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尚恩伦失望地捏着车钥匙,他时刻做好了带陆丹笛出去兜风的准备,虽然见过她的男朋友,但他对自己的外形还颇有几分自信,而且现在丹笛整天忙着录节目,相处的机会多啊,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有男朋友算什么,这横刀夺爱的情节电视剧里可没少演。
“尚恩伦!”她正打算进电梯,突然回头叫了他一声。
“送我回去好吗,我今儿想去陪陪我男朋友,他的伤好了不少,我都俩星期没见他了,好吗?”她突然很想在这个疲倦的夜晚,靠在安佑宁怀里撒娇,再强悍的铁娘子也有需要温柔来滋养的时候。
“行……没问题,我就是你的专职司机。”他打了个响指,心裏窝火得要命。
他们默不作声,一起走进电梯,下楼取车。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主角也各不同。
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安佑宁的玩笑,他骗她说锅子烧煳了,气得她叉着腰跟孙二娘一样杀进厨房准备把他生吞活剥了,结果发现餐桌上是丰盛的午饭,他当时的笑脸就像夏天的泉水,轻快地转着旋涡。他永远是这么单纯又诚恳的孩子,他的拥抱是那么温柔,让她可以撕掉坚强的面具,痛快地哭泣。现在已临近秋天,有些冷,她关上车窗。
“你男朋友是干吗的?”尚恩伦假装聚精会神地开车,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我大学同学。”她平淡地回答,她似乎很少对任何异性朋友谈论起自己的男朋友。
“能做你男朋友,应该都是特守妇道特遵守三从四德的类型吧?”
“难道我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有那么可怕那么不好对付吗?把我想得跟一地主婆似的,其实那也得看我跟谁啊,我对我男朋友可好了。”她白了尚恩伦一眼,用特轻蔑的语气说。
“你可真幸福。”他准确无误地停在安佑宁家楼下,“到了!”
“你记性可真好,一路都没让我指引。”
“下车吧你!马上要见着你男朋友了,代我向他致敬。”他油嘴滑舌地说。
“向他致敬干吗,脑子秀逗了吧。”
“向伟大的陆丹笛致敬呗!”
“叫你贫!”她一把拧过去,把尚恩伦的脸捏得通红,然后下车。
“哼,也让我享受了一把这特殊的待遇。”他揉着脸,看着陆丹笛离开的背影,悻悻然地想,“唉,我哪是记性好啊,就你陆丹笛的住处我能记得住,瞧瞧我这算什么,送自己喜欢的人去跟男朋友相亲相爱,还得装出一副特快乐特心甘情愿的样儿,苍天哪,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我可没招您啊。”
他靠在座椅上,看着这幽静的院子,还不想马上开走。
陆丹笛上楼偷偷打开门,心裏一直在不停地想象应该怎样热情地问候来渲染这个突然出现的惊喜,或者,晚上一定忍住不哭不感慨,好好地和他一起听音乐聊天,最近的分离让她着实明白,没有安佑宁她就没有了退路。她的退路便是,和安佑宁与世无争的爱情。
“佑宁,我回来了!”她兴奋地叫唤着。
但她看到的却不仅仅是安佑宁一个人。
上帝啊。
上帝,你为什么总喜欢制造一些尴尬的玩笑。
杜薇薇正穿着睡衣和光着膀子的安佑宁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亲密的姿势证明了一切,还证明了,所有的爱情都是不可信的。
陆丹笛的呼吸都已停止,想睁大眼睛看仔细,那个人真的是杜薇薇吗,真的是那个相濡以沫的姐妹吗,真的是那个这么多年都在身边不离不弃的亲人吗?他们惊愕的表情,惭愧得通红的脸,他们紧张的举动。
安佑宁缓缓站起来,估计他恨不得把头直接取下来只要陆丹笛别来河东狮吼那一招,因为他实在招架不住。他们毫无防备,就连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
“你们俩……早说啊。”陆丹笛说完转身就走,按她的脾气应该会把门使劲儿一甩,响彻云霄,让那一声巨响表明她此刻愤怒而无奈的心情,但她没有,她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丹笛!”安佑宁追了出来。身后的杜薇薇一脸惊慌失措。
陆丹笛从五楼飞快地冲下来,她提不起恨,她甚至还担心安佑宁的手是不是已经痊愈。她原本想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安佑宁便做好了早点儿大喊一声老婆锅烧煳了救命啊,她还想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挺过来因为她是一个靠感情生活的人,哪怕白羚一再羞辱,她也不在乎,因为她身后有坚实的友谊与爱。她现在不知道该找谁,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总之,她不知道怎样来解决正在内心疯长的痛苦,也不知道怎样解决脑海里的瞬间荒芜。
