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始终在那里(2 / 2)

戒·永远 云五 10186 字 1个月前

“还好,就缝了几针,过段时间去拆线。”席思永单手爬上床铺,钻进被窝,又探下头朝赵旭道,“医院的床睡着不舒服,我补个觉,三四节课帮我请假,反正有医生开的条子。”

赵旭点点头,似乎还在神游天外。席思永从口袋里掏出方才季慎言递给他的名片念道:“季慎言,隆成律师事务所,律师助理。”

见赵旭没理他,席思永把床板敲得邦邦作响:“我说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又不打官司。”

“已经名花有主了!”

赵旭被吵得摸不着头脑,仰着头瞅他半天,这才恍然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

见席思永不信,他叹口气,笑得有些勉强:“昨天晚上我爸打到寝室里来,我知道之后就在医院给家里回了个电话。结果……我爸爸说成冰父母正准备离婚,有一段时间了吧。昨晚我就想问季慎言了,可是又不是很熟,听说成冰父母不想张扬,我爸爸和成叔叔老交情,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所以我就没好意思开口。”

“操闲心!”席思永转身蒙头便睡,真搞不懂一个十余年未见面的幼儿园同学,何以让赵旭絮絮叨叨成如此模样,听他那口气,还真不是一般地担心成冰的近况。

他翻来覆去地也没睡着,因为赵旭还在嘀嘀咕咕地讲成冰小时候多么可爱,那真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小公主,唱歌跳舞样样拿手,对大人有礼貌对同学极热情——总之一句话,那就是完美的典范。

席思永脑海里再度浮现赵旭攀爬东方明珠的画面,然后那个叫成冰的女孩又砸了一个开水瓶下来,赵旭浑身鲜血面目全非……

妈的,兄弟一场,以后一定要对赵旭盯紧点,以防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谁知人怕什么就来什么,中午成冰便不请自来,一手提着水果另一手提着饭盒来看他。这一回席思永认认真真地看清了成冰的长相,确称得上是眉目如画,虽未化妆,却看得出来衣饰搭配颇显品位,至少比同龄的那些蓬头垢面的理工科女生高出一大截。简单的一顶浅蓝绒线帽,浑身洋溢的青春气息直让他觉得危险——很多年后赵旭一再逼问,他也能坦荡荡地承认,初次见面时,他是一点心思也没动过的。

那时他只觉得危险,这女生确有引人为她寻死觅活的资本,不是赵旭这个段数的人可以应付的。然而成冰笑起来明澈清新,让他连气也生不出来,甚至连抱着汤碗伺候在侧的女朋友也不得不承认:“简直就是赤名莉香的翻版。”

这是席思永前前后后具体数目未知的女朋友中,成冰亲眼见到的第一个,此时正一勺一勺地喂席思永喝汤。成冰一进门见此情此景,颇尴尬地笑笑:“我从食堂打了碗冬瓜老鸭汤,”瞥见席思永女友狐疑敌视的眼神连忙又补充道,“教工食堂的。”

成冰又为昨天的事道歉,席思永的女友到底是家教好,心底有再多的怨气,招待仍是大方妥帖,俨然是女主人的模样,不自觉地在捍衞自己的家庭似的。赵旭仍没好意思开口问她父母的事,不过扯个凳子给她,两个人坐着聊了会儿以前的事。

恰逢同寝的一哥们从食堂打饭回来,手里还拎着四个开水瓶,往墙角一堆,寝室里的空间更见狭小,起身时不小心便撞到凳子,成冰包里的书哗啦啦地跌下来。席思永偏头一瞥,地上散着几本教材,还有从盒子里散落出的一套《安徒生童话》。

他嗤地笑出来,成冰一边收拾,一边狐疑问道:“怎么了?”

“儿童读物。”

成冰的声音陡然抬高,原本毓秀的眉目也显出几分怒气:“《安徒生童话》才不是儿童读物!”

席思永撇撇嘴,海的女儿,为爱化身泡沫,这不是儿童读物是什么?不过他觉得读到大学还爱看《安徒生童话》的,多多少少童稚未开,和小姑娘家争辩这种问题,到底显得自己可笑,于是便笑笑也不言语。“真的不是儿童读物,”成冰却十分执拗,回转头向赵旭求援,“对吧,不是儿童读物吧?”

