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思永转过身微仰着头:“不知道,我就是急……我知道你最近很用功,但是唱歌的情绪有问题,我不想你在他们的纵容下忽视这些问题。”
“他们也是在纵容我吗?”她陡然间泄下气来,席思永的严格要求或许还能激发她的斗志,可是——如果今天那两票又是出于纵容或是偏袒,那她进乐队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我们不会纵容你,”席思永认真道,“我……对你的要求太高,有点操之过急。就像去年黎锐对我也百般挑剔那样,我也会一直怀疑他是因为心裏不爽来找我撒气,就像你现在看我的这种眼神。”
成冰反驳得相当无力:“我没有吧……”
席思永笑笑,医院里到处都弥漫着并不太淡的药水味道,深秋的傍晚寒意渐浓,夕阳沉下前洒下最后一层暗金色的光,稀薄地涂在他的脸上,泛起浅淡的温柔。成冰站在楼梯上,只觉他目光流转之间,来得比薄暮的阳光明亮许多,忽而笑道:“你平时应该多笑笑,别没事装酷。”
席思永一愣,摇摇头笑着仍说回正题:“不甘心总是有一点的,所以更想交班给一个强于自己的人,我现在对你的要求,就像黎锐以前对我的要求一样。黎锐说……我唱歌缺少激|情,虽然很认真,可总少了些什么,你呢……唱功上是薄弱了些,不过有前途,也许他是对的呢,让你试试看。”
“这么说……我还是有点潜力的?”
席思永又笑笑,弯过身去低着头笑,好半天才低声道:“相当有,主唱小姐。”
后来很长时间内席思永都这样叫成冰,主唱小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样叫比较有意思,直到黎锐给他们另取太后摄政王的名头。
食堂没饭吃了,席思永带她去校门口的哈尔滨饺子馆,嘈杂拥挤,四处烟气弥漫。成冰看席思永似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你女朋友呢?晚上不陪她吃饭?”
席思永愣愣地看着她:“你说哪个?”
“难道你同时还有几个?”
“哦,没,”席思永咬着鸡爪茫然道,“目前单身,所以我不知道你说谁。”
成冰登时一头黑线,想起黎锐和她闲扯时说的,席思永向来是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所以女朋友来来往往,自己也没个准数。思及此处她便讪笑道:“没什么,我怕耽误你和女朋友约会,谁让你行情好。”
席思永点点头,仿佛是为了提醒自己什么,微哂道:“我享受这种被人爱的感觉。”成冰狐疑地瞪着他没说话,席思永又笑得开怀畅然,打个响指叫来小二,“两瓶果啤。难道很多男生追你的时候,你不觉得享受吗?”
“如果……人不讨厌又不给我找麻烦的话,”成冰老老实实地承认,“当然还是有点暗爽的,不过也就是停留在精神层面,虚荣那么一下而已。”
席思永嘿嘿两声:“那是,我比较肤浅。”他就着瓶子和成冰干杯,末了又叮嘱:“你高音有点薄弱,回去好好练练。”
自黎锐的眉骨被拍裂后,席思永和成冰之间倒和睦许多,虽然双方在理念上差异仍是相当大,不过每每看到黎锐额上那条蜿蜒的伤痕,都自发自觉地缓下声气。
迎新晚会定在金秋十月,席思永本来就粉丝甚众,黎锐又按时经纬的指示,找毕业的同学做了不少灯牌,目的是给成冰造势,数年后当选秀风潮风靡大江南北时,成冰才恍然感慨,原来当年时经纬就很有做策划人的潜力。
俊男美女的搭档,加之“让席思永心甘情愿退居二线”的噱头,迎新晚会上成冰可谓是众星拱月般的辉煌。她领着乐队一出场,气场逼人俨然黑社会大姐头,正巧主持人被电源线绊了一跤,黎锐便在一旁怪叫道:“觐见太后不必行如此大礼。”主持人连忙顺竿往下爬,揶揄席思永道:“太后垂帘听政,思永不就成了摄政王了?”当晚Rock版的在线人数再创新高,不少粉丝慕名前来,其中女性数目亦不少,不知是谁开始自发的组织,集体改昵称,马上在线名单里齐刷刷的一片:
