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随风而逝(1 / 2)

戒·永远 云五 10620 字 1个月前

<small>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small>

<small>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small>

<small>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small>

<small>—— Blowing In the Wind</small>

成冰说出秘密便松了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好像那些担子都换了人来承受,难怪为国王理发的小伙子要去找树洞倾诉,可惜席思永不是树洞,而是有鼻子有眼睛的活人。从森林公园回来后,见到他成冰总觉着尴尬,赵旭几次邀她和他们寝室的人出去玩,打牌、腐败或是唱K,她总有各种由头拒绝,今天是人文讲座,明天有动漫展出。赵旭也不勉强,她暗自思量席思永也算得守口如瓶,至少她看不出赵旭有任何知晓她秘密的迹象。

新鲜人的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高中的时候家长老师们为了激励孩子们好好学习,俗语便是“考上大学就好了”,好像人生中一切奋斗,到你考上大学就宣告终结。于是一年级上学期大家都如同下河的鸭子,玩得一个比一个欢快,下学期几门重头课下来,才知道考上大学真真正正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学校有四大必修课,挂两科便必须加读一年,首当其冲的便是数学分析,分ABCD四个难度等级,自控系位列A级,学分重且贯穿上下学期,初时大家并不当回事,以为通过千军万马独木桥的高考,数学分析能奈我何?谁知成绩下来才真傻了眼,虽没有师兄师姐们形容的“数学分析数着过”那么恐怖,却也让人战战兢兢,若是下学期的考试平均不过线,那可真是一只脚踏进了重读的行列。

成冰上学期的数分老师颇为和蔼可亲,极善寓教于乐,上课时气氛火暴,出勤率极高,几年后回想起来,成冰都觉得这位吉教授真称得上真人不露相。可惜好景不长,吉教授下学期身体抱恙,换了位乔教授,则是数学系藏龙卧虎的另一种证明。第一次课上得无波无澜,例行点名后照讲义上课。第二次课便只是抽查出勤,正巧点到一位缺勤的学生,同寝室的兄弟自然要仗义相助,谁知乔教授略略抬眼,轻言慢语道:“不是你。”随即不容解释地低头画下一个叉。第三次课连点名也省了,端着讲义极和气地笑道:“还差两个人吧。”话音未落门口便出现两个气喘吁吁的学生喊报告。

如此震慑之下,成冰也老老实实地每天上自习,只是常遇到来搭讪的男生。她脾气并不算好,尤其在失恋期,更没有好脸色给人,几次不耐烦便直接回寝室,谁知寝室里的两位一个常年煲电话粥,另一位又是泰山压顶面色不改脸上就写着“刻苦努力精忠报国”八个大字的——那是全国知名的奥赛重点高中保送过来的强人。这样心烦意躁地过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一个好去处:音乐楼。

音乐楼离宿舍并不远,比食堂多两步路,只是以前不曾发现。来学校时原准备了许多行李,母亲笑话她犹如吉普赛人搬家,读大学就该锻炼锻炼才是,她便只好轻装简行,画板、吉他都被精简掉。某日无意经过,听到吱吱哑哑的声响,穿过葱茏如盖的乔木,并不十分动听,却蛊惑她靠近去探寻。

是极秀气的一个女生在拉二胡,曲目是《汉宫秋月》,成冰是学过乐器的,弦愈少愈是难学,钢琴古筝看似结构复杂,却远不如二胡难把握。

她立在远处静听半晌,想着既然已到这裏,索性进去看看,原来这裏是音乐学院面向全校开放的练习楼,可以付费找老师学琴,也可以自己单练。临睡前她喜滋滋地跟杜锦芸说:“跟你到网络中心上网是一个价钱,架子鼓居然有Drumwork的,做工精致得像艺术品!不过那个是音乐系专用的,但是其他设备也都很不错,你要不要什么时候跟我去看看?”

