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时代都有神话,每一个神话都悬挂在高高的云端。
属于衞碧的神话,从这一天起变成了笑话。
她理论上的经纪人在两天之后登门。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衞衣衞裤,一副金属框架眼镜,脸上密布着红晕,豆大的汗珠几乎要将发鬓濡湿了。他带着一点怯生生的稚嫩,小心地打量着她:“衞小姐,你好,我是你的新经纪人,我……”
衞碧迟疑看着他:“……你?”
居然是不久之前害她额头开花的那只笨狗仔?
“……是!”年轻男人迅速低头,抓耳挠腮,“对、对不起,上次把您撞了,我……我以后会好好工作!我叫……我叫周礼……”
衞碧失笑:“据我所知,环球似乎并不招收有娱记工作经历的经纪人。”
周礼小哥的头埋得更低:“对不起,对不起……”
他这副模样哪里像经纪人,比最鲜嫩的助理还不知所措。
衞碧眯着眼看他,勾了勾嘴角。如今她名义上“带病休养”,实则是被雪藏了,偏偏还背着巨大的黑料,但凡圈内人还有哪个敢接她这个烫手山芋?恐怕是因为实在没有人应征,才别有用心地安排了这个前任娱记当她的经纪人吧……
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现在的情况,有没有经纪人其实并没有多少区别。
她揉了揉眼睛,想要继续回去补一觉,却被满脸通红的周礼小哥拦住了去路。
“衞、衞小姐,环球的年度盛会就要开始了,一般……一般在这之前,运营部会安排新一年度的计划,会有很多新的代言计划!”
衞碧眯眼。
周礼紧张得汗如雨下:“我、我知道衞小姐您之前因为……的事情,有部分代言和片约暂时搁置,但是、但是……”
衞碧笑了,直言戳破他:“不是部分,是所有;不是暂时搁置,是被告违约索赔,直接被飞。”艺人形象也在代言与片约的条款之内,过去的一个月,她已经把之前十年积攒下的心血耗费一空,没有被索赔而只是被解约,已经是万幸了。
周礼红了眼圈:“衞小姐……”
“回去吧。”
“衞……”
衞碧关上了房门。
不是她残忍,只是周礼,他的用力争取只会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难堪和困顿。她走到今时今日,并不仅仅只凭借着这一张脸,更加仰仗的是圈中人脉。如果只是因为一起艳照事件,那未免太小看了她这些年攒下的人脉。恐怕,秦则宁还在其中做了些什么,才让那些人直接向公司提出解约,却连一个电话都不敢打给她。
既然如此,何必自讨没趣儿?
横竖饿不死,不如当来了一个大假期。
可惜,她终究小看了周礼。
这一个前任小狗仔似乎有着充沛的精力,天天早晨到她的公寓报到,喝完她的咖啡,向她汇报一天的行程安排,以及近来哪一个导演打算拍什么新戏,是否有适合她的角色……一次又一次,每次他都满怀希望出发,最后灰头土脸归来,却偷偷看着她的脸色,不敢据实相告,千方百计替导演的拒绝找理由……
衞碧有些看不下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劝他:“没关系的,我不难过,你可以……嗯,每天来陪我喝咖啡。”反正环球照付工资……
周礼眨了眨眼,又红了眼眶,最后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他们、他们太仗势欺人……”
衞碧笑了,伸手摸了摸周礼毛茸茸的脑袋。
他终究太年轻,年轻得相信这个圈子里居然还会有所谓的公平。
……
神奇的是,小周礼并没有放弃,他越挫越勇,几乎要把娱乐圈翻了个个儿。
两周之后,周礼兴奋的敲门声响彻了半幢公寓楼——
“阿碧姐——碧姐!我找到了一支MV!”
衞碧泡咖啡的手抖了抖,打开门,看见了周礼亮晶晶的鼻尖,还有他自然卷曲的棕色头发。一瞬间,居然有一种养了一只小泰迪的错觉……
……啊?
