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谁踏阳光而来(1 / 2)

戒·永远 云五 11583 字 1个月前

<small>To bring back the sun to my heart</small>

<small>——Is there anybody there</small>

成冰回到寝室被三方会审,杜锦芸这种三八就别说了,连脸上刻着“刻苦努力精忠报国”的室友也口口声声要成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们还想知道什么?他爸和我妈是好朋友,他比我大六岁,以前经常带着我出去玩,现在关系还OK,还想问什么?”

寝室里几个人咋呼起来挺厉害,真要问深入问题,也不知从何问起。牵手kiss这种未免太幼稚,再深入下去成冰一口咬死和季慎言已到此为止,以后阳关道独木桥各走一边。杜锦芸颇替她可惜:“律师啊……现在这种男人可是潜力股,不过你条件好不在乎……”

夜谈会以成冰的哀号和装死结束,翌日林南生请她的室友们吃饭,也叫上了乐队的几个人。原本大家都做好了装矜扮乖宝宝的准备,以为成冰的母亲定然是商界女强人的阵势,谁知远远地看到林南生和季慎言上楼朝订好的位子走过来,赵旭便感叹上了:“成冰,我好像看到了十年后的你,你说这么多年了林阿姨怎么就一点都没变呢?”

成冰撇撇嘴,这到底是夸她妈妈年轻呢,还是觉得她老得快?

黎锐依旧时时拽文:“谁他妈发明美人迟暮这个词的?会迟暮的就不是美人!”

林南生衣着看似随意,却无处不妥帖得当,季慎言跟在她身后半步,衝着角落处众人点头笑笑。席思永回过头来朝成冰低声笑:“太皇太后真年轻。”

“那是当然。”成冰得意的话尚未说完,席思永又认真道,“你说为什么太皇太后出行,身边总要有个得宠的公公伺候着呢?”

成冰瞅瞅跟在母亲身后半步的季慎言,才抿的一口茶被呛在口中,上不得下不得。她含着一口茶斜瞥过去,席思永这厮吃错药了,怎么这两天尽和季慎言过不去?

不过母亲看起来倒真是一点没变,如果眼角隐约的鱼尾纹真能用眼霜遮掩的话。母亲同绝大多数人是很容易谈得来的。可不知为什么,看着母亲和同学们语笑宴然,成冰只觉着心疼。那大概是因为,在别人眼中,林南生永远微扬的头颅,是成功和骄傲的象征,而只有她偷偷地发觉,那不过是母亲制止眼泪流下来的方式。

然而母亲又用尽一切心力来维护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时至今日她还能笑着对成冰说:“你爸爸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性格相差太远,原来以为还能磨合得来,现在我们都老了,也不想再费这个力气。不如放开手,给大家多一点空间……他还是你爸爸,会常常回来看你的。”

成冰紧咬牙关没拆穿母亲的谎言,却怎么也说不出附和的话。原来她以为自己已能做到足够好,维持足够优雅的风度,看到母亲时她才发现自己其实还差得远。她承认自己不过是个俗人,自以为的淡然超脱大抵都是强装出来的。凡尘肉身,要经历多少年的锤炼,才能磨砺出母亲这样完美如一的微笑?

成冰隐隐地对父亲生出恨来,那种子或许很多年前便已埋下,深深地掩在土里,然而记忆之门一经推开,往事便如黑白影片般翻滚倒带,汹涌而来。那时父亲工作忙,成日里不在家,那时赵旭还每天给她带橘子,那时母亲还牵着她去坐过山车……路上碰到年轻的女人,她偷偷地说:“妈妈,阿姨走路真奇怪,为什么腆着肚子?”她小小年纪家教已是不错,知道不能在人前乱言语,所以等回家的路上才跟母亲说:“那个阿姨凶巴巴的,我不喜欢。”

“阿姨是爸爸的朋友。”母亲弯下腰来,抱着她回家。母亲总是喜欢松开她的手,教她走教她跑教她跳的,那天却异常得很,母亲箍得她很紧,仿佛一松开便会失掉她,“阿姨有点困难找爸爸帮忙,可是爸爸工作很累,妈妈已经想好怎么帮她了,我们就不要打扰爸爸了好不好?”

