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闪闪不由得想起了当初船上他逼丁三三吃辣的情形,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现世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钟声——巳时到了。也意味着选夫宴正式开始。
可是看这八张坐榻,只坐了一半。也不知帘子后的女王如何想,脸色想必很难看。
不过颐殊就算心中不忿,也不会表现出来,她轻笑了一声,道:“多谢诸君不远千里而来。朕特地为今日之宴写了首诗。”说罢拍拍手,两个宫女抬着一幅半人高的丝帛走进来,将上面的字展给四人看。
云闪闪立刻大声地念了起来:“一生一代一双人,或得或失或浮生。半醒半梦真人世,孰识孰忘怎销魂。”念完,心裏评价:真酸。
女王竟学闺阁女子写春怨般的酸诗,真是要命。
云闪闪其实本来对颐殊印象很好,因为她也使枪。因此哥哥让他参选,他还挺高兴的,毕竟,能娶女王为妻,多有面子!刚才见识了颐殊从屏风后射出的那一枪后,更觉得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直到看见这首诗,一盆冷水泼下来,倒让他这辣得发烫的身体稍稍清醒了些。
他平生最头疼的就是吟诗作对,万一婚后女王天天要跟他对诗,可怎么办?
宫女们上前,竟是给每个人案上摆了一套文房四宝。
云闪闪颤声道:“这、这是要我们……续写么?”
颐殊在帘后轻笑了一声。帘子旁的一位老宫女替她道:“陛下想问诸位三个问题。第一个:你此生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什么?第二个:你此生失去的最痛苦的东西是什么?第三个:如果可以重活一次,你必定会去做的一件事是什么?请答写在纸上。”
云闪闪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不写诗就好。他当即提笔,不假思索地写道:“我有一个好哥哥。我没失去过什么东西。重活一次,还像现在这样就挺好,当然我娘再长命些就更好了……”
***
四位王夫候选者在殿内奋笔疾书之际,另一位王夫候选者在云翔街的万众瞩目下溜达。
此人当然是言出必行的薛采。说不给女王面子就不给女王面子,说出来溜达就出来溜达。
他先去看了眼已经关闭了的蔡家铺子,然后到琴行买了一把琴,让老板送去驿站后,又进了一家成衣铺子。他的到来令这些老板们受宠若惊,也让他们胆战心惊。
可薛采只是看,看过了就走,素净的小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终于人群中有个好事的忍不住喊着问了出来:“薛相啊,你怎么还不进宫呀?”
薛采扭头看他,那人忙不迭地将脖子一缩,藏在了其他人身后。
另一个大婶大着胆子叱喝道:“进什么进?这么小娶妻失精可是要折寿的!”
薛采似愣了愣,然后羞涩一笑,进了一家茶楼。
“天啊,他居然笑了!好可爱!”
“他居然也能这么可爱?!”
“所以说,毕竟是个孩子嘛……”
茶楼内,薛采走上二楼,将众人的议论声尽数关在了门外。
二楼的巨大包间里,已坐了一个人,正在低头煮茶。茶香四溢、白烟袅袅,衬得此人风神隽秀,宛若谪仙。
薛采在他面前坐下时,一杯茶正好沏到八分满。他拿起来呷了一口,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楼下那些仍不肯散去的围观人群,淡淡道:“这种时候还与我相见,不怕被人认出来?”
“正是这种时候才要与你相见,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薛采显得有些惊讶:“为何这么说?”
“有些事脱离了我们的掌控……又或者说,从一开始就被我们忽略了。”煮茶人说着放下茶盏抬起头,面如美玉历久不弥,正是那位老得很好看的品从目。
***
巳时钟声响起的时候,皇宫的羽林军正在交接。颐非穿着侍衞服混在人群中,看着领队交接令牌,清点人数,确认无误后换岗。
这一年来,颐殊将羽林军都换得差不多了,老的丑的都不要,因此看上去一水的英俊少年,很是赏心悦目。也因此,大家彼此间都不太认识,更没见过从前的三皇子。
因此,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任何意外变故发生。
唯独迟迟不见云笛赶来,难道是被马家和周家的人给截堵了?
