衞碧咽下了那口菜,认真道:“我还有一点胸闷,能不能把明天开机时间调整为早上九点?”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窘起了脸,林矜的神色也微妙起来。
江宁定定地看了一眼衞碧,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你得问执行导演,毕竟剧组分分秒秒都是投入,我这做导演的倒是不怕浪费点钱。”
执行导演秦则宁皱起了眉头,犹豫片刻,轻道:“可以,你可以和我换个房间,剧组延后一天开工。”
顿时,桌上的氛围微微尴尬。
衞碧匆匆吃完回房,在自己房门外见到年轻的场务小哥。场务小哥脸红红的,抓耳挠腮,手里抱着一块精致的小蛋糕:“那个……这是大家派我送来的,谢谢你帮我们争取了休息的时间。”
衞碧笑了,小心接过蛋糕,叮嘱:“早些休息,明天有一整天的时间去准备,不用匆忙了。”
“……嗯!”场务小哥笑得耳朵咧到了耳后根,像一只兔子一样蹦走了。
衞碧目送他离开,心情好得很,正准备回房间,扭头却看见了不速之客——秦则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楼梯拐角处,正安静地盯着她的背影。
好心情一扫而空。
秦则宁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蛋糕上,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难得的柔软。他说:“从前很少见你吃这些。”
是啊。衞碧自嘲地勾勾嘴角:“嗯……最近口味变了。”
秦则宁显然并没有相信,他自顾自跳过了衞碧敷衍的答覆,低垂目光,换了话题:“阿碧,你的眼睛……”
“则宁!”
忽然,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林衿像是匆匆来到,朝着秦则宁露出笑意:“父亲的游艇到了,我好不容易说服他带我们出海夜钓,快走吧。”
秦伯远也来了?
衞碧心底泛起小小的诧异,虽说江宁的戏向来就是票房大杀器,可是环球家大业大,对《为帝》投入到这份上显然并不符合常理。《为帝》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能让秦家叔侄与陆筝博弈吗?
衞碧发呆的时候,林衿已经走到了秦则宁身旁,亲昵地挽住了秦则宁的手腕,抬眼朝衞碧笑:“衞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听说这一代海域有非常特殊的鱼类,是野钓客的天堂呢。”
秦则宁静静地看着衞碧。
衞碧摇头:“不了,后天就是我的戏份,我不能熬夜。”
林衿说:“那也要后天才拍摄呢。”
“一起去吧。”沉默许久的秦则宁轻道。
衞碧想了想,不经意瞥见了林衿眼底不易觉察的嘲讽,顿时被唤醒了心底的小恶魔。
“好啊。”她笑起来。
这圈中人人都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看到林衿眼底一闪而过的抵触,她满意得很。
夜晚的海洋风浪不减,月光洒落在海面上,暗潮汹涌。
衞碧的衣衫有些单薄,好在小助理周礼已经是一个初具雏形的绅士,她披着周礼的外衣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尽量让自己离水面远一些。
“碧姐怕水?”周礼发现了异样。
衞碧摇头,考虑了片刻又点头:“只是在晚上。”
“我去给你准备点晕船药,有镇定作用。”周礼匆匆离开。
晕船药?能起作用吗?衞碧目送周礼的背影,一时间忘记了阻止。一直以来,她对水并不太喜欢,倒也不见得是害怕,只是有一点难以言说的焦虑,这种焦虑在白天难以觉察,只有到了晚上的时候,才会一点一点从心裏蔓延开来,静静地流淌进四肢血液里。
——走一走吧。
衞碧裹紧了衣裳,绕过甲板,发现船舷上的秦伯远与秦则宁各自持一根钓竿,叔侄一派和睦。
“小衿安排这些是为了你,你却拉了曲欣衡上船,则宁,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啊。”秦伯远的声音带了浓浓的调侃。
