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阿喀琉斯的脚踝(1 / 2)

戒·永远 云五 10988 字 1个月前

<small>I lose control when you look at me like this</small>

<small>You and I just have a dream</small>

<small>To find our love a place,where we can hide away</small>

<small>—— You and I</small>

武侠小说里有个名字,叫“罩门”,在西方人们有另一个词,叫阿喀琉斯的脚踝,意即人身上最脆弱的环节。

你武功盖世,你天下无敌,都逃不过那致命一击。

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个罩门,你和我,无一得脱。

“操,我做什么了我?”赵旭火起来,一个翻身扭住席思永,“老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话给说清楚了!”

“不记得你当初说过什么?”

“他妈的我说过那么多话,谁知道你问什么?”

“你说你把成冰当妹妹,结果呢?你他妈刚才当我是瞎子是吧?”

“我他妈——”赵旭突然住口,一个不注意又被席思永顶了两脚,“刚才是成冰叫我——我靠,你们两个在干啥?”

赵旭这才稍有所悟,见成冰正骇然地站在门口,席思永还拧着他的衣领往墙上扔。成冰心有余悸地挪过来,拉起赵旭小心翼翼地赔礼:“Sorry,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她转头瞥过去,席思永一撂胳膊怒道,“老子成全你们!”成冰点头哈腰地把赵旭推出门去,赵旭一边退一边还朝席思永扬了两脚:“老子回来收拾你,我跟你说过什么你丫也不记得了是不是……”

啪的一声,成冰锁上门,背靠在门上,咬唇哼哼道:“我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

“你这是干嘛呀,考验我,让我吃醋?你不能换个人啊?”席思永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我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

成冰不吭声。

“你几岁了?”

成冰仍垂着头不吭声。

“成冰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分手。”

席思永脸上顿时僵住,难以置信地凝着她,“分手?”

“嗯。”

“好,”席思永依旧冷静,答得干脆利落,“你要分手你直说不行吗,把阿旭扯上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会发彪打人。”成冰嘀咕道,原以为席思永素来冷静,看到她和赵旭这样表演一番——真也好,假也好,足以让他借坡下驴。凭席思永骄傲的个性,又怎么会去找赵旭刨根究底?

她看着席思永打电话,为刚才演出时的失态向人道歉,讲完电话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保持同一种姿势看着窗户——可能也没有很久,只是她觉得那段时间太长,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席思永这段时间在想些什么。后来他们提起这件事时,他说:“我在心裏预演过无数次你说分手的方式,都没料到会是这样。”

席思永回过头来看到成冰还站在门边,冷冷道:“你还有什么事?”

成冰怔住,还有什么事呢,她若是现在掉头就走,以后显然是再无交情可言了。想到这裏不禁又懊悔起来,不就是挨半年么,着什么急呢?她磨蹭到席思永身边,陪着笑脸含糊不清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嘛。”

席思永低着头,双手交叠着不说话,成冰便恼了:“席思永你适可而止啊,我都认错了你还想怎么样?这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席思永侧过头来,目光清浅,却是淡淡的讥讽:“是,千错万错那都是我的错。”

成冰差点脱口而出,问“那彭秋莎是怎么回事”,话到舌尖生生地压下来,问出口那就是自己先败了,可她又不敢确定,席思永今天这等行径,算是他折戟沉沙么?

两人正僵持着,就听到外头在拍门,是黎锐的声音:“哎哟喂,老臣救驾来迟万死莫赎啊,太后您没事吧?”

席思永腾地站起身来,拽起成冰的手,拉开门道:“戏唱够了没?”

赵旭和黎锐杵在门边跟两门神似的,望着他们俩憋了老久,终于赵旭忍不住埋着头狂笑不止,肩头一耸一耸的:“你们俩今天这唱的是哪一出?”

