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划一道彩虹在梦魂里(2 / 2)

戒·永远 云五 11376 字 1个月前

成冰想席母的脸色一定会更不好看,闹不好会直接赶她出门,她不想自讨没趣,抢先说道:“我回学校,顺路过来看看,不好意思没提前打电话说一声。”

小姑娘盯着她没说话,席母已从房里出来,成冰一眼过去,两年前甚为凌厉的人,如今鬓角也已微白。见到是成冰她颇感诧异,却招呼她进来坐:“你回学校玩啊……莎莎,倒杯茶来!”

这下倒是成冰不知如何是好,席母拉着她进客厅,问她爸妈现在身体可好,问她工作是否顺遂,成冰简直找不到插话的份。等莎莎倒水出来,席母又嗳了一声:“我做了酸梅汤,你喝不喝?”

成冰点点头,趁着席母从冰箱里端冰镇酸梅汤的空当问:“听说……思永去了非洲?”

席母手一顿,随即无奈地笑笑:“是啊,这孩子越来越野,跑得都没边儿了。”

成冰不知如何接话,沉默片刻后只好另找话题,看莎莎坐在远远的小沙发上,有些好奇地朝她瞟过来,便问席母:“这是……”

“哦,亲戚的孩子,他爸爸老家一个姑奶奶的小女儿,叫彭秋莎,”席母说到这裏又笑笑,“论辈分和他爸爸是一辈的,思永还得管她叫表姑。”

彭秋莎,这个小姑娘是彭秋莎?那……她整个人陷入惶惑,不及思考便问:“她一直住这儿吗?”

“是啊,老家教育环境太差,表姑想让我们给她在城里找份工作,我们看她苗子不错,就把她带在身边读书。他爸爸那几年身体不好,我工作又忙,她人小小年纪,做事挺勤快的,洗衣做饭样样来,读书成绩也不错。你们毕业那年她考上财院,今年大三了。哦……她上回也在,不过当时她刚开始住校,回来的时候少,你可能不记得,”席母微微一笑,“我那时也没给你介绍。”

成冰微微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直觉自己是弄错了什么,可一时还没理出头绪——好像一个人在迷宫里打转,终于有一扇门开了,却不是她料想的出口。所有的事情都出乎她的意料,所有的事情都不如她的想象。她支着额试图理清思绪,又听席母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办事?”

“昨天,没什么事,就回来看看。”

“他爸爸到朋友家下棋去了,我打个电话叫他回来……中午在这裏吃个饭吧,莎莎手艺不错,你也尝尝,我做饭不行,他们爷儿俩都喜欢吃莎莎做的菜,你等会儿也尝尝……”

成冰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板砖里去,讷讷道:“特别会做水煮鱼吧……”

席母一愣后笑道:“是啊,思永跟你说的吧,莎莎这道菜做得比饭店还强!”

和前任婆婆吃饭,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成冰自觉在公司这几年来都是和各式女人打交道,早已练就一套对上至八十下至十八女性的寒暄经,然而在席母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多余。席母的精明能干和自家母亲不遑多让,只是她没想到席母会这样客气,再加上知道彭秋莎不过是席思永的远房表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好在席父为人随和,不住地问成冰如今工作是否顺心,身体如何,家中父母可安好,等等。成冰也迅速找到话头,和席家二老讲席思永原来的室友,那个叫赵旭的小伙子,从湘西回来没多久已升了职云云。成冰间接安慰席母儿子出去历练几年,回来自然前途无量,只是怎么也问不出口,席思永什么时候回来。

“难怪这孩子死心眼,”席母突然冒出一句,成冰一愣,以为她说赵旭,正茫然不解,席母却朝她笑笑,“是我们思永耽误了你。”

成冰连忙道:“是我年轻不懂事,连累了他。”

席母轻叹一声,笑容无奈萧索:“是我儿子没福气,我这个当妈的……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叫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所以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没给你一个好脸色。”

成冰低低地自责:“是我们做事太莽撞。”

席母看着她好一会儿,又说:“原来我总怕他吃亏,现在他一个人在外面,就是生个病都没人照顾。莎莎教我上网,我知道那地方苦得不得了……哎,其实儿孙自有儿孙福,哪轮到我们管这么多。我当初要是肯好好看看你,你们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那时候思永还劝我,说我怎么老想着是自己儿子被人拐跑了,就不能想着是自己多了个女儿吗?”

