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他的目光,令狐团圆怒道:“你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里会剪你?”无缺悠悠道,“我就是拿着唬唬不听话的,比如大白啊,老是晚上跑出去……”
在无缺的玩剪声中,在侍女哀求的目光下,令狐团圆只好进了屏风,几位侍女上下其手,开始为她换装。
“要我打扮成这样,到底何事?”
无缺坐在沉香椅上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去见一个男人。”
“什么?”
侍女弱弱地道:“四小姐,您先穿袖子!”
令狐团圆咬牙切齿地问:“见谁?”
“一个姓潘的男人啊!”
令狐团圆移步,被两旁侍女拉住。
“不用慌的!”无缺一手点了点剪子尖头,“你想见潘微之都难,见的是他爷爷。”
令狐团圆恼道:“说话别说一半,他爷爷见我做什么?”
“潘老爷子想什么,我怎么知道?”无缺笑了笑,“不过微之也来了。”
令狐团圆没好气地道:“不和你说话。”
侍女将令狐团圆打扮好后,她箭步出了屏风,瞬间出现在无缺眼前,凑到他眼前道:“你想要我如何?”
无缺眼中闪过一道光,慢吞吞地道:“少说话,得空就回。”
令狐团圆应了声,直起身来,不料衣裙太长,不习惯的她就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无缺手快,一把握住她腰肢,令狐团圆站稳了,回头道:“这裙子就是穿不惯。”
无缺轻叹一声,看着她的腰肢滑出他的掌间。
“四小姐,请随奴婢来。”
令狐团圆跟随侍女去了正厅,通报后,她走了进去,却见令狐海岚也在。五小姐亦是一身隆重的正红衣裳,却多了点儿瑶环瑜珥,正端坐侧席,而正席两座上坐的是令狐约和潘岳。
“父亲。”此种场合,令狐团圆也会像模像样地行礼。
“团圆来了,来,见过潘家爷爷。”
“潘爷爷好。”
潘岳点头。看着令狐团圆在侍女的轻扶下施施然入座,俨然一派贵族千金的样子,难与手下所报的少女形象重叠起来。再看她身旁的令狐海岚,潘岳不得不钦佩,令狐约的一双女儿,一个能装,一个能耐,令狐海岚入座后,保持着淑雅的姿态,至今纹丝不动。
“团圆前一阵染了风寒,所以来迟。不知潘老为何要见我这两个女儿?”
潘岳答:“为了两桩事儿。其一,老夫想为微之结一门良缘。与你家无缺一样,世家贵族都盯着,连远在西秦的纳兰家都来探过音讯。可与无缺不同的是,微之年纪不小了,像你我这样的大族,嫡系子孙年过弱冠都未娶妻,徒落人笑柄。老夫不想为难你和你家的姑娘,先直说了,你们若是愿意,这事就定了,若不肯,也没什么关系,老夫只当没说过这事。”
话落,令狐家两女没有任何反应,潘岳看在眼里,一个红得鲜明,一个红得沉静。
令狐约问:“那其二呢?”
潘岳心想,我都不嫌你这两女皆庶出,你却连个表示都没有。觉着不满的他接下去话就重了,“第二桩事得问你家四小姐了。”
令狐约蹙眉看令狐团圆,后者起身,施礼而问:“不知潘爷爷想问什么?”
潘岳冷哼一声,刚说出“水坊琴师”四个字,却听门外下人通报:“老爷,梁王殿下驾到!直往老爷这裏来。”
潘与令狐的两位族长均变色起身,令狐约命人准备接驾。
令狐团圆悄悄移身到侧门,令狐海岚不动声色地起身为她遮掩。令狐团圆还未闪进侧门,令狐约便道:“你们两个先行退下!”
令狐团圆如获大赦,先出了侧门,令狐海岚行礼后告退,却见四姐又站到了门后。令狐团圆猛对她打手势,令狐海岚略微迟疑,点头后与之擦肩而过。
“趁梁王还未走到,潘老你与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令狐约问。
潘岳却反问:“陈妈妈是你动的手?”
令狐约苦笑,“我何时这么蠢了?”