两人面色极是尴尬,饶是席思永这样平日里八风不动的人,说起话来也难免底气不足。事情以席思永在三国火锅城请众人腐败收尾,罚酒喝了不少,二人却都坚持铁口钢牙抗拒到底,谁也不能奈他们何。校园里传开千奇百怪的版本,有说成冰红颜祸水让兄弟反目的,有说席思永浪子回头幡然悔悟的,当然还有些极难听的话,向来直接被他们屏蔽于视野之外。

黎锐一边烫着羔羊肉,一边歪过头朝成冰耳语:“上回就看出你们有点苗头了。”成冰诧道:“那你还提着脑袋跟潘仪保证?”黎锐斜睨一眼叹道:“我以为你们有分寸。”

提到这句话成冰便默然了,黎锐终究没问她是何打算,那边赵旭却没这样的耐性,回寝室便提审席思永:“你玩真的玩假的,协议不都签了嘛!”

席思永不说话,赵旭又忿忿道:“你们俩到底什么打算?”

“管得宽!”席思永不耐烦道,“我的事什么时候要你操心了?”话是这样说,其实他心裏也全然没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一刻会妒火攻心到无法控制,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成冰靠上赵旭肩头的刹那崩塌失陷,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哪有什么心思去打算将来?

他有点不明白自己了,甚至也不明白成冰,翻出签好字的协议书回执,没来由地恼恨那天的失态。他自己颜面扫尽天天被同学们笑话也就罢了,连累成冰在他面前也无往日的无所顾忌,似乎事事都要照拂他的情绪。连以往很随意的玩笑,现在说起来也是小心翼翼的:“以后这天南海北的,你就算忘了自己孩子他妈叫什么,也不能忘了咱们吧?”

他也就漫不经心地回答:“当然不会了,不如我生个女儿就取名叫席若冰算了吧,多好的名字!”

“让你孩子他妈知道了还不掐死我。”

口上是这么说,他却分明察觉成冰也松了口气,于是他自己也松了口气,尽管呼出这口气时还有些怅然。

他们再无须顾忌地在公开场合出双入对,走到哪里大家都要先奚落席思永一番。强强联合的效应向来是1+1&gt;2,例如贝克汉姆与维多利亚,例如席思永和成冰。他在一夜之间成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范,她在BBS上的粉丝团顷刻间膨胀起来,其中甚至不少是对席思永仰慕有加的女性——这个男人让成冰得了去,至少看起来好过便宜那些她们觉得平凡无奇的女人。

交情好的朋友们当然替他们操心将来的事,然而看当事人都若无其事了,也就不好再去替人操这份闲心。

每次看到电脑右下角的日期提示,都好像看到倒计时一般,他们甚至也不再有任何争执——成冰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都说天下没有不吵架的情侣,他们原来做朋友的时候倒是三天两头地吵,为唱枪花还是唱蝎子吵,为布鲁斯还是重金属吵,连出去野炊是多买肉筋还是多买脆骨都能吵,现在却变得格外和谐,往往是一方才有上火的苗头,另一方便立刻妥协。

这样的变化算不得好,然而谁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仿佛这个界限就是梦境和现实的界限、黑夜与白天的分隔。只要他们小心翼翼地躲在这个界限后面,等到时机一到——清晨的曙光来临,两眼一睁便到了白天,那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瑰丽的梦境,可供回味,可供追思。

相反的,半夜醒来或是睡到日上三竿,都是有害身体的行为。

大四下整个学期是最后的狂欢节,除去做毕设,并无其他大事。成冰和席思永另外要调|教新的贝司手和主唱,“你有空周末多过来照看照看,”成冰这样叮嘱席思永,“我担心他们压力太大。”

有席思永和成冰的辉煌战绩在前,新人压力是难免的,毕业晚会上成冰便退居幕后,看着台上挥洒汗水的新人。新任的主唱是江西过来的小师弟,因为读书早,现在也才十七妙龄,成冰颇有感慨道:“现在看着学校的新生,我都只能说——我也曾经十七过了。席思永,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高中呗,上课、补课、复习……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不知道我二十七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席思永别过头,认真地瞅着她,然后笑说:“太后千秋万载,青春永驻。”

然而青春终究不是永驻的,无论多么不舍,总有分离的那一天。

毕业向来是表白高峰期,也是分手的高峰期,再天崩地裂的爱情,在现实面前都那么苍白无力。一个更好的offer,一纸难得的户口,甚至于一个买经济适用房的机会,都会成为分手的理由,其实道理多么简单——天下适龄的男女千千万,好工作却未必年年有,像赵旭这样幸福的人毕竟是少数。赵旭答辩一完便溜回家找女朋友去了,黎锐仍旧在学校里终日无所事事,成冰私下问崔燕:“黎锐这么在学校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崔燕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答话。