成冰乖顺地点头,搂着母亲的脖颈:“妈妈你病了吗,为什么浑身发抖?”

没多久母亲真的大病一场,父亲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病好后父亲说她身体不好要多调养,于是又搬了家,换了学校,新学校里没有人给她带橘子。

“人在跟前的时候装镇定,不在的时候又惦记,不像太后的作风嘛!”席思永一句话把她从怔忡中惊起,愣愣地盯着他。

席思永正慢条斯理地啃着烤凤爪,成冰老半天才恍悟他说的是季慎言,大概是因为昨天在杜锦芸的事上她横插一手,导致席思永气很是不顺,直到今天晚上请他吃煎饺时还阴阳怪气的,见色忘友的程度可见一斑。想到这层成冰便懒得答理他,自顾自地抓起果啤灌上两口,偏偏席思永还特欠扁地凑过头来:“大律师被彻底PASS了?”

成冰很想一啤酒瓶砸到席思永头上,看在他没去教六上自习而在这裏陪她喝酒的分上,忍。

席思永一脸的满不在乎,好像没什么事能放在心上,成冰想起他那编号不知排到多少的后备队,忽而问道:“席思永,你谈了这么多次恋爱,明白……到底什么是爱吗?”

季慎言以前总说她小,说她不懂,席思永身经百战,总该是懂的吧?

席思永正咬着只凤爪,抬头来神思复杂地盯着她,良久才诡异笑道:“明白,不就是那种……牵挂、纠缠、欲罢不能的感觉吗?”

成冰一怔,牵挂、纠缠、欲罢不能……

是这样的感觉吗?

好像是,又好像……

席思永凑过头来揶揄道:“怎么,放不下大律师?看不出来嘛,太后也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他笑得实在幸灾乐祸,“其实他对你也不错嘛,上回你生日那么大阵仗,这回又捧着那么大一把玫瑰花过来,算给足你面子了,你就顺竿下凑合凑合吧。”

成冰自嘲笑笑:“我没信心。”

其实类似的话,今天母亲也说过,她知道母亲特地来做说客的:“你要是因为我和你爸爸的事情,影响对感情的看法,那就太不值得了。你们的事,慎言和我说过,我知道你在生他的气,他比你大几岁成熟得早,是坏事也是好事,他成熟一点,可以多照顾你……”

道理反反覆复不过是那些,她早已明白的,那不是季慎言的错,她只是没有信心,对自己的不确定,对季慎言的不确定,对未来的不确定。原来她以为父母是天底下最美满的夫妻,谁知不是;原来她以为自己是季慎言的唯一,谁知也不是;原来她以为父母一离婚她的世界都要坍塌,现在看来……也不是。

她不晓得还有什么东西,是她能确定、能把握的。

她只是被动地接受父母的这种方式,小时候一味地粉饰太平,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伪装都破碎下来,而她只能接受,没有选择。

如果她能选择呢,她能选择什么,她能选择让父母从一开始便对她坦白吗?她忽然又觉得这样的事实似乎真的更可怕——我能选择什么?

现在她有点佩服席思永了,爱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他的理论是:“闹得轰轰烈烈的,天下皆知,结果呢?万一没落个好下场,谁见到你都来感叹一下,哎呀你和谁谁谁怎么就没成呢,真可惜。寒不寒碜啊?”