颐非一边想着,一边跟着侍衞们进入皇宫,远远看见琼池殿那边张灯结彩,选夫宴就是在那办的,也不知风小雅他们进行得如何了。
颐非这一队人负责四处巡逻,他提前算过,半个时辰后正好巡到琼池殿,而午时的钟声也会在那时敲响。
午时一到,立刻逼宫。
芦湾的护衞军共有三支:神骑军、羽林军和锦旗军。神骑军驻扎城外,无召不得随意入城,据他安插在那的探子回禀,神骑军目前并无异动,再说,就算有异动,半个时辰也是赶不过来的。而羽林军已被云笛全面管控,只等着钟声敲响。此外,就剩原本叫素旗军,现在改名锦旗军的颐殊私兵了。锦旗军人数不多,只有千余人,当值者不过百人,如今正守在琼池殿外。届时,只要破这百人闯入殿中,并在其他锦旗军赶来支援前解决颐殊,就大局已定。
只是,颐殊的布局会在哪里?她既已猜到自己会来,没有道理如此门户大开,不设防备。
颐非忍不住回头望了琼池殿方向一眼,心头划过一股不祥的预感。
***
“忽略?您是指什么?”薛采见几案上有核桃,便伸手拿了一颗,捏碎,将核桃肉细细地剥离出来,推到品从目面前。
若颐非在这裏,看见了肯定会很震惊——薛采竟亲手给人剥核桃!除了已死的姬婴,和现在的姜沉鱼皇后,几曾见他这般心甘情愿地服侍人?更何况是服侍一个人贩子头领。
“袁宿称夜观星象有大臣谋逆,闹得朝堂人心惶惶,颐殊却没有真的追究谁。那么,袁宿提那句话的意义何在?此其一。”
薛采沉吟。
“我以不该见你为由试探颐殊,颐殊却显得胸有成竹,丝毫不担心。为什么?若三军皆落入你手,芦湾政局全由你把控,她成了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为何不急?此其二。”
薛采倾耳聆听。
“我告诉她七儿回来了,如意夫人也会回来。按理说她那么恨如意夫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可这两天,颐殊依然毫无动作。为什么?”
薛采放下茶杯,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而我们,迄今仍未查到袁宿的真实身份。”
品从目听到这裏弹了个手指,茶楼的店小二便敲门进来,对他耳语了几句。品从目点头道:“直接带到这裏来。”
店小二应声而去。
品从目对薛采道:“我埋伏在袁宿府外的人,昨夜看见有人偷偷潜入袁宿房间,跟他见了一面后又匆匆离开,去了港口登船离境。我的人在海上追了半天才追上,把他抓回来了。”
“从此人口中可以得知袁宿的秘密?”
“希望如此。”
不多会儿,店小二将人带到。那是个精神萎靡相貌寻常的年轻人,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巴。
品从目亲自上前将他口中的布团拿掉,微笑道:“我们谈一谈?”
那人目光闪动,沉声道:“没什么好谈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品从目道:“无妨。你只需介绍你自己就可以了。虽然给我几天也能查出来,但你现在说出来,大家都能省点心。”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年轻人紧紧闭上了嘴巴,更闭上了眼睛,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
品从目叹了口气,正准备弹响指,一旁的薛采忽然开口道:“我知道他是谁。”
此言一出,不止品从目惊讶,年轻人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薛采。
薛采朝他笑了一笑:“三年前,我出使燕国,除了见燕王外,还在玉京好好游玩了一番。期间去过求鲁馆。”
年轻人的脸顿时一白。
“当时,一向恃才傲物的蛙老,因为听说燕王将他精心雕刻的冰璃送给了我,便一改常态地领着众弟子出来迎接。”
年轻人的脸色更白了。
薛采微微眯眼,做沉思状,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第六排,左数,第七、唔,是第八,第八个弟子,就是你。”
年轻人整个人都开始发抖,而薛采的下句话更是让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蛙老中途叫了你一声,你好像叫……长旗?”