离校前不少人到摇滚版留言,说想去送成冰,后来有人颇不客气地回帖道:“你们做电灯泡还做出规模来了?”瞬间众人都匿了,席思永颇不好意思,专门去发了个帖子,说愿意送行的都一起去,他没什么好介意的。

结果呼啦啦来了一车人,原本席思永准备和三五好友公交或打车去车站就算了,谁知临到校门口,才被送行规模吓了一跳——席思永不得不包下一辆大巴车,满满当当的挤在车上,有些人成冰甚至是在车上才第一次见过。其中有个小师妹,成冰好几年后才算和她正式认识时问她:“你都没和我说过话,干嘛来送我?”

那个小师妹一脸憧憬:“太后您是传奇人物啊,过了这村没那店,就趁着最后一回赶热闹去送你了。”

高峰期站台票难买,送行众人还是各显神通,使出浑身解数在车站借旅客的票买来站台票,要送成冰最后一程。“送的人这么多,车上就你一个,我们走了你不会哭鼻子吧?”席思永调侃道。

他这一句话,成冰眼眶就热了:“别说啊,我现在都忍不住了。”

席思永便不再说什么,揽过她肩头,握着她的手使劲捏了捏,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劝慰她——倒是车里的人,不断地叫道:

“太后有空回来咱们再去西门吃烧烤啊!”

“听说太后有家族企业,以后我要找不到工作,太后您一定要给我留个坑啊?”

……

盛夏的火车站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学生,和送行的同学。随处可见的是抱头痛哭的朋友,站台上处处是笑语伴随低泣,成冰几乎是被簇拥着走上站台,和前来送行的朋友一一拥抱。眼见着不远处刚刚还是欢声笑语的一团,在火车发动后瞬间变作哭声一片,心中忽然就忐忑起来,席思永站在身旁不断地低声叮嘱:“水和零食都在袋子里……不要随便吃别人递的东西,不好意思拒绝收下放着就好了,别在车上吃,注意安全……不要和人胡侃,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样的话他老早前说过不知多少次,寒假回家时他便叮嘱过一回,现在听他再说起,心头热乎乎的同时,难免又生出几分低落。黎锐站在一旁,朝任晓低声道:“留点私人空间给他们俩吧,咱们要不先出去。”

任晓点点头,然后一个传一个,众人都自觉地退下来,黎锐这才上前跟席思永道:“你帮成冰把东西送上去吧,我们先出去了,刚刚不是定了地方腐败嘛,我们先去川味香,你等会儿过来和我们会合。”

席思永点点头,黎锐带大伙先出站,另外坐车去川味香,点好菜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席思永过来,看看时间问任晓:“车都开了吧,思永怎么还没出来?别躲哪儿郁闷去了吧?”

“打电话催催。”

黎锐掏出手机拨给席思永:“思永你在哪儿呢,还有多久?”

“我在车上。”

“公交还是打的,还有多久?你快点儿,等着你开席呢。”

电话里沉默片刻,随后黎锐听到成冰的声音:“他在火车上。”

席思永是在列车车厢关上的前一刹那冲上去的,看着成冰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就说了一句话:“成冰我一世英名算毁在你手上了!”

成冰想我也没做什么呀,我不就是在你下了车之后,发了条短信问你有没有爱过我么,我不就是——一时没忍住好奇心,多嘴了一句么?

可她只是像傻子一样愣愣地看着席思永,这不是席思永的作风,席思永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隔着车窗,想看看席思永收到短信的表情——他一度愕然,然后未及她反应过来,他已奔上车来到自己面前。

“你上来是要告诉我答案吗?”

这问题问得怪傻气的,席思永也就摸摸她的头,朝自己胸口摁摁:“最近天真热,这姑娘都被烧糊涂了。”

成冰一头堪比电视广告的长发被他这样一阵乱揉,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找不着北,茫然甚久才终于明白过来:席思永跳上车了,他不会和她分开——至少此时此地,他没法和她分开了。

她转过头来不无疑虑地瞅着席思永,他面色凝固,神情难测,还是原来那副欠抽的嘴脸,成冰于是问:“你不会是预谋已久的吧?”