杜锦芸极为兴奋,周末便跟着一起过去,然而不到半小时成冰便觉得带杜锦芸来音乐楼真是个天大的错误。她先是用弹棉花的热情来弹钢琴,觉得自己手指不够修长后又去小提琴房,拉小提琴如杀鸡一般。成冰堵着耳朵朝天花板直翻白眼:“姐姐,你是不是连五线谱都不认识?”

杜锦芸倒还理直气壮:“我会用VOS弹《小星星》!”

成冰终于放弃熏陶杜锦芸的努力,自去租民谣吉他来练歌,杜锦芸趴在桌子上听她自弹自唱,间歇时突然问道:“那个大律师季慎言怎么样了?”

她狐疑地瞅着杜锦芸:“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前几天他给寝室打电话,听说你不在也不挂电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转告成冰呀,他又说要我别告诉你,当他没打过来算了。我心想你既然没什么话说那就挂电话呗,他又拐弯抹角地问你最近学习忙不忙,有没有人督促你学习……你说这当律师的是不是都特别能扯啊?”

成冰不自觉地把吉他搁下来,到现在她也说不清对季慎言到底是怎样的情愫,是尊敬,抑或是恋慕?季慎言肩膀坚实可靠,和父亲一样能给她无尽的宠爱和呵护,许是因为长她几岁,从很幼小的时候,他便常常牵着她的手走在前面,她指金他不会说银,她要捞月亮他不会摘星星。就连老师对早恋这个词最为敏感的时候,撞见她挽着季慎言的胳膊逛书店,也不过一笑了之。

所以她从小就不爱看爱情电影、爱情小说或是纯爱电视剧,因为再没有任何爱情故事,能比一生下来便认识与你偕老的人更幸福了。

成冰理不清现在对季慎言究竟是什么感觉,她恨他哪一点比较多?背着她交女朋友、瞒着她父母办离婚的事,抑或是……他那种什么都让着她宠着她拿她当小孩子的态度?

“那就当他没打来吧。”她淡淡扔出一句,忘记原本想练什么歌,随性地唱起从脑子里蹦出的那首歌。

<small>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small>

<small>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small>

<small>男孩要历经多少坎坷,才能被称为男人</small>

<small>白鸽要飞越几重海洋,才能在沙滩上安眠</small>

静下心来想想,也许季慎言做的并没有错,他到底年长她几岁,他上大学时说等她长大的话,也许不过是她软磨硬泡后哄她开心的。她刚刚钻进象牙塔,而他已进入社会摸爬滚打。由男孩到男人的这段路,季慎言已经走过,而她隔着青春的河流,没来得及跟上他的脚步。

“这不是《阿甘正传》裏面的歌吗?那个女主角在酒吧里裸着唱的那首,挺好听的。”

杜锦芸一句话把成冰噎住,而这个始作俑者恍然不觉自己这句话极杀风景,还在几周后的班会上极力推荐她做代表,去参加女生节的会演。

辅导员恰好是英文系的在读研究生,极推崇《阿甘正传》这部片子,认为这全然是一部微缩版的美国近现代史,听杜锦芸吹得神乎其神的,便坚持要成冰唱Blowing in the wind(《随风而逝》)给她听。成冰自觉对这首歌把握得并不太好,唱不出Bob Dylan的那种略带沧桑的民谣风,然而辅导员却大赞她的演唱有对青春蒙胧的憧憬。成冰想破脑壳也没觉得自己唱这首歌时有多么憧憬,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全是颓丧,对父母婚姻破裂的无奈,对她和季慎言之间岁月鸿沟的无力。

各个系的时间难以协调,找不出时间统一彩排,成冰的节目被安排在第一个出场。辅导员十分不满,无奈院系众多,总要有人打头炮,辅导员很关照地安慰她:“好好唱就行,别紧张!”