秦则宁沉默,忽然收了鱼线,拉上来一条手掌大的活蹦乱跳的鱼。他熟练地取下鱼鈎,把鱼放入了身边的水桶,又串上鱼饵,抛竿入海。
秦伯远慢条斯理,声音也淡:“我记得从前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你非大鱼不钓,多年不见,你倒变了性子,喜欢小鱼小虾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秦则宁淡淡的声音响起。
他说:“二叔在的地方,怎么可能只有小鱼小虾。”
秦伯远道:“可是我也记得你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则宁,我赚钱的方法可与你完全是不同的路数。”
“求同存异。”
秦伯远一愣,放声大笑:“这简单,你娶了小衿,我们即便道不同,总归也能殊途同归。”
“不用了。”秦则宁收杆,吊鈎上空空如也。
“因为曲欣衡?”秦伯远问。
被点名的衞碧裹紧了衣裳,心安理得地继续听下去。横竖她已经是被拉来当垫背的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是。”秦则宁淡然道。
如此坦然的答覆让秦伯远失笑:“年轻人,我是你的话就设法掩饰一下,”秦伯远收敛笑容,声音低沉,“以免捧杀。”
“我只是怕二叔不清楚轻重罢了。”
秦则宁的声音一点一点融进夜风里,沁凉无比。
他缓缓收起了鱼竿,头也不回转身回舱。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衞碧才轻手轻脚从船舱侧边走出,小小舒了一口气。作为八卦女主,要是被迎面撞上了,也是不小的尴尬。
“曲小姐想偷偷回去?”秦伯远温和的声音响起。
衞碧:“……”
所以,姜还是老的辣。
衞碧裹着衣裳到船舷边,在秦伯远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做好准备听秦家二叔交代前途的准备。月色下,秦伯远的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白霜,看起来其实并没有那么凶神恶煞。他像是一个慈祥的老者,蹲坐在海边,忽地收杆——一条硕大的鱼悬挂在半空,甩下了一串水珠。
“是不是比则宁的鱼漂亮很多?”秦伯远轻笑。
衞碧老实点头,不置可否。
秦伯远把鱼放进水桶里,才终于正眼看衞碧。他说:“曲小姐似乎话不多。”
……这种时候让人说什么话?衞碧斟酌了好久,干咳道:“我只是在想您哪个口袋里藏着支票。”
“……嗯?”秦伯远似乎疑惑。
衞碧干笑:“按照剧情发展,您不是应该掏出支票了吗?”
秦伯远一愣,放声大笑:“曲小姐真是个有趣的人,难怪则宁不择手段也不想让你卷进来。”
“卷进什么?”衞碧敏感地发现了异样。
秦伯远却不再回答,他答非所问,仰头看月亮:“后半夜会有大浪,还是早些回去吧。”
衞碧把好奇心咽回了肚子里,向秦伯远告别,往船舱内走。
月光下,秦伯远那道身影茕茕孑立,说不出的薄凉。
衞碧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从刚才到现在,心裏的焦躁似乎被抹得无影无踪。秦家人,是不是当他们虚情假意与你相谈甚欢的时候,都有这样的魔力吗?
这可真是一个斯文败类与衣冠禽兽相得益彰的家族。
游艇内部的休息室,林衿手里拿着一盒药,匆匆上前到了衞碧的跟前,满脸关切。
“听说你晕船,好些了吗?”
衞碧接过药,笑道:“没有,是周礼夸张了。”
林衿如释重负:“还好,我还在担心你明天没有办法出席我的生日party呢。”
“生日party?”
林衿眨眨眼,目光投向秦则宁:“则宁与爸爸安排的,我对男人安排惊喜的俗套方式还真是没想法,年年都只有那几样,还自以为别出心裁。”
原来明天是林衿生日,难怪秦伯远也赶到这小小的剧组来凑热闹了。
“其实我是无意中看到了曲小姐的合同资料。”林衿巧笑,“真是缘分,曲小姐的生日与我是同一天。不如我做东,一起庆祝?”