一抬头又触到席思永那漫不经心略带奚嘲的目光,他对人总是颜色淡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独独对她格外刻薄。然而这刻薄倒显得他们的交情格外与众不同,他不会为哄她高兴而瞒她什么,也知道她不会因这种看似刻薄的话生气,她想到这一点竟难得的心安,至少还有友谊,是她能确定的。

席思永歪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笑,漫不经心地喝两口小酒,又似是漫不经心地絮叨:“我初中毕业后,同学聚会有人说去读了职高,厨师专业,我觉得很好玩,就跟着他去上课。上了几堂课觉得蛮有意思的,我就跟我爸说,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去做厨师。”

成冰大跌眼镜:“你想做厨师?被你爸揍了吧?”

席思永摇摇头:“没,我高一暑假那两个月,我爸请了个大厨,带我去学艺,说我要是受得了这两个月,他就不拦着我。”

“结果?”

席思永讪笑两声:“雕了两月的萝卜,每天都是雕萝卜,雕花啊雕鸟啊拼盘啊……搞得到现在我看见萝卜都还想吐!”

难怪这厮吃酸辣米线从来不加萝卜丁,成冰想象着席思永雕了两个月萝卜后的颓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席思永也跟着笑:“我以为我爸那朋友玩我呢,后来一打听,原来入门都是学雕萝卜,基本功,就跟学武术的扎马步一样!”

“然后你就乖乖地回来了?”

席思永点点头笑笑,有几分无奈,像是要看破红尘,却偏偏缠绕着几分俗念的那种不甘:“我爸就说我,当初你不是觉得非干不可吗,你不是觉得这就是你的人生梦想神圣不可亵渎吗?你说你要去做厨师的时候,有没有认认真真地思考过,这真的是你可以为之坚持一生、放弃一切的那条道路吗?其实我之前也挺抵触我爸的,觉得他什么都替我安排好,总拿他的人生经验来要求我苛责我,弄得我的人生特没劲儿。可是我不走他给我安排的这条路,我总得走另一条路吧?连你想走什么路都不知道,那还玩什么叛逆呢?”

“所以黎锐说我没你唱得好,没你有激|情,Passion,嗯,说得对啊。人生路长着呢,要那么多激|情,那么多劲儿干什么?我看不到另一条路,就算看到了,又不知道它能不能让我坚持一辈子,又怎么会有动力?”

凤爪烤得香酥脆嫩,又物美价廉,不知胜过多少珍馐佳肴,成冰摇头晃脑地啃着凤爪,只是有些不甘心:“难道所有的路,一定要计划好了,看到目的地在哪里,沿路是什么风景,才能去走吗?再说你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这件事不值得去做?”

席思永没答腔,良久后猛地凑过头来,近得就差贴到她脸孔,眉间额上都是浅浅的红,竟有几分勾魂摄魄的意思:“要不要试试?”

成冰被吓得往后一缩:“你要干吗?”

“既然你觉得火车沿着轨道跑很无趣,那我们就脱离轨道一次,敢不敢试试?”

席思永这般略带轻蔑的口气,总能成功地激起她的斗志:“试试就试试,谁怕谁?”

“好!”席思永噌的站起身来,丢下两张十块钞票在桌上,拽起她的手便往外猛冲出去。

“喂,席思永你要去哪里?”等成冰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站在校门口空荡荡的大马路上。偶尔一辆私家车飞驰而过,掀起满冬的寒意,猝不及防地拍在脸上。

“怎么,怕了?”席思永俯下脸衝着她,眼角还漾着微醺的醉意,丝丝化入她的鼻间,“怕我把你卖进火坑?放心吧,你这种姿色,普通火坑不敢收你,牛逼的火坑我还没路子!”

成冰悻悻然反击:“谁卖谁还不一定呢,听说男人供货量少,价格比较高。”

初冬的夜里,路灯昏黄,寒风吹起飘零的梧叶,沙沙的轻响,仿若世间尽头情人的私喁。空荡的公交车疾驰而来,停在站牌处,司机操着方言大声吆喝:“上不上上不上?收班了,最后一班了!”

终点站是火车站,席思永冲到临时售票窗便问:“最早开的火车是哪班?”

