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谁踏阳光而来(2 / 2)

戒·永远 云五 11583 字 1个月前

“成大小姐,”季慎言揶揄道,“多少人辛辛苦苦奋斗一辈子,也挣不到那几张破纸片的钱?”

可席思永不会笑话她,他永远像个旁观者,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冷眼视之,然后抽去她手中的酒瓶:“小酌怡情,豪饮乱性!”

成冰不以为意地把酒瓶抢回来:“这不有你在嘛!”

反正她多落魄多不堪多困窘的形象席思永都见识过,从最初被他窥见心事时的恼怒,到初入乐队时的针锋相对,再到现在拿他做树洞时的安心。她说不清这些转变是如何发生的,也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一回头,就有这么个人,一直站在她身后。他不哄她不骗她也不安慰她,绝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哭看着她闹,然后在她发泄完毕后,伸手领她回到正轨。

成冰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觉得不能只享受做死党的权利,不履行做死党的义务,可左右想想席思永实在没什么让人担心的,只除了一条。周末练歌的时候,又来了张新面孔,自我介绍说是席思永的高中同学,在外地读大学,趁着元旦的假来看席思永,谁知他竟像不认得人家一般。那个容貌颇清秀的女孩可怜巴巴地坐在台下,整整一下午,席思永一句话没答理她。成冰说滑音可以下周学,不急在一时,谁知席思永硬邦邦的一句:“你一个人练不好是小事,演出的时候丢乐队的脸就是大事!”倒是杜锦芸本来就无聊,跟着成冰过来听歌,顺便和那个女孩闲聊了几句。

晚上吃饭时趁着杜锦芸去买排骨汤,成冰便埋怨席思永:“做人太绝情会遭报应的,就算锦芸在旁边,你也不能这样给人脸色吧?女孩子自尊心都很强,拉下脸来追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小心将来天打雷劈!”

席思永冷笑道:“你以为我来者不拒啊?我也是有审美的!”

成冰被呛得不行,恨铁不成钢道:“席思永,你要知道,一个女孩子会主动跟你表白,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你就算要拒绝……就不能稍微委婉点吗?”

席思永欲言又止,正好杜锦芸端着一大碗排骨藕汤过来,便埋头吃饭。翌日成冰在教六碰到席思永押黎锐上自习,想起昨晚上夜谈时杜锦芸说那个高中女同学周日晚上的火车走。只剩下一天的时间,席思永居然也不招待一下客人,反在这裏督促黎锐这种老油条上自习,不由得恼火起来:“你要不要再绝情一点儿呀席思永?”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你就不能好好跟人说话嘛?人家大老远过来,你好歹招待人吃顿饭,跟人把话说明白吧?”成冰觉得自己有点误交匪类的感觉,早知道他是这么个人,是绝不会和他同流合污的。可惜很多事情没法这么讲原则,年少的时候我们常常会觉得自己很有原则,一定要怎样,一定不怎样,等真正经历的时候才发现原则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可靠——朋友也是一样,他身上有某样你觉得极难容忍的品性,便只有两个选择:改变他或容忍他。二者都难以做到的时候,便只有最后一条路:分道扬镳。

席思永也不客气,唇角微露嘲讽之意:“照你这么说,我把每个投怀送抱的都哄开心了,就算是积阴德不遭天打雷劈了?”

“你别这么走极端行不行?你这种态度很伤人,万一她回去想不开怎么办?你……”成冰觉得席思永根本就是被宠坏了,才这么嚣张,她稍微缓下劲,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咄咄逼人,“你根本就不能体会,一个女生要经历多大的思想斗争,才能鼓起勇气来倒追一个男生?”

她对那些前仆后继死在席思永裤脚下的女生们,颇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怨言,就是这些人把席思永的气焰娇惯到天上,然而有时她又暗地里同情她们,也许每个少女,都有在花季时代默默仰望一个人的经历。他浅浅地一笑便是全世界的花开,微微地蹙眉便是暗夜里的愁绪似水流。他牵引着你的喜怒,调拨着你的哀乐,然而席思永这样的人,恐怕永远也无法体会这种感觉吧?

“啊哈,说得这么有感触,切肤之痛?”

意有所指的嘲讽,差点又激得成冰爆粗口,好容易才在教六门口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保持住淑女形象。然而席思永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戳她的疮疤:“勇气?哼,该不会还觉得自己那一瞬间特别的义无反顾,不说出来就终身遗憾悔恨到死吧?”