“我顶多脑袋进水一分钟,不会脑袋进水一个月。”

列车缓缓开动,窗外林立的矮墙高楼刹那间飞速后退,成冰瞬间便缓过神来:“事实胜于雄辩。”

席思永侧过头来,举着手机阴恻恻地说:“不错,事实胜于雄辩。”

成冰心中暗恨,咬牙道:“席思永你不要欺人太甚!”

席思永这才耸着肩笑了,笑过后坐在卧铺车厢临窗的凳子上凝眉不语,成冰问:“想什么?”席思永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想以后啊。”

成冰默叹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她知道席思永便是这样现实的人,发脾气不超过三分钟,脑子发热也不过是三分钟。便是现在这样的情势,他也不容她感动多一秒,反而以二百公里的时速,将她瞬间从梦境拉回现实。

以后。

这真是奇妙的两个字。尤其是这两个字之前再加上一个前缀:他们的以后。

从不敢思考这样的命题,他们原是没有以后的,如诗中所写的那样: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原来以为他们不过是抓住青春的尾巴,把握住最后的烟火一瞬,尽情地燃放——谁曾料想过有以后来着?

现在却必须实际地想一想了,席思永已在他最大可能的范围内表明了态度,她拿什么来承载他这样的抉择?

问题很简单亦很明确,工作落在两地,便是最大的障碍。若有一方拿在手的工作条件差一些,那就此放弃倒也不可惜,偏偏两方现在的offer都还不错:席思永的工作胜在稳定和长期发展前景,成冰又迟早是要接手南生电子。现在这样的环境,便是谁家里在乡下有两间铺面,也轻易不舍得放弃,更何况两家在各自的城市,都可算人面宽广,谁也不能那么轻松的放下。

席思永愁眉深锁,似是难以决断,成冰一颗心刚刚被捂着热乎起来,看他的神情又提心吊胆起来——席思永本来的打算便是长居K市的,照他原来的话说,一辈子就这么过,也没什么不好。

她忽地伸出手去握住他,下定决心这辈子怎么着也要赌上一回,不为别的什么,单为席思永最后关头跳上车来给她的这个答案,她也要赌上一回。她不知道席思永的这股热乎劲能持续多久,然而她清楚明白迄今他尚不曾为别人花过这样的心思,发过这样的神经,他既能如此,她为什么不能放手一搏呢?

席思永能做出牺牲固然是再好不过的,然而做人不可如此自私,他要这样艰难才能做出决断,至少证明他已把她摆在与这二十余年为人处事的法则同等重要的位置上来,思及此处她便抢先道:“我要是回学校那边找不到工作,你要养我的!”

席思永正微愣时电话响了,等成冰挂断黎锐的电话后,席思永才展眉笑道:“我们家一个儿媳妇还是养得起的,顺便给你请两个丫鬟,让你做少奶奶都没问题!”

可他接下来一句话却是:“我钱包放在黎锐那里了。”

成冰汗颜道:“这几天报告跟赶场似的,我早就穷了。”

席思永无言地望着她,认识成冰以来,这已不是他第一次面临这样的窘境——他默然悲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么,囧。从身上扒拉出所有的零钱,算来算去也只够硬座票价,成冰一咬牙,拉着席思永到硬座车厢用卧铺票和人换了一张硬座,两人坐下来开始商讨接下来的对策——林南生那一关,无论如何是要过的。

“我妈妈对你印象还不错,”成冰踌躇满志,“我妈就我一个女儿,你放心好了,我喜欢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两人就着之前席思永买给成冰车上吃的干粮饮料对付了晚饭,然后席思永又给家里挂了个电话,说有点急事去上海一趟。席父席母并没有追问缘由,由此也可看出平日里席思永做事向来是让父母放心的。

