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2)

将君 行烟烟 3399 字 6个月前

力气之大,竟似将那一抹铁色攥出了淡淡血气。

叶增开口,声色沉稳,一字一句道:“军中男儿何人不盼能够肩扛军功、手攥军权,只不过这军中重权,由旁人施予倒没甚么意思,非得是自己拼力杀敌、率军得胜,一步一步挣出来的才有劲。”他眉眼犀利,慢慢地抽刀出鞘,“男儿在世何人不盼能够坐拥佳人,只不过这心上之人,由旁人让来亦没甚么意思,非得靠自己一心一念打动她,非得要她亦一心一念爱着我,这样才算好。”

他手腕轻翻,转瞬却又重重落下,掌中长刀利刃便已没入木案三寸。

“大殿下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这军权与佳人,我叶增自会去挣、去要、去夺——靠的是战功和真心,而非旁人施让。”他收手,“大殿下说这治国之事并非是仅靠热血与雄心便可尽善的,我却以为这治国之事偏须得三殿下这般身怀热血与雄心的人才可尽善。我叶增今日意如此刀,大殿下不必再多劝言。”

话毕,他留刀在案,眼不抬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外。

门板一开一合,寒风卷雪呼啸而入。

孟守正脊背冷了一冷,默立半晌,才俯身拾起火钳,又往盆中加了几块木炭。

火烟袅娜,他的面孔在后若隐若现,脸色逐渐变得阴沉。

“大殿下。”褐衣男子从屋中角落的屏风后缓步走出,“叶增此人粗鄙,且又如此不识好歹,殿下何须对他客气?”

孟守正黑着脸,盯着案上那柄长刀,轻道:“这军权与佳人,他以为仅凭着战功与真心……便可挣得么?”

他转头,冲男子道:“先生在我府上多年,见过的文臣武将亦不在少数,以为应如何对付这叶增?”

褐衣男子抬手,横掌在空中虚划了一下,低声道:“趁其如今尚未身踞要位,宜早除之。”

“杀了他?”孟守正沉吟,眼中泛寒,“若在京畿地界上由控鹤军潜装动手,万一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若待他出京南下,便只能调控鹤军于途中设伏,可这调兵之事又如何能瞒得过人?而他一旦南回军前,以其河南大营之壁垒严森,想要杀了他又是谈何容易。”

褐衣男子凑近道:“若想取其之命,并不是非得调兵围杀不可。”他停一停,抬眼打量孟守正的脸色,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吐出二字:“天罗。”

孟守正眉间一暗,旋即淡淡问:“先生可是已经打听了价钱?”

“十万金铢。”

孟守正闻言,嘴角顿时勾出丝冷笑,“不曾想他叶增的命竟是如此金贵。然而便是集我所有身家,却也拿不出这十万金铢来。更何况……”他微微摇头,“对于那些成天隐藏在暗处、永远不肯将身份面目暴露于世人眼前的杀手们,我确是打心眼里的不信任。”

褐衣男子立刻缄口。

孟守正冰着脸,“至于叶增,我倒从没想过要将他杀了——我淳国难得一见如此将才,杀了倒甚可惜,亦是白白便宜了那些对我淳国边疆时刻虎视眈眈的伪廷贼子们。须知对付叶增这种人,有一种法子远比要他的命而更能令他痛苦。”

褐衣男子转动眼珠.“大殿下的意思是?”

“构陷。”

孟守正口中轻道二字,然后抬眼盯住他,“便以里通敌军之罪。”

男子恍悟,随即却皱眉,“叶增身拥收复河南十三重镇之赫赫功勋,若说他里通敌军,恐不能令朝中信服。”

孟守正轻笑,眼神微蔑,“构陷之罪,何患无辞?”说着,他伸指去蘸杯中早已凉透了的茶水,然后在案上慢慢写了几个字,口中低低道:“那谢崇骨的首级,不是未见叶增带回来么?”

“小人明白了。”男子垂首。

孟守正又道:“叶增以为他凭着战功就能一路顺遂、拜将领禄直上云天,殊不知自己却是在做梦。今日他不肯向我低头,来日却有他后悔的一刻。”他扬眉,“他自诩统军刚正、一心向国,然而一朝身负通敌之罪名,你猜他又将如何?”

说着,孟守正忽而低声笑一笑,“到那时他若肯向我低头,我倒也愿意放他一马。只不过这进退攻守之势,却亦会大不相同了。”

夜来惊梦。

秦一汗湿两鬓,睁眼定了定心神,才幽幽地喘出一口长气。

院内亮着灯,有少许嘈杂人声。

她起身,拢起长发披上衣物,探手捧过床头一只轻彩琉璃杯,垂首饮了几口水。

少顷即有使女前来叩门。

秦一一边系裙带一边问道:“是谁来了?”