成冰不禁恻然,其实她打从心底是对席母持抵制态度的——因为她不待见自己,所以自己索性也把她放到对立面来,时时刻刻如防备阶级敌人一般。现在想想席母那时远比自己委屈得多:儿子二话不说在外面偷偷结婚,连累丈夫在阴曹地府边缘走了一遭——换了谁在那种情势下,还能给拐走儿子的那个女人好脸色呢?

“思永平时做事很有分寸,”成冰顺着她的话茬,“等他外派回来,会好好孝顺你们的。”

席父也微微点头,话音中不无惋惜:“你们两个孩子其实都很懂事,”他又转过身来埋怨席母:“都是你,做妈的还不如儿子懂事!”

席母脸色不豫,反驳道:“我不就骂了他两句娶了媳妇忘了娘吗,又没说错!”

席父摇头直笑,朝成冰笑道:“思永也不顶嘴,就跟他妈说……我孝顺自己的妈妈,自然也要心疼我以后儿子的妈妈——他妈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成冰微诧失笑,饭后闲谈,二老又讲了不少陈年往事,自责早年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把儿子磨炼出早熟寡言的性子,末了席母又加了一句:“原来我总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现在……哎!”

席母的话说了半截,席思永想要什么?成冰回想这个问题,竟也找不到答案。

成冰隐约明白席母话里的意思,然而她又很迷惑。席母真的就明白自己的儿子吗?如果席思永真爱她到那个地步,为什么那时候竟一句挽留也没有,甚至于——甚至于任凭她误会,任凭她给他安上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然后任她归去,而他远行。

也许这些不过是二老寂寞生活中的臆想,岁月缓缓地流逝,人总宁愿记下些美好的东西,而原来不堪忍受的零零碎碎,都在岁月的磨砺下碾落成尘——席母本人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当年儿子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也不肯认媳妇的席母,现在却怨叹错失这样的好儿媳,甚至还留她继续吃一顿晚饭。

成冰以下午学校还有同学聚会为由,欲起身告辞,席母忽想到什么,问:“你身体还好吧,以前思永说你气血虚亏,现在怎么样了?”

“又吃了一年中药,好些了吧。”

席母从房里拿了张单子出来递给她,是一张做固元膏的配料方,写着黄酒芝麻阿胶桂圆五加皮等物的配比。成冰只略扫一眼,便觉那张纸沉重起来,席母微叹后笑道:“我和他爸爸年轻的时候,天天背着仪器到处跑,上过山下过水,年轻人又不懂事,差点落下病根。他爸爸从老乡那里找来这个方子给我熬,我还嫌苦呢,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了……”

打车回学校,原来的锁石咖啡屋格局并未大变,只是增加了粤式甜品的供应,成冰进来的时候一伙人正在玩砸六家,一种从天津传来的扑克牌玩法,六个人玩,极讲求团队配合。时经纬不愧为人精,初学会便极上手,见成冰来了说要让给她,成冰提不起精神,便借口先吃点甜品,到吧台要了碗水果西米露。嫩黄的香蕉块,鲜艳的草莓点缀,乳白泛香的椰奶,让人看了都要吞口水,成冰正欲开口称赞老板娘,谁知一倾身才发现老板娘坐的椅子居然是改装过的轮椅——再仔细打量方知这笑得甜美可人的活泼女孩竟是残疾。成冰微微发怔,旋即意识到太过唐突,连忙转开眼来想找别的话题,正看到柜台旁放着座建筑模型,便笑说:“模型很漂亮,谁做的?”