“哦?曲小姐竟然和小衿是同一天生日?”秦伯远也回到船舱内,正好听到了后半段对话,颇为诧异。
船舱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汇聚到了衞碧身上,只有秦则宁似乎并不意外,自顾自倒了一杯红酒。衞碧与林衿,一个摸爬滚打如今光鲜亮丽,另一个却是生来就拥有许多珍贵的东西,同一天生日,却是南辕北辙的人生吗?
衞碧摇头笑了:“我身份证上的生日只是被孤儿院正式收养的日期,并不是我的生日,我也从来没过过生日。”
“那曲小姐的生日是哪天?”林衿问。
秦则宁皱起了眉头。
衞碧早就对这样的疑问习以为常,淡淡道:“不知道。”
“没有去查过吗?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总归有些可怜……”
“林衿!”秦则宁冷道。
就连秦伯远望向林衿的目光也不太愉悦。
林衿被吓了一跳,望向秦则宁的目光带了埋怨,却没有终止话题。她说:“明天一起庆祝,好不好?”
……果然是被拉来当炮灰的吗?
衞碧在心底哀叹,考虑半天,答:“不好。”
林衿一愣,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衞碧咧嘴笑了:“连自己生日都不知道,我一直挺难过的,所以从来没想过过生日。尤其是身份证上生日那天,特别特别特别难过。”衞碧轻飘飘望向林衿,语调尽量真诚,“林小姐,不会为难我吧?”
秦家长大的孩子,语言套路是学得滴水不漏,可是面对野路子却并不擅长。衞碧就是那个没脸没皮不按常理出牌的野路子。
林衿的脸色变了又变:“当然。”
“祝林小姐生日快乐。”衞碧笑眯眯道。
第二天,剧组的所有事宜都暂停,全剧组人员通力合作,在岛上布置了露天的派对会场。美酒与美食一应俱全,主席台上的鲜花是清晨空运来的,布置完毕时花瓣上还带着晨露。
“你说,会下雨吗?”陶可黏在衞碧身后,软绵绵低声细语。
衞碧笑道:“不会。”
这种场合显然是准备已久,怎么会忽略天气呢?只不过于一场生日宴会而言,现在的场面似乎太隆重了,就算是秦家宝贵的女儿,也不至于这样吧?
没过多久,媒体团搭乘轮船来到,长枪短炮对着礼台一字儿排开。秦伯远做了简单的致辞,祝贺林衿生日快乐。紧接着,他的律师手拿公文包上了台,对着诸多摄像机念了一份公文,宣布环球影视将为《为帝》追加三亿投资,待到影片上映时,所有票房都将作为以林衿名字命名的基金会的初始资金,由秦伯远亲自掌舵……
媒体闪光灯一片。
所有剧组人员还来不及消化这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人人都面面相觑,只有江宁一脸凝重地望着秦伯远,似乎别有心事。
这可真是年度大戏啊。
衞碧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给陆筝打了电话,问他:“所以,这笔钱的投入是你之前就知道的吗?你的计划与这笔钱有关系?”
“是。”
“你需要我做的并不止成为这个三亿追加资金投入的女主吧?还包括什么,比如……取得剧组的大致支出预算?”
电话那头的陆筝一阵沉默,好久,他的声音才悠悠传来:“小衡,”他轻道,“如果现在要你退出《为帝》剧组,你愿意吗?”
“为什么?”衞碧不明所以。
陆筝的呼吸渐渐急促,他似乎难以找到措辞,最终只挤出一串含混的词语。
“我……我有一些……”
“……嗯?”