她的眼泪流下来,就让它肆意地流淌吧,不用再装扮坚强了。
“陆丹笛,出什么事了!”原本瞌睡虫入侵,尚恩伦都差点睡着了,没想到才五分钟不到,她又流着眼泪冲了出来,赶紧开车门。
陆丹笛见尚恩伦还在,便义无反顾地上车,止不住地流泪。
“你怎么了,没事儿吧,你男朋友欺负你?”他急切地问。
“你别管,开车,随便去个地儿。”她说。
“哦,好。”他手忙脚乱地开动,发动机的声音划过夜空。
安佑宁站在停车的空地上看着远去的白色别克发呆。
他身后站着同样也在流泪的杜薇薇。
他们都想开口问怎么办,但是他们都没有问,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不会知道该怎么办。
车在商业广场停了,太晚了,这裏人少。
她站在喷泉旁边,一直在哭,苏荷和夏寂的电话都已关机,她不知道还可以找谁。
“丹笛,你就说句话嘛,你这样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虽然我也知道我的安慰只不过是蚂蚁推大树—哦不对,是鸡蛋碰石头,也不对,总之我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你就当找个发泄的地儿跟我说说嘛,也许我能帮到你。我真没想到一天见你哭两回,真让我心惊肉跳,敢情这几年你变脆弱了,我还真接受不了。”他婆婆妈妈地念叨着,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他明白安慰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停说不停说,受伤的人就没空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喷泉突然开了,他正巧站在出水孔处,不小心被淋得满头是水。
“为什么男人都这么无耻。”她哽咽着说出一句。
“谁知道呢。”他边拿手帕擦头边说,一开口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丹笛,也不是每个男人都无耻啊,我不就挺好的嘛,你别想多了,如果是你男朋友欺负你我帮你去教训他,告诉你,这男人不能宠,得严肃对待。”他兴高采烈地说着,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是男人似的。
“谢谢你。”也许现在谁在身边她都会觉得很温暖。
“说什么谢谢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能把你陆丹笛折腾成这样。”
“你别问了,反正,我从今儿开始单身,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就是我和他的感情,所以我这人特大胆儿,什么也不怕,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因为有他可以宠着我啊,有他可以永远给我最大的宽容,让我觉得犯了天大的错误也能够获得原谅,现在,就连这么坚固的爱情也残破不全了。”眼泪干了,她小声说着,不知道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尚恩伦,送我回电视台宿舍吧,我困了。”
“行。”他像个小孩似的蹦跳着坐到驾驶座上。
他的手机响,接通。
“哪位?”他问。
“尚恩伦,我是白羚。”
“你有事儿吗?我现在正开会呢,不方便说话。”
“开会?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在商业广场,和咱们可爱的陆丹笛在一块儿,我就在离你们不远的地儿晃荡呢,我真伤心,约你吃饭约了这么多次都不肯赏脸,不知道陆丹笛哪来这么大魅力让尚公子跟一贴身保镖似的,太难为您了。”
“你要没什么事儿,我先挂了。”
“行,您要有空就联络我,我随时奉命。”
他懊恼地挂断电话。陆丹笛也没问是谁。
车开得很慢,尚恩伦尽量让自己有种和陆丹笛兜风的错觉,不想太快到达目的地,她也不吵闹,安静地坐着,像一个普通的简单的女孩子那样坐着,全然没有平日里张扬的妖孽习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丹笛,一个没有棱角的乖巧的她,褪尽光芒,像受伤的小兽,害怕猎人的枪口而躲藏在某一角,让人看了心疼。他心想:如果一直这样,多好啊。
