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同一晴空下(1 / 2)

戒·永远 云五 12679 字 1个月前

翌日下班后和席思永约在公司楼下的快捷餐厅,透过整面的玻璃窗,看到席思永正襟危坐,撑着下颚凝视桌面——这是席思永的常态,黎锐常笑话他:“丫天天装深沉,整得跟一思想者雕塑似的!”在门外驻足片刻,瞧席思永的气色较之前几天好了不少,却仍是眉间深锁。她吐口气猫到他面前想吓吓他,不料席思永只是笑笑,看看表说:“看来你工作还挺闲,早下来了五分钟。”

“我们说是不用坐班,其实就是加班干活也没钱,现在是培训期,以后真正做起来会累死。你今天忙些什么?”

“找房子咯,一居的单租比较贵,二居的跟人合租吧,很多房东不愿意租给小两口。而且好多要一次租一年或半年,季付的都少,有的连空调都没有,”席思永直摇头叹气,“比找工作还麻烦。”

成冰默然不语,席思永叫了两份炒饭,本帮菜的特点是浓油赤酱、咸中带甜,席思永很是不习惯。前些日子成冰常说要他去家里吃,让杨妈给做辣菜,那时席思永一味婉拒,她还嫌席思永礼节大,现在回想才觉出不对劲来,略一思索便问:“你老早就觉得我妈妈会不同意?”

席思永笑中微有揶揄:“我配不上你嘛。”

成冰耸耸肩试图说得轻松点:“我妈嫌你太花心了,怕她宝贝女儿受罪。”

“哦,”席思永不觉惊讶,只淡淡点头,“那你觉得怎么办好?”

“我这不是问你嘛,你既然早就猜到,那你没想想有什么办法?”

席思永无辜地摇头:“我不知道,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你妈妈一定要反对,我也不可能扭转干坤,你看我像这么能耐的人吗?”他摊摊手又问,“或者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你说出来,我照办就是。”

一句话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成冰哑口无言,其实这句话他也没说错——当初是她开口留他下来,他当真留下来,现在又忙前忙后地找房子,四处受气。若不是要留在这裏,席思永现在该是坐在家里悠哉游哉地吹空调打游戏,穿衣吃饭有人打点,水果冷菜有人伺候——何必受两个多月的窝囊气?

“我再劝劝我妈?”

席思永笑而不语,成冰亦自知这句话等同废话,于是又说:“我妈因为爸爸的事情,对这个比较敏感,你别怪她。”

席思永十分轻松地答:“我没怪她。”

“再等等好不好,我妈妈和你相处得时间不长,也许过段时间会好点。”

“好啊。”

他一天都是这个腔调,好像这事自己尽到义务了,已经跟自己没关系了似的。成冰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动气怒道:“你别这么事不关己的样子成不成,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

“ 我没什么意思,”席思永放下筷子冷笑道,“你不应该问问你是什么意思才对吗?最早你说跟我一起回去,我说好我过来陪你见家长让你妈放心;然后你妈妈舍不得你,你说要我留下来,好,我留下来我找工作找房子;现在你妈妈又判我不合格,你又说要我等——没问题啊,我等!等到将来哪天你妈妈再给你相一个门当户对的第二代,你可别告诉我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嫁给了别人心裏还惦记着我!”

“席思永你别这么无限扩大成不成?”

“我合理推论,你说再等等,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还是等到你跟别人结婚呀?”

“我妈不会逼我这样的!”

“当然不会了,”席思永缓下声调,慢条斯理地说,“你妈妈不用逼你,她眼泪往下一掉,你就乖乖地听话嫁人了。反正你宁愿对我失信一百次,也不愿意让你妈妈伤心一回。”

成冰猛然一呆,席思永又说:“别说我不相信你,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冷战了两天,成冰直接找到时经纬住处去,时经纬正准备下楼买啤酒,成冰拽着他问:“时总知道没有户口本怎么结婚吗?”

时经纬盯着她看了两秒,反手从房里把席思永抓出来,摸摸他脑门:“没发烧,”转头他又盯着成冰往下看,“几个月了?”

席思永一个抱枕砸过来,成冰也险些给他来个无影脚,时经纬见这两人是约好了一致对外,只得悻悻道:“拿上身份证,去户口所在地开户籍证明,你们约着要私奔?”

成冰看见席思永在偷笑,等时经纬出门口后她问:“这个诚意够不够?”

席思永默然不答,半晌又问:“不怕你妈妈伤心?”

“瞒一时是一时,我不可能现在离开妈妈,你要诚意,我不知道这个够不够。还有,你敢不敢?”

