本心平气和,尚恩伦这么一闹腾,她正好借机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

“陆丹笛,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来潇湘衞视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你,因为我看直播,知道你得了主持人大赛的冠军,会加盟潇湘衞视,所以我才对我爸要求说想来这裏实习,就为了在三年之后能够再见你一面,可你对我的热情无动于衷,我真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让我感激?让我内疚?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会,我只觉得很可笑,我居然还站在这裏和你争执。”说完,她扭头就走。

“丹笛!”他大吼一声。

“你还想怎样?”她停住脚步,但不回头。

“我们俩……一点儿可能也没有吗?”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没有。”她不假思索地说,然后走了。

他在“地下酒桶”买醉。对于男孩子来说,酒精是最理想的安慰剂,大醉一场远远比痛哭流涕要有成效。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爱一个人,足足爱了三年。三年的爱,都可以把北极的冰川融化了,她却丝毫不领情,头也不回地走掉,这比三年前对他的羞辱要更加伤人,她那么决绝,那么残酷,这种无谓的付出,是该继续下去,还是就此打住呢?

“你心情不好吗?”白羚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地下酒桶”,她暧昧地凑了过来。

“你在?走开!”他一把将她推开,不小心撞翻她手中的酒杯,酒泼在她胸前,他很不好意思,伸手要帮她擦拭。

白羚一把抓住他的手,俏皮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又说要我走开,又要如此亲近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子弟的心思,到底是想怎么样?”她说完哈哈大笑,已有醉意的尚恩伦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心裏仍然翻滚着仇恨。陆丹笛的无情,陆丹笛的果断,陆丹笛的桀骜,像把锋利的刀子在心头搅拌。

“我好意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你要反感,我走就是。”她说完做出要走的姿势,她漂亮得很张扬,眼神比陆丹笛要深邃。

“我……没有这意思,谢谢你,我正烦着哪。”他又把刚斟满的酒一口喝完。

“别傻了,喝再多也没办法解决问题,只会伤身体,这样……我会很心疼的。”白羚伸手轻轻抚摩着尚恩伦的头发,他没有拒绝,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男孩子,“我只想让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其实一直有我在旁边默默地为你祈祷,保佑你可以快乐一点,真的,尽管你总是一味地排斥我,但我仍然这样想,哪怕你仅仅多看我一眼,我也会觉得很满足。”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尚恩伦摸摸额头,他希望自己清醒一点儿。

“我和他已经分手了,他抛弃了我,所以,你现在的心情我特能理解,那些负心的人,就让他们去死吧,但是我们还是要好好地活着啊,你说是吗?”她的眼神,她的粉色风衣,还有嚣张又鲜艳的红唇,在这昏暗的酒吧里就像一朵盛开在内心隐秘处的花。

“是吗?”他疑惑地看了看她。

“是的,今天我陪你好吗?不要难过了。”她笑眯眯地看着他。

尚恩伦看了看天花板闪烁的灯光,觉得自己很滑稽。

尚恩伦看了看白羚的眼睛,妩媚得如一把利剑,见血封喉。

错就错吧。乱就乱吧。

善有善报不敢说,恶有恶报倒还真有那么回事儿。陆丹笛的爸爸因为偷工减料被查处,罚款罚得他直吐血,建筑公司经营不善又导致破产,短短几天让他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连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白羚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抛弃,打电话给她求她回来,她酸溜溜地说,您老不是承诺我为了我愿意做任何事吗,那现在就当为了我尝一尝这相思之苦吧。老陆的公司垮了,身边人也走了,却没有脸面去见家里人。

他迈着颓唐的步子路过一家海鲜酒楼,看见白羚挽着尚恩伦走出来,正准备上车,他冲过去一把抓住白羚的手说你把我存你那儿的钱还我,还有我给你买的车,都还我。吓得白羚脸色发白,她见周围没多少人便要尚恩伦先上车,尚恩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问这谁啊,她小声说这是我爸,他脑子有毛病呢,你快上车,别被他伤着了。于是他恍惚地先上了车。

她把车门一关,将老陆的手一把推开:“你这老家伙怎么还没死啊,你在我新男朋友面前嚷嚷是不是不想活了啊,神经病吧,不是说好了分手吗,你老年痴獃给忘了啊?”