夜里空调车厢有些冷,成冰就着瑟缩往席思永怀里钻了钻,夜里很静,只听到铁轨和列车轮子之间的轻微撞嚓声,她睡不着,一点儿也睡不着。胸腔里心是噗噗跳着的,她觉得自己似乎还不敢接受这现实,生怕清晨一醒过来,才发现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梦里。幸而拥着她的这个怀抱是温暖的,这温度让她踏实下来,便窝在他怀里假寐,她知道席思永也没睡着——他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她眼睫上,又滑到她耳后辗转。热热麻麻的气息落在她颈窝里,他微凉的指尖还描画着她的轮廓,叫她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全僵着身子贴在他怀里。

清早她是被刺目的阳光给惹醒的,席思永还轻抵着她的额,她微微一动,席思永便也醒了,双目融融里流转的是暖阳的光芒,似乎那刺目的阳光,经他的眸子这样一拨弄,也变得柔和迤逦起来。

“太后万福金安。”

大清早的就来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成冰嗤的一声笑出来,再一看自己还窝在他怀里,急速地直起身子来,左顾右盼装聋作哑。感觉怪怪的,其实也不是没和席思永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卿卿我我过,只是现在——这种亲昵似乎带着未来的涵义,她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席思永早上梳洗整整花了半小时,成冰估计那些在他后面排队的人毁他容的心都有了,回到座位上还找成冰要小化妆镜,成冰眉毛一挑:“你每天早上都这么磨蹭?”

席思永正色道:“要见丈母娘,我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嘛!”

他对着镜子极认真地梳理头发,已是极利落的头型,他恨不得把每根发丝都摆放到该摆放的位置——一丝一毫也不能乱了。成冰抖落一地鸡皮疙瘩的同时,心底竟也有些欢欣。

林南生是带着季慎言一起来接她的,看到她拖着席思永的手出来,微讶后笑道:“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成冰衝着母亲笑笑:“想给你个惊喜嘛。”

司机把成冰的行李放上后备箱,季慎言便问席思永:“要不我们两个打车回去?”

回去,季慎言这个词用得颇为顺口,席思永看看成冰,成冰朝他使了个眼色要他答应。他琢磨着成冰要在回去的路上和妈妈说他的事情,有季慎言和他在场,倒是很不方便。

只是路上和季慎言也没什么话聊,他未见得不善言辞,只是没有季慎言这般自然熟兼之伶牙俐齿的功夫,也不知道开口的话要说什么好。倒是季慎言先同他寒暄起来:“几年不见了,你……也是今年毕业?我怎么记得你比成冰高一届。”

“建筑读五年,”他简要解释,季慎言淡淡地哦了一声,“没听成冰说你也要过来。”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窗外已从市区的高楼转成一碧如顷的湖面,另一侧是鈎花的钢丝围栏围起的高尔夫球场,远远的是林花烂漫,苍松翠柏中隐隐能辨出乌黑的檐角,他心底便生起些异样的感觉来——他原本就知道成冰家境是不错的,只是不曾想竟不错到这样的地步。

以前赵旭和他闲侃,说生在这个城市,落户之难甚于拿美国绿卡,在郊区贷款买套房都能称为是一样宏伟的梦想。

他不晓得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其实他自己家里也算中上——在车上他说能白养个媳妇的话,亦并非虚言。可当他站在成家依山而建的别墅前,看着那古朴雅致的窗、精雕细琢的檐,有那么几秒钟,心底涌现的是难以言状的恐惧。

是的,恐惧,不是自卑或别的什么,唯有恐惧。

跳上火车的那一刹那,他意识到自己要承担起的是两个人的未来,可他没有意识到的是,成冰的另一种未来是什么样子。

那种按照正轨的,没有他的未来,是什么模样。

扪心自问,他能担保自己许给成冰的,是足以与这栋依山傍水的别墅相匹敌的未来吗?

“工作定在哪里?”