赵旭干笑两声,旋即转做一副义正词严的嘴脸:“对对对,我一直觉得这是本适合下至十六上至六十的广大人民群众阅读的世界名着。”为增添可信度,他还从成冰手里抢过那套书,“借我看看借我看看,我早就想找本全集重温一下,看完还你啊。”

成冰一笑便眉眼弯弯的,听人夸赞这本书,比刚刚听席思永室友夸她是自控系的系花还要开心。席思永心底直叹气,忍不住便要刺刺赵旭:“那你最喜欢看哪个故事?青蛙王子、莴苣姑娘,还是……小红帽?”

赵旭怎想到席思永拿格林童话的故事来诓他,不疑有他地连连点头:“都不错,都不错!”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也不错吧?”

赵旭这才狐疑问:“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也是安徒生写的?我怎么记得高中课本上说是普希金,统考的时候还考过的。”席思永的女朋友终于也忍不住也扶着床栏憋笑,寝室一哥们正踢开电脑机箱电源,听闻此言也笑骂:“赵旭你个文盲,316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只成冰抿着嘴不说话,任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俯后仰,低声执拗地低声重复道:“真的不是儿童读物。”

气氛霎时有些僵,几个人都不知如何接话,席思永不知怎地生出悔意来,私下教育赵旭也不是不可以的,何必非要这么明目张胆?他尚未想到如何转圜,手已伸出去从成冰手里抽出书来: “那借我们都看看吧,不过……你男朋友才送给你,我们就借过来看,他不会介意吧?”

成冰的眼神越发暗淡,宛若被猎伤受惊的动物,然而她很快又扯出笑容:“没关系,反正我以前都看过。”

后来那套书放在赵旭的桌上,也从来没见他翻开过,席思永忍不住埋怨他:“你又不看,借过来干什么?放在桌上占位子,平时撞翻个杯子把别人书弄坏了不好。”

赵旭正在玩星际,疯狂地造基地血池:“我又不喜欢看童话。”

席思永朝天花板翻个白眼,无奈道:“那拜托你还给她之前,至少先看看目录。”

“放心,我还会从网上搜几篇读后感的,”赵旭嘀咕完便没空理他,等一盘游戏结束才回过头来,对着席思永紧蹙的眉头,“再重申一次,我不是要追成冰,好歹也是小师妹,总要照顾一下吧!”

席思永脸上明白地写着“鬼才信”三个字,K大有一句流传颇广的课桌名言:爱党爱国爱师妹,防火防盗防师兄。

赵旭摇摇头叹道:“真不是,要是十几年前那个状况,说不定还有点盼头,现在……南生电子的千金,少奋斗三十年呐!我高攀不起,这个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也就是……不想看她不高兴。”

“即使骗她?”

“成冰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最近又碰上这些事,让她高兴高兴呗,反正又不费什么事情!我那天看她那副样子吧,有点不忍心……”

要让赵旭这种文盲想出更哲理一点的词汇,实在是很为难他,席思永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不自觉又忆起她微怅的眼神。这个月偶尔几次在教学楼碰到过她,每次不过匆匆来去,点头打个招呼,但是关于她的飞短流长却听了不少。拜季慎言所赐,成冰在K大迅速成为知名人物,席思永听说的最新新闻是,自控系有个男生为了追求她,窜入八栋女生宿舍以割腕相要挟。

结果当然是割腕未遂了,真正令人震动的新闻是成冰的反应——她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据说由始至终她都坐在宿舍的床上带着耳机写作业,连瞟都没有瞟一眼。

席思永暗暗冷笑,这种男生死了也不值得同情,没有自知之明,又没有鉴人之明,活着有什么用?至于成冰,什么叫红颜祸水,这就叫红颜祸水,就算倾国再倾城,她也会觉得理所当然,自小被宠惯的人,累累白骨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顺手从桌上抄起那套《安徒生童话》,拆开封套,第一本的扉页上有季慎言的落款,和简短的生日贺词:

<small>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small>

<small>如果魔镜碎片掉进你的眼里,我也会不远万里去寻你。</small>

床栏上敲得邦邦响,抬头来遇到赵旭狐疑的目光:“你女朋友最近怎么不见了?”

“分了。”

“第几个?”