到了宿舍。她道过谢便下车,没有回头看她。
“丹笛……小心点儿,要不我送你上楼。”他看着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不用了。”她淡淡地说。
她艰难地上楼,掏钥匙,无力地关门,躺在沙发上。
额头有点儿烫,感冒了。
倒杯水喝,背包里有药。她看了看手机,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全是安佑宁和杜薇薇的。她觉得有点滑稽,这时候打电话能说什么呢,无非是解释与忏悔,她这一生最厌恶解释与忏悔,宁愿他们像她老爸一样,从不解释与忏悔,错了就错了,恨就恨,干干脆脆却不拖泥带水。算了算了,不想太多了,既然生病最重要的还是休息。睡吧宝贝儿。
尚恩伦还没有走,坐在车里发呆。
他思索着陆丹笛的表情与泪水,心裏有个可笑的想法:要是她又流着泪跑出来该多好,咱们又能再兜会儿风。
“你还相信感情吗?”苏荷问。
“不知道,可能吧,都过去两个月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其实我真羡慕你和夏寂,自由又逍遥,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多快活啊。”陆丹笛坐在学校田径场台阶上,她很久没回学校了,这次过来看望苏荷,两人走着走着来到这裏,“不像我,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从电视台到宿舍,从宿舍到电视台,我在尝试着一个人生活,而且要活得很精彩,比两个人还要精彩。”
两个月的忙碌让她憔悴不少,她比从前更用功,也更圆滑,事无巨细都做得妥帖,让白羚抓不着任何把柄。但是,这其中的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不对苏荷说起这些,是的,应该让自己学会孤独地消化。
“那个尚恩伦还缠着你吗,我看他挺逗的,跟一西班牙斗牛士似的,越战越勇,你要耐不住寂寞干脆跟他好得了。”苏荷握着陆丹笛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您行行好,我又不是那种没有爱情会枯竭而死的人,为了恋爱而恋爱,我可做不出来。尚恩伦是很好,但这世上好人多着呢。咱们姐妹几人从今往后别鼠目寸光,得把视野放远点儿。姐姐我建议你,骑驴找马是最好的爱情观念,年纪轻轻的,把自己束缚得跟一旧社会丫鬟似的,没必要!”三言两语之后这厮又恢复了妖孽的本性,看来电视台没人跟她贫,有点儿厚积薄发的意思。
“你和薇薇还有联系不?”苏荷听到她说“咱们姐妹”这句话立马开始忧伤,出于对陆丹笛的保护,她也再未联系过杜薇薇,偶尔听到她的名字也是刻意回避。但苏荷本不是能狠下心肠的人,每每想起如此,便会难过许久。
“没有,希望她过得好点儿,我想……应该会过得好吧,安佑宁特会照顾女孩子。”她慢悠悠地说,生怕一不小心露出伤心的痕迹让苏荷担心。
“他们俩也挺可怜的,我觉得这世界上最大的惩罚就是自责,所以……丹笛,你别再责怪他们了,我想这几个月他们是最难过的,你可以慢慢地走出来,但他们却要一辈子背负这样的愧疚,比较一下,还是他们比较惨。”苏荷严肃地比画着,模样挺可爱。
“就你最善良,呵,其实我没想太多了,都是命中注定了,想了也白想。”她看着远处几个大一大二的小孩在赛跑,他们都是满怀憧憬与抱负来到联大,慢慢地,岁月会在他们的心头刻上很多很多的痕迹,让他们明白,很多时候不是坚持就可以胜利的,“我特怀念大一那会儿,咱姐妹几个去吃顿饭都要把食堂大师傅搅和得头晕目眩,不知人情冷暖不知天高地厚,就这么自由自在地活着,有时候想,幸福到底是什么,我们这么努力,却不知道幸福已经定格在从前了,却还在这裏费尽苦心伸出手希望能够抓到幸福,最后的最后,却落得两手空空。”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有个人急匆匆地走过,河边一个正悠闲地钓鱼的老头问你这么急干吗啊,那人说我去上班怕迟到啊,老头问迟到了就怎样呢,那人说迟到了就会被领导骂就没可能升职就没机会涨工资就没办法像您这样悠闲地钓鱼了,老头笑了笑回答说对啊,我这不是钓得好好的吗?那人一听恍然大悟,原来苦苦追求的,其实唾手可得。
“你这厮一伤感我可真不适应,一妖孽头子什么时候从良了啊?”苏荷笑话她。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啊,夏寂那小子没欺负你吧,那什么……你还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没,他要敢对你怎么着了,姐姐我让他爬都爬不动,他们兄弟三人就是欠教育!”
