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不见,时经纬当年的飘飘马尾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沪上传媒精英的嘴脸。听赵旭描绘了一番席思永的革命浪漫情怀,时经纬下巴差点跌到地上:“席总你也有几天啊,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啧啧……”
赵旭要去报道,时经纬顺便载他过去,然后带席思永回酒吧。好不容易抓住席思永的痛脚,时经纬自是狠狠地抢白了他一番,喝了两圈后才踌躇地问:“你们俩总得有个打算吧,你准备……过来?”
席思永微迟疑道:“成冰打算跟我回K市。”
时经纬张着嘴半天没合拢,愣愣地瞪着他,惊讶之色尤甚:“大哥,你不是在玩我吧?”
席思永脸色本就犹豫,听他这样一说,更是半天没言语,时经纬又问:“真的假的?”
席思永不置可否地嗯嗯,时经纬往后一靠,摸着下巴狐疑道:“我不信。”
“为什么?”
时经纬眉间微拧,斟酌半晌才道:“不是我给你泼冷水,我就是觉得吧……你这事不太靠谱。”
不等席思永开口他又说:“我不是说成冰不靠谱,我只恐怕她家那关不好过。”
席思永面色未变,只试探问:“你是说成冰的妈妈?”
时经纬点点头:“做实业的这一块呢,大部分都比较低调,活跃点的也是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我虽然接触的不多,不过成冰的妈妈很有些名气,八面玲珑、人面也广。没有她南生电子肯定不会有今天的规模。你觉得外滩铁娘子会放自己的独生女儿,跟你回去就找个小白领的工作,这么过一辈子?她迟早还得回来吧,你家在那边也算有头有脸的,你到时候再入赘?”
席思永端着啤酒瓶不说话,成冰也和他商量过这件事,成冰的意思是现在中国的职业经理人越来越多,一个企业要做大终究要脱离家族制度,不如以此为契机。然而席思永本人对此并不持乐观态度,想起那天早上林南生带他参观成家的情景,三楼林林总总的房间,都是成冰已不大用的琴房、画室,另有一间房,一眼望过去,整面墙的柜子里搁的全是皮具。
“冰冰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花钱的功夫一流,”林南生彼时指着琳琅满目的皮包手袋,颇无奈地说,“每季的新款订回来,用不到三天就扔到一边,干什么事都三分钟热度,你以后可千万别跟她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那些皮具上的铭牌,还在眼前闪动着锃亮的光泽,他心烦意乱地灌下整瓶冰纯嘉士伯——那天他已隐隐觉得林南生意有所指,所以特意住到赵旭家来。然而这几天他全沉浸在那个有成冰的美妙未来中,不愿意去怀疑爱人的母亲,这小小的不安,他宁愿是自己多心。
现在他却又拿不准了,脑袋里某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这仅仅是自己多心而已。
晚上成冰买了电影票,有远东第一影院之称的大光明,情侣座。好莱坞大片的震撼音效全变成情侣呢喃的背景音——小时候他不明白情侣座为什么位置差价格高还有那么多人抢着买,现在他才明白情侣座的好处。墨暗的空间里,他们都以不可遏止的热情摸索着对方的唇齿发端,成冰不知犯了什么魔,常趁他不备时在他耳后狠狠地噬咬一口。他忍着痛低声笑骂道:“狂犬病在你体内潜伏了多少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成冰不理他,他只感觉到轻软的唇流连到他的唇间,然后在他意乱神迷之时,又是一下无防备的啮噬,他忍不住收紧双臂拥住她:“成冰你怎么了?”
“咬得重一点,你就记得深一点。”
席思永在心底暗暗地问候了金庸及他家若干女性长辈,成冰蜷在他怀里,轻快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你以后会不会忘记我?”
妈的,今天玩什么多愁善感,嘴上却笑道:“我要是说会,你还不得拿把刀在我身上戳两个窟窿?”