黄昏来临时,衞碧化了妆,戴了假发和墨镜,低调赴约。
好在天色将晚,蹲守了半个月的狗仔们终于不耐烦地撤退了大半,她从地下车库绕行楼梯,最终从与公寓相连的购物商场混了出去,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抵达目的地。
咖啡厅的包厢内,一个年轻的男人早就守候,见她进房,助理扬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没想到衞小姐真的会来,真是荣幸。我是Andy。”
衞碧勾勾嘴角,接过侍者手中的咖啡,懒散地倚到了沙发中。
“SE的?”
Andy笑了,笑容有些狰狞变味:“想不到衞小姐居然还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真是受宠若惊。”
衞碧视若无睹,咧嘴一笑:“嗯,我这人比较记恩,A……什么?五年前的金曲奖,如果不是您照顾有加,舍己为人,也不会让我冠军之路如此高潮迭起。大恩不言谢,铭记于心。”
顿时,Andy的脸黑了。
衞碧满足地抿了一口咖啡,真诚道:“这次又要承蒙照顾了。”
“你……”Andy大概被她的厚颜无耻堵着了,一时急喘了几口气,才缓缓道,“衞小姐真是风趣,过去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不过相信衞小姐近日比较清闲,我这裏倒有一份不错的合约,就是不知道衞小姐肯不肯赏这个脸。”
衞碧眯眼看着Andy,嘴角的微笑微微收敛。
Andy是什么人她当然记得。五年前,她代表环球参加金曲奖的选拔,一路过关斩将,以最高分杀到了总决赛,所有人都知道,她将是实至名归的金曲皇后。结果,最后决赛评分制中,所有评委给了全场最低分,而得到第一的是一直不被看好的SE艺人宋绾。一时间舆论四起,硝烟弥漫,持续半个月的昏天黑地之后,秦则宁设计施压,终于爆出了SE运营主管Andy行贿不成威胁评委的惊天黑幕。最后,宋绾被雪藏,Andy被免除主管之职,一场闹剧反而成就了她衞碧皇后桂冠。
某些方面讲,他的确是她的恩人,如果没有他,不会有她和秦则宁的共患难之夜。
“衞小姐以为如何?”
Andy把一份文件推到了衞碧面前。
衞碧一眼扫过,勾起嘴角。
这是一份MV合约,曲子是SE一哥顾少司写的,MV则由环球制作。里头讲的故事有趣得很,天真烂漫的少女歌者遭遇了狂酷转的总裁,少女与总裁一见锺情,渐渐深爱,结果半道杀出了喜闻乐见的总裁恶毒未婚妻……
“我是未婚妻?”衞碧低笑。
Andy干笑:“很合适,对不对?”
衞碧真诚点头:“我最喜欢恶毒女配了。”
Andy大笑:“我本来还担心衞女神不肯屈就我们这女二号,看来衞小姐是知进退的人。那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那么少女歌者是……”
她合上合同,忽然发现扉页上清清楚楚地标注着项目:《青涩年代》。
顿时,她默默地在心裏把周礼这只不靠谱的泰迪狠狠掐了无数遍。
这是秦则宁用来哄陆雅安的那部剧的主题曲!
“碧姐!”
说曹操曹操到,欢快的声音由远而近,小鸟一样地飞来。
衞碧一阵头痛,果然看到一袭白衣的娇小身影款款而来——陆雅安,不管之前有多剑拔弩张,她总能选择性失忆,这也算是特殊才能吧。
陆雅安一把抱住了衞碧的胳膊:“碧姐,你能答应参加我的MV真是太好了!哈哈,我原本还在担心你心情太差……”
衞碧干笑,不动神色地抬起头,果然看到陆雅安的身后跟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秦则宁。
他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和,如同很久之前那样,似乎是在等待着她的决定。
衞碧与他目光相对,朝他微微笑了笑,接过了Andy手里的笔,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落定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自尊被踏过的声音。
半个月的雪藏,照片被曝光,她曾经头痛得快要昏厥,却已经活生生逼自己去忽略那些事了……可是现在在他的目光之下,她还是听到了城池一点点崩塌的声音。
她站起身来,缓步朝外走去。
“阿碧。”忽然,秦则宁出了声。
衞碧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
片刻之后,秦则宁淡然道:“我以为,你的骄傲会更值钱一点。”
衞碧轻道:“我哪里有骄傲的资本。”如果他以为的骄傲是在经历这些之后关起门来,把曾经的辉煌装裱到墙上,那么他实在是不够了解她。她的确曾经站在最高的地方,现在一脚踏入了泥沼,丑闻、艳照、脏水,这一切的确让她狼狈不堪,只是那又如何?