年轻人跳起,就要扑向薛采,品从目的袖子里忽然飞出一物,啪地绕在了他的脖子上,那物细而长,正是镔丝。
“别乱动。否则你的脖子就要掉了。”品从目依旧轻声细语。
孟长旗却已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发抖,生怕那比刀刃还要锋利的丝线就此滑进皮肉中。他直勾勾地盯着薛采,哑着嗓子道:“妖物!”
薛采当年不过六岁,而他也不过是求鲁馆弟子里十分普通的一员,他竟能就此记住他,不是妖物是什么?!
“有了名字,可以去查了。”薛采收起笑容,淡淡道。
品从目打了个响指,交代店小二去查。
孟长旗忽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流泪,模样显得说不出的怪异:“晚了。你们现在就算查到什么,也统统晚啦!”
薛采瞥他一眼:“小心镔丝。”
就这么四个字,顿时让孟长旗止住了所有的声音和表情。
品从目走到窗边往外看,街道依旧热闹,阳光依旧灿烂,除了天气更加炎热了一些外,似乎并无什么奇怪的地方。然而,他突然神色一凛,扭头再看向孟长旗时,就显得有些惊悸:“炎热本身,就是一种怪异。”
尤其是当它,跟求鲁馆联系在一起时。
***
琼池殿内,四人的答案都写好了,被宫女收了上去。
帘后的颐殊一张张地翻看,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勾得云闪闪心裏像只小猫在挠,忍不住问道:“陛下,他们都写了些什么啊?”
老宫女笑道:“陛下出的题目,答案自然只有陛下能知道。”
云闪闪哦了一声,又问道:“那陛下,您觉得我写得怎么样啊?”
老宫女又笑了:“云二公子别急。稍安勿躁。”
云闪闪睁着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瞅着她,老宫女不禁诧异道:“云二公子为何这般看着奴?”
“你这个嬷嬷挺爱笑,跟别人不太一样。以往宫里的嬷嬷们,都是不敢笑的。”
此言一出,其他三位候选者的目光竟同时朝那老宫女看了过去。
老宫女面色微变。云闪闪丝毫不知自己说了一句怎样的话,还在盼着女王快点出结果时,一道黑影掠过,竟是坐榻上的风小雅动了。
紧跟着,杨烁也动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掠向金丝纱帘。
老宫女惊呼了一声,没来得及说什么,纱帘已被风小雅一把扯落,主座上的女子惊骇抬头,紧跟着,响起云闪闪更为震惊的声音:“你是谁?陛下呢?!!”
帘子后坐的,根本不是颐殊,而是一个身形跟她很像,且会模仿她说话的宫女。
与此同时,远远的钟声响了起来——当当当当当当,六下,午时到了。
***
羽林军们也正好巡逻到琼池殿外,颐非还在思量如何发难,就听殿内传来惊呼声。众人立刻冲了进去。
守护女王的锦旗军们也冲了进去。
一时间,宛大的殿堂被他们塞得满满当当。
“你是谁?陛下呢?”云闪闪的这句话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颐殊去哪了?!
颐非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颐殊的局么?女王选夫,但女王本人消失不见,皇宫等同于成了一座空城。包围了空城的羽林军就算再厉害,也没用。
颐非目光一凛,立又判定:不!不止是这样!空城只是第一步。颐殊睚眦必报,其后必有反击。
***
当炎热,跟求鲁馆联系在一起时,薛采和品从目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的东西是同一个——火药!
燕国为了开运河而在蓝焰的基础上发明了开山用的火药。去年,颐殊更借火药炸毁了螽斯山。那么,皇宫呢?