席思永唇尾一勾:“我有什么不敢?”

两个人靠在沙发上偷笑,心底有种言语难以描绘出的刺|激,成冰想,亚当夏娃偷吃禁果,是不是也源于这种冒险的念头?然而看着席思永眼角那一挑的笑容,她又觉得,如果她是夏娃,那席思永一定不是亚当,而是引诱她的那条蛇。

马上时经纬提着啤酒回来,又神情暧昧地问:“我今天晚上值班,正好给你们俩挪挪地方,嗯?”

席思永又一个抱枕砸过去,时经纬这才正经起来:“真没别的办法了,要走到这一步?”

成冰叹口气:“非常时期非常手段,锦芸的妈妈以前就是这样。她外婆家条件不好,指望着她妈妈工作了补贴家里,生怕结了婚女儿就外向了,她妈妈就和她爸爸偷偷领了证。过了三年怀上锦芸了,她外公外婆看女婿这三年也没少补贴她姨妈舅舅,又看在没出世的锦芸的份上,才出钱给他们打的家具办的酒席。”

她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其实另有失败的例子,刘畅留在K市,原也是为女朋友的缘故。谁知持久抗战打了两年,外部矛盾未见缓和,两人不堪长期压力,又不知未来何方,龃龉渐生,最后落得黯然收场。她实在无法估计,以席思永惯常的性子,肯留在上海已是极难得的妥协让步,若真年深日久地僵持下去,谁又知道他会不会退步抽身早?

然而她不知道,席思永手心裏早捏着把汗,到她主动来结束冷战,才放下心来。

他不是不愿意等,而是没有信心和林南生做长期的对抗——成冰行事向来不在乎旁人眼光,独独林南生是她的死穴。而这场争夺战中,至少现在,他终于略胜一筹。

时经纬专门电话一个律师朋友,咨询这种瞒天过海手段的可行性,然后转达操作手法:“思永反正你也要回家的,能把户口本拿出来还是少道麻烦,成冰你趁这两天去开证明。切记千万别说是自己要结婚家里不同意来开证明,随便找个户口迁移的理由,地点一定要具体。另外——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他指指成冰,“你这边好办点,丈母娘看女婿,迟早都是要看顺眼的;思永你这边,婆媳关系本来就是国家一级难题,你这样做,跟火上浇油没什么区别,除非你一辈子不带成冰回家。”

席思永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们就先领个证,爸妈那边,将来另外摆酒。我不说你不说她不说,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领的证?”成冰却扭头问:“那也有婆媳问题,将来我和你妈妈吵架你帮谁?”

时经纬拍腿笑:“看看看,下一个问题就是,她和你妈掉水里了,你先救哪一个。不过你们俩都江边长大的,都会游泳吧?”

席思永搂着成冰笑得十分没有诚意:“当我妈面帮我妈,我妈不在的时候帮你。”

临出门前时经纬又朝席思永抛个媚眼,“床头柜裏面,什么型号都有,用完了记得明天给我补上。”

不等成冰和席思永反击,时经纬已逃出屋外:“重色亲友莫过如是,我不认识你们,免得将来成冰你妈妈知道是我背后教你们的招,还不找人追斩我!”

菜是从楼下送来的外卖,只需收拾下碗筷即可,成冰临回家前又问:“不后悔这么快就跳进坟墓吗?”席思永牵着她的手下楼,到拐角处反手拥住她,笑说:“我情愿和你一起赴死。”

并不明亮的楼梯间里,他执着她的手,在她左手无名指根画着圈,鼻尖轻抵,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极低的声音:“我会努力让你妈妈接受我的。多少年,我都能等。”

去开户口证明时居然碰到季慎言,他是陪委托人去办事的,看成冰胡诌说要迁户口,并未当场拆穿她,却等事毕后追出门来:“成冰……你莫不是准备偷偷去领证?”

成冰骇然色变,季慎言神思复杂,最终只是叮嘱道:“领证的话,在本地领吧,你们两个人都在这裏工作,以后办房产什么的都方便一些。”

找了个借口,骗得母亲同意自己回一趟K市,火车订的是面对面的卧铺,入夜前她坐在席思永的铺位上跟他聊天。他歪躺在她身后,伸手圈住她的腰,梳着她的头发玩,成冰忍不住心中一动,没见过他这么黏人的时候——然而席思永近来常在漫不经心中,流露出这样的温柔,引她沉沦。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如旅途顺遂,席思永原打算带成冰回家拜见一下父母高堂,顺便把户口本猫出来,谁知道临到家门口,才发现父亲居然真换了锁!席思永拿手上的钥匙翻来覆去顺时针逆时针地全试了个遍,按门铃也没动静,成冰好笑道:“你爸妈比我妈妈绝多了。”

无奈之下只得去投奔黎锐,趁着成冰陪崔燕下楼买菜的当,黎锐埋怨席思永:“你脑袋没烧坏吧,就准备这样开个户籍证明,领个证,就算跟成冰结婚啦?”