“姐姐你放心,妹妹我纯洁着呢,咱们每天的生活也特简单,他在报社很辛苦,但每天坚持给我送便当,然后他送我回宿舍,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宁静。他很尊重我,也很疼我,唯一让我歉疚的是,为了我,他和家人闹翻了。我觉得特对不住他,但是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回怎么着也得为自己的幸福争取一把,自己喜欢,就绝不放手了。”苏荷像宣誓似的,把陆丹笛逗乐了。
夏寂在台阶下向他们挥手,他来接苏荷去吃饭。这小子,两个月不见变得黑而结实,看样子在报社跑新闻的生活比去健身房还管用。
“走吧,一起?”苏荷问。
“不用了,我得走了,晚上还得录节目呢,再说了,我陆丹笛是那种甘于做电灯泡的人吗?姐姐知道你们相亲相爱,少在我面前炫耀,哪天把我惹火了,我立刻飞往峨眉山出家,修炼成仙每天乘着七彩祥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们三人在学校正门分开,陆丹笛转身就想流泪。
原来泪腺也需要锻炼,最近实在哭太多了。
正如苏荷所说,她正过上了一种曾经向往的宁静生活。
还是罗密欧事务所,她依然每天在这裏忙碌,新来的小姑娘现在已成熟手,胆儿也大了,不但敢开口问客人要什么碟,不管那人是不是要进来,她也一把将人拉过来说您好咱们这儿到了新的货。苏荷批评她说你怎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有你这么拉客的吗,跟韦小宝他妈似的,那小姑娘嘟着嘴委屈极了,苏荷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了,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小姑娘手里说,来来来,姐照样奖励你,你的工作热情依然值得我学习。
下午正是忙碌的时候,西西打了个电话来。
“死哪儿去了,你是自告奋勇求人贩子把你卖非洲去了吧,手机老关机,短信也不回。”苏荷一开口就不客气地说。
“姐姐我忙啊,最近在复习,打算考电影学院的研究生,哪像你们这群人这么没出息,要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要考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拍戏?你?你也想当演员啊,特型演员吧,哈哈!”苏荷用肩膀把手机顶在耳边,手里正忙活着整理一些国外的打口碟,一听西西最近的打算笑得肚子痛。
“说点动听的话不行啊,现在跟陆丹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我在复习电影文学史,难道去电影学院只能学表演吗?真没文化,我正幻想着我们家元朗清回国以后,我能筹拍一部电影,讲述我和他四年天各一方的爱情故事,一定能震撼影坛直冲奥斯卡。”西西信心满满的模样,苏荷都不忍心打击她。
“你家元朗清怎么样了,进展如何,看你这风骚劲儿是有戏了?”
“咳,我也不知道,管他呢,都几个月没联系了,打从他搬宿舍那天起就再也没联系过我了,还不知道是不是横尸美国街头,无所谓,反正仍然是个美好的期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老天爷要你死你不得苟活,老天爷要犯迷糊了一定要跟我西西过不去我有什么办法。陆丹笛和安佑宁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都分手了,所谓真爱,咱们还能说什么呢?所以,一年之后他能回就回不能回我也认了,悲天悯人可不是我西西的作风。”
“他们分手之后咱们再也没聚过了,咱俩抽空见个面吧,时间你安排。”
“行,再约吧,祝你们小两口幸福万万年,你可是咱们这群人中最走运的一个了。”随即挂断。苏荷苦笑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成了最走运的了,看来爱情在众人的眼中地位颇高,获得者便可被人艳羡。
苏荷把手机塞进裤兜,抬头看见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你是苏荷吧?你好。”她穿一身墨绿色套装,头发盘得精致,皮肤保养得也很好,像一归国华侨。苏荷怔怔地看着她,脑子里飞速旋转,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您好,您是?”她怯生生地问道,停下手中的活。
“果然是你,你比我想象中娇小,你真是一个清纯又漂亮的女孩子,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夏寂的妈妈,你就叫我夏阿姨吧。”她温柔地点头,走了进来,亲切得让人不忍拒绝。
“是……您、您有什么事儿吗?”她顿时慌张起来,一种歉疚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妈妈的高贵与优雅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残忍,是她抢走了眼前这个女人养育了二十年的儿子,而她的理由仅仅是一个“爱”字。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喝咖啡,给我一个小时好吗?拜托。”她委婉地说。
“您等等,我收拾一下。”
苏荷飞快地跑进洗手间,脱掉工作装,手忙脚乱地穿上自己喜欢的那条白色棉裙,戴上夏寂送她的手表,然后对着镜子仔细看看。