售票大婶一脸诧异:“去哪里?”

“马上开的,最近的一班火车,是去哪里的?”

“洛阳。”

“那就去洛阳,两张票!”

“只有坐票了,要不要?”

席思永摸出钱包,掏出张红头钞票,售票大婶找给他几块零钱,扔出来两张票。席思永收好零钱往检票口冲,成冰被他拽着往前跑,到检票口忽地生出些惶惑来,担心地问:“我没带银行卡啊,路上没钱了怎么办?”

席思永凉凉地丢出一句:“卖身!”

成冰瞠目结舌地瞪着席思永,素来冷静的人发起疯来,比一般的疯子更可怕。

一路小跑,冲上火车后还没找到座位,火车便蹭蹭地发动了,绿皮车,开起来还哐且哐且的。车厢里吊着几盏最老式的灯泡,四处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车窗外漆黑的一片,只看到含混连绵的光影,在凉薄的夜色中调出点柔媚的暖意。

酒意和寒冷的双重侵袭下,没多久二人便裹紧外套,缩在车座里睡着了。翌日早上彻底清醒时,两人已站在洛阳火车站的广场上,周遭来来往往的不停有的士司机过来揽客,还有兜售旅游地图的小贩:“洛阳地图,三块钱一张,要不要,要不要?两块一张,两块一张?”

两人站在广场上面面相觑,如梦初醒,怎么喝了几杯酒,睡了一觉,醒来就换地方了?

放眼望去尽是各色的旅游广告牌,十三朝古都、王城公园、登封少林二日游……一阵寒风扫过来,成冰面上忍不住抽搐:“洛阳有什么出名的?”

席思永心底也是一阵懵——昨天晚上半醉不醉的,谁知道那一瞬间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两个人一无证件二无通信工具,运气不好横尸街头连身份都没法确证,可既然都到这裏了,临阵退缩未免太没面子,环顾四周后皮笑肉不笑道:“牡丹。”

成冰一个白眼翻过来:“牡丹!这个季节牡丹连根毛都没有!”

“那反正也来了,总要找个地方玩玩吧?”

两个人站在广场上吹了半天西北风,绞尽脑汁地思索历史地理课本里提到过和洛阳有关的一切,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龙门石窟。”

“白马寺。”

“听说小吃挺多还便宜。”

“少林寺听说也在附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半天,都颇有些悻悻然,昨天做马路英豪逆风狂奔的时候倒感觉自己真有那么股“人生难得几回搏”的豪气,现在真的站在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还搏什么搏呀,真当自己是大鹏鸟能云搏九万水击三千,插上翅膀就飞回K市了?

席思永满是懊悔,他这到底是犯什么糊涂了?向来接受的教导是,要沉稳,要敛静,要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要喜怒伤痛不形于色,不过是两瓶啤酒,怎么再一眨眼就跑到这个鬼地方了?最有苦说不出的是,他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是自己拽着成冰冲到火车站,是他自己掏的钱、买的票,连怨都没处怨去。

席思永拢着眉眯起眼盯着面前的罪魁祸首,那个红颜祸水正在仰天哀叹:“昨天晚上没回去,杜锦芸会不会打电话给保衞处报我失踪?”

“放心,就是打电话报警,也是报私奔。”

“我还没沦落到要和你私奔的地步吧?”

“你觉得我会放着大片的森林不要,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席思永这人就这样,要么不说话,常常一开口便能噎死人,她就不明白了,是那片森林太过繁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是他专和她这棵歪脖子树过不去?

草草填饱肚子后两个人开始正儿八经地研究接下来的行程,这一点上他们还是有高度一致的,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晃荡了一整夜的火车到洛阳,连龙门都没瞧瞧就打道回府吧?从小贩手里买来张地图,龙门石窟是标志性景点,又是入了世界文化遗产的,没费什么工夫便找到公交车过去。步入景区便是条仿古街,晨风中夹着太阳暖暖的味道,驱走在车上困顿的寒意,入口处买票,两人便有点傻眼,点算身上的现金,买完票恐怕只够吃顿饭。席思永自我安慰道:“放心,我身上还带着张卡,回市中心总能找到银行!”