成冰松开他脖颈坐下来,放映厅里震撼的音效滚滚而来,席思永却只觉得一切静得可怕。成冰默然不语,他的世界里便是寂然无声的一片,许久后才听成冰低声说:“思永,我想……我不能跟你回K市了。”
他脸上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成冰偏首瞟过去,只看到他双唇抿成一线,良久才问:“你妈妈不同意吗?”
“当然不是,”成冰诧异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席思永面色平静,并无任何言语,成冰忽觉像是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原来预备的许多考虑现在全派不上用场,她原以为他至少要追问缘由,现在看来不过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如果对席思永来说,她回K市不过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那她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努力呢?
万般的忐忑不安登时都凉下来,成冰灰心丧气道:“是我自己的考虑,我想……我们可能还是不适合在一起吧。”
席思永仍默然不语,成冰在这样的静默中苦苦捱过电影后半场,等散场出来,她整个人已恨不得挖个冰窟窿把自己埋进去。她一个人在前面急匆匆地走,席思永追了两步上来拽住她的手问:“那你总得告诉我,你自己是什么考虑吧?”
“我想留在上海照顾妈妈。”
席思永不解道:“这是什么理由?”
成冰的拗脾气便上来了:“我要照顾我妈妈,这个理由很过分吗?”
席思永拍额叹道:“这个理由不过分,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以前就准备不照顾你妈妈?你妈妈在上海有佣人照顾,我们可以假期过来看她,她也可以平时过去看我们——”他说着气急败坏起来,“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这怎么突然就成了我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了?”
成冰拗着不吭声,席思永无奈又问:“你到底又考虑什么了?”
“我妈这几天心情挺差的,她没跟我说什么,可是我看得出来,”成冰摁着头叹了一声,“我以为她只是有点伤心,可是……昨天我二姨给我电话,我才知道,妈妈以为我想跟你回去,是因为受不了这个地方,受不了这个家。”
“你——就因为她这么想,所以你得留在这裏证明你不是受不了这个家?”
“你不知道具体情况!”成冰心烦意躁,瞪着席思永半天才继续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妈以前一个朋友的女儿,也是像我这样,家里挺宝贝的,就因为父母闹离婚,那个姐姐在家里呆得很郁闷,整天就想着赶紧脱离家庭。所以那个姐姐大专毕业就立刻嫁人了,嫁的还是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男人,结果后来……后来儿子八岁的时候小两口离婚了。”
“那你妈也不能因为这个打死一船人啊?”
“席思永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阴阳怪气呀!”
“我怎么就阴阳怪气了,我这说的不是事实吗?难道因为有人出过车祸,你就永远不上街?因为有人吃饭噎死,你就干脆一辈子别吃饭?好!现在你妈妈觉得你是受不了这个家,你妈妈伤心了,所以你就得证明给她看——那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多少次,你能每次都这样迁就你妈妈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我不能!”成冰气急败坏,“我不能,我知道你更加不可能迁就任何人!所以我说我们不合适!我们分手!行了吧!”
“这话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席思永撂下狠话,伸手便拦了辆的士下来冲进去。成冰气得手脚直抖,对着没入滚滚车流的绿色的士怒吼道:“后悔我就跟你姓!”
然而席思永是真的走了,成冰蹲下来,坐在花坛的小台阶上放声的哭——我干嘛不哭呀,我就哭,她恨恨地想,反正是失恋了,我干嘛还要失得体面理智呀?