“你说得倒轻巧,我在你那儿存了五十万,你这个贪心的毒妇想独吞了是不是,还有我给你买的那辆车,去哪儿了?”他又愤怒又带着点儿哀求的口吻。

“车?我卖了!钱?取不出来!”白羚现在才不怕眼前这个老头子呢,以前他是因为有钱,不用开口都有大把的人为他卖命,现在他充其量算个车匪路霸,谁都可以踩他两脚。

“白羚!你良心让狗吃了啊,我以前对你不差啊,为了跟你结婚,我连家都不要了,现在我龙搁浅滩你就翻脸不认人!”他说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滚蛋吧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有你这样的龙吗?是,当初我是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但那时候您老人家风光啊,上哪儿身后都跟着一大群人,像皇帝出巡似的,现在呢?死在路上了都没人知道吧,我跟着你有什么好处?陪你上街拉二胡乞讨度日?做梦吧你!你说你为了跟我结婚连家都不要了,你要不要脸,有胆儿为了我不要你老婆就总有一天会为了别的女人不要我,你这种男人我见多了,现在要不是为了找我要钱压根儿就不会记得我,我一辈子记得那天在酒吧里,你是怎么对你女儿和她那几个哥们的,真够狠的啊,连对亲生女儿都那副嘴脸,还好老天爷开了眼让你现在落得这副田地,你威风呀!你怎么不像以前那样骂我贱货了呢?怎么不像以前一来火立马给我俩耳光呢?姓陆的,老娘我早受不了你了,一把年纪了,都快秃顶了,不好好在家待着学别人玩儿婚外情,德行!你活该有此下场,行,你不是缺钱嘛,我给你!”她打开钱包,拿出一把一百的钞票对准老陆的脸使劲一摔,然后丢下一句话,“给你!这是我给您老人家的青春损失费!”

钱撒了一地,白羚上车说走吧。

“你对你爸可真凶,跟对日本鬼子似的!”尚恩伦边开车边对白羚说。

“这你可不知道了,我爸是个神经病,天天打我,前两年做生意发了财就在外面有了女人,然后就把我跟我妈抛弃了,他还叫一群黑社会的小混混打我和我朋友呢,我在他面前都跪下了他还不肯放手。现在穷困潦倒了又回来找我,说要我给他赡养费什么的,你说可气不可气。”白羚撒谎不用打草稿。

“那你刚才还真给他钱?”尚恩伦被白羚感动了。

“唉,算了,他也可怜,就当是资助某个孤寡老人献献爱心得了!”

“真难为你了。”他凑过来突然亲了一下她的脸。

尚恩伦的白色别克扬长而去,掀起一阵灰尘。

老陆站在原处,也不捡地上的钱,他体味着白羚说的那一番话,想着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后的那几年,妻子日日操劳家务,每天等着他回来,但总是等不到人影。偶尔见着他了,也是酩酊大醉,牢骚遍地,一个不顺心立马一个耳光,妻子也不吭声,只是把打碎的盛汤的碗捡起来。还有自己的女儿,倔强而泼辣的陆丹笛,他从未以父亲的姿态和蔼地与她谈过心,还是在入狱之前与她一起逛街,当时她要吃糖葫芦,但他嫌贵不愿买,女儿就在大街上哭闹起来。种种过往,此刻全在脑海里浮现。

他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他从此后总该相信恶有恶报这一说法了吧。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护士见他醒了特高兴,说老人家您总算醒了,刚才都急死我们了,老人家您真走运了遇见了好心人。他微笑着点头心裏还老不高兴,明明才五十你凭什么张口闭口老人家长老人家短的。

他这才知道有个好心的出租车司机,见他口吐鲜血昏倒在地,周围的人民群众都顾着捡钱,人家看不过去才一车把他送来医院。他握着那司机的手连声说谢谢。那司机一摆手说大叔您甭说谢谢了,待会儿电视台的来采访好人好事,就劳烦您多说说咱好话,年底评优秀工作者就靠您老这张嘴了。老陆说没问题,心裏暗骂着你真好意思啊,比我秃得还厉害还好意思叫我大叔。他不知道,最近的折磨与劳累,加上心灵的创伤,他瞬间老了快十岁。