这句话让成冰安下心来,不过权衡之下还是婉拒了热情的导游小姐。龙门石窟地势开阔,迎面而来的便是飞架在东西山之间伊水河上的精仿版赵州桥,远山含黛、绿水横波,只迎着吹动涟漪的清风,便觉说不出的心旷神怡,成冰捶胸顿足——居然没有带相机!

沿着右手边进去,一路的佛像损毁严重,或许是原先想象中期望过高,眼见其实时便觉失望,沿路只有三两个行人,寥寥落落,甚感凄凉。谁知攀过几座大大小小的佛窟后,猝然的震撼直冲而来,一座庄严俯视的佛像平地而起,令人顿生敬仰之情。那佛像只抬头还看不到顶,约莫着有近二十米高,面容慈祥中透着睿智。成冰脑子里突然就蹦出“拈花微笑”这四个字来,清晨的阳光从对面山上洒过来,刹那间涤荡清人心中一切烦恼,仿佛世间万物,在大佛的注视下,都变得圣洁光辉。她正痴迷其中,忽听席思永问道:“那边有租相机的,要不要给你拍一张?”

成冰左顾右盼,果然看到不少租相机和即时成像的摊位,到处挂满以大佛为背景的大幅相片招牌。再看看席思永那副云淡风轻的劲儿,好像她慑于佛像的庄严威仪是件很孩子气的事一样。登时那满腹的欢欣劲儿都打了折扣,只觉着在大佛前面摆个一二五的手势照相真挺俗的,撇撇嘴没好气道:“照什么照,要不要再刻个到此一游留念一下?”

席思永摊摊手叹道:“我觉得景色还不错啊,不拍两张回去可惜了。”

明明几分钟前她也这么觉得,现在却横鼻子竖眼睛道:“俗!”然后拽得二五八万似的顺着石阶下去,席思永耸耸肩跟着她下去。

经过莲花洞后没多久便到了连接东西山的漫水桥前,桥身窄窄的,轻踏桥面,远望入口处的精仿版赵州桥,更是别有一番风姿。她想叫席思永也好好看看那浅青色的石拱桥,谁知一回头席思永正别过脸朝向太阳的方向,仰着头迎着微稀的光,神色淡淡的,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冰怏怏地转过身,碧波上是他们随风轻荡的影子,距离很近,却从不交错,即便微风拂过荡起涟漪,那两束影也不过随波起伏,毫不交叉。

穿过窄桥行至对面的山上,遥望对面的高台,席思永指着对岸向成冰道:“这尊大佛叫卢舍那大佛,据说是根据武则天的面相来凿的,很神气吧?”

倚着栏杆,从河的这岸遥望卢舍那大佛,隐约有股风姿绰约的味道,较之在对岸那种于天地间拔地而起的震撼,又有些不同。

“古往今来唯一的女皇帝,厉害了吧?来,对着她喊一句老子才是天地之王,敢不敢?”

席思永的笑容满载着蛊惑,叫人跃跃欲试,成冰环视四周,因是清晨的缘故,多数游客还在对岸,在这裏发泄一下心中的郁气,想想就觉得刺|激。只是一转念,再看看席思永那一脸坏相,活像诱人犯罪的魔鬼,便悻悻然道:“我喊,你怎么不喊?”