仰起头来星空仍是这样的璀璨,街灯和天幕上的星星一样交替闪烁,远远的路上,车灯铺成长长的灯幕——可谁又知道,某个坐在车里的人,是哭还是笑?人总是贪心的,原来她觉得只要他有那么一丁点儿爱她,她也会像以前那些飞蛾扑火的女孩一样,追着他去天涯海角。然而等他表露出这么一点意思,她又希望他在乎她多一些,多一些,再多一些——年轻的时候,衡量爱的方式往往就是牺牲,谁肯多牺牲一点,谁就爱得多一点。
她要花很大的代价,才会逐渐明白,更多的时候,爱不是盲目地斩断后路,而是携手劈开前路荆棘。
“对不起。”
成冰愣了许久才别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折返回来的席思永:“回来干嘛?我又不欠你钱。”
席思永笑笑,似乎还蛮开心的样子,成冰意识到自己的哭相,赶紧抹抹脸。席思永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搂着她的肩往怀里摁,无奈道:“我错了还不成嘛?”
他只简单一句话,成冰便软下来,咕哝着怨他:“谁让你这样说我妈!”
席思永望着车水马龙的长街直叹气,不知怎地想起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有个专有名词叫“罩门”,在西方神话里有另一个词也是同样的意思,叫“阿喀琉斯的脚踝”。
你武功盖世,你天下无敌,都逃不过那致命一击。
那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掩盖,骗尽天下人,也无法骗过自己的罩门。
过去漫长的时光岁月里,他也曾自以为周身完备,早已是百炼成钢。仿若傲立山巅的绝世高手那样,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他总能活在自设的窠臼里,遗世而独立,世间万物,再没任何东西能叫他介怀。
然而今天他不得不承认,原来他也有这样一个罩门。
明明是他先叫车离开,然而在车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的五脏六腑,拼命地从身体里割裂出来——他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从胸腔里剥裂出来,碾碎在灯火璀璨的车阵里。
是什么时候,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是那个夕阳的湖畔,微漾的波光映出她少女的倒影,让他怅然若失的时候?是他隐没在台下,静静地听她唱《随风而逝》的时候?是那个醉酒的冬夜,他忘记今夕何夕,拉她踏上去往未知旅途的时候?是那个春日的雨夜,他扔下游戏里一同建基地的谢海峰,在漆黑的街头苦苦觅寻她踪迹的时候?还是学校的大礼堂里,她带着迷醉的笑容,靠在赵旭的肩头,叫他血气上涌再也无法自控的时候?
到底有多遥远,谁又记得呢?
当时不是没有试过逃离,也想过和别的女生保持一段更长久的关系,甚至态度恶劣希望让她先远离自己——谁知回头一看,不过是逃一步,近一步。
“你鞋带散了。”
席思永一怔,连忙低下头来系鞋带,糊里糊涂地还打了个死结,被成冰笑话,他这才记起正事来,缓下声气劝她:“你妈妈又不是小孩子,能想不明白这么点道理?眼看着你就要走,当然伤感了,可天下哪有陪着父母一辈子的子女,长大了都是要离家自立的,难道你能永远呆在家里?你看咱们传统风俗里有一条叫哭嫁,难道因为娘家人都在哭,那姑娘她就不嫁了吗?”
“你不知道!”成冰急道,“我妈她认死理,那次我就和我爸爸见了一面,她就以为我瞒着她想跟我爸爸过,在家里哭得跟个什么似的。等她背着人哭完了,又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什么也不肯跟我说——你真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再有什么想不开的!”
“谁知道她不是故意这样逼你和我分手的?”
“席思永你说的还是不是人话啊!”成冰几乎是喊着把这句话甩出来的,席思永赶紧举手挂停战旗,“OK,我不说了,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别告诉我说除了分手没第二条路可走啊?”
成冰埋下头,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
席思永别过头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斜睨过来,成冰见他这般模样,也恨恨地把头别到另一边:“我知道你不肯啊,但实际上,这边的机会确实多很多,为什么只能是我放弃?”她叽叽咕咕的,觉得说来说去也不过显得自己可笑,显得是自己死乞白赖的要跟着他——有什么意思呢。
长久的沉默,让她只想躲起来痛哭一场。
“好!”
