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 上卷 江南旱(2 / 2)

一日之间又变得极大,大到他在山脚茫然不知所往。

十五岁的少年骑着一匹温顺的灰驴,包袱卷着几件衣裳,长剑裹布悬在鞍侧,他抚着驴颈发了一会呆,随便选了一条道路,踏入了茫茫尘世。

这一年实在不算好时候,风不调雨不顺,天灾不断,祸患频频,落在后世书上仅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

永和六年,江南旱,人相食。

旱情初起之时,谁也没想到会绵延如此深远。去岁秋末,江南一地开始少雨,翻年后更为严重,接连数月粒雨不降,地面绽满纵横的裂纹,沟渠枯干,禾稼焦萎,更可怕的是大旱引发了蝗灾,遮天蔽日的飞蝗压顶而来,如云翳蔽空,白昼昏黑如夜。

人一日不食就要腹饥难当,然而如今赤地千里,糠谷无存,枯萎的残稼被蝗虫啃尽。饥饿开始吞食一切,人们挖掘草木、蕨根、剥下树皮,翻找一切可食之物,死亡犹如瘟疫,渐渐蔓延开来。

大片乡野满目萧条,鸡犬绝声,绝望的乡民开始逃离。人们将简陋的家当堆上木车,带着妻儿四散而走,不顾禁令向邻近的城镇而去。城中固然有存粮,也填不了无尽涌来的泱泱饥口,又恐惧流民带来的动荡,不得已选择了闭城,将奄奄一息的流民拒之于外。

荆州城外,官道旁饿殍遍野,白骨漫道,已成人间地狱。

开阔的官道两侧,树皮都被剥光了,寡白的树干衬着一片赤土,飞蝗不时腾起一阵黑雾,散开后现出灼亮的骄阳,路边躺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面庞灰黄,瘦骨支离,犹如活着的骷髅。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极度的饥饿之下,人们开始吃新鲜的尸体,老弱者不等断气已经被分食,假如不是饿到脱力,人们甚至会为抢夺尸块而打起来。路边的白骨越积越厚,一旦车辆行过,骨头被辗得咯吱作响,听得人毛发俱耸。

一阵煮肉的香气飘散,明知是人肉,无数饥饿者依然露出了迷醉般垂涎之相。

苏璇摸了摸生痛的胃,在浮尘中叹了口气,站远了些。下山一年有余,他已经见过各种惨景,武艺多数时候并没什么用,既免不了被愚被骗,也不能平地生粮,更无法让自己不饥不渴。

烈日晒得少年额角渗汗,衣衫渍了尘灰,潦倒又落泊。他也在犯愁,下山所携的钱早已耗光,驴也被一群饥民抢走分食,此刻恨不能遇上一群劫掠的盗匪,至少还能反抢点吃喝,可惜放眼望去全是半死不活的流民。

苏璇做不到吃人肉,又不想成为饿殍,就必须想法子进入眼前的荆州城,否则正阳宫的弟子学剑十余载,却饿死于官道之侧,先代师祖都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然而平日入城轻巧,此时近于无望。

荆州富足,且是百战之城,城墙比别处更为高大坚牢。近期为防流民冲城,荆州六门紧闭,等闲绝不开启。正阳宫的轻功再是神妙,也难纵上八九丈高的城墙。苏璇看了两日,着实有点发愁,直到偶一回头,顿时精神一振。

官道远方扬起漫漫黄尘,一长列车队正向荆州城而来。

眼下流民遍地,能通行的车队极少,苏璇凝目打量,见这批车驾骏马高大,装饰精良,更有一批训练有素的侍兵环绕护卫,显然是出自权贵府第。

道边的流民被车队的来势惊动,为了乞得食物,成群结队的汇在车后。

侍兵们毫不动容,大概一路行来早已见惯,流民稍近就扬声厉斥,雪亮的枪尖威迫的挥动。

人们不敢太近,也不舍得放弃,车后的人流越拉越长。

一个饥饿的妇人被辙印绊倒,摔掉了怀中的婴孩,小婴儿张口啼哭,声音弱如一只将断气的小猫。周围的流民没有一个浪费力气去扶,一径麻木的跟着车队,犹如一群失魂的木偶。

车队正中的一辆马车华贵典雅,内里似有人低低说了几句,马车旁的侍兵长一声号令,车队蓦然停了下来。

两名侍兵从后方的辎重车辆上取出几袋米面,饿极的人们刹那红了眼,争相簇挤冲前。场面眼看要乱,侍兵长一声厉喝,整队侍兵刀枪出鞘,杀气腾腾,人群瞬时怵恐起来。

食物固然使人疯狂,利刃却让人清醒,胆怯下来的流民依着侍兵的命令排成长队,依次领了一碗米粮,一些力弱的人唯恐被抢夺,连烹煮都不顾,直接满口生嚼。

一个青壮流民领完米,在人群外望着辎重车,不甘心的啐了一口沫,“带这么多狗才,也不知是哪家大户。”

正好旁边一个年长的流民抱着粮碗走过,闻声嘲笑,“夯货,车旗都不认识,这可是阮家的车队,你连琅琊王都敢抢?转头就给人砍成十几段,正好煮来吃。”

青壮的流民听得面色大变,贪念为之一熄。

琅琊王封于沂州,阮氏一族声望极著,自晋代以来就是当地最大的世家,出过多位名人雅士,地位之尊贵,连路人村夫也知。

青壮流民虽有惧意,嘴上不服,“骗鬼吧,谁说就是琅琊王,遍地闹荒,他不在王府待着,往荆州跑什么。”

年长的流民满头黄汗,拭了一把道,“琅琊王的长女许给柯太傅的公子,远嫁荆州,足足摆了一个月的流水席,我当年进城卖米,虽没能挤上桌,也亲眼瞧过,哪像你这没见识的蠢货。”

青壮流民见他讲得唾沫飞扬,私下已信了八分。

年长的流民难得有机会卖弄,得意道,“荆州一地最显赫的就是柯氏,柯老爷在皇帝面前都能说上话,不然琅琊王岂会将女儿嫁过来。不过听说她肚皮不争气,嫁过来几年,不久前才得子,这队必是来探亲,要是能跟进城里,哪还愁饿死。”

青壮的流民在一旁讥道,“不如你扑上去苦求,说不准王爷看你可怜,大发慈悲带你进城了。”

年长的流民嘬了下牙花,嗤笑一声,“你当车里就是琅琊王?贵人都不能擅离封地,肯停下来放粮,只怕是女眷,琅琊王妃死得早,车里应该是阮家老太婆,就算她慈悲,侍兵可不手软,没等挨近就是七八个窟窿,倒给阎王收了。”

不等车队发完粮米,厚重的荆州城门开了,流民瞬间炸了锅,轰嚷着奔过去,希冀冲入城内。

两百名城卒凶神恶煞的排开人潮,用刀箭驱出一条通道,将阮家的车列迎入城中,再度闭上城门,将无数饥饿的眼睛隔断在外。

谁也不曾留意,在流民的嘈乱与车列卷起的黄尘中,一个少年的影子悄然一掠,钻入了马车底。(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