“不然能怎么样?家里老头子倔得要死,我说要去上海工作,先带成冰回来给他看看,他直接就说了,买房子的时候,别想他出一分钱的首付,让我爱干嘛干嘛——成冰她妈妈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就差没当着我的面指着鼻子让我滚蛋!我不赶紧先下手为强,再过两年,指不定就跟刘畅那样散摊子了!”他环视屋内又刺|激黎锐道,“再不就跟你这样,我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毕业啊,崔燕年纪不小了,你让她等你等到猴年马月的,像不像男人?”

席思永只差没把“吃软饭”三个字说出来,黎锐却丝毫不以为意:“别转移话题,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女人结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就图个热闹、高兴,还得办得郑重,让她感觉她下半辈子就和你连在一起了,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明白吗你?”

席思永将信将疑:“我以前看老家一个表哥结婚,妈的麻烦死了,吹吹打打又闹又搞的,几家人都闹得不安宁,我看了一次,都不敢结婚了!”

“我可告诉你,哪怕是累死,这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就得让你觉得,这么累的事,一辈子就干这么一回!”

“神经!”

“说真的,女人的心理就这么简单。婚礼就得往隆重了办,越隆重说明你越在乎她,就得有那么最神圣的一瞬间,让她觉得哪怕你这个人是个混蛋,她也甘心陪你过一辈子!戒指买了没,婚纱照拍了没?就算家长们都不来,你也得请几个朋友,摆个小酒席,似模似样做那么一回吧?”

听黎锐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通,席思永也微微心动,想象他和成冰在隆重的礼堂里举办婚礼的场景,想象成冰穿上婚纱的模样——他没来由地喉头一紧,那样的场景,竟然也让他生出些向往。

想到这裏他才突然有些愧疚,也许黎锐说的是对的,他想。

“成冰就周末两天,明天晚上赶火车回去后天还要上班,现在准备恐怕来不及了,”他略有怅然,“找个地方,请学校还在的朋友吃个饭吧?戒指……”

“酒席包在我身上!等会儿成冰回来,你先带她去买戒指,这边的事我和燕儿来准备。”

黎锐先打电话叫了刘畅过来帮忙,联系好学校第二招待所的礼堂,然后去摇滚版发了一贴,说席思永和成冰结婚,晚上在学校设宴。马上整个BBS又沸腾起来,几乎是在两三个小时内,筹备起一个小组来,号称要给他们的婚礼来个现场直播。搭台的搭台,唱戏的唱戏,等席思永和成冰买好戒指,接到黎锐的电话去第二招待所的礼堂时,看到的居然是一个再完备不过的小婚礼现场:花厅里铺着齐齐的红地毯,沿路插着白玫瑰花束,尽头的拱门亦是用白玫瑰和百合花混合白绸扎成,纯洁典雅,花香弥漫……

小礼堂里还放着婚礼进行曲,成冰目瞪口呆,缓过神来瞅瞅自己的牛仔裤,再看看席思永也不过一身POLO衫,不由好笑道:“我们俩的形象会不会太差劲了?”

再一看角落里黎锐正在调音,看他们俩到了远远地笑道:“怎么样?成果还可以吧,衣服我也给你们准备好了,进去试试看哪套合适?”

席思永拍拍黎锐的肩膀,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侧首一看成冰话都不会说了,咕哝了句“谢谢”,差点要掉眼泪。席思永心道果然还是黎锐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若不是他提醒,他压根不会想到,原来成冰也会感动于这样的小幸福。

晚上的婚宴黎锐又客串了一回主婚人,司仪是刘畅,甚至连伴郎伴娘都找来了一对情侣,听说是席思永和成冰在学校时的粉丝,小伙子敦实小姑娘活泼——竟是一切仪式都做足了。

交换戒指前席思永拍拍黎锐肩膀,感动异常:“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黎锐笑笑,席思永又问花了多少钱,黎锐说绝大部分都是拖熟人帮忙的,真正花钱的东西不过是酒席和布景,席思永这才放下心来。

交换戒指后按例是新郎新娘敬酒,在校相熟的朋友不过四五桌席,却有不少是今天帮了大忙的席思永先单敬几个朋友,成冰去更衣室换另一身衣服。突然听到手机响,找了半天才在席思永换下来的牛仔裤里摸出他的手机来,一看来电显示,成冰满面的笑容顿时僵住。

彭秋莎。

她调整好脸上的微笑,按下接听键:“喂,请问你哪位?”