成冰还在低声碎碎念,听到这个好字半天没回过神来,席思永双手撑在台阶后头,眼神里还透着丁点挑衅,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好,我留下!但是我如果留在这裏太皇太后还是不开心,你是不是又要迁就太皇太后和我分手?”
“不会的。”
“是你不会和我分手还是太皇太后不会不高兴?”
“我妈不会不高兴的。”
“那万一呢?”
成冰歪着脑袋琢磨:“席思永你对我妈妈有意见吗?”
席思永赶紧否认,讪讪道:“那怎么敢,太皇太后大人太有份量了,再说你们这儿,那不是丈母娘领导下的妻子负责制嘛!”
“放心吧,我妈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席思永哟了一声,成冰连忙道,“她要不同意,我就和你私奔,这下总可以了吧?”
席思永这才微露笑容,抿着嘴偷笑,成冰又担心席家二老不同意,又患得患失起来——没曾想席思永真肯舍了铁饭碗过来,这简直是从人生中的大悲陡然进入大喜。
两人就这么傻乐着坐在马路旁的小台阶上,看车水马龙的流光溢彩,放眼望去看不到路的尽头,那里灯火璀璨,竟让人生出那样一种奇怪感觉——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种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感觉。
“我爸有一瓶治跌打损伤的药,”席思永忽猫过身子来拥住她,下巴硌在她肩头,“藏在家里的樟木箱里,不管什么时候搬家,我爸都得把这瓶药带上。”
“真的假的?”成冰旋即明白——席思永的意思是,他们家这一关也不好过。
“ 我骗你干嘛?”席思永点点她的下巴,“我妈脾气跟你一样冲,”话音未落成冰就不干了,“我脾气很冲吗?我脾气很好了!”“是是是,你脾气不错,偶尔发点小脾气,OK?”成冰这才罢休,席思永心道,你这脾气确实不错,见我第一面就一开水瓶砸下来,没让我血溅五步那还当真是很不错的,嘴上却笑说,“那我妈也是这样,极其偶尔地和我爸干一架而已。”
成冰冷冷地斜扫过一眼,席思永连忙抛开闲杂事端步入正题:“一年暑假搬家,我看见爸爸在清理箱子,就翻出了这么一瓶药水,这么高,”他比出个10公分的高度,“我印象里他收拾这个药瓶有好几次了,我就问这是什么东西。谁知道我爸爸突然就特别感慨,把我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儿子啊,这可是传家宝啊,以后你结婚了,爸爸再传给你——你看爸爸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不让你们成为孤儿寡母,这都付出了多么高的代价呀!”
席思永讲得绘声绘色,成冰的注意力却转移到另一个问题:“你们家都是你妈说了算?”
“不是,小事我妈说了算,大事我爸说了算。比如打伊拉克、反恐怖袭击、铲除基地分子这都属于大事,其他都是小事。”
“那你妈这关肯定不好过,你想好怎么办了没?”
“没。”
成冰一听又急了,席思永摸摸她的头安慰道:“没事,大不了先斩后奏,我先把那边给回了,到时候我妈顶多也就揍我一顿。我今天晚上先想想怎么办,你……你先等我消息吧。”
他们十指相扣沿着花坛走,海边城市的风总是带着黏黏的湿气,粘在身上甚是难受,然而他们竟一点也不觉得难捱——或许在恋人们的心裏,情人身上的味道,永远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翌日并没有接到太顺利的消息,席思永一提出留在上海的事就被父亲臭骂了一顿。赵旭暗地里笑她:“早没看出来,思永竟然收服在你手里!”她于是也有那么些沾沾自喜,趁着席思永四处打电话的空档问他:“席思永你是不是挺喜欢我的?”
他白她一眼懒得理她,拎着手机在屋子里转圈。
成冰不过辗转反侧踌躇犹豫的两天功夫,席思永已干净利落地回绝了K市的建筑设计院——他前些天让黎锐去他寝室搬行李,现在干脆叫黎锐带着三千块的违约金去建筑设计院把手续给结了,然后去市人才中心办了档案挂靠。成冰全不敢相信这等办事效率:“设计院的人不是和你爸爸很熟么?”