太后粉丝团长——太后是我嫡系师妹
太后粉丝团长——小刀
太后粉丝团秘书长——最爱因扎吉
太后粉丝团助理——好想去凤凰旅游
太后粉丝团助理——入团要登记,吉利号码拍卖
太后粉丝团NO.1——ET降世
太后粉丝团NO.1——抢沙发
太后粉丝团NO.1——上面的都是冒牌货
太后粉丝团NO.2——我当老二就很知足
太后粉丝团NO.3——冰天雪地翻转720度裸求偶像签名
太后粉丝团NO.4——大四开始追星
太后粉丝团NO.5——古往今来的太后和摄政王都是有奸|情的
……
一个字:酷;两个字:壮观。
BBS上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开始时,成冰正和乐队的人在饺子馆吃消夜庆功。正好前任节奏吉他手出差回K市,看了晚会的压轴后便邀几个人出去喝酒,因为晚会开得比较HIGH,加上酒撞人胆,一群人都开始借酒装疯起来。黎锐的女朋友,人称燕姐的,正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众人,然而男人喝酒喝到兴头上,就是妻管严也能生出三分酒胆,燕姐发现劝不住后索性由着他们喝,准备等酒醒过来再行教育。因为没人劝,成冰也可着劲儿地灌,还从包里摸出盒女式香烟,找店小二借了火,仰着头靠在墙上吞云吐雾。
成冰对着半空吐烟圈,技法并不纯熟,还有些呛嗓子,咳了两声便又摸起啤酒瓶猛灌下去。燕姐连忙抢下她手中的瓶子叫道:“哪有这样喝酒的?”又转过脸教训另外几个人:“你们没事还教她抽烟?我好不容易劝这个猪头戒了烟,你们毒手又伸到成冰身上了?”
不知是谁醉眼蒙眬地辩解:“嫂子,你可不能怪我们!我对天发誓,我要是教她抽过烟,就让我……下辈子打光棍!”
“鬼才管你下辈子打不打光棍!”黎锐和燕姐稍稍年长,平时颇有兄嫂的气派,燕姐此时看到几个人都醉醺醺的也是无可奈何。眼看着要到寝室关门的时间,回去叫楼长开门肯定是自讨苦吃。K大正好今年开始严抓校风校纪,除本市学生周末回家外,其他学生无故一律不得外宿,超过十一点回寝室一律登记在案,超过三次便要记过。楼长没法天天核查,不回去倒没事,回去敲楼门肯定是自己往枪口上撞。燕姐没办法,只好指挥看起来稍清醒的两个人:“分几拨抬到我那里去,好在不远,我和成冰睡一间房,你们自己凑合着办吧!”
因为黎锐在学校还混在学校尚未毕业,燕姐工作后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二室一厅,正好派上用场。她艰难地撑起黎锐,把成冰交给席思永,另外四兄弟勾肩搭背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燕姐住处行进。
成冰赖在酒桌上不肯起来,席思永抢过她手里的烟掐灭,想把她架起来,谁知她却放起赖来:“把烟还给我!”
“女孩子没事抽什么烟!”
“你管我!”
美女发起酒疯来,和正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说比正常人更差。席思永拽着她往外拖,忍不住骂道:“让人看到你今天这副借酒装疯的德行,看还有谁敢追你!”成冰却扯着他的袖子涕泪横流,边走还边嚷嚷:“我没醉,我没醉,还给我!”
一路上从踢拉拽扯转为低声呜咽,燕姐租的房子在校门外不远处,要穿过两条没灯的巷子,席思永一脚深一脚浅地扶着成冰,头痛地哄道:“好好好,你没醉,你没醉,没醉,啊?”