成冰倒不怯场,从小到大这种歌舞表演她不晓得参加过多少次。然而当舞台唯一的那束光聚在她身上,四周里全是漆黑时,她才猛然发觉,原来孤单,竟真可以是一群人的狂欢。

然而效果竟惊人的好,开场的曲目,居然一小节内让整个礼堂全安静下来。像是全世界都静止下来,只为着她一个人的舞台。

下场时主持人一个劲儿地衝着她竖大拇指。成冰正准备去化妆室卸妆,半路里突然杀出个扎着马尾的艺术青年,极热情地伸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时经纬,黄金时代乐队的主音,学校BBS Rock版的版主……”

成冰微蹙起眉,还不及开口拒绝,已看到时经纬身后有个熟悉的身影。干净的白衬衫、疏朗的眉目,在过道的暗处微微笑着同她打招呼:“嘿,好久不见。”

忽然间她觉得松了口气,笑着点点头。时经纬回头斜瞅着席思永诡笑道:“好小子,我说你怎么要跟来呢,刚才倒一声不吭!”

席思永笑笑:“我和阿时都在Rock版玩,刚才听你唱得不错,阿时连盒饭都没吃完,一定要过来请你到Rock版玩玩。”

时经纬笑得眉飞色舞:“唱功相当不错啊,不如你顺便到我们乐队来露两手吧,我让思永把主唱的位子让给你怎么样?”

成冰淡淡地扯扯嘴角:“算了,我对学校BBS没兴趣。”

时经纬不以为然地笑笑:“你和BBS有仇啊?”

席思永也帮腔劝道:“好东西要拿出来给人欣赏才对,不然的话……”他眉尖一蹙,黠然笑道:“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其实《安徒生童话》不只是儿童读物。再说了,你肯在女生节上唱,为什么不肯到我们Rock版来玩玩,切磋一下也是好的。”

“我没有ID,也懒得注册。”成冰随意扯个借口,不自觉地轻咬下唇,其实她刚进大学就有上过K大的BBS,用的还是季慎言的ID 。T大的BBS影响力远不如K大,学生们为方便查找信息,也上K大的BBS。有一回按错快捷键,看到季慎言和一个女生的聊天记录,内容竟是关于她的——季慎言诉苦说不知是否该坦白她父母已准备离婚的事实。她还没来得及审问季慎言,那女生已找上门来,斥责她小小年纪,满腹心机,仗着父母要离婚,让季慎言不敢离开她。大概同是律师的原因,那女孩也是字字见血,三言两语便将成冰打回原形。

成冰趁着季慎言毫无警觉时问他:“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离婚的?”

她多希望季慎言能惊诧莫名地问她在说些什么,这样她还可以继续粉饰这个被撕得千疮百孔的幻梦,哪怕那真的是一句谎言。谁知季慎言虽一脸惊愕,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林阿姨告诉你了?不是说……等你过完生日的吗……”

“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不用可怜我,更不需要和你恋爱三年的女朋友分手。”

季慎言一怔,然后气不打一处来:“给嫌疑犯判死刑之前,至少也得给他自辩的机会吧?”

“我说的不对吗?我爸妈要离婚,你知道,不告诉我;你有女朋友,怕我想不开,瞒着我……还有什么?我没有你想的这么脆弱,你不用为了照顾我,留在K市这个浅水潭!”

季慎言勃然大怒,却保持着最后的耐性给她解释——那只是高中的女同学,后来和他一起考入T大,曾经交往过,但是数年前已和平分手。至于成冰的父母,因为成父的出轨,夫妻感情早已冷至冰点,维持到现在,只是不希望成冰生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你现在知道,不过伤心一刻,相反如果你八九岁的时候就知道真相,你真的能确定你的学业、成长都不会被父母离异这样的阴影干扰吗?”

“至于我前些年的事,该解释的我早就解释过,以前没告诉你,因为你中学的时候我们根本没必要谈这种事吧?等你考进K大的时候,我和她早就分手了,现在有必要来扯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吗?这两年我们在同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所以关系还OK,她会误解我的话,这是我的失误,但是,她只是一个外人而已,为什么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而不相信我?”

