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一枕(2 / 2)

荣隽一言不发,六王掐住他的手,拼命晃动铜铃,“不可能败!你还有教徒,还有奴卫!让他们把这些人全杀了!”

荣隽木立不动,宛若未闻。

绝望让六王陷入了空前的歇斯底里,“我耗了那么多年的心血,王位是我的!应德帝,天杀的应德帝!那碗鱼脍为什么没要他的命!他当年就该死!”

荣隽的呼吸突然停了,冰凉道,“是你下的毒?”

六王犹在颠狂的呓语,“不该是这样,娘说过误服天仙子的人会死,他为什么没死?”

一个孩子懂什么,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可他知道皇位本该是自己的,也知道母亲的怨怼和不甘从何而来,恨怨越积越深,变成了冲动的臆想,只要皇兄死去,一切依然属于他,母亲也会重展笑颜。

连荣贵妃也没想到,偶然的随口之语被稚子记在心底,他从荣府的花园撷回毒花,绞出花汁挤入玉瓶,趁着中元节宴,悄悄滴在了鱼脍上,那时天子方继位,作为幼弟,他还有机会近身,然而花汁的异味使天子浅尝即止,随后的剧变却彻底毁灭了荣氏一族。

荣隽咳出来,身形一晃,“原来是你——”

蓦然他一掌横扫,失魂落魄的六王被劲力击飞,惊恐的跌进了蛊池。

蛊池极大,群雄将毒物扫荡至边角,足足积起了半人高。六王正落于此,层层相摞的蛇虫犹如软榻,托住了他,数不清多少锋利的毒刺瞬间啮入躯体,六王张大嘴,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拼命痉挛起来,在虫堆中越陷越深,纷纷的毒物彻底淹没了他。

群雄有的与奴卫交战,有的在救蛊池中的人,还有一部分冲上殿顶,杀向血翼神教的长老,人们杀意激荡,攻势凶猛。

场面混乱不堪,血翼神教已然溃了,荣隽漠然的看着,犹如一个不关已的幽魂。

荣氏一族数百人的覆灭,竟然来自一个孩童的恶念,积蓄多年的复仇执念仿佛一个冰冷的笑话,所有的一切皆成了虚空。

荣隽突然抛下铜铃,转身掠走。

严陵一边杀敌一边盯着他,见状高呼,“首恶要逃,大伙快追!”

山风冰凉,吹动宽松的黑袍,荣隽漠漠的掠行,仿佛对后方追来的人群一无所知,他穿出殿群,掠过林海,来到一方断崖,下方是稀薄的白雾,他终于停住脚步,摘下了银面具。

阳光下银光一闪,被抛下了高高的山崖。

追上来的群雄只见黑袍一纵,宛如化去,消失于云雾中。

陷在蛊池中的人悉数被救上来。

殷长歌中毒不轻,脸庞发黑,几乎眩晕欲倒,被旁人扶着仍在追问,“师叔怎样了?”

苏璇被平放在地上,肩臂的重创深可见骨,胸腹被断剑所贯,英越的脸庞苍白如透明,每一次呼吸都有大量的鲜血溢出。

周围一片静默,这样重的伤,谁都知道难有奇迹。

苏云落被白陌负着,挣扎着扑下来,大滴的眼泪落下,微弱的呼唤,“师父!师父不能死——师娘在等你!师娘要生宝宝了,她在等你回去!阿卿——阿卿!”

苏璇异常的疲倦,从未有过的脱力,虚幻中似乎看见北辰真人安然阖目,化作流霜飞散。

他不再感觉到痛楚,意识也开始松泻,散入无边苍穹,归于茫茫大地,远风送来一缕遥远的牵萦,纷纷尘世的尽头,仿佛有一抹颦眉含泪的清颜。

大军南征,恶教一触即溃,捷报飞递金陵,朝野上下无不大喜,天子诏令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只是喜讯中亦有噩耗,靖安侯虽被江湖人救出,终因毒伤过重,未能生还。左倾怀扶灵而归,天子率群臣于城外相迎,金陵全城缟素,百姓悲泣盈野,共为之悼。

前往靖安侯府致哀的吊唁者无数,车马为之壅塞,出殡安葬等事宜由礼部主办,极尽哀荣,为立朝以来绝无仅有。

靖安侯的长子左卿辞伤怀过度,加上妻子攻恶教时再度重伤,留于西南歇养,他请辞一切封赏,表达了归隐之意。信中言辞婉转,字字孝悌,天子亦为之感喟,遂下旨由左倾怀袭靖安侯之爵位,其后更对侯府多次封赏,恩宠非常。