成冰一时怔住,不晓得为什么席思永竟拿捏到自己那青涩年月的小小心思,还如此分毫不差。现在回想起来,她缠着季慎言说要做他女朋友时,固然比普通女孩子胆大许多,却未尝不存着那么一点儿决绝的意味——万一他拒绝了呢,万一他不喜欢自己呢?然而彼时的勇气更像是无知者无畏,如果他敢拒绝她,如果他竟然不喜欢她,她马上掉转头,永不再理他。

其实世事哪得如此容易,她当时能恼羞成怒断交以泄愤,过后若不是季慎言涵养好不和她计较这些幼稚事——以季伯伯和母亲这样好的交情,又不知她能如何收场?

被人看穿总有些恼羞成怒的,她涨得满脸通红,却不敢还嘴。因为他分明就没一个字眼是说她的,她贸然反驳,倒落得个敏感易怒的罪名——虽然她明知他是衝着她来的。

“席思永,你是不是永远不会有一时冲动的时候?”

席思永的目光蓦地变得深邃难测,良久才道:“你觉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不做不行,完全义无反顾的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恰恰是回过头来,看看退路。”

成冰觉得席思永这话说的有些残忍,人若年轻的时候都这样一步三思量,那该少了多少青春的乐趣?可再细细想来,又不是没有道理,那些女孩们何尝不知道席思永于感情上是何等样凉薄的人,既然知道,仍选择飞蛾扑火,又怎能去怨天尤人?

终于找到有空位的自习教室,进门前黎锐还若有所思道:“最近流行清谈玄学?怎么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成冰讪笑两声也不理他,坐下来掏出《数字信号处理》的教材开始做作业,满纸的傅立叶变换,算得头大。才写两笔她忽意识到一个问题,那短短一天的洛阳之旅,对席思永来说,算是什么呢?

她不由自主地朝斜前方瞟过去,席思永轻拧着眉,对着摊开的专业课本,许久也不曾翻页。她突然间有那么点好奇,这世间到底有什么事,会让席思永需要回首四顾、思量退路,才能克制住那股义无反顾的念头?成冰会好奇,席思永年少轻狂的时代,到底是什么模样?

考试周接踵而来,马不停蹄地考完八门课就到了寒假。火车票难买,好在赵旭和几个老乡已有年前排队买车票的经验,帮成冰捎了一张,也免得母亲大动干戈地让司机来接她。

春节是跟着母亲回外公外婆家过的,其实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过许多,因为有供暖设施,不像南方是潮到骨子里去的那种阴冷。成冰八岁前从未见过外公外婆,和表兄弟姐妹的关系还不及和季慎言熟络,其中的缘由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外公和父亲的关系是极差的。每年春节父母带她去探望外公外婆时,气氛总是极僵,她不敢开口问父母,只好去问季慎言。季慎言神神鬼鬼地笑道:“你们家这么出名的事,你还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幼时甚至不知道外公外婆是什么意思。八岁似乎是个坎,那年家里从筒子楼搬进宽敞的三室一厅,她也转了学,也是那年她认得读初中的季慎言,父亲头一次送她贵重的项链庆祝生日,虽然比起后来的礼物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也是那一年,她外公外婆这四个单薄的字眼和真人印合在一起。

季慎言把这个故事讲得极为简单,用季慎言的话说就是“白雪公主和灰男孩的故事”,高官的女儿爱上了一文不名的穷学生——古代戏曲里这样的事也有一箩筐,无外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现实未必有那么美满,成衞国和林南生的“流放生涯”长达十年,一砖一瓦地筑起南生电子的奠基石,最早是做滤波器,卖给买不起高端设备的小学校的实验室,后来规模渐渐做大,如今的南生电子已在国内移动通信基站的配套产品供应领域占据重要的位置。

客客气气地给姨妈舅舅们汇报学业,听说她预备读完本科后先自己工作几年,二姨便埋怨母亲:“大老远的跑去K市干什么,孩子都玩野了,早跟你说让她到北京来,这么多亲戚都在这裏;或者让她去哥伦比亚,有亲戚看着她,很容易融入当地圈子……”

成冰私心裏不服气这些话,也不好反驳,倒是母亲帮她说话:“孩子总留在身边有人护着,也不见得就好,趁着年轻让她一个人吃吃苦也没什么。”