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这段话依稀记得是《白雪皇后》里的,他循着目录翻过去。赵旭又在上铺阴阳怪气地鬼叫,他头也不抬:“什么第几个?”

《白雪皇后》的故事很简单,魔镜碎了,一枚碎片落入小男孩加伊的眼里,黏在他的心上,善良的加伊从此变得冷酷无情,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丑恶。小女孩格尔达为找寻失踪的加伊,历经千难万险,走过遥遥万里,在白雪皇后的冰雪宫殿里找到加伊,拼出白雪皇后所要求的词“永远”,融化加伊心上的那枚碎片,然后手拉手回到家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赵旭还在絮絮叨叨的,正论证席思永这种球打得好兼有点音乐细胞的男生,在大学里是如何吃香,见席思永半天没吭声,又拍着床栏问:“没见你失恋这么消沉过啊,难不成是你们家那谁甩了你?”

“你们家那谁”是赵旭对席思永女朋友的泛称,因为实在懒得更新谁是过去式谁是将来时。

“是,我也有被甩的时候,心理平衡了?”席思眼皮略微一抬,又低下去看书。分手的确不是他提出的,赵旭常埋怨他摧花无数,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平静地接受分手而已——无他,她们都说难以继续忍受他。比如这回是:“以前你每周末去音乐楼练歌,不陪我也就算了,现在你手腕有伤,却宁可天天泡在音乐楼一坐一下午,也不陪我去看漫展——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几乎每个席思永的女友最后都是这句话,起初总是说能和他在一起就好,到最后却总忍不住要控诉他铁石心肠。聪明一点的甚至会故意来试探他,比如吃饭吃得好好的时候,突然感叹不知道以后和他喜结连理的女孩到底长什么样,但凡识相一点的男生大概都会说“和你一个样”,可是他连敷衍也嫌麻烦——绝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很诚实的人。

因为他没有挽留,女友越发愤怒,好像抓到他什么把柄一样,基于礼节席思永听完了所有的咆哮。无所谓,反正所有来了的人最终都会走,他早已习惯这一切。

那套《安徒生童话》后来成冰一直没来找席思永要,有一回他在曲水苑入口遇到她,格子毛呢大衣,围着纯白毛绒的围巾,下面缀着两个拳头大小的毛球。整张脸被围巾衬得更为白皙,一笑起来让人觉得仿佛漫天的阳光都洒下来,说话也礼貌客气——和他从别人口里听到的颐指气使的形象相去甚远。

“书我在看,不过有点慢,你急不急?”

成冰笑笑,大约猜到那套书赵旭压根儿就没摸过:“你慢慢看,反正我以前都看过。”

马上便是寒假,席思永家在本市,考完试回家,窝足整个冬天,上网时碰到赵旭,在QQ上跟他叹息:我跟我爸爸打听了一下,原来成冰的父母很早就准备离婚,怕影响成冰,拖到她读大学才开始办手续。

他噼里啪啦地敲下去:现在不少家庭都这样,报纸上都登了,很多父母都是等到孩子拿到录取通知书才把事情摊开,前脚送孩子去报到,后脚去办离婚。

赵旭回复得很快:何必呢,十几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吗,要么就瞒到底,要么就别制造这种虚假繁荣。前两天我还和成冰吃了顿饭,她倒是没说什么,不过样子看起来真可怜。

可怜?

赵旭又解释过来:我以前去他们家,觉得她父母很恩爱,是我们那里的模范夫妻呢,成冰好崇拜她爸爸妈妈的,要做什么事都是爸爸妈妈说什么什么。现在吧,我跟她吃了顿饭,她一次也没提起过她爸妈。另外好像她和男朋友也分手了,我看她不想提的样子,没敢多问。

席思永以前对赵旭这种“善解人意”总是嗤之以鼻,今天却难得地觉得他言之有理,想想便回复:那开学多找她过来玩玩吧,多交点朋友,出去玩玩,就不会老想着家里的事了。

赵旭:警告你别动歪心思!

席思永:别贼喊捉贼。

赵旭:我拿她当妹妹看,你平时怎么花心都不关我的事,敢动成冰,我跟你没完。

席思永:我对爬东方明珠没兴趣。

赵旭:那你刚才那么热情?