席思永笑得像只狐狸:“傻了吧,你以为我爸会连人事部打杂的也认识?我不进,自然有人挤破了脑壳想进去,你以为设计院像你那家五百强啊,什么人才都是‘不可或缺’的还要三顾茅庐来请?”
成冰由得他讽刺,然而没得意两天,问罪的电话就来了,想当然耳,是席家两老的。她眼瞅着席思永接了半个小时的电话却没说超过三句话,脸上还挂着半死不活的表情,等挂上电话才惴惴问道:“你爸特生气?”
席思永摇摇头。
“有一点儿生气?”席思永又摇摇头,仍是微蹙着眉,眸光深邃,神色莫测。
“那总不会是特别高兴吧?”
席思永一脸诡秘:“记得我们经常去吃的那个火锅店吧?西门外的那家。”
乐队的人,加上摇滚版后来的活跃分子,经常在西门外一家火锅店聚众腐败,火红的店门,火红的桌子,火红的壁饰……当然最有特色的莫过于服务员必问的那句话:“微辣?中辣?特辣?癫辣?”
“我爸现在的状态,大概就是癫辣吧……”席思永无可奈何地朝她干笑两声,“我说毁约手续已经办好了,我爸说,他立刻、马上就打电话找锁匠换锁。”
他又挑挑眉衝着她笑,那笑容——成冰记得清清楚楚,她当年就是被这样的笑容勾引去了洛阳,现在席思永又这样蛊惑地笑:“你说怎么办?”
席思永眼角眉梢明明都酿着笑意,脸上却又极凝重,薄薄的两片唇抿得紧紧的。成冰觑着他的脸色,心底无端端发起慌来——不知怎地她记起当年席思永带她去洛阳前说的话,她之于席思永,是那条值得他坚持一生放弃一切的路吗?
席思永会为她违逆他的父亲吗?
老实说,她没有底,从来便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初初席思永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充其量是个比较帅的过客;后来是很铁的朋友、哥们,再后来她以为他们不过是黑夜里海上的偶聚,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既不考虑将来,那恋爱不过是两个人的事。
可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婚姻?她被这念头吓到,其实他们认认真真地考虑将来,也不过是这些天的事,她却急惶惶地考虑起将来乃至一生的打算了——归根结底,一切都缘于席思永那天送行时的“一时冲动”。
然而席思永本质上不是个冲动的人,她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她是个急性子,席思永不是。他对父母的安排,并没有任何不满,留在K市,进最好的设计院,接最好的工程,以他本就不错的专业水准,加上他父亲在人脉背景上的诸多栽培,他未来的人生路绝对是一条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
席思永沉默了几分钟,她却觉得这几分钟犹如几年那样难熬——甚至于可说是一种甜蜜的煎熬,她担心席思永的态度,担心席思永父母的态度,担心两个人的前途,担心他冷却下来会后悔……然而一想到向来古井无澜的席思永,那仅有的激|情燃烧是为她,那片刻的情感代替理智是为她,丝丝甘醇便从心底里化开来,甜到五脏六腑里去。
然而这甜也掩盖不了她的患得患失。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她凡事都喜欢问个分明,就像幼时父亲送给她一条项链,吊坠总是叮叮作响,她日里夜里都琢磨着究竟这项链坠子为什么会叮叮地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拿铁锤砸开吊坠,才发现不过是空心的链坠里装着一颗玻璃石子而已。那是父亲送给她的第一样礼物,然而她宁愿用毁掉一条项链的代价,也要把她心裏藏着的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否则便寝食难安。
她现在却手持铁锤,无法下手。
后来父亲听说了笑话她孩子气,又给她买回根一模一样的项链,她却弃之不顾,仍拿盒子珍藏着那条支离破碎的项链——因为那才是父亲原本要送她的礼物。
然而如果席思永后悔了,这心上的豁口,她还能黏回去么?