不一会儿,记者来了,护士和司机带着那意气风发的女记者走过来,介绍说这位就是今天在街头昏倒的陆大叔,记者身后的摄像师马上把镜头对准老陆的脸。老陆连忙坐起来,整整衣服,像是报恩似的面带微笑准备把预先想好的感谢词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一见那记者,只差没再晕过去。

是陆丹笛。她也惊讶得瞠目结舌。

“回家吧,别在外头混了。”陆妈妈也过来了,她看着平日里力气大得可以上山打老虎的前夫现在如此落魄,心头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我哪有脸回去。”他的声音惭愧而苍老,他看了看一旁站着跟医生沟通的陆丹笛,女儿似乎成熟了不少,无论是穿着还是待人接物,似乎都与从前判若两人。酒红色的鬈发,得体的职业装,拿着话筒娴熟的姿势,他很想开口说一声对不起,但却害怕她的冷漠。

“你好好休息吧,我回电视台了,今儿白跑一趟,这条新闻我实在没法做。”陆丹笛收拾好话筒线,然后给了妈妈一千元,“妈,先给你这么多,不够再告诉我。”

“丹笛,路上小心。”妈妈拿着钱,看看丹笛疲倦但仍青春洋溢的脸,然后再看看前夫那张枯萎又尴尬的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也很想帮他把女儿留住,听他说一声对不起。这个世界上,永远只有亲人是不会分开的,也不会在你贫穷或疾病的时候冷漠地躲藏,她焦急地看看两人,希望他们中有人先开口说话。

“爸,早点回家。”陆丹笛漫不经心随口说了句,然后离开了。

剩下两个人哭成一团。

什么恩恩怨怨,全部在瞬间化为乌有。

一个月的时间让陆丹笛成为新闻部最受欢迎、出镜率最高的记者,她总是冲在最前线,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已从一个每天播报流行音乐资讯的主持人成功地转型为一听说火灾车祸洪水强|奸抢劫杀人便心花怒放的记者,她在很努力地学习与锻炼,整点新闻时常客串新闻主播。在潇湘衞视经常可以看见她忙碌的身影,急匆匆地拿着话筒向前冲,身后跟着牛高马大但跑不过她的摄像师,各个频道的编导便会指着她说看那就是听说哪儿死了人立马跟狼似的两眼放光的陆丹笛。

刚从一汽车加油站爆炸现场回来的陆丹笛,一身疲惫,当地的各个部门集体封口均不接受采访,陆丹笛硬是活生生把区长从办公室里揪出做了一段采访,那区长好几次都恨不得叫警衞弄死这女的,心想现在的记者怎么都跟王母娘娘似的啊。

陆丹笛正拿着素材带准备去机房,新闻部的刘主任一脸和气地对她说丹笛你去一趟总监办公室,尚总要见见你。她平淡地回答一声就去。刘主任见她反应如此淡漠,还以为她有什么不高兴,回头再看她一眼,便发现她闪电般跑了出来,边跑边说素材带入库,谁也别挡道儿。这种风风火火便是新闻部提倡的工作状态,新闻部的工作人员相比娱乐节目部要严谨和亲切很多,工作的压力却相对更大。刘主任见状笑了笑,他觉得这小女孩挺有趣,从主持人到记者,这种身份的转变,她的心态却调整得很好。而且,一般被尚总召见,一定是欣喜若狂自觉被领导重视,但陆丹笛却没有,反而还一副不耐烦的姿态,觉得耽误她做片子了。

“尚总,您找我?”陆丹笛跑得太快,紧急刹车,在尚总办公室门口停下来。

“丹笛最近忙得不亦乐乎,有什么新的收获吗?”尚总一副弥勒佛笑眯眯的神态。

“最近事儿特多,每天东奔西走,哪儿有天灾人祸哪儿就有我陆丹笛的身影,一个多月的折腾我现在连什么叫浪漫都全不知道了,都没人敢跟我交朋友。”她灿烂得像太阳。

“和在《音乐中心》比是不是更充实,情绪更饱满呢?”

“我觉得都很好,但现在或许更适合我,我现在很怕选择,也很怕比较,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如果我现在仍在《音乐中心》,可能我的回答还是一样,总之哪儿最需要咱咱就上哪儿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她还要贫下去,尚总终于忍不住将她打断,他怕这样下去古诗词都被她说完了还未切入正题。

“停停停,你这小孩还是老样子,来新闻部一个月没把你磨炼得理智点,反倒让你更能瞎侃了,我今儿找你是有正事商量。”尚总停顿了一下,“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调入新闻部吗?”