“以前这裏有很多学生作品展出,我承包的时候,土木学院说要领回去,我觉得这个比较特别,就联系作者把它留下来了。”

那是一座宫殿的模型,不知用什么材质琢磨出皑皑白雪、茫茫雪峰,宫殿亦是一片冰雪世界。“做得挺漂亮的,”成冰笑道。年轻女孩转着轮椅把模型搬过来,打开宫殿的门指给她看:“裏面才叫特别呢,不过好像从来没有人发现它内有干坤呢。”

成冰凑过去看,宫殿的中央是淡蓝的雪湖,裂成片片的碎冰,效果极致逼真,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在雪湖上亲吻相拥。

亲吻着的两个小人,正好拼成一个花体的单词——那个代表永远的词:Eternity。

成冰差点抑制不住心底那股浪潮的起伏,像有千钧压在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端过那个冰雪宫殿的模型,把头凑到底部去看镶嵌铭牌的地方。

清隽的三个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三个字,而落款时间是毕业前夕。

年轻女孩见好不容易有人也欣赏这样的艺术品,如遇知音般的高兴:“还是个帅哥呢,我前年盘下这家店,联系到作者的时候他正要出国,”说到这裏女孩有些怅然若失,“我猜这肯定有什么纪念意义,不然他为什么要藏在裏面不让人发现呢?我一直没认出来这个单词是什么,太难认了,问他也不肯说。”

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

魔镜碎片落入小男孩加伊的眼中,善良的加伊变得冷酷无情,格尔达为了寻找加伊,历经险阻,在冰雪宫殿里寻到加伊,用她的吻融化掉潜入他心底的碎片,拼出破解咒语的词:永远。

永远,永远,永远。

原来他一直知道Eternity是什么意思。

“做得很漂亮,”成冰没为女孩揭晓Eternity的秘密,时经纬喊她过去打牌,她便笑笑起身。和时经纬坐对家,时经纬专门掐着她的牌打,得瑟得不行:“现在没人给你喂牌放炮了,手气不顺吧?”

“我高兴。”成冰无所谓道,反正打牌不过图个高兴,输输赢赢又有什么关系?

而最关键的原因是,刻着Eternity的冰雪宫殿,至少证明他曾爱过她。

至少能降低些她的挫败感。

如果不能天长地久,那么能曾经拥有,也算是退而求其次的一种安慰。

打牌的手气常和心情相关的,一路下来成冰几回把时经纬手上的牌砸沉,搞得他很是郁闷,晚上吃饭时也繃着张脸。成冰不觉好笑,回到学校居然让时经纬这样的老油条也返璞归真,为几盘输赢动起气来。

翌日在机场接到颜宣的电话,问成冰几时回来,说有事要商量。成冰接完电话准备登机,抬头看到时经纬一张脸纠结得如吃坏了肚子:“男朋友?”

“嗯。”

“兰庭地产……的颜总?”

成冰默认,时经纬若有所思地侧首,唇角略微抽动:“真高效,闷声不响地这就要二婚了。”

“我都离婚两年了,”成冰微哂,“再说……难道你还想我开个divorce的周年庆party,昭告天下……我要二婚了?”

时经纬紧皱着眉,半晌才自嘲道:“嗬,果然是林总的女儿,原来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还担心思永定不下性来,现在看来,啊哈,你比他潇洒多了!”

成冰跟在时经纬后面登机,只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可理喻——又不知道当初潇洒的是谁。

系好安全带后成冰想起一事,问:“他当时一共找你借了多少钱?我……不方便转账给他,你帮我中转一下?”

“分手费,还是青春损失费?”

成冰终于被时经纬惹毛:“你今天吃错药了还是我昨天欠你钱没还?我们都离婚两年了,你至于现在跳出来冷嘲热讽吗?不过,”她冷哂道,“席思永是比你强,至少他知道玩完了要回家,你呢……你家就是个公共旅馆吧?从这个角度看,说你和他是一丘之貉都抬举了你!”

既然话都说得这么开,时经纬也不顾忌,一脸我就是看你不爽你能怎么的的表情:“那也没有你成大小姐能啊,想玩叛逆的时候玩叛逆,等玩腻了乖乖回家,又能重张艳帜!你爱玩你不会去找鸭?何必拖思永下水,把他玩得半死不活的你觉得特有成就感是吧?我真替那个傻不棱登的二百五不值!”

“是啊,你不服又怎样,我玩得起!”