席思永停顿甚久,才字斟句酌地敲下去:刚刚失恋的小女孩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尤其在自控系这种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系,和我们一起玩总比把她放在那群猥琐男中间安全吧?

赵旭这才放过他。

三月桃红李白,K大的另一传统项目是春秋两季去森林公园烧烤。从集贸市场买来切好的猪牛羊肉、薯仔、茄子等一干蔬菜,扛着大包小包的香肠火腿,骑着自行车绕过南湖,租五六个炭烤架,吃吃烧烤、晒晒太阳,在草地上打牌喂鸽子,倒是惬意得很。赵旭进大学第一年去烧烤的时候,赖在草皮上昏睡到黄昏时分还不肯起来:“要是能在这裏盖个房子讨个老婆,我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第一轮烧烤过后,班上的同学便在山坡上三五扎堆,“斗地主”、“升级”什么都有。大学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只要你悟性足够,三五个月的时间,足够把一根嫩头青葱变成老锅油条。分配的老规矩是每堆都要有个女生,席思永带着新一任女朋友,跟赵旭几个人打升级,赵旭便哀叹道:“有主的女生,怎么能算名额!”同寝的兄弟四处张望,忽然面露喜色地指着不远处的湖边鸽舍:“那个女生,阿旭,是你认识的吧?”

两层的木质鸽舍,齐齐地挂在阁楼墙上,几十只鸽子扑拉扑拉地飞上飞下,鸽笼前立着一个熟悉的侧影,扎着清爽的马尾辫,垫脚捧着鸽食,慢慢地装到鸽笼前的箩筐里。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脸,席思永却依稀忆起她的笑容,带着疏离客气的浅浅温度,微翘的发梢在轻风里间或扬起,也轻轻地撩拨在人的心上。

赵旭立刻吆喝了两声,果然是成冰,拉着身旁另一个女生走过来,落落大方地介绍: “我室友,杜锦芸;赵旭,我……我老乡,还有……他室友。”

席思永不自觉地摸摸左手手腕,拆线后还留着淡淡的痕迹,蜿蜒扭曲后似乎延伸进血脉里去,而成冰已把他和另外几人同归为“赵旭的室友”——那几针算是白缝了。席思永不冷不热地点点头算招呼过,赵旭看他一张冷脸,也不以为意,只朝二人热情道:“他这人就这样,你们别理他!”

不远处便有人抗议:“有没有搞错,你们三个女生,除掉已婚妇女也要再分一个过来吧?”

杜锦芸看看赵旭这边的几个人,又看看那边抗议的男生,落落大方地笑道:“成冰你在这边玩,我过去跟他们打牌好了。”

成冰在赵旭刚腾出的地方坐下,五个人,赵旭便提议玩“心裏慌”,成冰不懂规则,赵旭连忙解释: “很简单,我们……五个人玩,就把九十JQK都抽出来,加张大王做配牌,然后轮着发牌,第一个人有五张牌,剩下的是四张。从第一个人开始,传一张牌给下家,最先把手上的牌凑成同种花色的就把手拍到桌子中间,其余的人要赶紧拍过去,反应最慢的那个就算输——另外,不许诈胡!”

规则简单易懂,成冰却玩得心不在焉,一连三盘都是最后才把手叠上去。赵旭摸着下巴琢磨片刻,从隔壁同学那要来他们用作惩罚措施的红纸条,笑着嚷嚷:“没惩罚措施不行,成冰敢情你是瞧不起我们,不肯用心玩是吧?小时候不是挺聪明的吗!”

“心裏慌”玩得十分迅速,两三分钟不到便是一盘,不出一刻钟成冰头上已贴了一圈红纸条,长长短短的极是搞笑。席思永斜眼扫过去,成冰玩起来之后,兴致倒似足了许多,斗志昂扬起来,只是脑门上顶整圈的红纸条,怎么看怎么别扭。

“等着瞧,我一定要把贴上来的红纸条,一张张地撕下去!”成冰极豪爽地放下话来,果然自此之后大杀四方,接连赢了数盘,头上的红纸条只剩下四张。赵旭颇不服气,狐疑地望着她:“我信了你的邪,刚刚你都是故意玩我们的是吧?”

这一次席思永的新女友突然摔下牌来,站起身微怒道:“我去喂鸽子,反正这牌四个人也能玩!”

席思永瞥她一眼后嗯了一声,赵旭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不高兴?”