“没什么。”陆筝轻道,“我等你回来。”
“好。”
衞碧挂断电话,远远看着派对会场一派熙熙攘攘。事到如今,她才终于大概明白陆筝在计划的东西。环球对江宁新戏的投资巨大,在投资之初就以设立票房收入为基金会初始资金,这种种行为都不是正常的。陆筝他一开始就以这一笔非同寻常的钱为目标,秦则宁恐怕也知道,秦伯远更加是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在奔波忙碌,只不过是否是同一条船上的就不得而知了。
她在这其中,恐怕只是SE与环球相连接的一条小鱼。
未来的飓风巨浪,只能靠自己。
……
SE办公室,秘书小姐小心地在门口探望,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陆总监的办公室向来是大家最乐意送文件的地方,因为陆筝总是和颜悦色,一双笑眼明媚如暖阳。可是今天陆筝似乎……心情不好?
他静坐在办公桌前,听见声响才恍然回过神来,眼神仍然有些狼狈。
“陆总监,营销部今年的企划案,请问您是否批阅完毕了?”
“Andy……”陆筝答非所问,“你有没有……送上去文件后,又后悔的时候?”
“……啊?有、有啊……”秘书小姐疑惑不已。
“那怎么办?”陆筝摘下眼镜,目光微微失神,竟然有一点点无措。
秘书小姐感受到了自己脸上发烧,慌乱答:“在能阻止的时候尽量阻止啊,万一还有机会。”
“那要是,已经晚了呢?”
秘书小姐想了想,答:“那就没有办法了,只能做好时刻补救的准备。”
陆筝闭上了眼。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神已经不复刚才的迷乱。他拿起手机,翻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拨通。
“一切如你预计,何警官。”
等到第三天,《为帝》终于正式开拍。
最先拍摄的是本剧最终的镜头,也是本剧声势最为浩大的一个镜头,陈国国破家亡,陈国皇帝带全家老小逃亡至荒郊的行宫,然而仍然被发现了行踪。凛冽的冬日凌晨,叛将踏破荒野宁静。皇帝最后的亲衞与叛军殊死搏斗,然而却最终寡不敌众,被屠戮殆尽。日出时分,叛军带领金戈铁马直入行宫,一路斩杀所见侍从……陈国皇帝手握开国之刀,眼睁睁看着族中亲人齐跪在祖宗祠堂前,一个接着一个饮下鸩酒……
这是一个长达两分钟的长镜头,所有的人各就各位,由一台摄像机铺设漫长的轨道而成。这是非常复杂的拍法,所有人员不能有一个走位错误,否则就得全盘重来。
“重来!重来!那边的士兵你是没有吃饭吗?!你手里的是刀不是斧!演不了别演!”整整一个上午,江宁的嗓子已经哑了,浑浊的眼里满是怒火。
一干主演在最后一个镜头的片场准备,然而前面的群演频频出错,所有人都跪得双腿发软,两眼冒了金星。
终于,镜头第一次移动到了主演场次,衞碧饰演女帝,只露出一个端剑的背影纹丝不动,镜头在她身后移动,逐渐扫过陶可、林衿等人……林衿徐徐站起身,从侍从手中接过杯盏,忽然一个踉跄,杯子跌落在了地上。
“卡——”江宁气急败坏,看是林衿,活生生把口中的骂声咽了回去,“重来!”
林衿眼圈泛红,虽然没有挨骂,不过因为她这一个错误,之前的全部镜头已经作废,现场的目光自然多有异样。
重来,代表重跪、场地还原、群演归位,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镜头又一次回到祠堂内。这一次林衿的杯盏没有摔,她僵硬着身体移动到位,举杯对着衞碧行了个宫廷礼,而后是长久的静默。
众:“……”
片刻后,江宁恶狠狠砸了手里的分镜本。
“你这是忘词了吗?!”