时经纬败下阵来,毕竟朋友一场,嘴上却仍要刺成冰两下:“钱的事你就省省吧,思永还不差你这两毛钱的赡养费!他给我酒吧唱了半年歌,清得也差不多了,不用等到你现在来假惺惺地流两滴鳄鱼眼泪。”

“他,”成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给你酒吧唱了半年歌?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时经纬嗤一声,阴阳怪气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被他供得像九天仙女下凡尘一样,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他那个人,最不爽欠人东西,谁都一样。”

成冰默默不言,心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滋味都涌上来,很多刻意要忘记的事情,偏偏都跟开了闸一样,挡也挡不住。

“他……他每天晚上去你的酒吧唱歌?”成冰还记得以前席思永有多自矜,流俗的歌从来不入眼。乐队名气做得大的时候,外面有人肯出钱请他们去唱,他连合同都懒得看一眼的。然而现在——她声音低如蚊蝇:“他老去酒吧混,我还以为……以为他嫌家里烦,在外面……”

“亏你想得出来!”

“他没告诉我,”成冰喃喃自言,时经纬脸上表情变换纷呈,最后扯扯安全带低咒:“I服了YOU们,老子不管了!”

成冰跟在时经纬身后,从飞机上一直磨到出机场打车,差点逼着时经纬赌咒发誓,然而时经纬也无奈摊手:“我不是那个二百五,换了是我打死我也不离婚,离婚也得先分财产。谁知道他妈的脑袋里都想些什么?”最后他被逼急了,堵在出租车通道被后面排队的人骂娘,想出个没辙的辙:“要不你去找那什么……那个叫赵旭的,他前两个月还打电话给我,问你们俩离婚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我说我也不知道啊……他好像,好像觉得我当时在应该知道什么内情似的。我靠不行了刚才老板打了个电话催你不行直接杀到非洲去找那二百五吧我没空陪你玩了拜拜!”

留成冰一人发怔,的士司机问:“小姐去哪里?”

问了三遍成冰才反应过来,揉揉额角说:“西藏南路。”

找到赵旭时他正在一家傣家餐厅请朋友吃饭,隔着玻璃老远地朝成冰挥舞胳膊,同时在电话里指示视线角度,前所未有的热情。成冰刚刚定位到他的桌位,赵旭便从餐厅里大步流星地出来,极热情地搭着她的肩膀往里冲——力道近乎挟持,她还不及反应,已听赵旭耳语:“识相点,待会儿好好配合!”

赵旭对面坐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看年纪和赵旭不相上下,圆脸女孩面相稍嫩。赵旭笑盈盈地介绍:“这位是成冰,小名太后,嗯……是我……老朋友,我们一个幼儿园长大的。”

那语气暧昧得好像他们订过娃娃亲似的:“阿姨最近怎么样?我一回来忙得鸡飞狗跳,还没来得及去看她,她不会怪我吧?”

成冰于是也极配合,只差整个人挂到赵旭肩上:“岂止我妈怪你,连杨妈都念得我耳朵起茧了。”

圆脸女孩脸色惨白,目光幽怨,旁边的浓眉青年却未察觉,端起茶杯敬成冰:“哦……你就是太后呀,我听赵师兄说起过几次……”

成冰投入度极高地配合赵旭演完全场,临别时听赵旭欢快地笑:“那个……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就没时间过去了,真是不好意思,那个……你们要挑婚纱对吧?我有朋友是开婚纱店的,从苏州直接进的货,我和他说一声,你们挑多少套换着穿都没问题!”

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成冰却分明听到心脏滴血的声音。

成冰跟着赵旭进他的办公室,合上门便问:“找我过桥,总得给点过桥费吧?”

赵旭仰天朝着天花板,斜扫她一眼,笑:“戏看够了?”

成冰忍住笑,赵旭冷哼道:“找我什么事,说吧。”

“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就别讲了!”