手心早掐出一道道的印子,但成冰仍保持着极平静的表情。此时此刻她才领悟到,母亲时时耳提面命的那些教养、风度,原来真的是有用处的,至少让她免于歇斯底里。她只是仰着头反问:“因为事实证明,不是外人的人,也都在骗我,不是吗?”

成冰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拒绝了时经纬的邀请,没料到这位外形不羁的马尾艺术青年,骨子里却是个颇坚持的人。自打知道席思永和成冰认识后,便三番五次地带着席思永来请成冰出山,大有三顾茅庐之势。时经纬言辞恳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像她成冰不肯去乐队做主唱,K大的摇滚乃至全中国的摇滚就要走向覆灭。成冰颇诧异地问席思永:“不是听说你们搞地下乐队的,为人都比较低调吗?”

席思永拢眉略略思量后笑答:“阿时毕业后的工作是娱记。”他报出个名字,是上海一家有名的新闻周报,在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又难怪这么能说会道。对于时经纬的这支乐队,成冰并非一无所知,刚进校军训完便有迎新晚会,压轴的便是这个乐队。那次唱的是蝎子乐队的Life''s like a river,主唱铿锵有力,鼓点和吉他亦很出彩可惜那时她满心都在苦恼父母离婚的事,实在没有半分注意力放到引起台下尖叫连连的席思永身上。此次女生节的会演上,压轴的又是他们,唱的依然是蝎子乐队的经典曲目,歌名很是应景:Holiday。

“我不会弹电吉他。”

“我们有五个人,阿时是主音吉他,他和节奏吉他手都是今年毕业。原来我们的打算是挖掘一个技术好的主音,Rock版有几个人底子不错,也许还能培养出一个节奏。既然你民谣吉他弹得不错,有好几年的功底,那么学电吉他转节奏应该也不是太困难。”

道理是没错,可是……难道席思永甘愿让出主唱的位置?无论如何,主唱在乐队里的核心作用不可忽视,尤其席思永已在乐队里磨合甚久,她轻易地跳进去,风险太大,时经纬看起来是个顶精明的人,没道理不明白这一点。

席思永显然明白她的疑问,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把时经纬的想法据实相告。其实他心底是不太认同时经纬“过河拆桥”的做法,那时他讲:“你做主唱,我承认你唱得好,可是吸引来的都是些花痴!不是我搞性别歧视,而是对摇滚有兴趣的,确实男生比女生多。从这个角度而言,成冰比你更能吸引眼球,更能吸引男人的眼球,当然也包括喜欢摇滚的男人。记得Picture版今年访问量最高那天是因为什么吧?那个在教学楼偷|拍她的哥们,怎么形容的来着——烟视媚行,妖娆风骨,以成冰的知名度,绝对一炮打响!等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乐队上来了,你再把她踢回去单做节奏,这事情不就结了?”

“我们又不是卖豆腐,为什么要招个豆腐西施?”他承认时经纬说得也许有道理,然而这样和街边靠美少女推销招徕顾客的饮料店家有什么区别?“我不是计较谁做主唱的问题,但是这种揽客方式你不觉得太低级吗?如果一味要吸引眼球,钢管舞脱衣秀是不是更吸引眼球?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做乐队,你不觉得这和我们的初衷背离太远?”

时经纬对席思永的考虑嗤之以鼻:“收起你满脑子的理想主义吧!实话告诉你,我去年年初为什么招你做贝司手?因为你slap的感觉格外好,因为你嗓子还不错能兼做主唱节省资源?”即便如今和席思永已是过命的交情,时经纬说起话来亦是犀利刻薄一针见血,“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你以为黎锐真是因为挂了十八科毕不了业,要发愤图强所以才退出乐队,把主唱的位置让给你?扯淡!我不怕老实跟你说,你来之前我们每个月小演出的观众人数两个巴掌就能数完,前年十二月那场干脆就没人来,我们几个人觉得没意思,连歌都没唱直接拼桌打麻将打了个通宵!”