数日都充斥着这些对她和母亲的埋怨,还有些是明里暗里讥刺她父亲的,间接地指责母亲当年的悖逆。每个人都一副先知的模样,“早知道……”其实都是一家人,倒没谁是恶意,只是她听在耳里不舒服,到底是她的父亲,她能埋怨,别人凭什么?好容易磨过初三,跟着母亲回上海,杨妈说有个赵姓的同学打过电话来,是过年前的事了。她估摸是赵旭,打回去给他拜年,原来赵旭在家里待着无聊,不过是电话给她闲聊,什么同寝室友钓上计算机的系花啦,席思永配手机啦之类的闲事。

母亲下楼时赵旭正在讲室友的八卦:“他们两个人骑车去政法大学看梅花,听说政法偷自行车的特别猖狂,就带了三把锁还锁树上。结果逛完了政法回来,车还在那儿,三把锁都扔在车篓里,裏面还有张字条:以为政法没人了是不是?”

看她笑得前俯后仰,母亲随口问道:“谁呀?”

“赵旭,要我跟你拜年呢。对了,明天我跟他出去吃饭,叫杨妈别做我的份了。”

聊完电话,母亲从冬季滋补食谱里抬起头来朝成冰笑笑,她一看母亲那表情,便知她想到哪里去了:“妈,我跟赵旭没什么,别放到一起乱扯。”

“我什么都没说,”母亲俏皮地笑笑,“你这是不打自招。”

“真没什么,别以为是个男人就会喜欢你女儿。”

“那是他没眼光。”

“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妈!”

进房前回头看看,母亲还在钻研食补的方子,成冰体质虚,尤其是冬天,生理期那几天难受得恨不得身边有瓶毒药就能把自己解脱了。这些年也看过不少医生,母亲总自愧怀她时条件不好,给她落下病根子,又觉得是药三分毒,食补才是上上之选。她远远地看着母亲,鼻子酸酸的,妈妈这样好,为什么爸爸还会出轨?

赵旭和成冰约的是虹口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价位比较高。她不好意思让赵旭请这么贵的地方,赵旭却很坚持,说家里爷爷给的压岁钱丰厚不需要担心,可她刚进包厢,就看见自己的父亲站起身来,合身的冬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有些诚惶诚恐的味道。

难怪赵旭不在乎花钱,原来真正请客的另有其人。

成冰其实一直是知道父亲住在哪里的,父母前些年都扑在公司的发展上,并没有广置房产的爱好,浦东的公寓和青浦的别墅早被母亲写上她的名字,留给父亲的只有黄埔的那套房子。父亲多多少少和她联系过几次,希望她出面,劝母亲放弃离婚,放假前父亲还来过一次电话:“冰冰,事到如今,就算我肯低头,你妈妈也听不进去。她现在也就心疼你了,你肯说一句,比什么都强。”

成冰徘徊夹缝里,进退两难,末了答父亲:“算我求你们,你们离婚吧,成吗?”

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大一的寒假成冰便曾试图寻机劝母亲的。去年春节时还是父母带着她一起回的北京,回来的路上母亲突然就同她摊牌:“冰冰,有些事我想也是时候告诉你了,我和你爸爸准备离婚。”那时她已知事情的原委,却故意装傻:“你们跟我开玩笑吧?别没事乱唬人,我不依啊,我告诉你们,我不批准!”

父亲当时笑得尴尬:“南生,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母亲不理会她的装傻和父亲的尴尬,十分平静地告诉她,离婚已是必然,原因是感情破裂、性格不合。那时她以为尚有转圜的余地,抱着一丝侥幸问季慎言,母亲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说过父亲半个字的不是,是否因为母亲对这段婚姻尚报有希望。季慎言唯有苦笑:“成冰,林阿姨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成冰是知道的,母亲看起来风趣健谈好说话,其实一旦决断不容更改,所以背地里有人叫她外滩铁娘子。她也知道,母亲在处理离婚的问题上留有余地,不过是不愿意她夹在中间两面为难。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父亲和母亲之间,她必须选择一个,没有中间路线。

赵旭比着手势给她作揖,请成冰不要太不给面子。父亲封了新年红包给她和赵旭,然后赵旭借故离开,她呐呐地对着父亲,一时竟没有言语,食不知味。父亲诧异地问:“不喜欢?你以前总吵着来吃日本鬼子的东西。”

“爸爸以前也说会永远做家里的顶梁柱。”

父亲脸上的笑容霎时转黯,手按在案上,青筋毕现,成冰顿觉意兴阑珊,轻轻叹道:“我们家都已经这样了,何必还要绑在一起呢?如果是财产分割的原因,我可以帮你劝妈妈……”

“你小小年纪都知道些什么!”