那边的人啊了一声,是很清脆甜美的少女声,过了几秒问:“我找思永,你是谁?”

“他不在,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转达?”

“他……现在在忙吗?”

成冰抿紧双唇,定定神笑道:“是啊,他正忙着和我结婚。”

电话那头失声叫了出来:“他真的今天结婚?你……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个时候结婚——你凭什么逼他和你结婚……”

成冰气急败坏地摁下红色挂断键,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为什么会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找他,还说是——是她逼他结婚?她一直摁到手机关机,在更衣室里来来回回地走,气得浑身打抖,偏偏这时候席思永还来敲门:“成冰你好了没有,外面等着呢!”

她摸着无名指上刚戴上的戒指,极简单的铂金板戒,那时底下的朋友们都在起哄,叫着要新郎新娘KISS,叫着要他们当众表白,当时席思永说什么来着?

他棱角分明的脸孔上,眼神坚定,如电光烈火:“成冰,我永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

她以为,那个时候只有她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她甚至以为,那句话给她的感动,足够她回味整个余生。

现在她才明白,也许世界上真的有情深似海的男人,他生是为你,死是为你,他笑是为你,哭是为你,他心裏眼里只有你——只不过她爱上的这个,恰恰不是。

开门时成冰已换上一袭盘口绣花的织锦缎红旗袍,她身材原本就极易衬衣裳,再加上这旗袍裁剪合度,把纤细的腰身更烘托得不盈一握。席思永乍一看微微失神,成冰托托后脑的发髻笑问:“头发没散吧?”

简式的发髻上插着的依旧是当年那管梅花玉簪,席思永眼神迷离,低声喃喃道:“成冰,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成冰嗤了一声,轻捏着席思永的耳朵,趁他没防备时暗暗使劲:“小心点,千万别醒!”

敬酒时全是席思永在替成冰挡酒,最后被灌得醉醺醺的扶回去,他歪在床头看成冰卸妆,清淡如画的眉目,头一次看得如此真切,他半醉地唤她:“席太太。”

成冰手一滞,旋即扭头笑道:“成先生,你不是醉了吗?”

席思永凑过头来,枕在她腿上,笑得迷离痴惘:“我没醉,”他又重复一遍,“我真没醉。”

他一伸手把成冰扯过来,簪子坠下来敲得叮当一声,也无人顾及,他身上浓烈的酒意层层袭下,冲得成冰脑门发晕。她肚子里还有股怨气,想使劲把他推开,然而男女力气的差异此刻全显出来,他毫无停滞地扯开她身上略显繁复的小礼服,迫不及待得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在这样还有着些微躁动的秋夜里,每一处感官都格外灵敏起来,像有千千万万只手在挠着她的心,成冰在迷乱里放弃了装模作样的抵抗……疼痛如期而至,席思永却似乎不知疲倦,直如狂风骤雨摧打梨花,疼痛与欢欣交织,在最深刻的痛里,完成最神圣的蜕变。

累得成冰差点散架,缩在席思永臂弯里唉声抱怨:“你今天不也跑了一天嘛,怎么一点都不累?”

席思永笑得志得意满,好像完成人生一桩极大的心愿:“你也不想想我忍了多久,今天是跑得腿都快断了——先放过你,不然今天你还打算睡觉不成?”

“以前是你自己悬崖勒马的。”

席思永划在她背上的手突然顿住,以前不是没想过——而是想得太多,太多。学校里暗地租房同居的情侣不在少数,席思永也自忖绝非坐怀不乱的君子,只是——只是任何事放到成冰身上,便不由自主地审慎起来,怕泥足深陷,怕恨错难返,更怕的是——更怕她将来的丈夫思想古板,计较这些让她受了委屈。许多事情仿佛都只能在这种火花迸裂的时候才能想明白,然而无论如何,这种事可没法明明白白地说给成冰听,遂顾左右而言他,手上乱摸口上乱扯:“果然美女多平胸,怕太早开发你这三两骨头经不起呀……”

成冰陡然精神抖擞起来,恶狠狠地问:“平胸又怎么样?”