席思永心底一时打翻五味杂瓶,说不出的感觉。时经纬挑眉斜睨着他:“你觉得你是在出卖色相吗?实际上你来之后,乐队受关注程度确实直线上升,现在学校提供场地时也没以前那么磨磨蹭蹭,这就是你的重要性。但光靠这些是不够的,你的加入解决了我们的生存问题,现在我们要解决的是发展问题。我们要场地、要经费、要扩大知名度!用什么手段不重要,关键看能起到什么效果!”

不得不承认时经纬言之有理,长吁一声后席思永决定对成冰据实相告,不是计较谁做主唱的私心,不为分辨手段和目的的轻重,只是忆起那天夕阳下她在山顶受伤的眼神。也许时经纬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可他不愿成为被她谴责的“你们”之一,他不堪承受那样的眼神。

他细斟慢酌,尽量使时经纬的目的性显得没那么明显。谁知成冰听他坦白缘由反而笑了:“他还真现实。”她想想又笑道:“那你呢,你希望我加入做摇滚西施吗?”

“我……还没想过,”席思永一怔,稍稍考量后认真答道,“老实说我觉得你还不适合做这个主唱,如果你真的有兴趣,我们当然无任欢迎;如果只是抱着凑热闹图新鲜的心态,我劝你还是尽早打住。”

“怕我抢了你的主唱?”

“你不一定抢得走,每年开学的时候我们会队内投票决定主唱人选。”

成冰跃跃欲试,大学的课业并不紧,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事情来填满她的空余时间,让她没有功夫去思考那些令人纠结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时经纬听说后大喜,马上在Rock版发帖说要“报告”,“报告”在BBS上是请客吃饭的意思,同理蹭饭便叫旁听。时经纬发帖后,要求旁听者甚众,原来Rock版是出名的冷版,许多常来看乐队演出的,平时也是潜水为主,这次纷纷冒头。时经纬在湘里人家开了三桌席,攥着啤酒瓶极豪气地跟成冰说:“进了Rock版就都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只要你开口,我们绝对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姐妹也一样!”

喝完见面酒后时经纬便给成冰引荐乐队成员,键盘手、鼓手、马上就要毕业的节奏吉他手等。至于时经纬本人,则是个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高度结合的人——无论多么猥琐的手段,也能被他用极崇高的理想和光明的前途表述出来。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做幕后的黎锐,一个长得颇有喜感的肥仔——也就是席思永的前任,看起来比其他几人略年长一些,一副老大哥的风范。

美女就像胡椒粉,哪里人气不旺就撒一点。成冰用席思永的ID一登录,Rock版在线人数便史无前例地突破了个位数,赵旭趴在上铺哼哼唧唧:“稀客啊,什么风又把成大小姐吹来了?”

“晚上请你教工食堂吃饭,三楼,点菜!”赵旭立刻眉开眼笑,成冰视线扫过时,看到席思永书桌左侧的一摞书,正是她留下的那套《安徒生童话》。她望着那套书微微发怔,未及细想便脱口问席思永:“你为什么会注册Eternity这个ID?”

席思永一愣,旋即笑道:“背六级单词的时候无聊,顺手注册了,怎么了?”

“没什么。”

Eternity,《冰雪皇后》里小女孩格尔达走遍万里寻找小男孩加伊,在冰雪宫殿正好与他拼成Eternity这个词,完成冰雪皇后的考验,重新生活在一起。她垂下头叹口气,突然觉着无趣,那天席思永说《安徒生童话》不只是儿童读物,她还以为他是认真看过这个故事,没想到是六级单词。她想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这是中译本呢,席思永就算认认真真看过,也只知道翻译过来的“永远”二字。

成冰开始每周末去音乐楼和乐队一起练歌,未几便到骊歌声起,凤凰花开的时节。因学生公寓新落成,学校竟难得地免除了年年搬家的苦役。新生有英语夏令营,全体外教进行强化训练,暑假被压缩成一个月。顿时满校的怨声载道,杜锦芸更是哭天抢地,抓着成冰两眼泪汪汪道:“没经历过啥叫火炉吧,今年你就明白了,四十度的天,就这么个小破风扇,跟洗桑拿似的!”