林衿红了脸,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对不起。”她小声解释,“我太累了……”
“谁不累?!”江宁冷笑。
尴尬的沉默在片场蔓延。
林衿是什么,在片场的身份等同于三个亿。就算是追求艺术如江宁,也并不敢真把三个亿踢出剧组。等到午后,太阳已经高陞,江导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叹息道:“武替呢?叫武替过来,镜头稍微改改,从侧边切入,不要拍到脸了。”
……这简直是打脸啊。
衞碧没有力气幸灾乐祸,她其实也只不过是勉强支撑。她跪着的姿势正对阳光,太阳直射到眼睛里,刺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晰,可是如果闭上眼,身体就无法保持平衡……她只能尽量眯着眼睛,乞求下一遍千万不要再出状况。
好在,这一遍一切顺利,镜头终于正对着扫到了女帝的脸上。
衞碧徐徐起身,把刀刃举过头顶,目光聚焦在镜头稍上的位置。
“大陈已亡!尔等还不束手就擒!”镜头外,饰演叛将的中年人扯着嗓子号叫出声。
衞碧的目光微微低垂,面无表情的脸上只有几根乱发飘散。停顿了许久,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妙的弧度,和麻木的眼神搭配显得突兀而又诡异——
是啊,大陈已经亡了。
鲜血终将洗净整个皇族的污秽。
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血腥的过往,没有谁会记起这一段民不聊生的岁月。
这个黑暗而有腐朽的王朝终将成为历史上不堪入目的一笔,为岁月所长埋。
消亡殆尽,腐烂为泥。
这是最好的结局。
“昏君!你还不束手投降!”叛将的刀刃发出铮鸣,“昏君!事到如今,你可曾有一分悔悟!”
衞碧的目光渐渐聚焦,重新锁定到镜头上,在监视器里看起来,就像是她的眼睛从迷蒙逐渐闪出了光辉。
“没有。”衞碧沙哑着声音出声,她勾起嘴角,拔刀出鞘,“孤所作所为,事事真心,步步循性,今时今日入此局,虽死,无悔。”
刀刃锋利,然而女帝却并没有用它自刎,她把那一柄刀刃狠狠摔在了地上,踩在脚下,从怀中取出一柄短短的匕首,直直刺入自己的胸膛。
叛军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愣在当场。
女帝轰然倒地,阳光直射入眼,露出黄褐色的眼眸,澄如往昔风光霁月的岁月。
时间仿佛静止,没人敢呼吸。
“卡——”
好久,江宁率先反应过来。
所有人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躺在地上的衞碧却忽然捂住了眼睛,痛苦得蜷缩成了一团。
“衡、衡姐?”离得最近的陶可第一个反应过来。
在所有人行动之前,秦则宁冲进了片场,脱下衣服盖住了衞碧的头——“直升机!”
“快、快叫直升机!”
片场乱成一团。
衞碧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刚才说第一句台词的时候视野就已经不太清晰,等到倒地之后太阳直射,眼前忽然一片血染的红……剧痛从眼球底部直穿向脑后,她痛得连呼吸都零零碎碎,意识开始乱成一团……
“阿碧……阿碧!”秦则宁慌乱的声音近在咫尺。
衞碧忽然觉得周遭一片安静,混乱的思维最终集结类似荒谬的情绪覆盖全身。秦则宁……秦则宁,今时今日这种结局,我每一步都是清醒着走过,没有后悔过,也没有后悔的余地,只是……只是……
“你忍一忍,医生马上到了——你忍一忍——”
“……痛……”衞碧艰涩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裳,终于出了声。
秦则宁忽然汗如雨下,心慌得无以复加。衞碧拍戏十年,从未喊过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片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有的工作停滞,直升机匆匆赶赴位于最近的H市市医院,整个剧组的工作彻底瘫痪。
医院急诊室,医生匆匆翻阅资料,用探照灯仔细查看衞碧的眼睛,问她:“有什么病史?”
衞碧的疼痛已经稍稍缓解,她已经又能看清一点点影子,看得见周围晃动的人影,听见在耳旁回荡的心率监视器的声响——这裏是医院吗?她想支起身体,却被一股力道按了回去,只能茫然躺在临时的急诊床上。
“三年前……眼睛因为火灾,受过伤。刚才起初有点干涩,直视阳光的时间有些久……”
“伤及视网膜?”
衞碧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已经是三年前的伤?”医生的口气陡然严厉起来,“既然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伤,怎么现在还会弄得这么狼狈?年纪轻轻不懂得保护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怎么办?!你是想早早失明吗?!”