转角时不小心踩到半块砖头,席思永本已有些醉意,一个趔趄,两个人都坐倒在地上,歪歪地斜在墙边。成冰倒在他肩上,不哭也不闹,浅月清辉下只看到她脸上映得清亮的泪光。她蜷作一团,整个人缩在席思永和墙面之间,月光和泪水衬得她面庞近乎透明,仿若一触即碎的瓷。席思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替她拭去挂在眼角尚不及坠下的那滴泪珠,指尖上凉凉的,好像一瞬间里融断他心底紧绷已久的弦。
“哭得很丑。”席思永几乎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月光下她的眼睫根根清晰可辨,齐刷刷地扫在他心上的某个地方,仿佛是固若金汤的城池,转瞬间陷落崩塌,一溃千里。月亮也躲到云彩后,在黑漆的天幕上镶出道道白边,丝丝缕缕,蜿蜒而入。
万物都躲到云彩后,静悄悄的,连他胸腔跳动的声音都不曾有,万籁俱寂,寂静到让一切理智都躲藏起来。云后微弱的月光在她眼下投出浅淡的影,她眼睫忽闪忽闪的,带着那团模糊不清的影也轻跃跳动,仿若微扬的蝶羽。隐隐的血丝仿佛也在白皙的皮肤下变得越来越清晰,若隐若现——却又莫名的清晰,如同她轻声的呢喃,细若蚊蝇,听在耳里却响如惊雷:“季慎言你这个浑蛋,你凭什么嫌我丑?”
席思永整个人陡然清明过来,原来她平时瞒得这样好,他都险些以为她早放下了,难怪她这些天玩命地练吉他,他还以为是自己对她太严苛,几度愧疚于心。如鈎新月也从云朵后潜行出来,似是在奚落他被窥见的秘密,燕姐的埋怨恰此时在远处响起:“我上辈子造孽啊,认识你们这群不务正业的!”
翌日清晨还有人记得成冰发酒疯的模样,逮着机会狠狠地嘲笑她。席思永难得地没掺和,只不咸不淡地说:“没有金刚钻,别揽那个瓷器活,抽出个鸭公嗓,你不嫌丢人我还嫌没面子。”
成冰在迎新晚会上一炮打响后,马上便有校电台来请乐队去做访谈。席思永魅力不减,前脚才被主持人挖出名草无主的猛料,马上下周末练歌时便有清纯如水的小师妹过来探班,而且没两个星期又换了一个,成冰忍不住低声讥刺道:“思永你口味越来越刁钻了,频率这么高,也不怕得病?”她那眼神似乎是触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让席思永满心的不爽,斜睨着在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那眼神活像在评估成冰是否带菌:“放心,我安全措施做得好。”
一句话差点把成冰活活噎死——席思永什么都好,就这一点让人想抽,刨开他这被女人们宠坏的德行,仅做朋友而论,他倒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就比如某次他很嫌恶地和她说,抽烟与否他本管不着,她可以不对自己负责,但一定要为乐队负责。其实她知道席思永是为她好,不过他向来懒得明明白白说出口,于是她也乖乖地扔掉才抽了不到两根的一盒烟。
令她真正对席思永刮目相看的是迎新晚会后不久的另一段小插曲。时经纬到哪里都不安生,一边乾着狗仔的行当,一边大力进军夜店娱乐行业,毕业没多久他就和朋友合伙投资一间酒吧,初期投入自然是家里赞助,沪上酒吧业竞争激烈,经营起来也比别的地方艰难许多,时经纬深入调查研究探索出不少点子,奈何股份所占比例太小,说的话也分量不足。一咬牙之下他便开口向席思永求援——后来成冰去声讨堂堂沪上媒体精英居然找没毕业的学生借钱时时经纬是这么辩驳的:“他家在南湖就有两套房!我怎么知道那些钱是他找外面的建筑公司接私活攒下来的!”