“你——”成冰白他一眼,又垂头道,“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好像想错了。”

赵旭示意她说下去,成冰便不情不愿哼哼唧唧地把事情和盘托出:当初她如何以为席思永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结果回学校这么几天,一路发现自己全然看错。

“你说他干吗什么都不说?我都没嫌丢脸问出口了,他居然就随便我胡猜乱想?又不是没给机会他解释,他——他是不是嫌我乱吃醋太烦了?我承认我有点娇惯……还有点任性……不过也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吧?”

赵旭扒着椅背,歪头审视她,终于忍不住唇角抽搐笑出声来:“成冰,这么多年,你总算有一分钟像个小女人样了。”

成冰眼皮一挑,赵旭立马严肃表情,凝视她思索良久:“有没有兴趣听一段录音?”

赵旭从手机里调出一段录音,一播放全是刺刺啦啦的杂音,隐约间有人的喘息声,十来秒也没人说话。成冰微讶地抬头,以眼相询,赵旭指指手机让她继续听,接下来又有几声哑破的撞击声——嘈杂纷乱的声音,不知为何竟让人脊背发凉。三十秒过去,急重的呼吸越发明显,成冰正挑眉准备问赵旭怎么回事,忽听到极熟悉的声音:“阿旭,是我……”

又一阵密集如倾盆大雨的噼啪声,极之清脆,很像是子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席思永的声音也越发急切:“阿旭,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照顾好我爸妈,别让他们知道……”

“阿旭,我……成冰……我想跟她说——”

清脆的一声响,录音应声而止,成冰从沙发上蹿起来,满面惊惶地抓着手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在哪里?”

赵旭报出一个日子,成冰颓然坐下,脑里如有万团柳絮,纷纷扬扬,只是理不清头绪——原来那个晚上不只是梦。

她做了个噩梦是没错,但梦里的事,却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席思永确曾试图拨她的电话。

那个拨不通的号码,那个让她惊醒的噩梦……成冰咬着手背,死死地往骨节里咬,“他要跟我说什么,他要跟我说什么?”

“不知道,”赵旭微咬着唇,颇为为难,“这是我专门从语音信箱里存下来的。”

“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成冰捶着沙发,六神无主,按播放键竟然都按错了几次,再放出来也找不出他多一句话,每次都在最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他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她再傻也能听得出,最后那清脆的一声响,分明是子弹射来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成冰攥着手机号啕大哭:人世间再无悲痛能至此,她未曾接到的那个电话,散落满地的手机零件,她无缘听到的最后的话——那一切都不是梦。

然而这一切,如今都变成幻梦一场。

赵旭发慌地抽纸巾递给成冰,她趴在他肩上哭,竟又哭不出声音来,人悲痛到极处,竟连眼泪亦能干涸。她又觉得自己可笑,几天之前她还觉得自己看破红尘熙熙攘攘,看穿世上痴男怨女,看淡人间情情爱爱——还自以为物我两忘,只差没有落发出家去。

其实都是假的。

她再没有办法骗自己,如果可以重头来过,她愿放弃一切的自尊和骄傲,来求一个明白。

他要和她说什么?

“他爸妈知道吗?”

赵旭摊摊手笑:“事情都过去了,还说什么,何必让家里人担心?”

“那你就准备这样瞒一辈子,他们两个老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我们能瞒多久啊?”

赵旭愕然。半晌才恍悟,笑容略显促狭:“你以为他死啦?”他想过之后果然越笑越开心,拍着大腿前俯后仰,“真后悔办公室没有录像,要是录下来太精彩了。录下来我到时候卖给思永这小子,我打赌就算漫天要价他也非买不可……”

成冰深感被骗,拽着赵旭的手机便要砸:“你敢骗我!”

“有种你砸,你砸呀,谁不砸谁是小狗……”赵旭差点幸灾乐祸地跳到办公椅上,“我不心疼,看是你舍不得还是我舍不得!”

成冰喜怒交加,攥着手机生怕摔坏了:“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赵旭耸耸肩,“电话我也没接到,听了语音信箱留言吓个半死,又不敢告诉你,就去问时经纬,结果他也什么都不知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第三天他才联系上我,原来那天他们在刚果,不巧正好有反政府武装搞政变,街上流弹乱飞。他们住的宾馆恰好在两拨武装力量中间,打得跟筛子似的,听说出来的时候门窗全是洞。他们在宾馆里被困了一整天,电话拨出来没多久,那个宾馆的水电通信就全断了。后来事态稍微得到控制,由大使馆出面才把他们接出来。”

想想赵旭又为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一从刚果逃出来,又死鸭子嘴硬,死都不许我告诉你!”