“没事,继续玩。”席思永淡淡道,正准备重新发牌,负责烧烤的人忽喊了一声:“同学们,第二轮啦,赶快抢啊——”话音未落众人便扔下牌蹿了出去,等成冰回过神来,发现身边只剩下席思永和隔壁同样被晾下的杜锦芸。

杜锦芸指着围在烤架旁的一群男生哭笑不得,席思永无奈笑道:“过去跟他们一块吃吧。”

刚刚和杜锦芸打牌的几个男生也远远地招手叫杜锦芸过去,余下席思永一人,成冰不自觉地警戒起来,瞥向他的眼神便带上审慎的怀疑。刚才他女朋友为什么摔牌不玩,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心裏却是清楚的。正巧席思永转过身来笑道:“我们也过去吧,哎,你头上还贴着几张条呢。”他伸手过来帮成冰撕开纸条,指尖恰轻拂过她的发丝。

成冰脸色陡变,噌地站起身来,攥着拳努力克制升腾起来的怒气,狠命地拿指甲掐着掌心,良久后低声道:“我的书你该看完了吧?改天你让赵旭带给我。”

这样的男生她见得不少,只是这次格外的不舒服,虽然交情不深,她却觉得席思永不该是这样的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还是及早了断得好。席思永只片刻也明白过来,陡然生出股闷气,怎么都觉着不是滋味,脑子里不知怎么又想起自控系那个割腕的男生,据说他事后又在人前人后把成冰说得极不堪,好像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出于成冰对他的引诱。事情真假无从考据,赵旭却在寝室对此人做过一番批斗,然而现在席思永脑子里想的却是,成冰那时在寝室戴着耳机写作业的时候,是否也是现在这样的眼神?

“放心,我怕血得很,没有到八栋割腕的兴趣。”席思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讥诮之意不言而喻。成冰便也不和他兜圈子,低声冷笑道:“你手上明明有一套J,为什么把第四个Q传给我之后不拍下去?为什么每次我赢的时候你都是反应最快的那个?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不过自以为手段高明一点罢了!”

“公主殿下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一点?”席思永漫不经心地笑道,“看人给你献殷勤看多了吧,连别人随便让让你,都能联想得这么丰富。”

“你!”成冰一时气急,却又真找不出什么他罪大恶极的证据。

席思永双手插|进薄风衣的兜里,唇角微勾地瞅着她。那是张颇讨时下女孩子欢迎的脸,如果他嘴裏说出的话不那么恶毒的话:“打牌呢,输你两盘让你高兴高兴,也是看阿旭的面子,反正我隔壁家小孩每次和我下棋都要我故意输给她,我就当日行一善。不过你要是生气了,阿旭的面子绝对没有大到让我去爬东方明珠电视塔。”

成冰被呛得不轻,甩手便气冲冲地往山坡另一侧冲,席思永撇撇嘴,也懒得理她。不想她走到坡顶后一不留神被短树桩拌了一跤,一个趔趄便栽了下去。席思永赶紧赶过去,眼见着她整个人往坡下滚,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连忙冲下去扶她。好在成冰被一截树根挡住,勉强容易坐起来,又好像崴了脚。

席思永嘴角微抽,老半天才讪讪道:“不好意思。”

成冰埋着头揉脚,席思永环视左右后叹口气蹲下来,全无诚意地说:“我……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往心裏去。”

席思永伸手预备扶她起来,成冰一手摔开他,仍是埋着头抱着脚,肩头一耸一耸的。席思永这才觉得有些不妥,手伸出去老半天,才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没事吧?”

成冰又一手撩开他:“我不用你来哄我!”

听着竟全是哭腔。

“我……”

“你不用让我,也不用哄我!我不需要你们这样,有本事就让一辈子哄一辈子啊,做不到的话,一开始就别骗人!”她抬起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瞒我一时,能瞒我一世吗?”