席思永被成冰双目凶光吓得一个激灵,平胸又怎么样?男生寝室夜谈总有些带颜色的话题,隔壁师兄甚至无聊到计算每次消耗多少卡路里——赵旭那个楞头青还问:“那哪个指标权重最大?手感、三围、经验,还是……”

师兄思索良久后做面色沉痛状:“什么都比不上你喜欢的那个女人,那种心理上的……哪怕是个搓衣板,也能把你整得死去活来。”

真有点死去活来的味道,席思永累得没两分钟就睡过去,不知为什么,成冰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再一次用力地环住席思永——不论如何,他现在和她是一体的。这样的青春年华,他肯为她跳进婚姻的坟墓里——这也就够了。

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成冰,你父母所犯过的错,你一样也不要犯。

醒时太阳已高挂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成冰推了推席思永:“几点了,快起来,今天要回你家,晚上还要赶火车回去呐!”

她刚坐起来又被席思永捞了回去,双手双脚挟制住她,在床上磨了半天,席思永才肯睁开眼,伸手揽过成冰差点准备再滚一次床单,看挂钟时间不早才作罢。成冰看看时间奇道:“怎么这么晚黎锐他们也没找我们?”

“笨!谁这么没眼色这种时候打电话过来?”

稍稍收拾后席思永准备再打电话回家,不然实在说不过去,掏出手机发现关了机,叽咕了一声“难道没电了”便换上电板给家里打电话。成冰摸出手机发现自己的也关了机,换上电池后看到赵旭的未接来电,正准备拨回去,忽听到啪嗒一声,席思永手机掉在地上,只看到席思永双目呆滞地扶着墙,愣愣地看着她,双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怎么了思永?”

席思永脸色灰败,他捂着脸慢慢滑倒在地,许久后成冰听到他低声说:“成冰,我都做了些什么呀……”

K市最好的医院,陆军总医院,加急病房,急性心肌梗塞,心脏介入手术,手术后冠脉无复流,正处于紧急抢救状态。

成冰和席思永赶到医院时,正听到医生十分惋惜地说:“其实现在此类手术成功率相当高了,如果昨天病人肯即时手术,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危险,这次如果能抢救过来,你们以后一定要……”

席思永还没来得及询问病情,席母已一掌掴过来:“我怎么养了你这种儿子!要不是赵旭打电话来问,我们都不知道你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连结婚都不跟父母说一声!你老子今天要是被你——”

席思永垂着头一言不发,席母一扬手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你结婚也就算了,把你老子气病也算了,你老子为了等你过来,迟迟不肯上手术台,你呢——打了你几百次电话……你竟然关机不接!”

席母第三个耳光还未落下,成冰已伸臂护在席思永身上,向席母恳求道:“伯母这不是思永的错,是我关了他的手机,我不知道恰好这种时候会出事……”

“我教训我儿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席思永扒开成冰的手,极勉强地递过来一个安慰性的笑容:“你先回去休息吧,”默然片刻后他又说,“晚上的火车,你先回去,让黎锐和燕姐送你。”

成冰登时怔住,旋即拒绝道:“不,我留在这裏陪你。”

席思永抬首望望她,许久后点点头:“那你先回学校吧,有事找黎锐。”

成冰无奈,回过头向席母致歉:“伯母,千错万错,您都怪我好了,思永他,”话音未落席母已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你这叫无媒苟合!放到旧社会那是要浸猪笼的!”

席思永抬起头来正欲劝架,不料席母指着成冰骂了两句,忽然便摇摇欲坠,然后一个踉跄倒下去。

好在医生检查后并无大碍,只是伤心过度,成冰想留下来帮忙,席思永却劝她回去,说母亲正在气头上,她在这裏无异于火上加油。成冰想着学校那边还有许多朋友要交代一声,只得暂时先回学校,又赶紧给公司打电话请一周的假。听得出来上司十分不悦,然而现在也顾不得许多,最坏的结果莫过于辞职不干——事情已坏到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给母亲打电话,隐去许多别的事,只说席父过世,想多陪几天,母亲满腹的牢骚,怨她还没嫁出去的女儿,已经胳膊肘往外拐。

不幸中之万幸是席父终于抢救过来,还留在病房监控;席母这边是因为劳累加思虑过度,输了营养液后也缓了过来。一连数日倒有不少人前来探病,医院门口各色各样的轿车络绎不绝,送的花篮水果把病房都给堆满了。席思永忙前忙后,又要两头病房照顾父母,又要出来和探病的人应酬,成冰想帮忙却束手无策——席家二老那里她哪里还敢露面,客人这边——客人这边她自然更不敢出来,怕惹出什么闲言闲语,让席家二老颜面上过不去。