成冰暗抽两口气,拿纸杯接了点纯净水,就着玻璃窗擦掉脸上的泪痕。窗影重叠模糊,她看不清自己的眼,恍惚间兴味索然,咳两声清清嗓子:“不耽误你上班了,我先回去。”

赵旭轻笑:“你就这么走了?”

“嗯,有时间再约吃饭吧,”成冰提起皮包,临了又微笑道,“结婚的日子定下来我再给你发喜帖。”

赵旭轻点办公桌,探究地盯着成冰:“你们俩真是……几分钟前哭得跟什么似的,现在还跟我说你要结婚——你结得下去吗?”

成冰无可奈何地笑笑,三言两语把此次回K 市的所见所闻讲给赵旭听,而后摊手问:“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拿把钳子把他嘴巴撬开,让他掏心掏肺地跟我说句实诚话吗?子弹从耳边飞过了,好,他就想起我了,临死前想跟我说句遗言还是怎么的?那些话他平时怎么不说,要离婚的时候怎么不说——他但凡有过一点点要挽留的意思……”成冰摇摇头自嘲道:“算了,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吧,我没什么想法了。”

赵旭见她淡淡的毫无转圈的意思,咬咬牙。“成冰,我,”他按按胸口,“有些话不知道你心裏清不清楚,做哥哥的跟你交个底:思永人是倔了点,但是,你不觉得在你面前,他有这样的表现也情有可原吗?”

“我怎么了?”

“你看看你身边那些狂蜂浪蝶,动辄宝马大奔,一说吃饭就往黄浦江边溜!就说季慎言吧,我毕业那年他驾着辆小标致天天往你家跑了,思永呢,他连辆POLO 都买不起——你觉得一个男人,看着你有青浦的别墅不住,跑来跟他窝六十平米的毛坯房,天天挤公交转地铁,他能心安理得?”

成冰没吭声,半晌后叹道:“六十平米的房子够我住,我从来没跟他抱怨过这些,七浦路的批发T恤我也一样穿。扪心自问,我从没在这些方面对他提出过什么不恰当的要求,我就不明白,我让他这么没有信心吗?他觉得我在乎这些胜过他吗?我自己作的决定我不后悔,可他从来都不问问我的想法。他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瞒着我替我决定——说白了就是,就是不够爱,放得下手,所以用这样可笑的借口。”

赵旭撑着下巴,毫无表情地望着她,一言不发,成冰摇头叹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很清楚,”赵旭撑住旋转椅扶手,望着天花板直叹气,冷静得不像成冰认识的赵旭。她印象里赵旭仍是大学里的样子,被席思永设计下套后仍能自得其乐的乐天派,现在却发现岁月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刻下它独有的痕迹。

赵旭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组织起语言:“以思永的为人,他需要跟你找这样的借口吗?是的,如果换作第二个人,以这样的理由来拒绝你,也许真的是个托辞。可是思永……”赵旭嘿笑两声,“他以前有多少女朋友,你知道的不比我少。如果他不在乎你,玩玩就算了,干吗要考虑什么将来,你的将来关他屁事?他为什么要怕你后悔,你后不后悔又关他屁事?”

“他,我们……”成冰不服气地回嘴,却说不出更多的字眼。有些道理其实也许大家都明白,只是固执着不肯相信,不敢相信,以为自欺欺人至少不那么痛——至少对她来说,觉得是席思永负心薄幸也好,觉得她曾全心付出过也好,总之过错都在席思永身上,她会不那么难过。

只是她总记得婚后的日子里,每天清晨醒来时,他在枕上残留的气息。

赵旭抽起一支笔,在A4 纸上写下一个单词,问:“这是什么?”