潘岳盯他半晌,低声吐字,“我们潘家挡了香江的事,到此为止,请看好你家四姑娘。”
令狐约无语,侧门后的令狐团圆疑窦丛生。潘岳还有“二”未问,恶人将至,怎么两位族长又将话题扯到陈妈妈和她身上了?
过了片刻,潘岳沉声,“琴师的尸体不见了,这我总没错怪你吧?令狐家族高手辈出,你也是文武双全。”
令狐约作揖,“潘老谬赞了,令狐约已多年不舞刀弄剑。”
他的言行已然作答,潘岳再哼一声。陈妈妈是令狐的人,出事了潘家拦,水坊死那么多人,令狐家还把犯妇的尸体盗去,令狐约作个揖能顶那么多事吗?
令狐团圆知她爹会武,却不解何为高手辈出?令狐约的修为不高,远不如自己,甚至连令狐无缺都无法比及。再往下听,却没了动静,等有了动静,已是梁王步入。
两族长拜见粱王,令狐团圆分明听到她爹变粗了气息。
“看来本王来得很巧。”西日玄浩径自坐在令狐约的位置上,嘲讽道,“陈留郡守一向不离开府邸,一离开跑的就是望舒郡守府邸。这下好,被本王撞个正着。”
潘岳解释是为结亲而来,令狐约命人奉茶。
“如何?香江的事左右两郡需得出个结论,可以结案了吗?”
潘岳硬着头皮答:“犯妇已死,水坊之事暂了,余下的是陈妈妈和丢尸两事。”
西日玄浩瞥着令狐约,后者黯然道:“殿下屈尊南越,臣一直身在望舒,没能向殿下请安,还请殿下见谅。”
西日玄浩端着架子,平镇替他斥责,“香江併发两案,你作为望舒郡守袖手旁观,苦了潘岳大人独自操劳,这是其一。艺水楼本是令狐家族的产业,老鸨离奇而死,你只换了一人主持,对案情不闻不问,这是对死者不义,此乃其二。”
令狐约没有辩白他也曾遣人往香江、去陈留,因为梁王小半月在陈留他都知道,梁王就是来南越找茬的,辩解又有何用?
平镇一个劲儿地说着,细碎之极,令狐约一一跪听。在旁的潘岳并不为他操心,令狐约的城府,他领教了几十年。不过潘岳倒是听出些名堂,梁王在挑衅两家关系。
就在平镇说得口干舌燥,令狐团圆听得耳茧层层的时候,又有下人来报:“启禀殿下、老爷、潘老爷,宫里来人了!”
西日玄浩发话,道:“今儿究竟是什么日子,都凑一堆了?”两位族长面面相觑,均觉出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边,一位黄袍宦官带着一群人过来了,令狐团圆老远就感觉到了裏面有不少高手,包括她三哥在内,可此际她已无法离开大厅,来的人太多,路都被堵住了。
宦官可能跑得很急,到厅里还喘气,“很好,很好……咱家不用跑第二趟了……人都齐了!”
潘岳看清宦官身后的人,潘家身在陈留的头面人物都来了,令狐家情况也一样。
平镇跟随梁王多年,认得那宦官,立即上前请安。他与宦官寒暄的时候,一位侍衞补上他的位置对梁王耳语。
“咱家先办公事!”宦官对平镇一点头,掏出了两份圣旨,正厅内外,立刻跪了一地的人。
“梁王接旨!呵呵,免跪,陛下说让你自己看吧!”
西日玄浩接的圣旨只有四字:速回盛京。西日玄浩面色一阴,他在南越还未展开手脚,父皇就召他回去?
宦官宣了第二份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数年未见两位爱卿,颇为挂念,特命尔等速速返京觐见,钦此。’接旨吧,两位大人!”