只有成冰心中暗自庆幸,父母已经协议分居,只差财产分割完毕,就要去办理离婚手续。这个时候回去,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家中的局面,学校要办英语强化训练营,正给了她最好的理由。母亲每周都会有电话,她并不问离婚的事,于是母亲也不说,只是问她是否习惯K市的夏天。

成冰慢慢察觉自己和母亲之间也有了隔膜,原来她和母亲是无话不谈的,连学校里有男生给她递情书,她都能笑嘻嘻地拿去给母亲炫耀。初中时她见过隔壁班的女生,因为书包里的言情小说被老师发现,被妈妈在学校里拎着耳朵训斥,那时她真觉得自己有着世界上最开通、最善解人意的母亲。

她还记得自己蹭蹭地长个子时,母亲带她上街,买同款的时装,穿回来给父亲看:“衞国,看我们像不像姐妹花?”父亲笑着蹲下来给她变魔术,绕得她眼花缭乱,突然中指一弹变出双金镶玉貔貅手镯,送给她和母亲。她乐滋滋地天天戴在腕上,却在班级春游登山的时候,在山顶脱落滑下去,上山的一侧没有开好的山路,全凭攀着沿路的冷杉和耐寒草往上爬,到顶便只能从另一侧沿石阶下行,她眼睁睁地看着手镯没入漠漠烟尘,转瞬不见踪迹。

回家后父亲安慰她:“没事,等冰冰出嫁,爸爸再给你买一个!”

可惜再也买不到一模一样的了。

寝室电话丁零零地响起来,在炎热的午后,尖锐急促。成冰没想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来K市,说是要去西部谈一笔订单,从这裏经过,顺道来看看她。电话里约在时代广场新开的哈根达斯店,以前一家三口出去玩时也常去吃冰淇淋,现在她突然没来由地痛恨所有勾起她甜蜜家庭回忆的地方。

香蕉球在舌上丝丝化开,父亲只是面含笑意地看着成冰吃,问她英语夏令营是否习惯:“K市的天气一年比一年热了,我前年来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走几步路人就不行了。外教的课上得怎么样?你妈妈天天想你呢,要不……我去跟你们老师请个假,反正回去了我们也可以请外国语学院的老师来教你,不会落下的,好不好?”

父亲抽出张纸巾递给成冰,要她擦擦嘴角的冰淇淋残迹,周遭投过来几道奇异的目光。父亲身材保养得不错,看起来并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兼之风度翩翩,和她一起出门,总有人会误以为是成功人士带着小蜜。她原来还常暗自得意,今天却格外不爽,狠狠地回瞪周围的人,好像他们各个都是破坏她家庭的元凶。

“冰冰,你还记不记得,今年我们该去香港了……”

记得,当然记得,成冰记得父母早些年是过得很艰苦的,那时国家刚开始在小范围内推行五天工作制,南生电子为了吸引技术人才,很早就把这一条列入员工福利。然而作为老板的父母却经常年头忙到年尾。学校里别的同学常在暑假和父母出去旅行,成冰却只能被反锁在家里做作业,一百个一千个不乐意,父亲便安慰她:“冰冰乖,等爸爸妈妈挣足了钱,就提前退休,每年都陪冰冰出去玩,好不好?”

为了保证信誉,还专门列了一个单子,从国内风景名胜一直排到巴黎、维也纳、威尼斯,今年恰恰是香港。

“你看,我和你妈妈今年又忙到现在,不过答应冰冰的事情,我和你妈妈从来都不会忘记,对吧?”

“忙离婚吧,现在忙完了吗?”