“建筑设计院。”

“K市的?”季慎言微微侧头,略有诧异地问,席思永知道他为什么惊讶,稍稍颔首。季慎言眸光转深,在他身上仔细地打量一圈才嗯哼一声,未予置评。

成冰远远地立在门口朝他挥挥手,他脚下停滞半步,然后整理起信心,迈着坚定的步子朝林南生走过去,微微一躬身:“林阿姨,打扰了。”

进屋没说两句话,林南生便催成冰上楼补觉,成冰心知她这是要亲自把关,看席思永及不及格。成冰在回来的路上已和母亲说明,自己有意放弃手上的这份offer,回K市找工作。她略去中途细节,只说两人原预备着毕业时各奔东西的,所以没有向家里明说,现在才发觉不想分开云云。林南生微有诧异,却并未反对,沉默很久后问:“你之前一直说想靠自己的努力拼两年,看自己究竟能做出个什么样的成绩……回K市的话,环境和机会可能都不如这边,你都想明白了?”

她点头,林南生又笑叹:“那你怎么又不早做决定,到现在才跟我说,难道是要给我个惊喜?”

“那妈你是同意了?”成冰试探道,原来虽笃定母亲拗不过自己,却没想到这么轻易便松了口,挽起母亲的手大唱赞歌,“我就知道妈妈你这么开明一定会答应我的!”

林南生嗔怪道:“瞧你这高帽子戴的,我要是不答应,马上就变成封建家长了不是?”

成冰抿着嘴笑,心裏头别提有多美,一路上嘴巴也甜,林南生直摇头叹气:“果然养女儿是赔本的,我这辈子也没听你说过这么多好话!”

成冰因定了心,便朝席思永比了个V字手势,告诉他自己已搞定一切,要他好好陪母亲说话。回房睡了两个钟头,再下楼时看到客厅里只季慎言一人,坐在沙发上看杂志,成冰问:“我妈呢?”

季慎言眼皮抬也不抬:“陪准女婿上三楼参观了。”

“那……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刚陪杨妈择完菜。”

季慎言话音里味道怪怪的,成冰嗤的一声笑出来:“怎么听起来一股子酸味?”

“可不是,”季慎言抬首正色道,“你在一天之内让我从天堂跌到地狱,还不准我过过嘴瘾啊?”

“要过嘴瘾找人打官司去呀,听说你最近挺能耐的嘛。”

“当然能耐了,苦守寒窑十八年,结果人家琵琶别抱了。”

成冰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季慎言脸上变幻莫测,眸中情绪难辨,良久才道:“成冰你考虑清楚了?”

“嗯哼。”

季慎言这才长叹口气,埋下头半晌才低声道:“一点都没听你提起。”

成冰耸耸肩摊手道:“能做的事情,三秒钟就能下决定;不能做的事情,想一辈子也没用。”

季慎言眉眼微微一挑:“你是在说我吗?”

成冰无奈叹道:“季慎言,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没多久林南生和席思永下楼来,只听得林南生说:“冰冰,还好我前两天看到那几间房,乱得把我吓了一跳,赶紧让杨妈给你收拾过。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几年都没收拾一下,让人看到真是会笑话死你。”

“几百年也没碰过的东西,我哪有时间整理,”成冰撇撇嘴辩驳,看席思永和母亲似乎聊得不错,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吃过饭后林南生说约了税务局的人有事,让季慎言送她过去,成冰预备让杨妈给席思永清理一间客房出来,不料席思永止住她:“我还是先问问阿旭吧,看他家有没有地方住。”

“我家又不是没地方住,他家离这儿可远了,地铁都要倒几趟,然后再坐车,至少倒腾两三个小时!”

“没关系,我早上跟他发过短信,反正我都到这儿来了,肯定要去他那里看看,我们两个男人住起来方便。”

成冰狐疑地问:“那我家有什么不方便的?”

席思永摸摸下巴,又朝她勾勾手指头:“我妈老家那边吧,比如我姨妈带着姨夫回去啊,夫妻都不住在一块儿的。”

“为什么?”

“传统风俗,”席思永一本正经道,“更何况咱们俩,”他手指头又来回比比,“是吧?”

“那我家又没这个习惯,我都跟我妈说好了,”成冰不满道,“不过我妈好不容易盼着我毕业回来,我又说要走,她问我能不能在家多歇几天。你七月中才报道吧,要不就在我家多住几天呗,然后我和你一起回去?”

席思永讪笑道:“那我更得住阿旭他家去了,我要住你们家,你妈妈能放心嘛。再说就算你妈放心,我也不放心我自个儿啊。”

成冰嗤的一声:“什么时候你也注意名节了?”