潘岳年长,出面接过圣旨。令狐约被令狐无缺搀起,却听宦官又道:“陛下还有话对两位大人说,不用跪听了。”
侧门后的令狐团圆正觉着事事诡异,族长离开家族地界,莫非将新立两郡郡守?不防备,一只大手伸进门里,抓牢了她的手腕。她本想挣扎,却想到场面上众目睽睽,一反抗必然丢了令狐脸面,这么一犹豫,她就被拉到了正厅。
“又是你!”西日玄浩听侍衞说侧门后有人窥听,拉了出来,却是熟人。
令狐团圆一看周围,无缺掩目,潘微之直直地盯着,两位族长则阴沉了脸。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西日玄浩正郁闷,南越之行似一无所获,这下好,终于捉到了一个混球。而看她一身令狐家族的正装红衣,他立时明了,此女出自令狐,“你叫令狐什么?”
潘微之听得清楚,少女脆声道:“令狐团圆!”他的心神顿时一乱。
梁王扣得紧,令狐团圆无法放肆,她急中生智道:“我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还请殿下先松手。”
所有人都盯着西日玄浩紧抓住令狐团圆的手,心思各异。
西日玄浩如何会轻易放开她,他冷笑一声,语惊当场,“本王宠幸过你,定当给你个名分!”
潘岳倒吸一口冷气,旁人皆色变。令狐家族从不与皇族联姻,难道要从令狐团圆这裏开始改变?
令狐团圆握紧拳头,正色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令狐家族从不结亲皇家,倘若殿下真宠幸了团圆,团圆当一头撞死厅前。”
“你!”
成功地洗刷了自己“罪名”的令狐团圆笑道:“所以请殿下松手!”
如此放肆又惊骇的对话令全场静默,潘岳擦了擦汗,令狐约放下了心,无缺不知在想什么,潘微之则始终盯着看。
西日玄浩一点点松开又心有不甘,就在令狐团圆抽手之际,他再次捉牢,凶狠道:“你就是杀死叶琴师的凶手,也是香江两案最大的嫌疑者。”
令狐团圆蹙眉,才解了一个套,他又套她第二个。
“来人,给本王拿下她!”
由于打断的是梁王,宦官也不急于说皇帝下面交代的话了,饶有兴趣地看着。潘微之则打定主意,将一力承担叶琴师是他吩咐手下动手和令狐团圆共同击毙的,潘岳应该不会责难他,香江的事潘家一直都深陷其中,何况她就是令狐团圆。
“等等!”令狐约急道,“我知道陈妈妈是如何死的。”
又一句语出惊人。无缺凝视其父,父亲什么时候看穿了陈妈妈之死的真相?只听令狐约道:“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梁王瞪他一眼,冷冷道:“本王给你这个面子,如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把你父女二人一块儿绑了。”
令狐团圆被梁王交由侍衞看管,令狐约对她说了一句:“没事的,为父会为你解释清楚。”抚慰了令狐团圆后,令狐约引梁王走入侧门。
令狐团圆没有挣扎,她明白,爹叫她别乱来,就说明他有法子处理。而她更明白,她离侧门最近,且修为不低,令狐约与梁王的对话自然逃不过她的耳朵。
梁王问:“你且说!”
令狐约淡淡道:“殿下,臣原先一直不解陈妈妈那样的人如何会被吓死,但今日见到殿下臣明白了,她确实是被殿下吓死的。”
“什么?”
“殿下子肖其父,与陛下有七分相似,而陈妈妈是见过陛下的,她见到殿下后惶恐难安,一思及曾与陛下相识,半夜里就越想越怕。纵然她阅历丰富,识人无数,却也经不住殿下带给她的威慑力。当年她接待陛下不周,这么一想下去,一晚上她就胆裂而死了。”
西日玄浩震惊,陈妈妈还真是被他活活吓死的。所有人都想复杂了,唯独没有想到真相就是如此简单。可简单的只是表面,陈妈妈与其说是被父皇的身份吓死,不如说是知情而死,而她一死也把秘密带入了黄土。
“香江两案,臣以为牵涉皇家,殿下也在其内,而犯妇已死,小女乃自衞杀人,不如就此结案。”
令狐团圆正腹议,这恶人恶得厉害,居然能把一个大活人生生吓死,却听西日玄浩冰冷着声音问:“牵涉皇家?想必令狐大人能帮本王找一个人了。曾在艺水楼的叶琴师叶凤瑶到哪儿去了?”
