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直行干余步,方转过一个街口,便见一众锦衣束甲的侍衞们静立在青砖石阶两侧,路中间站着一名褐衣中年男子,恰好挡住叶增的去路。
叶增驰进中看清,猛地一拽缰绳。
赤绝昂首长嘶,蹄下止步。
战马不耐烦地在原地兜了个圈儿,冲那一行腰间佩剑的甲士们暴躁地刨了几下前蹄,又狠狠地甩了一把长鬃。
“叶将军。”
褐衣男子上前,说话间躬下了身子,语气恭敬万分。
微雪打着旋儿自天空中缓缓落下,他的眉发上皆有浓霜之色,显见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
叶增微微皱眉,绝没料到会有人在此处拦他去路。
而这些甲士们的披挂更是分外眼熟一由上等精钢锻打而成的兽腾细叶甲,轻便灵活却又箭矢不透,正是衞戍淳国京畿的控鹤军士兵们才能享有的上等军备。
不必多言,他便已明白了这些人的来处。
孟永光病入膏肓,眼下能够调动控鹤军在毕止内城中来去自如的,除了身为控鹤军指挥使的孟守正,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褐衣男子等不到他开口相应,便又道:“小人乃是奉了大殿下之令,特来迎请叶将军过府一叙的。”
叶增抿唇不言,右手卷着马缰,双脚一夹马腹,不紧不慢地催赤绝向前行了几步。
却不料这一众甲士们动作飞快地自石阶两侧向路中间聚拢,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将他这一人一马围在当中,令他进退不得。
褐衣男子依旧低着头,“将军归京之日曾拒大殿下之犒军宴邀,殿下明白将军是因顾忌当日在场之文武朝臣,故不曾怪罪将军这无礼之举。今日殿下特遣小人在此等候,绝不会再有旁人得知将军私见大殿下一事,还请将军挪步,过府一叙。”
叶增放眼四下里打量,就见周围甲士们腰间的佩剑皆已出鞘,剑锋横映轻雪,一片生冷。
赤绝重重地喷出一口浓热的鼻息,后蹄踩退半步,浑身蓄势紧绷。
叶增立身马上,脸色不辨喜怒,眼底凝黑。
片刻后他突然一松马缰,微微垂眼,语气轻淡道:“难得大殿下盛情,那便有劳先生替我带路了。”
屋外的雪逐渐转大,天色也暗了些,像沾染了灰尘的绸布,透着雾蒙蒙的光。
火钳入盆,丢进去几块木炭,青色的火苗“嘭”地一下爆开来。小团火焰张牙舞爪了片刻,又蓦然缩回火盆中。铜色映着火光,五彩斑斓。
“这天真冷。”华服男子搁下火钳,转过身来,“叶将军自河南归京,可还适应毕止这天气?”
叶增坐着,半晌才开口:“大殿下大费周章地派兵将我挟持至,.有话还请直说便是。”
孟守正轻扯嘴角,“叶将军何出此言?我因盼结交将军,才设宴于毕止南城,却为将军所拒。因不得已,才派人于将军今日谒见父王之时在宫外候着将军。料将军见我一片诚心,必不忍再度推拒。”
他斟了杯茶,亲自端至叶增面前,“将军今次既肯来我府上,想必是个明白人。”他作态谦恭,语气却清冷:“父王如今病况如何,将军在宫中定是看得很清楚,不须我再多言。”
叶增却不曾伸手接这杯茶,只是静坐着,待他继续往下说。
孟守正不以为怪,微微一笑,转而搁下手中这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撩袍落座,慢慢道:“自大贲朝立天下之号至今已逾九百年,淳国向以王室多子孙枝叶而为东陆诸国所侧目;然而到了如今这一朝,孟氏所出多为女儿,父王膝下亦不过只有五子而已。二弟生来体弱,已于八岁那年早殁;四弟、五弟皆为贱妾所出,不提二人年岁如今尚不及十六,单是这出身便没什么好多说的;三弟与我虽是一母同胞,然自幼性格刚强倨傲,与我竟不甚亲近,如今外人虽多有揣度我手足二人罅隙丛生者,却不知这国中上下最懂他的人,从来都是我。”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沿,眼眸半合,像是在回忆:“三弟少有英雄之志,常愿能继孟氏祖上遗风,而效武成帝之文治武功。我们兄弟几人当中,从小便是他的剑练得最好,亦是他的兵书读得最好,只可惜数十年来淳国四境承平、了无战事,竟无可以让他施展抱负的机会——直到两年前的那次河南大败。”
说到这裏,他突然淡淡一笑,睁眼望向叶增,“但三弟他绝没想到,当日若无你叶增奋身相救,只怕他这淳国三殿下之王胄英名便该毁于那一役了。兵书读得再好又如何?终不过是些纸上之物罢了,到头来却也比不过你一个出身永沛山区猎户之家的边军斥候。”
这些虽然都是实话,可由他这般轻浅道来,却是分外刺耳。
叶增抬眼直视孟守正,终于开口:“三殿下当初便是战死沙场,总也好过畏战而抱病。”
此话分明是意有所指,可孟守正闻言只是略微一顿,并未动怒,反而笑道:“叶将军果如传闻中所说一般,性情峻毅无羁,出言更是直白。”他敛去一点笑意,又道:“边军苦战护国,本是分所应当之事。可三弟身为淳王之子,岂不知自己身在毕止会比身在边军更有作为?须知这治国之道,并非是仅靠那热血与雄心便可尽善的。”
说着,他的目光直扫过来,犹如长剑冷锋,“王者御兵如棋,战如对弈落子,总不至于须得搭上自己的性命罢?我当初虽是抱病,却并非是畏战。”
叶增眉目微微一凛。
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两年前在河北大营中被拜将的那一日,孟守文对他说的话——
“可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那些在毕止的人若能说对一句话、做对一件事,边军或许就能少死数千人,又或许根本就不必去这般拼命?”