好在他没有让她忐忑太久,便笑说:“风水轮流转,我爸把我扫地出门了,以后我就指着你吃软饭了。”
成冰这才定下心来,和人事部的陆经理联系,又回家和母亲说席思永预备留下来找工作,她自然也不用离开母亲。林南生欢喜之余又不放心,觉得席思永这样毁约,未免让父母以后不好做人。
没两天黎锐就把所有的行李打包快递过来,席思永开始在网上找招聘信息,成冰去公司报道,又有一连串的新员工培训等各种杂事,周末再出来喝茶时,便听赵旭说公司要派他去湘西的消息了。
赵旭的工作是做道桥设计,出差这种事在所难免,听公司的前辈说一进湘西深似海,只能苦中作乐把探路当娱乐,成冰和席思永便替他可怜——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回来,准备打拼两年好和女朋友结婚,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去湘西,席思永皱眉问:“一定得去?”
“也不一定,”赵旭反而没他们这么伤心,“要是想一辈子都在底层做个技术员,安安稳稳等退休,也没问题。我爸可没你家老爷子那么牛,我不去这种穷乡僻壤,凭什么出头?”
他这样一说席思永便明白了,能进去设计院这种地方的,谁没有两把刷子?背景雄厚技术无敌的人一抓一把,要想崭露头角还是得靠拼,只是来得太快:“女朋友怎么办?”
赵旭也无奈,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乐得逍遥,以为象牙塔里出来,天之骄子,出来后那还不是一展长才、呼风唤雨。真正进了公司,才知一个萝卜一个坑,天上不会掉馅饼,不说长远的计划,就说眼前,第一要务是买房结婚——以沪上寸土寸金的地价,家里顶多给他付首付,靠事业单位的死工资还房贷,怎么想都觉得是天方夜谭,更何况结婚之后接踵而来的肯定有养孩子的问题……这么多现实的问题,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没现在这么体会深刻。上一刻还在挥霍青春探索梦想,下一刻就要担心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落差……
虽然赵旭一再挽留,席思永仍觉得不好意思再在赵家叨扰,于是搬到时经纬那里去。时经纬工作时间极不稳定,住处活似旅店,倒不介意席思永去打地铺,然而找工作的过程远比席思永原来想的艰难——其实席思永本科时底子打得好,又拿过不少设计类奖项,找份工作当是不难。只是他人生地不熟,又错过每年两次最佳的招聘时机,很多公司都已招满了人,偶尔有要人的地方,开口就要三年五年的工作经验。
这样捱到八月末,面试的几家也没有下文,期间席思永又和家里吵过好些次。原来这些事成冰都是不知道的,林南生追问她席思永这样孤身在外,父母难道不担心云云,她才想到这一层。再三逼问席思永,他才承认确和家里龃龉数次,成冰愧疚不已,想找母亲帮忙留心工作的事,席思永又抵死不肯。好容易有时经纬这样一个路路通,偏偏他这一段工作忙得不落窝,成冰万般无奈,想起曾听人说沪上猎头业发达,只好间接地从季慎言那里打探。她没说两句话,便被季慎言听出门道来,言中颇有替她不值的意味,却仍给她联系了若干做建筑这行的猎头。谁知席思永的脾气却难伺候,听说是季慎言介绍的,一张脸拉了十尺长,登时就翻了脸:“我的事情自己会搞定,不用你低三下四去找这种人!”
“席思永你说话能不能放干净点,什么叫这种人,什么叫低三下四?我不就是找他要了几个猎头电话么,怎么就又惹到你了?”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季慎言对你那点心思,瞎子都能看出来,你别跟我装糊涂!”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有你这种小肚鸡肠的人记得清楚!”