席思永凑上前道:“那可不得在未来岳母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成冰无奈,拗不过席思永,只好联系赵旭,赵旭自然不肯放过机会,狠狠地嘲笑了他们一回。赵旭过来接席思永,顺便在成家一起吃的晚饭,林南生吃得少,放下碗筷后忽叹道:“一晃眼你们都毕业了,我是想不服老都不行了。”

成冰正含着一块清蒸鲈鱼,抬首瞥见母亲微怅的脸,忽生出些内疚来,舌尖上鲜滑的鱼片也尝不出味道来。再往席思永那边一瞟,正触到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连忙又埋下头来扒饭:“妈,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吃饭的时候少说话,”林南生笑道,“谁家养过你这种不害臊的女儿!”

成冰干笑两声不再言语,晚上为安慰母亲,抱着枕头跑到林南生房里陪她睡,林南生忽又问她:“冰冰,你老实跟我说,你和席思永,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什么什么地步?”

“你们有没有……”林南生欲言又止,只盯着她的小腹。成冰知道母亲又想歪了,连忙道:“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做事有分寸的,又不是小孩子。”

“有分寸,嗯?”

成冰讪讪道:“妈——我原来也没想到他会跳上火车啊,我们老早就知道以后不在一起工作,怎么会乱来啊!”

宁谧的夜,四处都静悄悄的,她听到林南生长长地舒了口气:“你不知道,你早上突然跟我说,你要跟他回去,我吓得呀……还以为你们事情到了不办不行的地步呢。”

成冰汗颜于母亲惊人的想象力,连忙向母亲保证,虽然现在社会风气开放,但她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慎重的,再者——她至少还有安全常识嘛。林南生这才放下心来,又叮嘱她好好处理签好的三方协议,尽量不要和公司起什么龃龉。

翌日成冰和当时招聘的人事部门的陆经理联系,陆经理便详问是否公司有什么地方做得欠缺,希望她再慎重考虑,成冰连忙澄清确实是因为私人原因。陆经理年约三十出头,听她详细说明后便笑道:“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从就业机会方面考虑,当然是本地比K市的优势要大,机遇挑战相对也多。当然我并不是鼓励你为了事业放弃感情,而是希望你和男朋友再考虑考虑,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毕竟……时代不同了,不能说一考虑到家庭,就一定是女性牺牲,你说对不对?”

成冰想其实你说得都对,毕竟她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拿到这份offer,公司背景和以后的发展不提,光薪资方面已超出本系研究生找工作时的平均水准——职业发展也好,前景机遇也罢,不管从哪方面考虑,她都不应该放弃这份难得的工作。

然而对现在的她来说,她能靠自己抓住的“难得”的人和事中,最不能放弃的无疑是席思永。

陆经理委婉地劝她,大意是公司每年在招聘方面投入巨大,甄选条件十分苛刻,成冰能从全国十几万份简历中脱颖而出,足见自身条件不俗。以这样优良的条件,自当把握住每次机遇更进一步,虽说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但明珠亦有埋尘的时候云云。陆经理挽留殷切,成冰只好答应她再多做几日考虑。

席思永那边和父亲稍作交待,尚不敢告诉父亲自己是追女朋友过来的——这话要是传到亲戚朋友那里去,恐怕要成为好几年的笑柄,这事情可以慢慢来,他想。

赵旭家境尚算殷实,父母都在事业单位工作,听说是赵旭的室友,都极是热情照顾。席思永在赵旭家住下,由成冰陪着在上海各处景点逛了几天,然后又和时经纬联系上。时经纬这两年混得风生水起,港台一线的绯闻明星、南美顶级的爵士女歌手、海峡对岸没落家族里诞生的科技新贵、游泳或花滑等各类运动突起的天才运动员……凡此种种,时经纬总有各种神通能做到专访,不过这也全凭他胆大心细敢拼敢闯的性子。年前有一个网络红人,最初从教育网内的BBS活跃起来,后来一路红到天涯,时经纬接到上头指示要做此人专访时,硬生生半夜三更的从学校BBS浩如烟海的万千水贴中找出此人当年留下的踪迹,成为业内追踪到该人的传媒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