席思永被劈头吼得不知所措,实在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其实他倒是常见到女孩子哭,什么样的都有,他惯常的手法不过是冷淡待之,等到别人哭到没趣也就作罢。然而现在席思永实在手足无措,成冰翻来覆去地都在谴责“你们”,他不知道这个“你们”除了他还有谁。寒假里赵旭的话悄然掠过心头,却仍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只好静静地坐在她身旁,看她哭得累了,才轻声笑道:“我们再不回去,阿旭他们就要把肉抢光了。”

成冰也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抹抹脸,又别开头闷声道歉:“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席思永笑笑,再看她哭过后的一张脸,实在有些狼狈,却又尽力在他面前表现得镇定。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想了半天说出口的是再俗套不过的安慰:“有不高兴的事哭出来也好,最好找个人暴打一顿出气,效果更好。”

成冰更客气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我乱发脾气。”

席思永又笑笑,斟酌良久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其实……有时候别人让你或者哄你,可能出发点也只是希望你少伤点心,”话出了口又连忙补上一句,“我不是说我自己。”

成冰破涕为笑,又十分不好意思,低着头胡乱地抹着脸。山脚下连着湖泊,席思永便笑道:“要不去湖边洗洗吧,这裏是活水,还比较干净。”

他看着她俯下身去,双手舀起一捧水,轻轻地贴在面上,那一瞬间仿佛这山林清风都静止起来,山那一头的喧闹也无法渗入这宁谧的气氛里。碧波荡漾,清风间或拂起阵阵涟漪,仿若置身古画之中。

“对不起。”成冰轻声把席思永从怔忡中惊醒,不过是片刻的沉默,倒像是多年的默契一般。他转过身沿着山坡小径上去,她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异乎寻常的乖顺——那样的乖顺在往后的很多年他再未见过,以至他常常怀疑,她短暂的脆弱,片刻的迷惘,不过是他午后夕阳下的错觉。

“你那本《安徒生童话》我还没看完。”快到山顶时席思永忽停下脚步,微微笑道。

成冰微一愣,旋即自嘲笑道:“你真记仇。”

席思永粲然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极是阳光干净的气质。成冰站在几级台阶下仰视他,心道难怪到这学期上课时,还有人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就是那个一开水瓶砸了土木院院草的女生云云。学校里的八卦长起腿来,真比春风过后的野草还要生命力旺盛。

走到坡顶时成冰一回头,微风正在湖面上荡起涟漪,在落日余晖下泛着破碎的光——斜晖脉脉水悠悠,她脑子里跳出这句话来,手已不自觉地伸出来,指着西边天际尽头微小如积木的高楼问:“那里是T大吗?”

“嗯。”

“今天是T大研究生春季派遣离校的日子。”

席思永微露讶色,旋又淡淡地笑,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夕阳从西边投下淡金的光芒,穿过沙沙的树叶,给他涂上一层淡淡的光。成冰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一瞬间如释重负,也许是因为那澄澈清碧的湖水,刚刚洗去她郁垒于胸的怨气;也许是因为这柔和淡金的光芒,短暂地拂去她心头积埋已久的阴霾。

怎可能不怨呢?她有着人人艳羡的家庭,自小到大亦是同龄人的父母拿来教育孩子的范本,然而一夜醒来,她才发现那长久以来引以为傲的幸福,被证明不过是他人精心营造出的梦幻泡影;她以为自己窝在最舒适柔软的地方,后来发现那不过是随风而逝的云朵——那层虚假的幕布如此完美,完美得叫她不敢让人窥见掩饰下的千疮百孔。

成冰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会选择席思永做这个倾听者,因为说到底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或者是因为他肯认认真真地去读那本《安徒生童话》,即便他曾经认为那是本儿童读物?

也许不过因为这一刻,她碰见的是他罢了。

“我爸妈感情不好,我有感觉的,”成冰无奈地笑笑,父母总以为孩子不懂事,其实孩子才是最敏锐的,“我总说服自己是我想错了,既然他们能瞒我十几年,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呢?同学都很羡慕我,每次家长会都有不少同学的爸妈来请教他们,该怎么样教育孩子……他们从来不在我面前吵架……”

她想起自己房间里影集便堆了厚厚一摞,从八九岁起每年都会多出一本,现在想来只觉得讽刺。“可是直到我去年生日之前,我才知道原来妈妈从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把家里的房产转到我名下;还有我爸爸公司的股份,家里还有些产业要等我成年才能过户,所以妈妈和爸爸冷战了许多年,也一定要拖到我成年才肯离婚,谁也不肯便宜对方。妈妈很早就开始办理财产转移的事,具体操作细节都有征求过季伯伯的意见——季伯伯就是……去年我砸到你的时候……慎言的爸爸。慎言一直知道,却从来都没在我面前透过半点口风。”