事实是席思永帮外面的公司画结构施工图,在土木学院的咖啡吧里熬了好几个通宵,又节衣缩食许久,甚至挪出自己攒了好久准备买贝斯的定期存单。起初是赵旭发觉席思永经济似乎出了问题,又碍于男人之间那点自尊不好意思开口问,这才向成冰求助,成冰又求助于时经纬,这才爆出整件事来的。
成冰觉得席思永真是脑子进水:“真要应急跟我们说一声也成啊,通宵画图平时还那么艰苦朴素,以为自己身体是铁打的呀……再说,时经纬这种人,路子多得很,你以为他除了找你借钱就没办法了?”
谁知席思永淡淡笑道:“他刚刚毕业,找同事借钱影响不好,而且他要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开口开到我这裏。”
更令成冰感慨的是席思永还要成冰帮他瞒住时经纬,以免时经纬心存愧疚。这是成冰第一次对男人之间的这种兄弟情哑口无言,第二次则在很多年后,而那一次发生的事,却成为他们离婚的导火索。
最终成冰还是答应了,条件是席思永放缓接私活的进度,时经纬挣钱事小,席思永要是身体搞垮了,那可就是大事了。
古人常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如今的年代却是残疾的人多裸奔的人少,直到遇见席思永。成冰不得不承认,做他的兄弟,如黎锐,如时经纬,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然而男女感情这方面,就真的不敢恭维了。再好的朋友也没法给他护短,用黎锐的话说,席思永的情史绝对是“白骨成冢”,却还是挡不住前仆后继的勇女们,成冰不由得庆幸,庆幸他们不过是朋友。
乐队成为成冰生活的绝对重心,虽然表面上吵吵闹闹,动辄拍桌子干架,却掩不住一颗颗年轻的心。摇滚版人气渐旺,来和他们一起过组织生活的人也多起来,赵旭和杜锦芸就常过来凑热闹。活动是多种多样的,比如黎锐N年尚未毕业,成冰便时常督促众人上自习,顺带捎上黎锐,和席思永一起逼着他重修;逢上什么足球赛事,大伙又要聚众腐败,然后去找KTV厅看比赛,活似个大家庭了。
没多久便逢上成冰的生日,恰好是个周日,成冰便准备请大伙吃个饭,一来庆生,二来酬谢大家对她这个主唱的支持。杜锦芸每周末都要回家,成冰叮嘱她赶紧回学校,交代好KTV包房的位置,先出西门和其他人会合杀往吕记烤鱼店。
吕记烤鱼是K市的老字号,炭烤炉子上齐整整地卡着长方形的不锈钢平底深盘,裏面盛着两三斤重的草鱼,加以香料和豆芽、千张等蔬菜。炭火烤得热气腾腾的,香气四溢,冬天里吃着尤其畅快。服务员捞起一条三斤多的鱼给他们过目,照例问是否忌口,成冰和席思永极是默契地一挥手:“不要香菜。”
黎锐诧异地问:“思永你不是最喜欢吃凉拌香菜的吗?”
成冰一听便愣住:“你喜欢吃香菜早说啊!怎么好几次我们出去吃饭你都说不要香菜,我一直以为你不吃这个,忍很久了!”
席思永欲言又止,成冰环视一圈:“老实交代,到底谁不吃香菜?”
众人面面相觑后一致答道:“不喜欢吃可是放了也无所谓。”
成冰和黎锐同时瞪着席思永:“到底谁不吃香菜?”
席思永板着脸,目光在众人间梭巡良久,最后落在成冰身上,高深莫测地答道:“不记得了。”
众人被他冷到,沉默半晌,赵旭忽然冒出一句:“是杜锦芸吧,有回去吃刀削面,剁碎的香菜末,她一点一点挑出来的,说闻到那股味就恶心。”
赵旭话音未落大伙便吆喝起来,一拨一拨地起哄调侃席思永。成冰心中大骇,瞅向席思永的眼神如视毒蛇猛兽,说话都哆嗦起来:“席思永我警告你,锦芸……可是个良家妇女,你别残害她!”
席思永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还没看出来呀,我就好良家妇女这口——都跟你这样抽烟喝酒五毒俱全的,我情愿挥刀自宫!”