“可不是嘛,我小肚鸡肠,他多大人大量啊,帮情敌介绍工作!”
两人已很久未这样吵过架,成冰不知道为什么席思永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咄咄逼人又敏感异常。她刚进公司天天被填鸭式的培训操个半死,好不容易两人见个面又这样——真不知道自己犯的哪门子糊涂,上门找罪受!摔了门出去,居然也不见席思永追上来,直觉得人生委屈莫过于此,也不顾是在马路上,便放任眼泪哗哗地下来——反正路上也没人认识,管别人怎么看呢!
拐过三条街,手机才响起来,按掉,又响,再按,再响,直到忍无可忍,抓起电话怒道:“此人已死有事请烧纸!”挂掉,那边又顽固地打过来,她再忍不住,问:“席思永你想怎么样啊?”
席思永的声音极之急切:“你别在马路上乱走,我看到你了,你站那儿别动!”
她举着电话在十字路口张望,忽然间便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他摁着她的背拼命地往自己怀里揉,她的胳膊也被他勒得生疼,然而她又迷恋这种真实切肤的痛感,迷恋他炽热的气息,迷恋他焦灼的双眸:“sorry,我刚才不该跟你发脾气。”
哪怕她上一刻还在诅咒他喝水噎死,这一刻只要他一句软话,她又丢盔卸甲,一败涂地。成冰觉得她一世英名都断送在这个人手里了,万般的不甘:“你还出来找我干嘛,刚才那么凶!”他封住她的唇,顽固地侵袭进来,他这样使劲,这样霸道,说出来的话却极温极软:“我不该让你哭。”
一场风雨又变作彩虹,回时经纬那里替他煮了碗面,头碰头地抢半碗汤喝,末了他又搂着她。她总觉得席思永迟早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她觉得他在害怕些什么,然而他除了道歉,除了吻她,不肯再多说半个字。她不愿再担惊受怕,掰着他的脸问:“席思永你在怕什么?”
席思永一愣,半晌才笑笑:“怕你被别人挖了墙角。”
“骗人,说正经的。”
席思永沉默下来,很久很久后才开口:“觉得自己很失败。”
“一时机会不好而已,顶多再捱两个月,又到招聘的时候了。”
“不是。”
“那是什么?”
席思永又不吭声,成冰嗔道:“你再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真的要被人挖走了!”
席思永苦笑半晌,无奈地叹了一声:“在学校的时候觉得自己很牛逼,在系里有老师护着,在乐队里有人捧着,觉得老子天下第一。”闷了半晌他又说,“一出来,才发现其实你什么都不是。”
“没有啊,”成冰蹙眉佯怒,“你这是在质疑我的眼光。”
席思永嗤的一声笑出来,却仍透出些自嘲:“我怕没有你预期的那么好。”
“但是,”他沉吟良久,“你既然这样选择,我舍不得让你失望。”
送走成冰后,席思永开始钻研那几张猎头的名片——名片上幻化出季慎言的面孔,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心理——他自己都没法说明白的事情,又怎能让成冰明白呢?
他当然怕,他也是血肉凡身,也有爱恨嗔痴,他本不愿去点破一切让成冰明白季慎言的不死心,然而心底又真真切切地嫉妒,对,嫉妒。他多想能时光倒流二十年,重新来一次有成冰的过去,然而你天下无敌,也无法扭转时空。这样的嫉妒潜藏在心裏,不知已有多久,也许早已生根发芽,抽条开花——原来他还能安慰自己,他没有成冰的过去,但是他可以把握住有成冰的未来。
然而现在连这一点他也开始怀疑起来,现实如此残酷,叫人如何自信?他自问并非一无所有,然而在季慎言这种法界俊彦面前,他毫无悬念地矮了一截;不止于此,现在他甚至连养活自己都成为困难,叫他如何面对林南生那若有似无的暗示施压?