使女轻声答:“大殿下来看您了。”

秦一动作顿了下,缓缓将衣裙穿妥,然后起身走出外间。一推门,寒风扫面,雪花沾湿眼睫,就见一人长身淡影立在院中,脚下莲灯光线昏嗳,将满地雪色映得格外剔透。

她握紧衣襟,反手合上门,冒雪走了出去。

几个使女见状,皆识趣地无声退下。

“大殿下。”秦一走到他身前,轻声道,动作矜持地行礼。

孟守正侧身,大氅肩头的雪簌簌而落。他藉着昏蒙的光线低眼看她,半晌笑笑,道了声:“一儿。”

秦一轻动眉头,“夜已深,殿下顶风冒雪而来,是为何事?”

“昨日闻你被诏令禁足,今夜得空,便来看你一看。”孟守正端详着她,“可看你的模样,竟似对我毫无一丝愧疚之意。”

她抿了抿唇,“自然愧疚。可如今事已成此,愧疚又有何用?大殿下仪表堂堂,兼又气度不凡,在王室诸位殿下中当属翘楚,将来必能找到一位称心美眷。”

“可我,只想要你。”

他慢慢地道,目光不移地注视着她。“你是当真对我无意?可若是当真无意,却又为何等到父王下诏六个月后才上表抗诏?便在昨日之前,我都一直以为你是愿意同我一生相守的。”

她却眼底一凉,“大殿下是想要秦家的拥戴,还是想要我?”

孟守正一字一句:“既想要秦家的拥戴,亦想要你。”

秦一直视他,两束目光在风雪中交汇,而他意态笃定,话语铿锵。她便又垂眼,忽而淡淡冷笑:“可若是用我能换取更大的好处,想必大殿下也是情愿的罢。”

冷风卷起孟守正的外氅毳绒边缘,遮住了他逐渐变沉的小半边脸。他眉间深暗,嘴角却带起一抹笑,“你果然是全都听见了。”

仿若只是一瞬间,他眼中浓深的情意便已了无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如这寒风夜雪一般的凛冽冷意,“我原只是想试你一试,却不想你竟当真对叶增如此倾心——若非心念着他,又怎听得到我在府上同他说的话?”

秦一脸色却异常平静:“大殿下以为我是神仙么?殿下在府中见了谁,又说了什么,我从何得知?”

孟守正一下子寒笑出声,“在我面前还要装么?”他转头去看她的闺房,裏面灯烛尽灭一片漆黑,“若非是因使用秘术而过于疲惫,你又怎会这么早便歇息了。”

孟守正的语气满是嘲意:“旁人或许只知那个叫做云蔻的羽族女人精通蛮、羽二族书文礼仪,入秦府亦只是为了教你这些;可却不知云蔻本不是她真名,而她的飞风流音术早在二十年前便已闻名于北陆宁州了。”

秦一脸色一震,蓦然抬眼。

他笑了笑,“别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孟守正想知道的事情,便是费劲心力也会打探得到。”他见她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又道:“我虽不懂秘术之道,可却能想到这六年来在她的教导之下,你的‘耳力’定是精进了不少,在这毕止内城之中凝神探听旁人所言,对你来说怕不是什么难事。”

她低眼,声音亦冷:“既如此,我便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但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孟守正眼中忽又有寒意渗出,“你竟会对叶增如此倾心。可他一个不识礼数、仅知带兵打仗的粗鄙蛮武之人,究竟有什么好?!”

秦一摇头,“叶将军为人磊落坦荡,一心向国、戮力御敌,而殿下却为一己私念而欲置叶将军于不忠不臣之地,又岂是君子所为?须知这构陷之举,是顶顶下作的人才会做的事。”

“下作?”孟守正冷冷一笑,“若是不想让我如此下作,倒也容易。”他突然伸手,拂去她发梢上的落雪,声音低下去:“上表向父王谢罪,只要你仍愿嫁与我,我便不去为难叶增。”

秦一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要我嫁与大殿下这般心思阴损之人么?怕就怕纵是我嫁与了大殿下,大殿下却仍会对叶增暗下毒手——面对这大位之争,大殿下又怎会愿给三殿下留下丁点余地?”

孟守正的手滞停在她脸侧,“你当真不会后悔?”

秦一撇眼,不答,回身往屋内走去,口中道:“王上虽是病重,可却并未昏聩。大殿下还是三思而后行。”

落雪深深,裙下足迹轻浅,他看着她一路走至门边,忽然攥拳,复又道:“你当真不会后悔?”

她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回头,亦没回答。

半晌后重重合上门板,将他与半夜风雪尽数关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