反正她向来厚颜无耻,受得起当年的辉煌,当然经得起如今的落魄。
权当是识人不清的代价。
只不过,用这样手段的秦则宁,却真正让她看不起了。
也许是她太过陌生的目光,让眼前的上位者感觉到了新鲜,他忽然笑起来,眼角流露出一点点昔日的温存。他说:“阿碧,你宁可自取其辱,也不肯去求助陆筝?”
陆筝?
关他什么事?
衞碧有些疑惑,却完全没有询问的欲望。她踩着细高跟往外走,听见了身后的声音:“雅安是新人,你作为前辈,多多提点。”
“当然。”
衞碧笑了,作为“前辈”,指点新人的确是她的义务。更何况这项目还是Andy的。
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不是吗?
即使接了《青涩年代》的MV项目,雪藏却依旧没有过去。
周礼大约是内疚难耐,一连好几天没有上门。
衞碧不以为然,只是窝在小小的公寓里,用心查阅关于《青涩年代》的资料。这一部剧秦则宁可谓下足了血本,为了拉动最大的受众群体,不仅邀约了SE一哥顾少司做男主角,在启动之前买了一张他的单曲碟,更加启动了国内罕见的即时拍摄播出模式,以周播形式最大程度满足受众群体对剧情的渴求……
导演是周仲元。
看到导演名字,衞碧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周仲元今年快要六十岁了,是导演圈里的泰山北斗。他的名字不仅代表着票房和口碑双赢,同时也代表着他对演员的挑剔苛刻。
她当年被人人夸赞颇有演技天赋,却仍然在周仲元手下被骂得狗血淋头。更何况陆雅安不过是个新人?秦则宁急着捧红陆雅安,却选择了周仲元,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秦则宁与陆雅安的绯闻渐渐有盖过艳照事件的势头。媒体上三天两头报道的不外乎“秦少携玉女驾车夜游”“陆雅安或成秦氏环球少奶奶”“郎财女貌新CP出炉”。
可惜秦则宁面对媒体,却始终是不否认也不承认的态度。
直到《青涩年代》立项发布会上,无数闪光灯戳向秦则宁,他才对着媒体微笑解释:“陆雅安是环球的新人,也是公司打算栽培的新秀,希望各位不要人云亦云,毁了她大好前程。”
言下之意,是否认了情侣关系。
这简直是打脸,谁不知道陆雅安对外已经默认了自己少奶奶的身份!
电视屏幕上,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陆雅安在那一瞬间脸色微微挂不住了,却仍然死活挤出一抹笑来。
有胆大的娱记把话筒戳向秦则宁:“那么请问秦总,您与衞碧是否有过过往呢?”
秦则宁的目光透过镜头,温温凉凉的。
却始终没有作答。
电视机前,衞碧抱着酒杯看着他的目光,笑得前俯后仰。周礼小心地把她丢得散乱一地的纸一张张捡起来,望向她的目光中赤|裸裸写着“该不会气傻了吧”的担忧,他拿过遥控器,按下了关闭键。
衞碧:“……”
周礼咬牙,气鼓鼓的。
衞碧笑了,又打开了电视机。
周礼小心问:“阿碧姐,你真的已经放下了?”
放下?衞碧仔细想了想,盯着屏幕上秦则宁隽秀的脸,缓缓摇头。
“那……”
“没关系。”她轻道。
放下不放下,都没有关系。只有还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觉得放不下是痛苦,放下才是解脱。其实,当你习惯了得不到,放不放下都没有关系。
她微笑道:“你说,上次是陆雅安坑了你?”
“是……”周礼眼圈又发红,“上次她只告诉我是顾少司新单曲的女角……”
衞碧朝红眼圈的小泰迪勾勾手指:“想不想坑回来?”