父亲一拍桌子,成冰登时被吓住,愣愣地看着父亲。父亲陡然激动起来,许是压抑了许多年的怒火,顷刻间爆发:“你二姨是不是?还有姓季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没安好心,天天给你灌输这些。是的,你们林家有头有脸,姐妹情深,只有我是个白眼狼!姓季的天天巴不得我和你妈妈离婚,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老在后面虎视眈眈也就算了,还有事没事来跟你说这些,生怕你这个做女儿的不恨爸爸是不是?”

“没有!”成冰想当然地反驳,“明明是你自己做错的事情,为什么要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

“看看,你已经被他们洗脑洗成这样了!”父亲气急败坏,“他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说我陈世美,说我有钱就变坏,说你妈妈为了我,众叛亲离,我应该日日焚香祷告,感谢你妈妈的大恩大德对不对?我不辛苦吗,这么多年来我什么努力都没做过?十几年我没日没夜地忙,都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妈妈不容易,和我在一起吃了很多苦,我娶你妈妈的那一天我就跟自己说,有朝一日要让你妈妈住大房子,有司机给她开车,有厨子给她做饭,让她过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可我和你妈妈只要有一句话不合,大伙儿全跳出来指责我,说我忘恩负义,说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得了什么便宜了?这十几年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就是我得的便宜?”

“爸爸……”成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反驳也变得无力,“二姨和季伯伯不是这个意思……”

“哪家两口子不吵架?你外公家那些亲戚呢,一有事就撺掇你妈妈离婚!你妈妈怀你的时候营养没跟上,你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五斤多一点……两岁那年有一回烧得很严重,打针吃药都不管用,高烧就是不退。当时车间里出了事,我忙得几天没顾得上家,你妈妈吓得病急乱投医,找那种坑蒙拐骗的神婆,给你喝香灰……我回来后跟你妈妈大吵一架,说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么糊涂?你妈妈本来就急了几天,被我这样一骂,自然觉得委屈……正好你二姨出差,你妈妈托她把你送到武警总院去看专家门诊。你二姨当着我的面骂你妈妈,怎么会嫁这么没用的男人,挣不到钱,委屈自己老婆孩子……哪家公婆不拌嘴呢,自己的女儿病了,难道我不着急?我就是看你妈妈急糊涂了,心裏气呀……”

父亲猛然住口,撑着脸狠命地掐住自己的脸颊,成冰看到父亲眼里隐现泪光。同样的事她听二姨抱怨过,甚至在得知父母要离婚时,季慎言也愤愤不平地和她说过这件事:“你病成那个样子,你妈妈急得到处找人,你爸爸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劈头盖脸地骂你妈妈,说她差点把孩子害死!你妈妈不急吗,还不是病急乱投医,至于这样编派你妈妈吗……”

同样的事,站在不同人的立场,说辞可以这样大相径庭,成冰鼻子一酸,眼泪刷刷地就下来了。她知道二姨是心疼母亲,好几回南生电子出状况,销路受阻或是和政府部门有些扯不清的纠纷,都是二姨出面帮忙找门路。二姨每次过来带她出去逛街,总免不了埋怨父亲,无外乎是“你妈妈是人善被人欺,什么都闷在心裏,受了欺负连我都瞒着,要不是我眼睛亮……”

以往她并不把这些话当一回事,如今方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外面的人常夸她父母是二十年的金童玉女,父亲早年埋头技术攻关和生产线,母亲扑在拓宽销路和政府公关上,端的是珠联璧合。她没想到的是,镶金缀玉的华丽外表,薄如窗纸。如同莲心一点,不经意间咬破,便是莲子怎样的甘甜,也盖不住那蔓延至五脏六腑的苦涩。