兄弟归兄弟,原则要分明,成冰觉得有必要对杜锦芸进行洗脑,对于席思永这种毒性尤甚于放射性金属的发光体,仅仅是严防死守是不够的。她这么一琢磨,便敲敲席思永的碗凛然道:“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敢做什么对不起兄弟有悖江湖道义的事,我就……”
席思永嘿嘿两声,挑衅道:“你又能如何?”
成冰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哀家和你割袍断义!”席思永漫不经心地哼哼两声,不置可否。成冰想想他也没少过女人,不至于为这种可有可无的事和她反目,这才放下心来。酒足饭饱后众人杀向KTV,屁股还未坐稳,就听到外头笃笃笃地有人敲门。成冰应了一声,老板探进头来:“你们一个同学来了。”
钻进来的是杜锦芸,刚一进门裏面就此起彼伏的起哄声吓到,杜锦芸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站在门口探寻地望向成冰。成冰霍地起身横眉一扫,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杜锦芸这才小心翼翼道:“成冰,你妈妈六点多打电话过来找你……”
“我妈?哦……说我生日吧?你跟她说了我晚上会再打回去的吧……来来来,过来点歌!”成冰不以为意,料想母亲也没什么大事,谁知杜锦芸站在门边也不挪步,表情十分诡异,朝门口瞟瞟后干笑道:“还有个人非要跟我过来找你……”
季慎言微笑着走进来,手上提着个包装极精致的盒子,还抱着一大捧合围不过来的白玫瑰,径直走到成冰跟前双手端给她:“生辰快乐,我跟你妈妈一班飞机过来的,林阿姨赶飞机也有点累,听说你在请同学吃饭,让我把蛋糕给你送过来,她先在酒店休息了。”
“我妈妈也来了?”
季慎言点点头,又和包房里众人打招呼:“嘿,我叫季慎言,成冰的……”他一扬眉看看成冰,粲然笑道:“青梅竹马。”
席思永和赵旭都和他打过照面,黎锐对当年成冰在宿舍门口怒砸前男友、结果误伤席思永的事也略有所耳闻,随口便吹起一声响亮的口哨。成冰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这大半年她和季慎言之间的状态颇难形容,偶尔也会通电话说些不关痛痒的话,她父母离婚的进展也有他悉数她汇报,只是往日的那种亲密无间不复存在。
季慎言似随意地拉起成冰的手坐下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往后一缩。季慎言漫不经心地瞟过来一眼,却是神色复杂。还不等他说什么,成冰已偏过头去,朝大伙笑道:“快点点歌吧!”
席思永斜眉一挑,似在奚嘲她的局促:“远来是客,客人先点!赶紧让让位子,给季律师点歌!”
“我五音不全,你们别难为我了,再说我对这附近熟得很,算不上什么客人,”季慎言侧头朝成冰笑道,“我们还在这条街上吃过几次酸辣粉呢,回去都没这么便宜又好吃的早饭了。”他转头又朝大伙道:“你们唱自己的吧,别跟我客气!”
成冰抿着唇不说话,看季慎言表现主人翁意识……莫非是要给季慎言当说客?她知道母亲一向对季慎言印象不错,也默许他们自由发展,她和季慎言闹僵后并未和母亲言明原因,因为当初他们本也没有正式和家长公开过,现在巴巴地去说原因,倒好像是她被人甩了去打小报告似的。向来她不愿说的事,母亲也不会逼问,但以母亲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季慎言和她之间不似以前亲密无间?