Believe ,成冰不解地望着赵旭,赵旭又问“第三个字母,到第五个字母,是什么词?”她恍有所悟,赵旭叹道:“就算是Believe ,中间也有一个lie 。他就是因为太信你,所以宁愿骗你。”

耳朵听到的,未必是真的;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有太多真实,需要用心去体会。

“如果我这么说你还不明白,你换个角度想想,就说说林阿姨和成叔叔吧,如果他们不在乎你,会拖到你成年才离婚吗?没错,他们可能有时侯方法让你觉得难受,就像思永那时候轻率地答应你离婚一样,但是——如果你因为这些,就给他们扣一个不够爱你的帽子,”赵旭吐口气叹道,“那成冰你未免也太自私了。”

“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作出最正确的选择。你觉得他是男人,他就该承担主动的责任所有的责任,但是你要知道,这种责任也会变成压力。他越在乎你,他越怕给不了你幸福。他希望你能住最好的房子,开最漂亮的车子,不需要你为他挨穷受气……他越在乎你,他越怕你将来后悔。是的,你说你不后悔,可是你牺牲得越多,他越内疚……放手不一定就代表爱得不够,很可能恰恰相反。”

成冰的头越埋越深,恨不得变成鸵鸟,能钻进沙里去。

可赵旭偏偏要把她拽出来,要她清醒,要她面对:“哈布咱不说思永了,就说你吧,你当时离婚的时候,不也挺潇洒吗?你心裏不也以为自己很伟大吗?你不也以为……要不是为了你,他不用受这份苦遭这份罪,靠着他父母在K 市的那些人情,安安稳稳地过他的日子,找个贤良淑德的老婆,也不用夹在你和他妈之间天天受罪了不是?”

成冰再没有半点可伪装的东西,她以为埋得足够深,深到她自己也要相信离婚是因为席思永对不起她;她以为埋得足够久,久到她做梦都不曾想起这件事来。谁知赵旭练就火眼金睛,轻巧的几句话,那坚冰壁垒便崩塌下来。赵旭站起身来,踱至成冰身旁,拍拍她的肩膀。她埋在他肩头泣不成声,抽搐得自己都无法控制。面前的人还是她的旭哥哥,小时候他分给她的是橘子,坐在秋千上剥开片片橘瓣,甜中带酸的味道便是幸福;现在他借给她的是肩膀,任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张纸巾也不肯抽给她。她却忍不住又哭又笑:“赵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被什么人灵魂附体了呀?”

无法想象若此时此刻,没有这样了解她的人,撕开脓肿,逼她正视怆痛,逼她从沙砾中抬起头来——她是不是会继续自暴自弃,用那点可怜的骄傲来维持所谓的自尊。然后在很多年以后,坐在孤单的阳台上,看着夕阳落人海面,在沉沉的夜里,悔恨曾经错过她如此深爱的人?

赵旭起身给成冰泡茶,拿着茶包衝着开水,一边笑道:“赶紧的自己去洗洗脸,看你这个样子,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的了呢。幸亏思永不在,要是在啊,指不定又要把我揍一顿。”

成冰破涕为笑,还记得那次赵旭为她平白无故地挨了顿打,现在想起来仍觉不大对得住他。说道歉的话未免生分,憋了好久才问出一句:“你怎么知道……”

赵旭把纸杯推到她跟前,大概是好多年都未曾在她和席思永的双剑合璧下讨到好,如今抓着两人这样大的把柄在手,颇有些飘飘然,洋洋得意地笑:“你幼儿园的时候哥哥就认识你了,你十二指肠怎么拐的弯我都一清二楚!”

成冰捧着纸杯半天不说话,滚烫的茶水隔着纸壁透出的热度刚刚好,暖暖地沁到心裏。腾腾的水汽袅绕开来,竟冲得奥头酸酸的,良久后她抬起头来笑道:“赵旭,你年初是去南宁出差吧?我发现打你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放手不一定就代表爱得不够。”她慢条斯理地念出来,听得赵旭脊背上阵阵发凉,“瞧瞧,这是赵旭同学会说出来的话吗?”

赵旭脸色倏变:“思永哪根筋不对,看上你这种祸水!”