“我知道,一定是您的意思。”她毫不含糊,回答得也直接。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来问过我?”

“您要把我调来新闻部自然有您的原因,如果您肯说早说了,如果不说一定是时机未到,我若问了您也不会说,反而会责怪我多事。”陆丹笛早有预感,把她从《音乐中心》撤下是尚总的意思,只是不愿去深究,领导之所以成为领导,就因为他们总能做出最准确的安排与调整,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尚敏有种很贴心的信任。或许,这便是尚敏的成功之处。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我没看走眼,你现在的状态告诉我,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你适合新闻部的气场与氛围,而不应该把你的精力与才华白白地消耗在《音乐中心》。”尚总喝了口水,他说话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陆丹笛这等“妖孽”都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不敢作声,认真听他说下去,“我当初看中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三学生,通过一次比赛证明不了什么,但你的表现告诉我你很适合干这一行,泼辣的性情,大胆的语言,还有精彩的创意,让你在舞台上抓住了我的眼球,我可以代表大众的审美,所以直觉告诉我你应该获得那次比赛的冠军,但我不敢马上重用一个新人,所以主持人大赛的承诺是获得与白羚共同主持《音乐中心》的机会。这是一个简单的录播节目,主持人只需要对着提字器念稿,说白了,这样的节目需要的只是一个花瓶,美丽大方就能胜任,我一直把它看作你的开始,而不是终点,你通过这个窗口开始了解电视行业,开始熟悉电视制作的细节,也让你真正完成了从普通大学生到职业电视人的转变。当你转变成功之后,我开始为你考虑新的发展,我不可能让你在与白羚的斗争当中消磨时光,消磨才华,你陆丹笛能够做到的,绝对不仅仅是像白羚那样成为一个‘熟练的花瓶’,你是一个在哪里都会光芒四射的陆丹笛,于是我决定让你去做记者,这是一个苦而累的职业,但能够让你全面掌握电视技巧。朱主任告诉我,你采的都是重头新闻,出镜时机敏又得体,编片子又号称陆快手,我很欣慰,因为这说明你有了一个显着的成长,也说明,你可以慢慢有一个质的飞跃。”

“质的飞跃?尚总,天灾人祸全让我采了,您还要怎么折腾我啊?”

“我现在通知你,从今天开始你试用期结束,潇湘衞视将正式与你签约,并且,我要力捧你做首席女主播。”他坦然地说出,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签约?首席女主播?我?你有这么大的胆儿相信我能行?”

“你行的,我看了你客串做主播的带子,就是我要的感觉,没有新闻稿,采访完毕便可以迅速组织好语言进行播报,有种‘记者型主持人’的感觉。我和新闻部的领导开了几次会,他们也非常赞同我的这一决定,你好好休息几天,从下周开始全力以赴开始新的工作,你最近太疲倦了,我要你洗脱这种疲于奔命的情绪,让自己变成一个权威、标准的新闻人,这就是我所需要的陆丹笛的形象。”熟悉尚总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总结性的发言,说了,就一定要做,因为若不是胸有成竹,绝对不会开口。

“遵命!陛下!不过陆丹笛还有一事相求,情况紧急,请批准!”

“说。”尚总就喜欢她这直率的性格。

“两周前的的士车票一共二百元,已过报销日期,但我今天才找着,财务不给报,恳请尚先生恩准,姐姐我……哦不,小女子最近钱包拮据,不给报销便揭不开锅!”

“小样儿,”尚总笑了笑,“拿来我签字吧。”

“谢主隆恩。”她做出一甩水袖的模样退下,一脸笑得阳光闪亮。

她的脸一直保持着阳光闪亮的笑容,同事问她是不是脸抽筋,她笑着摇摇头,但又恨不得拿个喇叭把她即将成为潇湘衞视首席女主播的消息公布于众。

下班的时候,她又遇见了尚恩伦和白羚,他们上哪儿都十指紧扣,像连体婴儿一样。她甚至还过去向他们俩打了个招呼,吓得这甜蜜的小两口诧异了很久,还以为陆丹笛,新闻采多了脑子有了毛病。

晚上回家,陆丹笛照照镜子,笑,哭,生气。怎么看也没有首席女主播的范儿啊,尚敏那厮不会是昏了头吧,老天爷可千万别开玩笑了,万一尚敏又脑子秀逗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大合适,又一声令下陆丹笛别做主播了去后勤部管盒饭吧,那可怎么办?