薛采和品从目对视一眼,彼此知道了答案——颐殊那个疯子,必定是做得出炸了皇宫的事的。
薛采跳过去一把揪起孟长旗的衣领,沉声道:“火药埋在何处?”
孟长旗咧嘴一笑,并不回答。
薛采眯起眼睛,眼中寒意一闪而过,随即放开他,扭身对品从目道:“在左右掖门。”
品从目略一思索,便认同了他的推测:“很可能。”
他正要打响指,就听远远的天边响起了两声巨响——来自皇宫的方向。
“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一时间,整个芦湾的人,都想起了国师原宿在三天前的预言。
***
琼池殿内的侍衞们当然也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预言,顾不得其他,纷纷又冲出殿门向左右掖门奔去。
人群中的颐非和风小雅对视了一眼,一人选了一个方向。
然而,没等他们跑到,左右掖门就同时炸了。
城墙瞬间崩裂,地动山摇间,巨石从天而降,将门砸成了废墟的同时,也形成了一座小山,堵住了出口,火龙熊熊燃烧,吞噬着一切可吞噬之物,并形成了厚厚的火墙,阻挡裏面的人逃出去。
宛大的皇宫,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口瓮,一口着火的瓮。
***
“颐殊舍了皇宫,炸毁左右二门,准备瓮中捉鳖?”薛采站在窗口眺望着皇宫方向,忽又摇头道,“不对!”
“确实不对。”品从目也道,“因为她的敌人不止颐非,还有如意夫人。”颐非会为了逼宫而在选夫盛宴时进宫,如意夫人却未必。而且,就算炸毁了左右掖门,城墙对会武之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颐殊有什么把握能够绝对地控制皇宫?
一旁的孟长旗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笑,一幅“你们尽管猜吧,就算把脑袋想破了也猜不出来”的模样。
薛采看了他一眼,问道:“袁宿现在在哪里?”
“在观星塔。”品从目答道。
“这个时候,还在观星塔……”薛采若有所思。
***
袁宿站在观星塔的最高层,俯瞰着白天的芦湾城。没了灯光后的芦湾,就像失去红目的巨蛇,不再慑人。整整齐齐的屋舍,熙熙攘攘的人群,开阔疏朗的建筑,原始质朴的人文。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此出生、长大、结婚、生育和老去。周而复始、源源不息。
袁宿想:好多人。
据官府登记,芦湾共有住户一万八千二百人,而外来的客商旅人,更不计其数。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芦湾城内,少不得有三万人。
三万滴水珠加起来,也足以溺死一个人。
更何况三万条人命。
袁宿想到这裏,轻轻地唱起了歌:“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正当他唱到这裏时,一根丝飞了过来,像多情女子的眼波,温柔而不易察觉地缠绕在了他的脖子上。
“芸芸众生闹闹嚷嚷,谁生谁死,都握于君手。而君之命,却在我手。那么这一局,谁赢了?”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个人缓步走上楼梯,出现在了他身后。
袁宿面不改色地回过身,看着来人,看见她的月白僧袍,看着她的淡淡眉眼,平静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七儿。哦不,该叫如意夫人了。”
来人正是秋姜。
秋姜的手中还牵着那条镔丝,镔丝在袁宿的脖子上被阳光一照,亮闪闪的显得醒目了许多。
秋姜朝他微微一笑:“颐殊现在在哪里?”
袁宿道:“你猜。”
“我猜……她恐怕已离开了芦湾。”
袁宿哦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秋姜补充道:“整个芦湾都要沉了,她当然要离开芦湾另建都城。”
并不只是炸掉皇宫而已。既然确定颐非和如意夫人于九月初九都会赶来芦湾,那么,何不弃了整个芦湾?只要能杀死这两人,令这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城市跟城市中的三万人与之一起殉葬,又如何?
这便是疯狂的颐殊所设计的,真正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