“还真以为谁怕谁,人生难得几回癫?”席思永撸撸袖子,觑得四下无人,做出气运丹田的架势,衝着对岸的卢舍那大佛吼道:“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他话音未落,成冰的惊声尖叫便在耳边响起:“I''m the Queen of the World——”

席思永趴在栏杆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成冰怒骂一声,恨不得一脚踹他到河里。偏偏席思永还不知死活,拍着栏杆奚落她:“私奔的King和Queen……”成冰侧过头眯起眼咬牙切齿低声细气:“知道太多没好处,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最可靠,小心我杀人灭口。”

一口气攀上东山,佛窟早已损毁殆尽,只余下香山名刹,是白居易的墓地所在,不少铭文碑刻,都是日本鬼子题下的,成冰看着甚为不爽,嘀咕了两句。席思永却是春风得意,哼着小调跟在她身后,林间小路上不时有兜售纪念品的老婆婆,热情地招徕生意,洛阳特产一种墨色的玉,通体黑青、遍布天然花纹,形状极似梅花。小贩们说是梅花玉,漫天要价,还拿铁石比画给他们看,讲解分辨梅花玉的品级。

成冰看中的是一支梅花玉簪,通体乌青,内里似镌着淡淡的梅花雪影,也许不值几个钱,然而她偏偏看中这支梅花玉簪,怎么也不舍得放手。

席思永摇摇头,掏钱买下这支玉簪,老婆婆帮成冰绾起一个最简式的发髻,成冰左摸摸右盘盘,极得意地问席思永:“好不好看?”

“好看,”席思永郑重答道,“不过我听说古时候女人结了婚才绾发,太后你这么恨嫁吗?”

“我自梳!”成冰恶狠狠地白他一眼,“回去还钱给你!”

席思永简直是见缝插针地找机会奚落她,从龙门出来后又去关林,据说是埋藏关羽首级的地方。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回,回到市区时已近黄昏,随意在路边找了家饭馆,吃饭的时候两个人盘算着接下来该干吗,选择之一是吃完饭取钱再去火车站看看有没有回去的车,选择之二是找旅馆住下明天继续洛阳之旅,不过他们悄无声息地跑出来,让学校的同学朋友担心总不大好。

“还有白马寺没去。”成冰不无惋惜地说。

席思永抿着唇,半晌才问:“要不……你跟寝室的人打个电话,有点名查勤帮你应一下,我卡里还有钱,够再玩两天。”

成冰摇摇头,出来一趟自然是希望能把洛阳玩遍的,然而现在想想,昨天晚上二人的率性之举,实在是有点冒失的,虽然这样的冒失,至少让她获得暂时的放松。席思永兄弟做到这个份上,也算仁至义尽,再拖着他在洛阳继续晃荡,未免太强人所难。

“真的很谢谢你。”成冰突然冒出一句,席思永一愣,也没接话,埋头吃菜。成冰又认真道:“去不了白马寺是可惜了点,不过……这会是我人生中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次旅行。”

席思永低着头吃面,抬眼瞅瞅她,不辨情绪地哦了一声,稍犹豫后问饭馆师傅:“师傅,白马寺几点关门?”

“现在还开着,门口就有车过去,来得及!”

成冰面露喜色,和席思永一对眼色,两人同时起身,伸手击掌道:“GO!”

付了钱出来,正好便有去白马寺的公交,两人欢欣雀跃地冲上车,谁知洛阳的公交开得极慢,到终点站时已是日薄西山,满目苍凉,一下车两人便蒙了,别说白马寺,便是周遭的店铺也都打烊了。

“师傅不是说还开着吗?”

席思永环视四周,心中还存着点希望:“现在不是旺季,可能人少,要不去售票处看看?”

两人摸索半晌找到售票处,也是门窗紧闭,想问路都找不到人,老半天才在路边看到一个小亭,赶过去才发现是公交调度亭,值班的阿姨头也不抬:“刚改的时间,明天再来吧。”

两人相视苦笑,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那阿姨从调度亭出来,边锁门边道:“五分钟后最后一班公交,去火车站的。”

总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即便是他们这样善于规划自身的人,亦无法掌控所有。

跟着末班车去火车站,白马寺沿途较为荒凉,到市区渐渐地有霓虹闪烁。火车站里人并不多,稀稀拉拉的有三两个乘客,窝在候车室里等车。检票口空空如也,席思永指着检票口上方的电子牌踌躇道:“还有十分钟,来不来得及买票?”