包厢里灯影摇曳,悬着的彩球灯溜溜地转,晃到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难以琢磨,听席思永这么一吩咐,立刻有人让座要季慎言点歌。季慎言点了首谭咏麟的《爱在深秋》,唱完后黎锐和他寒暄,说他歌唱得不错,俨然有谭校长的风范。季慎言自然要客气两分:“我只会唱这些老歌了,现在跟同事出去,都嫌我过时。”
“老歌好啊,现在这些唱唱跳跳的我也经不起折腾。”
成冰斜眉挑过去,想来黎锐和季慎言年纪仿佛,这马上就要从歌的新旧问题衍生开来,要感叹世风日下了。果然听到季慎言轻快的笑声:“回过头来看看以前八九十年代的歌手,首首经典,现在什么都是越来越浮躁了,其实很多东西还是得有沉淀,才能体会出那个味道来。”他眼角的余光朝成冰一扫,轻声笑道:“朋友也差不多,就像酒一样,要慢慢酿的。”
成冰并未接话,不料一旁席思永冷冷道:“话不能这么说,人总是要朝前看的,难道以前的歌手退出歌坛,现在的人就都不听歌了?以前的朋友走了,就天天抱着过去的影子不过日子了?”
印象里席思永向来是懒得和闲人争辩的,今天怎么难得有这样的兴致?成冰百思不得其解地歪头觑向杜锦芸,谁知杜锦芸也和她大眼瞪小眼,莫名所以。
“应该说……以前时代留下的歌是经过时代沉淀的,很多糟粕已经被淘汰。能传唱到今天的,基本都还不错,普遍质量高于现在良莠不齐的口水歌。”季慎言这话说得倒是严谨,不愧是做律师出身的。然而席思永今天格外执拗,拽着季慎言穷追猛打:“过去有经典的没错,可是现在那些老人动不动就玩复出,几首掉牙的歌翻来覆去地唱,一点新意也没有,就是仗着自己那点老本骗钱,这就说不过去了!”
赵旭正抱着话筒扯着嗓子吼“天命最高”,听席思永和季慎言这番辩论,本不标准的粤语便开始走音。黎锐看席思永和季慎言争起来,连忙劝道:“季律师你歌唱得真不错,接着来几首?你拿手的是谭校长吧?来,点谭校长的!”季慎言原就是沉得住气的人,也不和席思永斗气,笑着客气道:“不过现在的歌我是真不会了,还是你来吧。”
赵旭极不识相地把话筒递给席思永,成冰倒吸口凉气,鸵鸟地低下头去——她听黎锐说过的,席思永这厮自打上初中起就再没听过港台歌曲。他记忆里最流行的歌还停留在《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水平,明星除了刘德华、周润发这种实在没办法不知道的,基本两眼一抹黑。以前进KTV他都是抱个枕头在沙发上睡觉,现在要他唱港台,那惨状真是难以想象。
“太过分了,今天我生日,到现在还没让我上场!”接下来的歌成冰压根没听过,可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席思永出丑,只得硬着头皮扑上去。从席思永手里抢回话筒,反正她也能仗着今天生日胡来,“你一边凉快去,别想跟我抢风头!”
谁知席思永今天不知是和谁铆上了劲儿似的,冷眼往边角一扫,马上有人把另一个麦克风奉上。成冰尴尬地咳了两声,季慎言倒是好整以暇,在她耳边笑道:“这就是去年被你砸了的那个男生吧?那时候感觉他脾气挺好的呀,怎么才一年不见……”
不经意间触到席思永扫过来的目光,冷冷的,俊秀的眉目在角落里显得莫名的阴沉,成冰隔着季慎言给黎锐递了个眼色:今天席少爷气不顺?
黎锐努努嘴摊摊手,向她低声答道:可能是……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吧!