成冰面色平静地冒出这么一句,父亲脸色陡变,不自然地抽动,狐疑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几转,随即又缓下来笑道:“爸爸和妈妈最近是出了点问题,但是没你想的这么严重……你看电视上不都说什么中年危机吗,不是什么大事,出去散散心说不定就好了呢……你妈妈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成冰攥着勺子,控制住想要大哭大闹质问父亲的冲动,“妈妈什么都没说,没说你在外面养了个女人,没说那个女人还怀过你的孩子。”

“你妈妈是这么跟你说的?”父亲登时就动了气,着恼地低语,“南生怎么能这样!”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爸,你怎么变成这样?”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父亲又气又急,“冰冰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爸爸你告诉我是什么样?”

父亲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挣扎些什么,半晌才问:“这些都是你妈妈跟你说的吗?”

“不是。”成冰终于绝望下来,父亲无从辩驳,看来事情是铁板钉钉了。她怔忡良久才低声道:“妈妈从来没在我面前说爸爸半个不字,到现在她还希望你在我心中是个好爸爸。我一直很尊敬你,以你和妈妈为我未来人生道路的楷模,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家会变成这样?”

父亲忽然脸色灰败下来,喃喃苦笑:“我还以为她会希望你也恨我。”许久后他才收拾起情绪,微扯笑容向成冰说:“冰冰,爸爸妈妈的事情……你年纪还小,很多你还不明白。你要相信,爸爸始终都是最爱这个家的,你妈妈,还有你。”

成冰叹了口气别过头去,她真的厌倦了这样的戏码,厌倦了看父母表演鹣鲽情深。台上戏子痛苦,台下看戏的人也未必好过。其实这些细节都是季慎言被迫透露给她的,到底是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做不成情侣,感情总还是在的,那时他说:“成冰,你父母的事,我告诉你是错,不告诉你也是错。你告诉我,我究竟应该怎么办?”

父亲在送成冰回学校的路上欲言又止,临告别时从钱包里抽出张银行卡递给她,说是做零花钱。成冰摇摇头:“妈妈给的钱够用。”

“你这孩子,跟你妈妈一个倔性子,”父亲微恼地叹道,“将来迟早要因为这种性格吃亏的。”

成冰不以为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总是要吃点亏才肯长大的。”

季慎言听说成冰的父亲来找过她后,担心地叮嘱道:“成冰,有时候你得学会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你原来的亲人。”

成冰明白季慎言说的意思,其实房车物业都不是关键,父母纠缠的焦点在于公司股权。季慎言曾经跟她开玩笑说:“等过个三五年,你们家公司上市了,那可是能诞生几个省级市级首富的。”

有句古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父母近二十年的夫妻,难道最后竟要以对簿公堂来收场?对着她都说,是爸妈性格不合,你不要多想;背着头就为房子车子反目成仇,真是令人心寒。

余下的日子成冰玩命般地在音乐楼练电吉他,暑假结束后第一次排练便让众人大跌眼镜,黎锐笑嘻嘻地跟席思永说:“思永,这回你惨了,我还以为你铁定能坐稳主唱的位置。”

席思永却紧攒着眉头,颇不满意:“你这么唱法,是在发泄,不是在唱歌!”

成冰一听便来火,近来每次练歌席思永都对她极为苛刻,她以往都只当他高标准严要求,这一回终于忍不住:“这怎么就不是唱歌是发泄了?我发现你每次跟我说话都阴阳怪气的,我哪儿得罪你了?”

席思永摸着心口道:“你是要遵从这裏的真实声音,你是要带给别人美的享受,不是要发泄你心裏这种暴躁的情绪,understand?”

每次都是黎锐来打圆场,说这不叫发泄这叫激|情,叫Passion,每次还都不忘损席思永两句:“你什么都好,音域宽,高音扎实,底子好……就是没激|情,整天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你看破红尘你干吗不出家呀?再说了,唱功可以慢慢练,这点passion,成冰就比你强,唱歌偶尔是需要那么一点爆发力的,这跟你们系打地基不是一码事!”