令狐约苦涩地答:“臣有一妾叶氏,早年在艺水楼讨过生活。”
西日玄浩眉宇间几乎滴水,令狐团圆则不能呼吸,梁王居然是为她娘亲而来。
“她现在人呢?”
令狐约知道梁王查到令狐家是迟早的事,所以挑能说的说了,“叶氏已病故十多年。”
西日玄浩面色稍霁,“叶氏可有子女?”
“殿下才见过……”令狐约苦笑道,“她与臣育有一女,正是团圆。”
西日玄浩的面色又沉了回去,叶凤瑶的女儿。再望令狐约,虽年过四十,却额丰貌伟,清晰可见年轻时的翩翩風采。嫁郎令狐……难道这就是叶凤瑶最后的选择吗?
待两人步回大厅,令狐团圆已换作无事人般。令狐约瞥她一眼,再望无缺,不知何时,无缺走到潘微之身旁正说着什么话。令狐约心叹一声,又把目光转回到西日玄浩身上。
平镇请示,西日玄浩道:“一场误会,香江的案子就由潘大人结案。”
潘岳满含佩服地看了令狐约一眼,后者却是有苦自知。
宦官清咳一声后道:“既然误会解了,那咱家就继续说了。”
侍衞放开令狐团圆,西日玄浩依然紧盯着她。她只作不知,在人群中寻无缺,便与无缺身旁的潘微之目光相撞,柔和的目光叫令狐团圆一怔,她这才知道他就是潘微之。除了潘微之,无缺与其他潘家人都不会那么亲近。一想起在香江上,他帮她起镖、带她去潘府,令狐团圆便冲他微微一颔首,随后才转了目光,看宦官说话。
“陛下说了,两位大人兼族长和郡守之位,一旦入京,恐两位大人担心家族和地方,所以他准许了潘泰大人告老还乡,委任令狐绅大人为望舒郡守,此刻这两位大人已在返乡路上。当然,令狐约大人到了盛京,陛下还会为大人另安排一个合适职位。”
宦官的话连令狐团圆都听出了弦外之音,雍帝调动南越两个家族的官员,打压了南越的家族力量。每个家族真正厉害的人物往往长居族内,而非朝堂。在令狐团圆的印象里,她爹令狐约就是她所见最精干之人。现在雍帝把令狐绅、她的伯父遣回原籍,调她爹上京,听似一进一出,实则降了令狐家族的势力。一方面,令狐绅回乡执掌令狐家族,日后未必会将家族交到无缺手里。另一方面,宦官说得好听,雍帝会另安排一个职位,却未说明什么职位。要知道,令狐绅在盛京官居三品,等令狐约去了,雍帝会一下提拔一个七品郡守到三品吗?
潘岳的面色更难看,他已年至古稀,行将就木,被雍帝一旨召到盛京,很可能客死他乡。而以他的年纪,雍帝也不会重用,宦官只字未提他去了会如何,就是证明。
两大家族的人都缄默,宦官还在往下说:“此外,陛下念及旧情,特意恩准两位大人带齐家眷随行。令狐大人,你可清楚?”
令狐约黯然,“下官清楚。”雍帝这一招釜底抽薪,对令狐家族来说还是双管齐下。带齐家眷,不就是让他带着团圆上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雍帝早已淡忘,可现在雍帝却伸手来要,要的还是那么狠,不仅要团圆一个,还连根带土地挖了。
宦官笑道:“潘大人也一样哦,四大公子陛下耳闻已久,倘若能齐聚一堂,真是盛京的盛会了。”
无缺和潘微之当即明了,雍帝对四大家族同时操起了剪子。
西日玄浩拂袖而去,他兴致而来败兴而归,连到手的混球都带不走。他带着手下一走,令狐府邸厅堂里压抑的气氛随之外泄。两族头面人物一商议,雍帝没有明令返京觐见时日,而盛京的两位族人也在赶回途中,这当中可找些时间,怎么也得交接完了再出发,进京路上急行,把时间补回就是。
没令狐团圆的事,她便走出了正厅。潘微之注视着她的背影,将调皮勇武的香江少女和鲜丽夺目的红衣少女的形象重合起来,优渥的妹妹令狐团圆,确实不是寻常的家族小姐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