当此之时,正阳宫的金虚真人献上了一张前朝藏宝图,为门中弟子在西南敌巢所得,初时以为旧布,用以裹物,回山后发觉有异,交予师长,上报了朝廷。

天子着人堪验,果然从栖霞岭附近取获了大量黄金,满朝为之轰动,天下无不赞佩。

正阳宫派出精英对抗尸军,同时号召天下英雄守城,已是功劳不小;此时献上宝藏解朝廷燃眉之急,更是让天子喜极,应德帝龙颜大悦,遣吴王至天都峰颁旨,嘉言褒奖,恩赏无限。

正阳宫牺牲了不少精英,然而得天子彰表,也觉荣耀与安慰,唯有沈曼青退回赏赐,只求以微末寸功,赎祖父谄敌之罪。

天子悯其孝心,允其所求,赦免了沈国公,将之贬为庶民。当沈国公踏出天牢,重见天日,已是老迈不堪,他颤巍巍的谢过皇恩,率家人返乡归栖,从此不履金陵。

凡是参与守城与攻伐西南的门派,皆受到天子褒奖,各得赐赏,亡者亦有抚恤,得一份体面哀荣。众多豪杰归乡,地方吏与世绅纷纷送来贺仪,争相与之结交,赞者有之,羡者有之,江湖中又多了不少轶事流传。

外边沸沸扬扬,热闹未休,各地的传言如五月枝头的海棠,风一吹纷繁似雪。

琅琊已是春深,群芳缭乱,韶光似锦,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

阮静妍在庭树下仰头而望,清眸幽深如水,掩不住万千思愁。

从夏至秋,从秋至冬,如今又复春光,良人依然未归。

一箱又一箱黄金珠玉抬入院内,皆是天子所赐,连出生才两个月的孩子也得了重赏,亲族无不赞羡,她看也未看一眼,每日对着孩子,望见相似的眉眼,止不住有泪欲落。

听说他受了极重的伤,不得不留在西南。

不知他情形如何,伤势可安,身边是否有人照料,为何至今仍无归音。

牵挂与哀愁几乎倾覆了理智,她在无数个夜里难以入眠,清晨泪湿枕衾,日渐消瘦。春光越是明媚,阮静妍越加伤怀,怀中的幼子无知的挣动,睁着黑亮的大眼,指着碎雪般的海棠花咿唔。

她暂时中断愁思,摘下一朵海棠放入婴儿手心,想起当年苏璇的一簇凌宵,禁不住微笑,不觉又堕下了泪。

一旁的奶娘正要劝说,忽然惊住了。

院门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英挺的男子,五月春暖,时人换了单衫,他依然拢着一件薄披,轮廓也有些清瘦,然而长眉入鬓,眸光如水,温柔的望着庭中人。

院中的仆役从未见过这人,不免大为紧张,侍女茜痕正好从屋内出来,一见惊喜而唤,“姑爷回来了?”

阮静妍一抬首,蓦然惊住了,仿佛堕入了梦中,长睫倏颤,清泪如泉涌下。

余人见了此情,哪还有不明白的,奶娘赶紧抱过了孩子。

阮静妍一声哽咽,向男子飞奔而去,被他一把拥住,坚实的胸膛与温热让她觉出真实,颤栗的哭出了声。

男子紧搂着她,似一声微笑,又似轻叹的低语,“奴奴又哭了。”

阮静妍的泪落得更凶,纤弱的肩膀剧烈的抖动,所有断肠的牵挂,离别的哀伤,无尽的相思与热恋,悉数化成了喜悦的泪。

男子抚着她的发鬓,眼眸微热,带着无限的爱意与温存,一声低语拂过她的耳。

“奴奴别怕,我回来了。”

春阳初升,柳枝低垂,早起的黄莺在庭树上啼鸣,脆亮的叽啾不休。

一名绯衣侍女蹑足而出,持着竹竿击打枝桠,惊得叶间黄鸟纷纷散去,院内恢复了安静。

屋内的阮静妍放下心,拉起衾被覆住爱人的肩,玉臂拥住他,满心的温柔安恬。

苏璇重伤方愈又远道而归,至此才得安眠。

他沉沉未醒,陷入了辽远的梦境。

梦里没有干戈杀戮,没有浴血纷争。

唯有,万里青空,无尽的浩瀚长风。(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