新生军训结束的那个周末,乐队要决定主唱,PK的曲目是Life''s like a River。这是乐队的传统曲目,据说是创始人留下的铁规矩,这首歌演绎不好的便无缘主唱。

As years are passing by,Silence becomes your friends,you see the world in a different way. Don''t be afraid of getting old,life''s still full of joy,and the beauty of the part is rejoicing your mind.

岁月匆匆流逝,你学会沉默是金,以另一种方式观察世界。不要害怕衰老,生命仍充满欢乐,逝去的美丽会驻留你心底。

成冰在妈妈请的音乐老师那里听到过这首歌,是打口带,后来她央着公司里出国公干的人帮她买回原版CD。那时只觉得这首歌好听,然而好听在哪里,却似乎又说不出来。原来她以为摇滚不过是难以入耳的噪声结合体,从这首歌她才明了,真正的摇滚不过是遵从内心真实的一种情绪流泻,没有商业的媚俗,没有矫情的粉饰。

席思永的高音嘹亮,中气十足,若是在现场必然是相当有气氛的,成冰暗自庆幸,幸而是自己先唱,不然一定被他的气势压制住。投票结果是二比二,键盘手和鼓手投给了席思永,新来的主音吉他手和黎锐投给成冰。席思永为难地瞅着黎锐,欲言又止,老半天才转头衝着成冰道:“成冰你去楼下登记一下,说我们从下个星期开始到学校迎新晚会前,每周要两天下午练歌。”

待成冰出门,席思永便无奈地朝黎锐道:“哥们你这是在干什么,跟我赌气呢?”

“我跟你赌什么气,说好了投票就投票,你别给我上纲上线!”

“你听不出来她高音力度不够?”

“女生有这个肺活量不错了,可以慢慢练吗,你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唱歌吧?我说过很多遍,唱功可以慢慢练,但是——感情,你知道什么叫投入感情唱歌吗?”

“你简直扯淡,什么感情不感情的,感情能替代唱歌的功底吗?还是你根本就一直不爽我做这个主唱,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席思永一发火便扯下贝斯撂在地上往外冲。黎锐也火了,站起来追在他身后怒道:“甭没事扯陈年旧账,我当年和阿时打赌输给你,就已经愿赌服输……”话音未落,被席思永猛甩上的门反弹回来,砸中的眉骨。黎锐啊的一声栽在地上。正巧成冰登记完进来,只看到他头上鲜血汩汩直流,连忙跟另外三个人赶忙架着黎锐去医院。

席思永得知消息也赶紧跟过来,检查结果是眉骨破裂,又缝了七针,黎锐脑门上缠着纱布朝成冰哭丧:“我要是因为这个破相了,你嫂子不要我,你上哪儿去给我赔个媳妇啊?你简直命中带煞到哪儿哪倒霉,看思永上次是手腕割裂,这回又是血光之灾……”

他话音未落便听席思永厉声道:“黎锐!”

“对病人态度好点行不?”

席思永脸色缓下来,亦知自己失态,只是听黎锐开玩笑说她命中带煞,竟生怕她想歪了。黎锐冲众人挥挥手:“你们都先回去吧,我和思永有话说。”

黎锐和席思永在裏面待了约莫半个钟头,出来时看到成冰等在外面都有些诧异,黎锐拍拍席思永肩膀笑道:“我先回去了,媳妇还等着呢,你跟成冰说吧。”

成冰茫然不知所以然,席思永轻踱着步子,待黎锐走远后才伸出手来,笑得高深莫测:“恭喜你,主唱小姐。”

“你们刚才因为我吵架?”自打她来之后从来没得到过席思永的肯定,到现在她简直要怀疑自己进乐队是否是个错误,“席思永,我唱得真有这么差吗?”

席思永摇摇头,成冰乘势进攻:“还是因为阿时用主唱引诱我来乐队,你不高兴?”

“不是,”他极迅速地否认,半晌后重复道,“不是,我就是……急。”

成冰落后席思永两步,停在台阶上,不解地问:“你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