MV拍摄的约定日终于到来。
衞碧已经没有了助理,出门之前的着装是她自己操办的。她在镜子前站了许久,卸了脸上的妆,又从柜子底翻出了一套运动型衞衣,想了想,摘除了假发和隐形眼镜,戴上了一副框架眼镜。
还缺点什么呢?
她在镜子前抓耳挠腮,最终跳了好几下,把柜子顶层的鸭舌帽拿了下来,往脑袋上一罩——顿时,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衞碧:
短发,弯弯的眼睛,中规中矩的框架眼镜下是略显苍白的瘦削脸庞,简单利索的碎发贴在耳旁,在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
“阿碧姐,我准备好——”周礼冒冒失失地推开房门,声音却活生生地卡在了喉咙处。他的目光像在看怪物,颤抖的眼神从上到下把衞碧扫了一个遍,最终干涩地开了口,“头、头发……”
衞碧笑了:“之前都是假发呀。”要是每次换发型都是真发,那恐怕早就秃头了。
“你你你……你看起来……”
“很老吗?”衞碧回头看镜子。之前环球对她的包装从来都是热辣成熟风,她从出道第二年就开始浓妆艳抹、短裙长腿打扮了,老实说,其实她也不确定是否还有这样打扮的资历……
周礼小哥猛摇头:“不不不……不是!很年轻,可……可你不是已经……”
衞碧瞬间明白了他的压抑,憋笑问:“小周礼,你几岁?”
周礼满脸通红:“二十七,今年刚刚研究生毕业。”
衞碧:“……”真没看出来!
她想了想,郑重道:“周大哥,你好。”
周礼:“……”
衞碧今年二十六岁。
她现在的模样大概像极了某个明星的小助理,没有人会把她和“衞碧”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很少有人会把明星公布的出生年月当真,人们总以为她已经年纪不小却風采依旧,却很少有人记得,她红极一时的时候不过虚岁十七,即使是现在,也不过二十六。
抵达拍摄现场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引起娱记们的主意,轻而易举地就通过了包围圈。一路上,倒是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打量她,却并没有异样。
衞碧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进了化妆室,被工作人员拦在了门外:“你好,后台暂时不方便非工作人员进去。”
那人显然没有认出她来,他正心不在焉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衞碧还来不及解释,就听到里头传出一个苍老暴躁的声音:“你不要告诉我什么合约不合约!我的合约上要求的是配备一个有一丁点演技的女演员!不是让你们给我去大街上拉一个女人!”
有人小声解释了什么,却仿佛是火上浇油,老头儿的声音更大了:“别跟我说只是MV!我不答应!告诉姓秦的,老头儿我不差钱,赔款就赔款!”
又是一阵静默。
然后,里头“砰”的一声巨响,老头儿的声音快要掀翻房顶了:“那叫有一丁点演技吗?!那个丫头除了眨巴眼睛还会什么?啊?!我要一个只会眨眼睛的,我干吗不去找一匹马啊?人家比她眼睛大多了水灵多了!”
“噗……”
衞碧喷笑出声,拉开房门想要进去,结果工作人员却死死抵住门。
“无关人员不得入内!”
衞碧摘下了鸭舌帽,盯着他的眼睛,冷道:“我是女二号。”
“编什么编,女二是衞……”那个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哑口无言。
衞碧推开他的手,拉开了化妆间的门。顿时,无数道火辣辣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有人疑惑,有人震惊,有人的目光像是在看怪物。
“你是谁,出……”
有个人叫出声来,结果被身旁的人狠狠拽住了衣角。
“周老,好久不见。”
衞碧笑眯眯地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文件,来到最里头的老头儿身边。
老头儿正在吹胡子瞪眼,斜睨了她一眼,冷飕飕道:“哟,衞碧啊,难得洗干净脸了啊,怎么改邪归正不走夜店范儿了?就你那演技也就拼死混个三流末,早洗干净了还能去演个乡村大剧院里的花瓶村花。”
衞碧:“……”
几年不见,差点忘了周仲元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