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语,仅上前靠近她些,伸手触抹她犹如挂了轻泪的眼角湿雾,再牵过她的手握紧,作为对她此言的回应。
入夜后,秦一带着霍塘前去中军察视叶增伤情。
饶是帐中光线昧暗,叶增在尽除衣甲后的肋下枪伤仍极触目惊心,当下便令霍塘大呼小叫起来。
“这般重的伤,又拖了这般长的时间,”她极尽所能地想要表达出她有多么的惊讶,“竟然至今未死,真乃奇事异迹!”
仿若瞧不见叶增朔青的脸色,她又伸指向那伤口色泽最深处猛地一戳,待闻叶增吃痛闷哼,又见内里渗出的新血乃是浅赭色,她便又叫道:“军中庸医真不堪用,倒是该早些叫我来呀!”
叶增朝秦一看了一眼,硬生生地压下想要命亲兵将这个少女拖出帐外的念头,然而置于膝头上的双掌却忍不住握成了拳。
“能治便治,勿要多言。”秦一素晓她的性子,不由在侧敦促道。
霍塘经她轻斥,竟很听话地闭上了嘴。她将沾有叶增伤血的二指凑近眼前,细察色泽,又搁置鼻端轻嗅了嗅,清亮的眼中透出满满自信,复又道:“确是淬了毒的金创。其实这毒说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毒——否则也真是活不到眼下了——只是初创之时伤口未经及时妥当处置,耽搁之后难免会腐骨蚀肉,这创伤便更加难以愈合,拖久了当能致人高热不止、危害性命。”
她又看了看叶增伤处皮肉,笃定道:“料想将军当初北上曲靖时随军未带军医,以致被淬了毒的长枪刺伤却不自知,以为是一般的金创便草草包扎了事,过后虽经军医查验是毒伤,然军中医力有限,以为仅将那些毒腐烂肉割去,再敷些寻常解毒之药草,便能了事?”
叶增闻她诸言竟与事实无一出入,心中略奇,脸色亦稍霁,点头道:“可有速治之法?”
霍塘笑了笑,那笑中颇有些自得之意,“军中庸医对此固然束手无策,但这又岂能难得住我?”
话毕,她自随身医箱中取出一些小瓶罐及一把薄刃细刀,将那刀先自火烛上燎过,凑近叶增身前,即要下手时又忽然想到什么,略有懊恼道:“哎呀,此番忘记带麻酒来了,将军只能忍一忍了。”
不待叶增有所回应,她已飞速挥腕,在他伤口上下左右处各割开两个半指宽的细小创口,下手之厉绝,令秦一在侧睹之心惊。
然后她又将瓶罐中的诸色粉末倒出来,于他伤口之上厚厚地抹敷数层,动作之快,几让人眼花缭乱。
做完这些后,霍塘的神情又恢复为先前那个清纯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她收拾了所有东西,对秦一眯着眼笑道:“夫人可替叶将军穿衣了。”
待见秦一步上前去执起叶增左臂、昏暗的烛火亦为二人所遮挡,她便微微垂眼,不声不响地拎起医箱,退出中军帐外。
夜里冷雾清散,有半牙弯月斜挂天角,垂洒下些许微光。
霍塘顿足,复又举起手来,目视着指尖未擦净的、早已干涸的叶增伤血,小声自语道:“将是名将,血是好血……”紧接着她又轻轻一叹,“然欲锻名将之血,却还需添些东西才行……”
翌日天还未亮时,霍塘便早早起床,去营房伙兵处借了锅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瞪瞪地熬起了药汤。
待到药汤做成,她将其倒入早已备好的陶盅内,然后轻声哼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淳国民调,略显高兴地走回昨日营兵帮她搭建成的小帐去。
然一揭帐帘,便见秦一立在帐中,显然已等了她不短的时间。
霍塘不禁微微一楞,下意识地抱紧装有药汤的陶盅,睁大了眼睛道:“夫人也起得这么早?这药是给将军今日服用的……我正准备要送过去给夫人呢。”
秦一面色如常地走近她,接过她手里的陶盅,揭开盖子,垂首闻了闻内里药味,然后自身旁案上随手拿了一只碗,将那药汤倒出一些来,想也未想地便往自己嘴边送去。
霍塘陡惊,赶忙上去一把将碗抢下来,任药汤泼洒一身也顾不得,“这、这是做了给将军喝的,夫人不能、不能……”
她一紧张,说话便会不自知地结巴,此事之前一经齐凛发现,便早早地告诉过秦一知晓。
“倘是疗治创伤的药汤,我有何试喝不得的?”秦一问道。
“可、可是……”霍塘憋红了脸,不知该答什么。
秦一瞥她一眼,逼问道:“你下毒了?”
“没有!”霍塘急切地否认。
“没下毒,你拦我作何?”
“我、我……”霍塘黑亮的眼仁儿乱转,欲要自证清白,却不知该如何去做,简直急的快要哭出来了。
秦一这时方收敛了容色,搁下药盅,清清冷冷地视她道:“自从你寄居叶府以来,我从未对你的来历刨根究底过。可是如今你欲对我的夫君动手脚,我便非得从你口中讨得一句实话不可。”
霍塘咬唇,神色有些委屈。
秦一又道:“‘霍’姓从‘雨’,你——可是衍雨医门的人?”
此言一出,霍塘大为震惊。
而大惊之下,她竟无言以对,亦不懂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失态,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秦一,一副活生生被说中的样子。
良久,她方喃喃道:“夫人……夫人竟听说过医门之事?”
秦一见她承认了,心内亦无声叹息,一时稍解戒备之心,向她道:“齐凛疑你来历多时,很久之前便请泉明齐家使重金至宛州求索,看能不能寻得你究竟是为何要缠上他回淳国的。然饶是如此重金之下,却也是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寻得了这一丝做不得准的踪迹。衍雨之名从不见于笔墨,谁也不能肯定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一个世家存在。由是齐凛与我,便一直未曾开口问你。”
霍塘讷讷,半晌不言。
秦一仔细端详她的神情,“若你果真是衍雨医门的人,那么你此番欲施行之事,虽需掩人耳目,却终不会是什么恶事。上究医理无穷之术,下济苍生万民之世。这便是你们历代恪守的门训,不是么?”
衍雨医门,这是一个只在历代传说中存在的世家。其历代从医,颇通秘术,避居深山幽谷,从不亲附于任何一个王朝或国家,任何公卿王侯都请不动其出山效力。然而衍雨医门每一代都会派出医门中的佼佼者前往东陆各国行医扶民,在用医术救济百姓的过程中进一步网罗珍惜药材、修习医术,实现其数百年来标榜的“上究医理无穷之术,下济苍生万民之世”之门训。
此时霍塘听闻秦一念出这一句话,竟忍不住红了眼眶,抽了抽鼻子,道:“还好夫人明白我并不是坏人。”
秦一听她如此委屈,一时微笑,走去将她轻轻揽住坐下。
“那么,你可否如实告诉我,衍雨医门派你前来叶氏,究竟所图为何?”
霍塘抬眼瞅她,犹豫了一阵儿,终于下定决心,吐出自己于心间藏了许久的秘密:
“以暴禁暴,以战止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