一看时间,十一点,苏荷的节目已经过了一半。她赶紧打开收音机。

这一个月苏荷也成长了不少,她已和欧瀚生磨合默契,成为时光调频最火的主持人,他们一唱一和一张一弛配合得非常默契,苏荷皱皱眉头欧瀚生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欧瀚生抿抿嘴苏荷就知道该接什么话头。而《人间》节目热线也成为C市广播圈里最难打进电话的热线,因为实在太火了,大学生们简直把这两人当成爱情的图腾,尤其是他们关于“蝴蝶飞不过沧海”的爱情观,也迅速在大学校园里流行,蝴蝶的价值一时间竟然成为众人讨论的热点话题。在这一点上,苏荷与欧瀚生也一直在争吵,在节目里他们同样敢于争辩,绝不会因为直播而勉强迎合对方的观点,经常在节目中为了争论一位听众的爱情难题而吵得不可开交。几轮下来,这竟成为《人间》节目的特色,街头巷尾的年轻人纷纷成为《人间》的听众,他们都喜爱上欧瀚生磁性质感的声音与苏荷温柔干练的语言风格。

而陆丹笛,她也成为这个节目的听众之一,她惊奇地发现,这个曾经老跟在她和安佑宁身后的小书童,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爱情专家,有时一些对爱情的精辟见解会让陆丹笛大呼精彩说得好太棒了,不过她偶尔也会发一发牢骚—呸,处女的话哪有说服力啊,全城人民都上当受骗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每天准点守候在收音机旁,边听边笑,心想这小丫头如今出息了,再也不是那个多愁善感整天扮演林黛玉只差没去葬花的小姑娘了。她甚至还会做一些节目的收听笔记,等十二点苏荷下班指给她看,哪些词用得不够恰当,什么时候咳嗽了一下,哪个字的音没咬准。她们俩每天都过着如此丰富而有意义的生活。苏荷的节目成了陆丹笛的精神夜宵,就像当初苏荷迷恋欧瀚生的节目一样。

观众热线时间,陆丹笛最喜欢这个环节,听一听别人的爱情惨事儿,过过瘾,让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世上最倒霉的人—最爱的男人和最好的姐妹上床,够惨烈,比白素贞听说许仙和小青玩婚外情更惨烈。

夜渡心河,心河难渡,如此人间,共同倾听。各种各样的故事从此刻开始了。

首先是苏荷和欧瀚生一段调侃,熟悉的套路,拿对方开玩笑,这欧瀚生总喜欢在节目里制造点儿暧昧的情绪,不少听众都以为他们俩之所以这么默契是因为生活中他们便是一对情侣,接着,接听第一条热线。熟悉的声音,这听众,竟然是如此熟悉的声音。

相信苏荷也会同样惊讶,杜薇薇打进热线。

“主持人您好,我很想和苏荷说说话。”她的声音沙哑而脆弱。

“请讲。”苏荷此刻正戴着耳麦,全神贯注地听着,她很享受听众的信任,他们与之交心,她也愿意还以虔诚的热忱,至少给予用心的态度。

“我是一个负罪的人,我恨我自己。”

“你的声音……莫非你是……”苏荷几乎要惊讶地叫出声,但职业道德让她强压住激动,不能把听众的名字念出来。

“我是谁并不重要,苏荷,我只想在这裏,借你们的电波来说一声对不起,这一声对不起,应该说给很多人,或者,仅仅只是说给一个人听,我想告诉她,这几个月我没有一天过得安稳,没有一天过得快乐,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失去了除此之外的全部。”

“这位听众朋友……我能够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不过,我希望你能够解脱,也许你所说的那个人,从来没有怪过你,或许她还在等待你的醒悟。如果她此刻能够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你这么让人心疼的声音,我想她一定已经原谅你了,相信我。”苏荷的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欧瀚生在一旁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拿来纸巾。