当时他听不懂,是因为他太年轻。
但今日再想起这话时,他竟是完完全全地懂了。
他触上孟守正那冰冰冷的目光,不知怎的,心底竟陡然窜出一点火,脸色虽平静如初,可语气却已透出不善:“边军力战护国,虽是分所应当之事,可淳国四境凡十一营共计九万兵马,却条条都是命。”
“大殿下久居毕止、衣锦卧安,不曾见过疆场之上的血肉残躯,亦不曾亲手杀过一敌一马,自然不知边军之苦。”叶增抬起左手按住腰间刀鞘,其上冷硬的金属纹路中有拭不去的血色残痕,“边军男儿大多出身穷苦,常有十三、四岁便来营中效力而只求谋一口饭吃的人。他们大多不怎么识字,亦不懂什么治国治世的大道理,可就是这九万名被大殿下视为棋子的边军男儿,日夜枕戈、时刻守衞着淳国的疆土山河,才叫像大殿下这样的王室贵胄们得以安枕无忧一而大殿下竟视这九万名将士之命为手中棋子?”
孟守正低眼,饮了一口茶,再抬眼时目光中已无先前冷意,嘴角略略一动,竟笑道:“将军言过了。像我之人如何去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像将军之人如何去想——若我淳国十一座边军大营帅将都如叶将军一般,则我王室众人才可真正安枕无忧矣。”
叶增的手缓缓松开刀鞘,面孔仍旧微僵,“大殿下今日请我来此,必不只是为了怀叙旧事、虚论兵事罢。”
孟守正轻轻摇了摇头,口中却仍继续方才的话:“叶将军既是如此在乎边军将士们的性命,不如便由将军总掌淳国十一边军大营之兵务,如何?”
叶增蓦地抬眼,皱眉道:“大殿下何意?”
“怎的?”孟守正微微笑开来,“叶将军莫非觉得还不够?”他用手指摩挲了两下杯口,“将军若还有什么想要的,不如一并说出来。”
叶增眉头皱得更紧,脸色微有茫然。
孟守正眯起眼觑了他一阵儿,见他竟是当真不解,不由挑了挑眉,眼底略透出些不可置信之色,口中却语气平淡道:“将军当初受三弟军前擢拔,鹰冲将军之名晌震淳国上下,至今犹见将军不忘其恩。我与将军相识虽晚,可对将军的激赏之心却绝不亚于三弟。三弟能给将军的封擢赏赠,我一样全都能给;不仅如此,我还会比三弟给得更多——只要将军开口,我必能尽数满足将军。”
叶增这才隐约明白过来。
当下却又一愣。
他未曾想到孟守正今次竟是想要拉拢自己,更不曾想过自己会有为孟守正所拉拢的价值。
他只当以孟守正如今在京之势,孟守文除了他这个远在数千里之外镇守疆线的边军旧部外,便再无任何可以与其相争的筹码;却不知他麾下虽然只领一万八千名河南边军将士,可手中这彪炳战勋却足以傲视四境边军——正如孟永光病榻前所言,如今淳国边军之中地位最重之人,无疑便是他叶增。
可他非但不自察,更不知他此次入京诣阙的每一言每一行之后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看;若是他叶增今次也转而亲附孟守正,怕是边军诸将亦会闻风而动。
半晌,叶增才一抿嘴唇,摇了摇头,慢慢道:“大殿下之言,还请恕我听不大懂。”
孟守正听清,脸色瞬时一淡。
他搁下茶杯,负手转身,走了几步后又停下,低声道:“我知叶将军脾性耿直,然当此大事之际,还是再多考虑一下为好。”
叶增却沉默,神似不愿再多一言。
孟守正站了会儿,突然悠悠地道:“或是叶将军不爱军权,却爱佳人?”
背着身,叶增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停顿片刻,又开口,语气中带染了些许喟意:“叶将军对秦太傅女孙有意,此事若是早点叫我知晓,我必能成全将军,又如何会落得如今这等局面?”
叶增僵了僵,未料到他会知晓此事,但亦不否认,只是盯着他,不发一辞。
孟守正依旧没回身,“将军此刻定是在心中揣测,我是如何知道的?”他低低地笑,“毕止城虽阔大,可却没有我探触不到的地方。将军今晨入宫前曾在秦府后墙之外滞留了两个对时有余,将军莫非当真以为没有人知道么?”
他说完此话,亦是无言。
诺大的屋子中一片沉默,屋外风雪轻嚣,夜色如海,横亘在二人之间。
许久,他才再度开口:“倘是我有法子能让将军得娶秦太傅女孙,将军是否就会改变心意了?”
叶增却猛地站起身来,刀鞘触甲之声分外惊耳。
孟守正下意识回头,就见他面色沉毅,左手紧紧地握着腰间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