医院裏外的流言却仍长脚般地传开,人人都知道某家的公子因为悖父成婚,把爹娘都气进特护病房。护士们并不知道这位某家公子娶得到底是何方神圣,只看成冰长得不错,以为是麻雀一心上枝头惹的祸,投向成冰的目光越发鄙夷——成冰心底更是有苦难言,谁知道她那天关机会惹出这种乱子,又没法在这种时候去质问席思永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千般委屈、万般无奈,此刻也只有忍下来,免得给席思永添乱。

黎锐等人也都过来探望席家父母,顺便帮成冰说几句好话,又安慰成冰,说等两老气头过了,万事好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孝子拗不过贤孙云云。然而安慰的话实在苍白,大概任谁也都知道,这一回婆媳之间结下的心结,再难解开了。

赵旭听说这些事,电话打过来时后悔不迭:“我真的没想到你们是瞒着父母的,早知道这样我也不打电话去问了——我还在湘西山沟里,好不容易去镇上找个网吧上网,正好看到BBS上说你们要结婚,我下午打你们俩电话都没人接,几个人的手机也占线,这才打去思永他家。哎哟我怎么这么造孽呀,这真是……妹妹这都是我的错,这样吧,以后思永他妈给你一次脸色看,你就来骂我一回,骂到气消为止……”

成冰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不可和家里诉苦,更不可和母亲诉苦——父母婚姻的裂痕就是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的。然而许多事情做起来实在难,以前在网上看过婆婆当着儿子一套背着儿子一套的帖子,那时大家都后怕地拍拍胸脯说以后千万不能找这种婆婆——席母当然不是这种婆婆,她完全不惮于让儿子知道她对成冰的不满,并藉着向成冰发泄,间接地谴责儿子。

听说席母喜欢吃元祖的蛋糕,成冰巴巴地去买了来,被席母直接丢出去喂邻居家的狗;专门买给席母的衣服,席母看也不看,直接抄起剪刀剪个稀巴烂……成冰又对着菜谱上菜市场买乌鸡,炖了三锅才炖出她觉得不错的味道,战战兢兢地端去给席父,其实此时席父已基本消了气,准备帮儿子媳妇打打圆场,谁知才端起来碗就被席母掀翻:“我还活得好好的,你就喝别人炖的汤,想我快点死是不是?”

成冰终于忍无可忍,拉开席思永的房门衝着他歇斯底里地叫:“席思永,我长这么大还没给我妈做过一顿饭!”

席思永还在愕然的当儿,她已拉开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小区里金菊辉煌,映天的金黄下是她凋败的心情。她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窝囊过,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前两日燕姐撞见她双目红肿还劝她:“不为别的,你就想想,你喜欢的这个男人,是她含辛茹苦二十多年养大的,你还有什么不能忍呢?她养了二十多年,你一句话不说就撬走了,那能不生气吗……”

道理是这样没错的,然而她想要的不过是席思永隻言词组的安慰而已——只要他抱抱她哄哄她,说两句贴心话,她什么气都能忍下来,可是这也没有。

红通通的夕阳在天际急速地坠下去,在最后的刹那绽出金光万丈,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席思永的手落在她肩上,她在回身前胡乱地擦掉颊上的泪,席思永在她身边坐下来,长吁一声后搂她如怀里,抵着她的鼻翼,辗转碾过她的唇。

成冰的心又软下来。

席思永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说他妈在气头上,成冰满腹的怨忿便平息下去,只是不知道他母亲的“气头”还要延续多久,席思永又叹道:“成冰,你先回去吧,假请太长了不好。”

成冰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他无奈地笑:“我妈的脾气你也看到了,我爸这次又倒得厉害,老家很多亲戚都过来看——有些还没来的远方亲戚,思想特别封建,到时候你更委屈。”

成冰想到这些天席家来来往往的一些亲戚,心都禁不住抖了两抖,感觉像是一叶孤舟陷入人民群众谴责抨击汪洋大海,甚至于有些可怜巴巴的:“咱们还没领证呢。”

席思永好气又好笑:“我把户口证明给你,你自己去领了吧!”

“要两个人才能领。”

席思永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成冰哼哼唧唧地答应下来:“要是你妈妈一直看我不顺眼怎么办?”