“要不上车再补?反正检票口没有人。”

时间无多,只能当机立断,先上车再说。依然是最简陋的绿皮车厢,和来时情形差不多,摸到补票的车厢才发现乘务人员不在,两个人只得随意找个座位先安顿下来。席思永翻着钱包,才惊觉剩余现金连车票都不够,再一问成冰,发现她身上存粮亦不多。屋漏偏逢连夜雨,席思永又想起另一件更惨绝人寰的事:“刚刚我看到贴的那个告示上面说的,补票时要出示上车地点的站台票,我们连站台票都没买,要按照从起点开始的价格补票。”

“不是吧?我们现在的钱连从洛阳补票都不够,要是从起点开始……乘务员会不会半路把我们扔下车?”

“会啊,可能还要拘留。”

成冰一惊,骇怕地瞅着席思永,席思永皮笑肉不笑道:“现在知道怕了吧?幸亏中午没去吃水席,不然被扣着洗盘子都是有可能的。”

“你你你……不是你管钱嘛,怎么路上也不数着点花?”她知道不该埋怨席思永的,毕竟是两个人一起出来,可是她这样放心大胆地玩,有席思永跟着也是原因之一,他向来是计划周全行事稳妥的,谁知道会落得这样的窘境?

席思永没说话,只淡淡地朝她头上扫过一眼,成冰立时语塞,那支梅花玉发簪才是计划外开销。“你早说嘛,”她嘴硬地嘀咕,席思永又微哂地扫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现在是不是觉得更难忘?”

成冰恨恨道:“下辈子都会记得!”

席思永笑得肆意,看着就觉得欠扁,成冰狠狠地白他一眼,什么人呐这是,还笑得花枝乱颤的,以为长得帅坐车就不要钱了?她苦着脸缩在靠窗的座上,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解决办法,老半天席思永才凑过来安慰道:“半夜大家都要睡觉,我估计乘务员也不会这个时候查票。等混过今天晚上,明天一早他们就算想把我们扔下车,我们也到K市了,最坏情况也就是给学校打个电话吧?没事不会拘留的,我刚才吓唬你的!”

成冰黑线不已,让人知道她没钱买票被通知学校——想想都觉得丢脸,可眼下除了先混到明天早上,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只好哼哼两声,合眼努力入睡。

夜里有车轮和轨道规律的碰撞声,咔嚓地响着,席思永也是疲累交加,没多久便沉沉睡去。夜里不知是什么时候,火车陡然减速,咔啦一声停下来,席思永半睡半醒间睁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成冰已歪在他肩头。他陡然惊醒,全身紧绷着坐直,连呼吸都近乎要停滞下来。车厢里的灯依旧迷蒙摇晃,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席思永轻轻地舒着气,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把刚才提起的这口气给呼出来。成冰仍在睡梦中,晕黄摇曳的电灯照过来,给她脸上涂着均匀浅淡的光芒,或许是因为累,她睡得极满足,唇弧弯弯的,带着浅浅的笑意,全无防备。随手挽的发髻稍稍松散,那支乌青雪影的梅花玉簪斜斜地插在那里。他完全不晓得受了什么蛊惑,鼻端嗅到微不可闻的发香——也许是更像是种幻觉。手随心动,成冰尺长的直发如丝缎一般地铺下来。他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女人如云瀑的长发,真有迷惑心智的效果。

这样静谧的夜色,这样迷离的灯影,原是不该控制什么的。就连成冰自己,亦嘲笑过他为什么不生做“人头马”,怕他听不懂,还要解释给他听,人头马,长着人头的种马罢了。他也不反驳,他可不就是这么个人吗,为什么要反驳,反正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被规划得足够精确了,为什么还要在这些事上克制自己?