苏荷害怕在自己深爱的男人的母亲面前丢脸,一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雍容美丽,美得让苏荷感到自卑,苏荷认定自己在四十岁的时候不会有这样的面容。只是,她的美,有种强硬的威慑力,让苏荷惶惑。
她们就在对面一家小咖啡屋,面对面坐着。
“我鼓起很大勇气才来找你。”夏阿姨首先开口,她说话的声音很动听,很像当年苏荷睡着时妈妈凑在耳边说悄悄话的声音,她们各自点了一杯拿铁,“你们的唱片行很可爱,我一见着就喜欢上了,你也很可爱,来这儿之前我不停想象你的样子,想象你和我说话的神态。二十分钟之间我还在猜测,这个名叫苏荷的小姑娘长什么样儿,然后现在你就坐在我对面,时间真是有趣的东西。”
“我和您的想象有区别吗?”她不敢直视夏阿姨的眼睛。
“其实我之前看过你的照片,你和夏寂在小梅沙的照片,你在他背后搭着他的肩,我很喜欢那张照片,捏在手里舍不得放下,最后找了一个卡通的木头相框装起来放在我的梳妆台上,让我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你们俩。只是,那时看起来你比现在胖,现在瘦了,不是吗?”她像念诗一样极缓慢地说着。
“可夏寂告诉我,您把那张照片撕了,那是我们唯一的合影。”她并不挑衅,只是简单地提出疑问。
“我最清楚我儿子的脾气,他是在骗你,那时可能在气头上,所以才对你撒谎,我怎么可能撕自己儿子的照片呢?更何况,我那么喜欢那张照片,好几次他爸爸让我收起来,都被我拒绝,我就要摆在房间里,你们欢快的感觉很能激发我,让我想起,我也有年轻的时候。”她停顿几秒,继续说,“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夏寂了,他告诉我他很好,只是不想见我。这两个多月,我夜夜失眠。苏荷,你没有做过母亲,你无法理解一个母亲离开了儿子是多么痛苦的滋味。尽管,我常常想,如果他过得真的很好,我也不该打扰他的生活,你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到底怎么样?”
“他很好……真的,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们……都很容易满足。”
“你凭什么确定他会快乐呢?”
“我……”
“苏荷,我去传媒学院查了你的档案,我知道你家境并不好,所以我也非常同情你。但是,夏寂和你不一样,他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也肩负着继承家族产业的大任,他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便注定要过和常人不一样的生活。我一直希望他能够花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将来能够做更大的事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早地工作,做一些琐碎而毫无意义的事情。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没离开过家,从小到大都在我的庇护下成长,如果他现在告诉你他很开心,那也只是安慰你,让你不要担心,因为他是无法真正适应这种生活的。我很清楚我儿子的为人,当他对一个人说我爱你之后,会用生命来兑现这个承诺,为了你,他连家也不要了。可是,苏荷,你想一想,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这是正确的选择吗?当你们甜蜜幸福地牵着手时,你想过这个男孩子还有父母在家天天盼着他回家吗?”她已经泣不成声,她的优雅在此刻变得模糊而别扭,“所以,在你享受自己的快乐时,请想一想我对他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好吗?”
“那您要我怎么办呢,请您告诉我。”她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也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吧。自己从来是安静而小心翼翼地做人,竟然也会伤害到别人。
“离开他,让他回家,好吗?”她擦着眼泪,整整头发。
“……”苏荷沉默着,眼睛望着窗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阿姨求求你,如果你是真的爱他,就让他回家,让他顺利地成长,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让他远离现在这样艰苦的生活,让他……”
“阿姨,您别说了,我答应您,可以离开他。”苏荷缓缓站起来,坚定但轻柔地说了一句,“但是我会恨你一辈子。”
她转身离开了咖啡屋。背后是大把大把的时光在闪烁。
她打了电话给唱片行老板辞职,没有理由,只是不停地道歉。
她告诉新来的小姑娘,夏寂来找她就把这封信交给他,那是一张漂亮的信纸,上面有兰花的纹路和晶莹的气泡,但是只写了一小段话:夏寂,别来找我,请不要怪罪任何人,和你相爱的每一天都是灿烂的,我们互有承诺,但是,也许很多承诺正是因为无法兑现,才变得永久,久得我们看不见明天,你漂泊很久了,回家吧。
她突然想起当初离开龙泽时,也是毫无理由,于是摇摇头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