“不,苏荷,即便她原谅了我,我也不可能原谅我自己,今天我打电话来只是倾诉,我并不需要你为我解答什么,你会说怎样的话来安慰我我太了解了。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自责,一想起曾经三个快乐的姐妹一起在校园横行霸道我就开始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没有人敢理我,没有人敢和我做朋友,因为他们会觉得累。他们需要承载太多我对两个姐妹的想念,要承载太多我对自己的仇恨,所以,他们害怕。我现在的痛苦,不是仅仅一句话可以概括清楚的,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我是一个负罪的人,我拆散了我最好的姐妹和她的男朋友,我占有了她的男朋友,我终于证明了自己的优秀,自己有一天是可以打败她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处心积虑地让自己变得更强,为的只是胜过她,让别人看见我的光彩,如今我做到了,我甚至还得到了她的男朋友,但我却一点也不开心,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可笑,除了具备一点点嫉妒的力量,其他什么也没有。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骂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什么也不如她,不如她漂亮,不如她大度,不如她优秀,不如她讨男孩子喜欢,可是,我却忘记了,她明明是我的姐妹,我应该以她的漂亮她的大度她的优秀为荣啊,为什么在我迷茫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那么,苏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做才能减轻我的罪孽呢?”

“你要坚强一点儿,这样我……我们也会快乐。”苏荷捂住嘴,眼泪不停地流,她甚至希望杜薇薇尽快挂断电话,因为她已经支撑不下去。

“苏荷,我真的很绝望,我一直在徘徊,在思索,我现在非常厌恶自己,怎么办,一个连自己也开始厌恶的人,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愿意要她呢?苏荷,请代我向她说声抱歉,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虽然我经常在电视上看见她,我为她骄傲,她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因为我们永远都是姐妹,对不对?”电话猛然挂断。

欧瀚生马上切进音乐,他扶着苏荷在旁边的沙发靠着。此刻,他已经深爱上这个可爱精灵的女孩,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心。

他们勉强把这一期节目做完了。

苏荷刚一开手机就接到陆丹笛的电话。

“苏荷,你知不知道杜薇薇现在住哪儿,是不是和安佑宁住一块儿?”那边的声音急切又慌乱,很少见陆丹笛如此害怕过。

“我不知道,好像是,怎么了,你听了节目吗?”

“苏荷,你听好,我们现在分头去找她,我去安佑宁家,你去艺术学院的宿舍,现在杜薇薇的手机关机,安佑宁家没人接,我估计是把电话线剪断了。安佑宁那个孬种,我刚才打电话给他,他居然和宿舍的同学在外喝得醉醺醺的。我现在担心的是……我担心杜薇薇有危险,刚才听她的声音,我太了解她了,她很绝望,不管怎么样,先找到人再说。”说完,陆丹笛马上拦车去安佑宁家,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但是今晚不得不去,她是去救自己的姐妹。记者的直觉告诉她,杜薇薇做了一些愚昧的抉择。

苏荷和欧瀚生一起打车去联大艺术学院。一路上,苏荷不停地双手合十祷告,嘴裏默念着杜薇薇你这傻瓜,千万别干傻事儿,千万别干傻事儿,然后一把握住欧瀚生的手说怎么办怎么办,我害怕。欧瀚生说苏荷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千万不要害怕,要冷静,天塌下来有我撑着。苏荷絮絮叨叨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一半,可惜今儿不是天塌下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陆丹笛只差没把那出租车师傅逼得像开警车似的开那辆夏利了。

陆丹笛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安佑宁家,她庆幸自己不够绝情,居然还留着他家的钥匙。下车,上楼,这熟悉的楼梯和灯光,她慌乱而沉闷的脚步声在这么寂静的夜晚显得很孤单。薇薇,亲爱的薇薇,你这刁蛮任性的“鼻血薇”,咱们已经三个多月不见了,为什么在我的内心深处你仍然是最易破损的伤疤,整整三个月也没有痊愈呢?你还好吗,你还那么飞扬跋扈吗,跟你贫嘴你还会回应吗?

打开门,杜薇薇倒在沙发上,手上全是血。她的表情温和。

刀片像一块刺眼的月光落在地上。

陆丹笛捂住嘴,眼泪掉下来。

你这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