“天下有几对融洽的婆媳呢?我是她儿子,她舍不得骂我,自然就迁怒于你。”他攥着她的手轻声说,“就算她一辈子不认你这个媳妇儿,你也是我老婆嘛,等你走了她再骂我几天,也就过去了……”

“那你爸爸情况刚刚稳定下来……你走得了吗?”

“我家里还有个远方亲戚在这裏读书,这两天开始军训了所以没过来,再说还能请保姆呢。”

回上海的火车上回想起这几天来,成冰直觉得恍然如梦——生活中的滚滚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打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后怕地想,如果——如果这次席父真因为手术延误而出了什么事,那样的后果,她承受得起么?

于是母亲问她为什么迟了这么多天才回来时,她把左手伸出来给母亲看婚戒:“我和思永在K市摆的酒。”

没想到母亲的反应也是一耳光:“你疯了!”

“妈,我爱他,”成冰执拗地说,“他过些日子会回来的,我不想让别人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母亲气得直抖:“冰冰,你到底是在和我赌气,还是在和你爸爸赌气?还是……你觉得我们都对不起你,就这么想离开这个家?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图了你什么,你年纪不小了,难道相信这样的花|花|公|子,会独独在你身上收心?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你怎么能拿你一辈子,去冒这样一个险?”

“他愿意娶我,”成冰固执地反驳。

母亲又气又急,声调陡然提高:“那当然,娶了你能少奋斗三十年!他以前什么样的女人没玩过,凭什么为你放弃整片森林?试试看你现在一穷二白,他还愿不愿意?”

“我信他愿意!”

等席思永打来电话,告诉成冰自己回到上海,她苦恼却带着期盼地抱怨:“你可回来了,成先生……我现在也被扫地出门,在公司的实习生宿舍窝了好几天了呢!”

席思永只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她忍不住为此忐忑了一整天,等下班的时候他来接她,不带她去吃饭,反而拉着她去坐地铁。三站路之后是二十分钟的脚程,在一个古旧的小区里,席思永推着她上楼:“房子旧了点,先将就一下?成先生现在穷得叮当响,连累席太太受苦了。”

成冰嗤的一声笑出来,转过身搂着席思永便开咬,席思永差点被她吓倒:“注意形象,席太太……对门住着老两口呢,别把人吓着了!你怎么了……我不就几天没见你嘛,前两天被狗咬啦?”

成冰一个劲儿地笑,她只是觉得,原来现在她真的有个家,而家里这块让她能依靠的肩膀,挺好。

成冰回上海的时候,公司里的培训期已经结束,新晋的sales要划分辖属区域,她回来得晚,于是剩下给她的只有些不毛之地——几个极偏远的科技园区,巡店、调查业绩、写前景汇报,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变得棘手起来。偏偏她也没法怨上司不公平,谁让你恰恰错过那个时机呢?

周末补领了结婚证后,席思永也开始上班,租的房子离他的公司也有五六站路的地铁,交通倒过得去,只是经常加班——两个刚刚毕业的本科生的工资,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几乎可称得上是赤贫。席思永除了加班,在家也天天对着电脑画图,成冰凑过来看:“怎么像装修图,你们公司不是做什么桥梁港口之类的工程吗?”

席思永默然良久后轻声说:“这不是给公司画的。”

成冰马上明白,席思永又在另外接私活挣外快,她立刻自我反省:“我花钱太大手大脚了?”

两人的账目是分开的,成冰挥霍惯了,手头工资数目虽可观,却只够她买买衣服加下馆子。家里的日常开销则全是席思永负担,连同账目也是他记,成冰自然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仔细一想从房租水电到吃饭,哪样不是要花钱?

好在成冰并非过不得寻常日子,只是以前习惯了一回上海便进高档餐厅,凡吃饭必要独立包厢,现在醒悟开源节流势在必行,便收敛许多。

最难适应的不是花钱方式,而是打理家中柴米油盐。两人都是过惯少爷小姐生活的人,席思永顶多也就比成冰有经济规划而已,现在要自己做家务,实在都不习惯。尤其是租的这种老房子,物业管理什么的全都指望不上,灯泡坏了要自己修,下水道堵了要自己通,还时常有线路老化积水阻塞等一堆问题。两人最初都奉行“敌不动我不动”的政策,你不干活自然我也不干活,你加班难道我就没加班?然而男人对恶劣环境的忍受力往往要强一点,每每便是成冰忍不住跳起来去厨房洗碗拖地,三下五除二地草草收拾对付一下,回来看到席思永抱着枕头得瑟地瞅着她笑。没几天成冰便觉得日子不能这么过法,席思永这种人宠起来是能上天的,她怎么也不能让自己沦落到当老妈子的悲惨境地。

某次席思永从电脑中抬起头来,才发现成冰一直不在房里,叫她两声也没人应,冲进衞生间才发现成冰坐在小板凳上,撑着下巴弯着腰一脸痛苦,“你怎么了这是?”