成冰差点被呛到,猛地清清嗓子,音乐伴奏已起,歌手是刚刚凭《K歌之王》红遍内地的陈奕迅,曲目却是冷门的《时光倒流二十年》。成冰暗咒不知是谁点得这么偏,再瞅瞅席思永,右手已偷偷地跟着前奏在打拍子。她放下心来,席思永学歌颇有天赋,加之前奏较缓,唱下来应不至于太跑调。
她对陈奕迅了解亦不多,听过的唯有几支快歌,对他的印象便停留在搞怪和劲热上,没料到亦有这样低缓沉静的曲调,跟着伴奏唱下来,并不困难。
<small>遗憾我当时年纪不可亲手拥抱你欣赏,童年便相识,余下日子多闪几倍光</small>
<small>谁让我倒流时光一起亲身跟你去分享,能留下印象,阅览你家中每道墙,拿着你歌书,与你合唱</small>
<small>……</small>
<small>多么妒忌你昨日同过的窗,早些看着你美丽模样,对你天真的赞赏,从头细看,你六岁当天,已是我偶像……</small>
词意是很易明了的,很爱一个人,爱到后悔没有与她更早相识,后悔没有看过她成长的足迹,后悔不能分享她童年金色的阳光……低缓的节奏,词句间的深情却一点一点积郁起来,令人感伤。
成冰庆幸着没有走调,斜眼偷觑席思永,他眉心轻蹙,对着角落的小屏幕,唱得极是投入,当然也可能是不爽。因为他极投入和极郁闷的时候都是一个表情,目光深邃如潭,长眉紧蹙似川,谁也摸不透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是曲子编得好,还是词填得好,抑或是席思永的声音原本便有那样的磁性,成冰哼唱着副歌部分,情绪竟不自觉地低落下去。其实真正青梅竹马又能如何呢?譬如她和季慎言,白色T恤衫灰裤子,记忆再深刻又如何?
散场后众人知情识趣,独留成冰和季慎言两人并肩走在K大的法国梧桐下,夜风细细簌簌的,不晓得什么时候她的手已被季慎言圈入掌中:“你还是老样子,只要漂亮,什么都不管,手冻得跟冰块一样。”
他随意地一低头,温热的吻便落在她额上,他身上的气息亦是温热的,暖暖地裹在她面颊上,然后是鼻梁,酥酥麻麻的。K市的冬天出名的寒,寒到人骨子里去,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冰淬过一般,于是这猝然的温暖裹上来时,她差点整个人都要融化在他怀里。
也许是因为在K市过得足够久,久到这裏的湿冷严寒早沁入她寸寸肌理,抵御寒冷的方法有两个,一是找个火炉紧紧地偎着,一是把自己锻打成坚冰冷铁,她已太久没有暖炉,所以选择了后者。
季慎言失望地盯着成冰,她脸上涂着层淡淡的白月光,柔和洁白,却也寒凉入骨。他这时候终于发现,也许他终是看错了成冰,她不再是他眼里众星拱月亟待呵护的小公主,也许她从来就不曾是,只是他一相情愿地这么认为。
他无端地想起父亲对成冰母亲的评价,现在他才惊觉成冰骨子里和她妈妈是同样的人,那时他还天真地问父亲:“成叔叔和林阿姨,真的非离婚不可吗?”
当时父亲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对感情纯度的要求像林南生这么高,一旦放手,决不回头。”
季慎言坚持地拽过成冰的双手,她抬眼瞟瞟他,半晌后垂头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小孩。”
“你……确实比我小好几岁,你不能要求我把一个十二岁小女孩的话当真。”
成冰仍是点点头不说话。
“我现在说喜欢你,不是为了哄你开心。”
成冰稍有讶色,片刻后才局促笑道:“哦,我一直以为,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季慎言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呢?”
是人便会有认知错误,别说你不是鱼,不知道鱼的快乐,就算是你是鱼,难道你就知道鱼的哀乐么?就像他一直以为成冰是个小孩子,后来发现他错了;他以为她不过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娇贵花种,后来发现他又错了;他又以为自己什么都哄着她只是出于举手之劳,谁知道还是错了。
错得相当离谱,季慎言自嘲地笑笑,谁知成冰也笑了笑,淡淡的。他顺势收紧她的手臂,绕到自己腰后,他的指尖沿着她下巴轮廓描画,谁知她却挣脱开来,仍是朝他淡淡地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喜欢别人了?”季慎言微眯双目,“是席思永?”
成冰摇摇头。
“那为什么?”
为什么?成冰心中也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父母要离婚,为什么现在明明知道季慎言没错,和他之间也像隔上了一堵墙……
没有答案。
又或者,只是因为,那样少不更事的岁月,已随风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