从季慎言那里逼问出真相时,成冰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下来,举案齐眉的父母,青梅竹马的男友,说到头一切都是假的,这些人合起伙来为她编织出一个美梦,让她沉醉于云端,又陡然跌落下来。现在回头看看,再怎样丑陋的事实,也已成定局,她无法改变,无力挽回,固若金汤的城墙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只余她一人来面对这断壁残垣。

父母怕过早离异不利于她的成长,季慎言明明不喜欢她,却怕她年纪小经不起打击,也尽力敷衍于她——她苦笑道:“如果真的要瞒,为什么不瞒一辈子算了呢?既然做不到,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抬眼看到席思永欲言又止,她又笑,“你该不会想劝我说,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对夫妻离婚,每天都有很多人失恋吧?”

席思永摇摇头笑道:“肯花心思去骗你,至少证明你在他们心中,有很重的分量。你没听过一句老话吗,好男人骗女人一辈子,坏男人骗女人一阵子,从这个角度看,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成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这种说法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和季慎言……都算什么?

人和人之间,难道就只一个骗字?照席思永的说法,在季慎言心裏她的分量也该很重才对,那为什么他又要另外交女朋友?明明两家人都默认他们的关系的——季慎言的父亲和她母亲是至交好友,每回季慎言到家里来吃饭,父亲总要故作惋惜:“冰冰越长越大了,将来不知道是谁家的臭小子有这个福气……”

“你男朋友……”席思永不知当问不当问,成冰脸上现在浮现的那种神色,曾在过去许多女朋友的脸上见过:憧憬、向往、懵懂和神伤。

活脱脱少女怀春的神态。

不等席思永继续问下去,成冰已猛吸一口气,潇洒地挥挥手:“分了,所以那套书你爱看多久看多久好了,反正我看到它们就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其实你说得没错,这就是儿童读物,在他眼里我只配看这样的儿童读物!”

如果魔镜碎片掉进你的眼里,我也会不远万里去寻你。扉页上这句话竟像刻在席思永脑海里一般,时时要跳出来敲他两下。他直觉该反驳她,季慎言是认认真真地看过那套书的,所以才会留下这句话,可是……

可是他选择了沉默。

“我和他认识十八年,看过三十七场电影,去过五次游乐场,写过一百三十三封信……看,我记得多清楚!”成冰恶狠狠地说,“那又怎么样呢,人家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认识一百八十年看三百七十场电影也没用!”

这样宣泄出来,好像吐了口恶气一般,然而她马上又觉得丧气,她的初恋,还未来得及开始,便已匆匆落幕。

真是让人难堪的事实。

成冰又使劲地揉揉脸,长吐口气朝席思永笑道:“不就是失恋嘛,没什么了不起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我明天就能找个比他更好的!”

席思永侧过头斜睨着成冰,她微扬着头,不经意间又露出那副略显骄矜的淡淡笑容,仿佛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又回到原来的轨道。穿过夕阳洒过来的最后几缕金光,他似乎看到她脚下又匍匐着芸芸众生,而她高高在上,永远维持着自己和臣子们之间的距离——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那种难以言述、不可捉摸的奇妙心理,不喜欢看到她这副摆给朝圣者们看的姿态。顿了片刻他才驱散这种不快,指指山坡下笑道:“喏,赶紧为祸苍生去吧!”

成女王斜扫他一眼,唇角略弯起嘲弄的弧度:“好啊,你呢?”

“我?”

“你刚才说的,好男人骗女人一辈子,坏男人骗女人一阵子,你女朋友刚刚生气了,你准备去哄多久呀?”

席思永默然不语,双手贴着裤缝,慢慢地往下踱去,走了几步他才漫不经心道:“我这个人比较懒。”

他向来就是这样,懒得花心思去追女生,有人肯主动的他也不反对,反正人人都知道他是副什么德行,事先摆明车马,事后谁也怪责不到他头上来。

热恋中的人们总喜欢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誓言,他没有这种兴趣,沧海都能变成桑田,永远这种字眼,就该有多远滚多远。

偶尔席思永也怀疑,会不会是因为那个让他心甘情愿骗一辈子的人,还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