他从来也没想到过,能抑制住那样的冲动,在触到她鼻翼的刹那,生生地把自己拽了回来。她均匀的呼吸近在咫尺,鼻尖在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对他毫不防备。他屏住呼吸,把成冰挪开,然后三秒呼、三秒吸,再三秒呼、三秒吸,他极力保持着这样的节奏,不晓得用了多久才平下心神来。

抑不下的是擂鼓般的心跳,突突突的,老半天定不下来,猛然间席思永意识到身体一侧有些异动,眼睛眯开一道缝,一片锋利的刀片正割在他外套上,那是他放钱包的暗袋。他直觉该攥住那双罪恶的手,然而在最后关头又忍住了。他微合着眼,看着外套被割破,钱包被掏出来,裏面本没有几块钱,他也懒得动弹,那双手轻轻地越过他朝里伸去,在身旁熟睡的人衣服上比画,他右手猛地弹出来,闪电般地攥住那双罪恶的手。

席思永并未使劲,不过是吓人一吓,小偷飞也般地窜开了,连到手的他的钱包也跌落不及带走。

席思永大清早是被成冰摇醒的:“席思永你衣服被人割开了!你快看看你东西是不是被人偷了!”他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发现在脚边的钱包,捡起来拍拍:“不会是嫌钱少偷了又不要吧……太没面子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的簪子!幸亏掉在座位上,不然肯定摔碎了……”

“你睡得像头猪一样当然没感觉!”

“被偷的是你。”

“我睡在外面!”

成冰皱着眉,瞅着席思永外套上十公分长的口子若有所思,本不错的身材配上胸前割开个大口子的外套,极是滑稽可笑。成冰忽然笑起来,表情阴恻恻的:“我有办法回学校了,你就去跟补票的说,半夜遭贼偷了,你衣服上这条口子就是证据!”

补票车厢的乘务员阿姨看着席思永衣服上那道长长的口子,一脸惋惜,给他们补了两张离K市最近的车站出发到K市的车票,总共花费九块钱。成冰躲在他身后,一副占了天大便宜的笑容,席思永掂着票冷哼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就跟人上辆车,这还只是偷个钱包,万一碰上个劫色的,你哭都来不及!”

成冰振振有词:“我是跟你出来的!”

席思永不知怎么又火起来:“头发长见识短,信不信我转头就把你卖了数钱?”

成冰不以为意,席思永想借机教育她要防人,即便和他这样熟,也未必信得过,却终于欲言又止。两人身上仅剩的硬币,连搭公交回去都不够,成冰郁闷得不行,席思永倒是悠然自得,反正他是那种在兵荒马乱里也能镇定自若的人,成冰也没抱怨,只有些怅然若失。

回头看看早望不见踪迹的火车站,再看看前路上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仿佛这短暂的旅程,不过是恍然一梦。她蓦然生出股兴致,观察沿路人的表情,行色匆匆脸带倦意的上班族,跟在孩子身后絮叨的母亲,挽着菜篮子的老太太,倚着墙角锁在棉袄里的修车匠……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却似乎也没有太多不同,长脸方脸圆脸瓜子脸的人,带着统一而漠然的表情,归入熙熙人流。

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路途,佔着属于他们的位置,做他们日复一日按部就班的事情。

她也将和这些人一样,席思永也一样,逃过一时,逃不过一世。脱离轨道的洛阳之旅,是新奇刺|激也好,是窘迫不堪也好,都不过是这茫茫人海中转瞬即逝的小小浪花。

江海不会因为这小小的浪花,改变它既定的轨道。

父母终究没有真的走上法庭去分割财产,成冰已分不清这是幸或不幸。找季慎言打听,他说母亲态度强硬,父亲亦是寸土不让,然而双方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法庭这最后一步。

“为什么连好合好散都这么难?”她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