可是成冰一点也体会不到这种压力,单纯地以为母亲也会喜欢她喜欢的一切。她做别的事是顶精明的,唯独看不清自己的母亲,也许不是看不清,而是爱得太深。
也许他的对手不是季慎言,而恰恰是成冰那个最精明不过的母亲。
一连串的小设计公司对他挑三拣四犹如街市拣白菜,不是嫌他没有正式工作经验,就是只考虑本地户口。自信心已濒临谷底的时候,有猎头介绍来的一家工程咨询公司打来电话要他去面试,公司有甲级设计资质,能承接高等级工程项目 。两轮面试过后,居然很快收到回复,问他几时可以上班——三个月前这样的职位对他来说也不过尔尔,现在却欣喜得如同中了六合彩。
接到通知后第一个电话打给成冰,两人喜孜孜地去渝信吃川菜,席思永本就嗜辣,本帮菜都甜腻兮兮的,他忍了几个月不敢大手大脚花钱,现在终于放宽心境,胡吃海喝一回。
压在心上几个月的大石总算落地,席思永也有底气去和父亲讨价还价,不料电话讲了不到三句就被挂断,成冰小心翼翼地问:“你妈还要揍你?”席思永一撇嘴笑:“说他真换了门锁,我回去也不给我开门。”
席思永一点也不担心,眼下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好像刹那间拨开云雾见天日般的感觉,连轧马路都觉得格外美妙——同样的路段,前两天走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颓丧。成冰问他接下来如何打算,席思永想想道:“先回家负荆请罪,指不定要跪搓衣板,回来……在公司附近租个房,上班……你要不要搬出来和我一起?”
他问得很随意,成冰心裏却突了一下,这是变相的邀请么?她不咸不淡地笑:“我们上班的地方又不在一起。”
“你家离得更远,难道你上班还天天司机接送?”席思永不等她开口又笑,“搬出来吧。”
这一回他用的是肯定句了,成冰端着果啤和他捧杯:“回去跟我妈说说。”
真回到家又有些踌躇,她便和林南生说:“妈,这裏离上班的地方太远了。”
“浦东那边的公寓,让人整理一下,我们住过去。”
“妈你再搬家多麻烦。”
林南生转过脸来,若有所思:“那你的意思……”
“思永找到工作了。”
“你要和他同居?”林南生脸色登时就变了,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们才在一起多久!”
“一年多了。”
“那都是在学校!”
“那也是在一起啊。”
林南生久久没有言语,失神地站在橱柜旁,成冰不解母亲这样的反应——她听说过母亲认识父亲三个月,就顶着家庭压力和父亲结婚的事。相比之下,她和席思永已认识得足够久。
“冰冰,我们要好好地谈谈了。”
林南生的反对十分直接,席思永花名在外,她早从成冰这裏听说过。现在陡然提起,倒让成冰不解:“妈,这些你之前也知道,当时你没有反对啊?”
林南生极缓慢地摸到沙发上坐下来,良久才道:“玩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当然无所谓。”她极艰难地组织词句,断断续续道,“我以为你一时玩在兴头上,没想到你当真。你和我跟你爸爸赌气,我怕逼急了,你这个孩子闹逆反心理。”
“妈妈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接受他。”
林南生的拒绝也是认真的:“那妈妈不同意呢?冰冰,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妈妈不是要干涉你恋爱,但是希望你能认真鉴别对象。”
“席思永哪里不好吗?”
“门不当户不对。”
成冰失笑出声:“妈妈现在不是封建社会!”
林南生从方才的惊愕中定下神来,神情严肃:“冰冰,你知道以前包办婚姻的时候,为什么离婚率反而低吗?因为夫妻双方都来自共同的阶层,即使从来没有见过面,他们也有几乎同样的成长环境,很容易有共同语言、培养感情。不像现在的社会,爱结婚就结婚,”她声音忽然软下来,因为触及到自己的痛处,“妈妈的前车之鉴,不想你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