成冰一手压着小腹,眉毛眼睛都在脸上扭曲打架争地盘:“肚子有点痛,可能那个快来了。”

席思永一听就急了,搀着她回床上休息:“你蹲在那里干嘛呀,痛得站不起来?你叫我一声也成啊!你……你不是刷碗嘛,怎么刷到衞生间去了?”

“昨天那盘菜坏了,我怕扔垃圾袋里招虫子,准备冲到厕所去,结果马桶又堵了……我又想起早上扔洗衣机的衣服还没晾,准备坐会儿感觉好点就去晾衣服……”成冰可怜兮兮地瞅着他,真真是无声的控诉。席思永马上什么也不说,该洗碗洗碗,该通马桶通马桶,该晾衣服晾衣服去了。成冰自此就跟得了尚方宝剑一样,不是头晕就是胃不舒服。席思永头两天紧张得不行,等摸清她这点心思,也懒得说她什么,乖乖地干完活,成冰自然百病全消。

偏偏成冰也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主,还老喜欢挂件性感睡衣在身上倚着厨房门口,一脸无辜地问:“成先生,累不累,要不要帮忙?”

席思永拄着拖把,后悔当初房东给装洗衣机的时候,应该趁热打铁把洗碗机也一起备上,赶明儿最好还买个电动拖把。他眯起眼瞅着成冰那一脸特清纯特无辜的表情凉凉道:“好,泰式马杀鸡,你会么你?”

变味的泰式马杀鸡后,成冰忽开口道:“要不我们自己买房吧,自己的房子就没这么多问题了。”

没有房子的苦处,大概一定要租过房子的人才能体会——小区古旧设施残破也就罢了,偏偏房东还常有些奇招不让人安生过日子。过年时说儿子要结婚,可能要征用这裏的房子,带着亲家数名亲戚浩浩荡荡地过来看房,闹得二人人心惶惶的出去另外找房。闹腾了半个月,忽然又说亲家看不上这裏的房子,说得席思永心裏更不是滋味,租了半年后又说要涨租金——如此种种让席思永明白,结婚或许是浪漫劲儿一上来一冲动就能完成的仪式,婚后的生活却是从云端坠落人间的现实,现实。

良久的沉默,成冰仰首察看席思永脸色,犹豫问道:“你担心首付吗?”

席思永没奈何地点点头:“我妈气还没消。”

席思永每个月都要回K市一趟,看看父亲身体状况如何,顺便探探母亲的情绪。凡事涉及到席家,二人总是心照不宣地避开去,母亲大人气没消的意思是一切要自力更生。比起几年后房价飞涨的态势,那时的房价似乎不能算最贵,但以两个刚毕业的本科生工资而言,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都说这一代人是啃老族,然而在北京上海这类城市,房价寸土寸金,普通家庭要买房,定是要穷三代之积蓄,再背上数十年的房贷,才能完成的任务。

“没关系啊,”成冰脑子一转,计上心来,“依我看本地的房价肯定要一涨再涨,你接私活也好,加薪水也好,幅度都没有房价涨得快。我们不如投资一下房产,首付么……找我爸爸借好了,爸爸前两天还打电话问我要不要钱用呢。”

席思永眉头登时就皱起来了,成冰知他不愿意用父母的钱,连忙给他算账:“我们俩都有住房公积金,还款的压力并不是很大,但是房价不等人——你没看过网上那个笑话吗,一对小夫妻攒的钱够买小房的时候,想多攒一点钱买大房——结果他们攒的钱,永远只够买当时的小房。我们完全可以买两套下来,一套自己住,另一套做投资,过两年卖掉一套还清爸爸的首付绰绰有余——顶多我们按定期付利息给他嘛!”

“成冰,懂事一点。”

成冰撇撇嘴不说话,以投资的眼光看,她实在无法理解席思永的固执——她搬出来住时母亲说:“我不说他一穷二白,敢夸口讨老婆,总要有块遮雨的地儿吧?连套房子都没有,想空手套白狼么?”成冰当时气得赌咒发誓说自己和席思永不靠这些“白狼”,也能过得很好,母亲却笑得胜券在握:“家里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不过也只给你一个人开着。”

所以成冰比谁都更期盼一套房子,不为别的,只为证明给母亲看,席思永不会让她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