“那是,我这种祸水,怎么人得了你的法眼,”成冰微微侧身,笑得妖烧无比,“我看中午吃饭那小妹妹挺卡哇伊的,今天难得有空,不如妹妹陪你聊聊?”

赵旭嘿嘿两声,不紧不慢地踱到沙发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手机:“咱们回味一下思永在生死边缘的真情流露?”

成冰脸色陡变,饿虎扑羊般地窜过来抢走手机,翻出数据线,另存,附件发到自己邮箱,然后Shift + Delete ,彻底删除。

赵旭看得连连摇头,最后经不住成冰一顿磨功,坦白那个圆脸女孩是在南宁出差期间认得的——也许每个人都要失恋一次才能学会成长,原来说话不着四六的赵旭,现在也能掐着下巴说:“我不知道怎么样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你这辈子生出来,就是为了遇见这么个人。”

他知道对方也有那样的感觉,尽管她竭力隐瞒。然而她已有青梅竹马谈及婚嫁的男友——还恰恰是赵旭在校时交情不错的师弟,一切尚未萌芽,便各自扼杀于理智之中。

恨不相逢未嫁时这种话,说起来老套无比,然而真正降临在你身上,你又能如何?

那个用一生来遇见的人,偏偏出现在错误的时候,除了一声叹息,又能留下什么?

成冰想安慰赵旭,却觉得现在说什么都那样无力。赵旭自嘲地笑笑:“你别安慰我,道理我都懂,现在说的是你,妹妹你还来得及。”

从赵旭那里出来成冰才觉肚饿,中午那一顿全看戏去了,压根没吃着什么,随意找家小店进去,叫了份炒饭,便听到老板和老板娘的争吵。夫妻俩看起来也有五六十,准确说来是老太太一直用尖锐刺耳的声音数落老头。大意是老头早上把老太晒的一串干辣椒移动了位置,从这件事追根究底到三十年前老太坐月子时婆婆刻薄下她的两只老母鸡导致她现在整日腰酸,老头则见缝插针玩笑般的顶两句嘴,这又必然引起老太的另一个话头……

成冰忽笑起来,那老两口的模样,浑似小学时男生抢了女同桌的橡皮,引得女同桌来和他说话,顽劣的男孩因阴谋得逞而偷笑在心。

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她和席思永婚后不吵不闹——好像是因为这婚姻来之不易,说一句气话便是对之前努力的裹读一样,然而他们又为什么分开?

成冰找到颜宣时,他正在一间酒吧里,喝得毫无章法。酒保不敢让他继续喝下去,也不敢劝他,在他彻底醉倒前问他是否有朋友能来接他——成冰照着酒保给的地址沿着衡山路一路找过来,终于在颜宣和人砸酒瓶前把他拖了出来。

“我没醉,”这是每个醉酒人的三字真言,颜宣拽着她的手便往马路中间冲,她吓得不轻,颜宣却嬉笑着问,“成冰,敢不敢跟我玩个游戏?来……闭上眼睛,我带你过马路。”

成冰警惕地瞪着颜宣,他惫赖地笑,还伸手来蒙她的眼,拖着她也不看红绿灯就往十字路口跑。正好一辆车冲过来,急刹车才免于出事。成冰吓得直甩手,却看到颜宣大笑着蹲下去,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那笑声比哭声还难听。

成冰气得恨不得一脚把他瑞到黄浦江里去,却不得不咬着牙拎他回酒店,昏天黑地地狂吐一番,才倒到床上昏睡过去。

她不知道颜宣出了什么事,自己也被弄得灰头土脸一身污秽,只好找酒店客房借了套衣服,先窝在沙发上小憩一阵,等颜宣醒来再好好审他。

醒来时已近黄昏光亮的柜门映出最后,颜宣趴在床上瞪着她,他身后是阔大的实木柜,光亮的柜门映出最后一道锈红的夕阳,斑斓耀眼。

颜宣一伸手便把成冰扯近床边,未有征兆地揽住她,仿佛溺水待毙的人,向最后一块浮木伸出希冀的手:“成冰,咱们结婚吧。”

他干裂的唇在她颊上擦出轻微的痛感,然后愈加弥深:“咱们好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