“……对不起。”衞碧理亏,虚弱道。
“还有你,你是家属吧?”医生严厉的目光落在秦则宁身上,“她的眼睛受过伤,绝对不能有二次伤害,你们是有多疏于护理,才能让她变成现在这样子?你们知不知道她随时可能失明?”
秦则宁面色铁青。
医生也脸色不佳,懒得多作纠缠:“去做详细检查。”
衞碧虚软地躺在床上,感觉到有人推着床走过长长的过道。一路都是细碎的脚步声和凌乱的呼吸,到末了,是秦则宁的颤抖的声音。
他说:“这就是你在青城医院治疗的‘小问题’?”
衞碧沉默。
秦则宁茫然站在原地,直到病床被拖进检查室,他才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拨通助理的电话。
“秦总?”电话那头Mako声音温和。
“帮我去查秋山医院,衞碧的主治医师电话。”
“已经查过了,不过宋医生拒绝透露衞小姐的病情。”
“把他的电话发我!”
“……是。”Mako的声音抖了抖,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很快,一串电话号码出现在了秦则宁的手机上。
秦则宁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在所有的事情得到验证之前,他不愿意去多想,只是……越是克制,就越是心慌。
究竟有多少事情,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宋承明的飞机三个小时后抵达。
三个半小时后,秦则宁在医院的会客区见到了行色匆匆的宋医生,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脸就被宋医生重重的一拳击中,整个身体踉跄着退后砸到了墙面上。
“秦则宁!”宋医生的脸原本一派斯文,此时此刻却红了眼,几步上前揪住了秦则宁的衣领,又是重重一拳袭上他的下巴。
秦则宁一动不动,任由宋医生的拳头第三次落在自己的脸上。三拳落下,他的牙齿有些松动,唇齿间传来一股腥甜的味道。
“很高兴见到你,宋医生。”
秦则宁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站直了身体,朝宋承明伸出手。
在他赶到医院之前,秦则宁已经大致浏览了他的相关履历,不出意外地发现了他的成长地点:仁爱孤儿院。他是衞碧的亲人。
“……无耻!”宋承明气喘吁吁,眼底仍然猩红一片。
秦则宁低垂下眼睑,低沉道:“你可以尽量发泄你的憎恶,只要你能告诉我衞碧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她的眼疾,究竟是什么时候恶化的。”
宋承明冷笑:“秦则宁,你这时候装什么情圣?”
“请告诉我……”
秦则宁的话没出口,胸口又被狠狠的一拳击中,撞倒一片桌椅。
深夜的医院,地砖的冰凉仿佛能够穿透脊椎,他坐在地上愣了一会儿,扶着椅子缓缓起身,低声道:“现在,你准备好说了吗?”
……
宋承明离开时已经是医院快要熄灯的时候。他只在衞碧的房间里停留了半个小时,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临走前路过病房外的座椅,又神色复杂地望了秦则宁一眼。
秦则宁如同雕像,静坐在病房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所有人离开,他终于把头埋进了膝盖里,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气。
——三年前火灾,伤势严重,险些失明。
——医院禁止拍戏,她偷偷转院,为了公司的危机硬生生扛着病痛连续参与拍摄。
——三年病情反覆,平均每一周都有半天时间的会诊,却瞒过了所有的媒体。
——自去年开始因为巨大的舆论压力更加减少会诊次数,导致眼疾急剧恶化。
——40%失明率,80%后遗率……
在她面临着失明的危险咬牙支撑着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医院的走廊夜晚寂静而且寒冷。秦则宁僵坐在病房外,感受着每一秒时间流走带来的凌迟。
他剥夺她的全部成绩,逼她离开她为之奋斗了十年的环球影视,甚至……甚至在她名誉毁于一旦之际,他都因为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选择冷眼旁观。
他不敢想象,这一年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被放弃,被误解,被逼迫……
而他……又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