成冰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应该还是赵旭给她带橘子的那几年,工厂生产线上事故频出。常常半夜三更来个电话,哪怕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父亲也是披件雨衣就冲出去了。母亲的辛苦,二姨看在眼里,尽皆变成父亲的过错,可父亲也是人,父亲不是铁打的。成冰抬头凝视着父亲,这些年父亲开始上访谈、杂志,中年成功男人的风华尽显,可眼角的纹路,额上的磨砺,那些岁月的痕迹,却怎样也抹不去了。

悠悠扬扬传来的,是古老的日本民歌,轻缓的调子,曼妙的歌声,如杯中澄净醇香的清酒,清澈透明,清香萦绕,缠绵难离。

“所以,爸爸你承受不了了……这就是出轨的理由?”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把二姨和父亲两方的说辞,各剥去一半主观地辩护,剩下的就是事实。

仍然是作为分界线的成冰八岁那年,南生电子完成几笔大单,技术上又有突破,申请到几笔专利,算是硕果累累的一年。通过二姨的出面调停,成衞国携娇妻幼|女,拜见泰山大人。这次春节之行只能用“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来形容,成衞国铆足劲儿以为能博泰山青眼,岂料他十年艰辛,奉为珍宝的南生电子,于他人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民间作坊。

自古以来在某些情况下被男人们征用的总是那么几个词,借酒浇愁、逢场作戏、一时糊涂,诸如此类,成衞国也不例外。那个女孩是他老乡的妹妹,经他的介绍在朋友的工厂里做事,对他原是仰慕有加,他满腹牢骚加醉酒后一时没把持住——于是大错酿成。他吓得六神无主,对方又是个黄花闺女,自然不肯听他的话去打胎,趁着他去外地考察开新厂的时候,找上了林南生。

成冰无言以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或许是她已被骗过太多次,已不敢再轻易相信些什么。父亲笑得惨淡:“祸是我闯出来的,我也只能给钱,你以为除了给钱,我还敢做什么?结果这事又被你妈妈知道了,我说什么她也不肯再信我了,打那时起她就开始给今天作准备,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她说买房子,我就买房子,她说写你的名字,我就写你的名字,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花的什么心思?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以为日子长了,她也该明白了……我想着死刑犯人一判缓刑,最后总能转无期,她倒好,缓刑十年,还是死刑。”

压抑多年的心裏话得以宣泄,父亲痛快地吐口气,旋又自嘲地苦笑两声:“你也以为我是为了钱,老婆孩子没了,我要钱还有什么用?没钱的时候,你妈妈把我当个宝,现在居然……居然要靠攥着这些股票房子,才能让你妈妈开恩多瞧我两眼,多和我吵两句!”

成冰默不做声,因为实在不知父亲心裏原来压着这么多话。父亲轻轻地转着盛清酒的杯子,脸上浮起一丝迷茫的笑容:“你妈妈原来喜欢瓷器,听声音就能听出好坏来。后来我就到处买这些瓶瓶罐罐,上次到K市去,也是因为那里有个行家。可是甭管我花多少心思,买回来她也不瞧一眼,好像那些玩意因为是我买的,所以也变髒了一样……”

“那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妈妈说?”

“她从来就不问,你让我怎么说?”父亲极无奈地笑笑,手背上骨节微抖。成冰直觉得父亲在渐渐地苍老,光阴一寸一寸地去了,染白他的鬓发,碾皱他的宽额……这还是她那向来意气风发、诙谐风趣的父亲吗?

她头一次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老了。

成冰心底的天平又不自觉地朝父亲倾斜,看着父亲临去时求恳的眼神,转身时微驼的背影,为以往怀疑父亲为着财产分割不匀而不肯离婚感到愧疚。尽管季慎言教她,某些时候要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曾经的亲人,她仍然相信这一次父亲是字字发自肺腑。

空气中微染着杨柳抽芽的清香,不经意地在鼻间掠过,难以捕捉的那点清气,倏地便钻进心底,并不温暖的春节,她却在这蓦然之间,感受到融融暖意。

也许事情真有转圜的余地,成冰暗自思量着,连进门的脚步都轻快起来,谁知刚一开门便吓了一跳,满地的碎瓷,地毯、沙发、椅子上到处都是,墙壁上还有片片碎痕。她脚还没落下来,杨妈已拿着扫帚赶过来,亟亟地叫道:“慢点慢点,小心别割着了!”

成冰大惊失色,远远地看到楼梯口还摔着半截花瓶,是极难得的红釉梅瓶,她记得那是父亲花了极大价钱,还欠了老大一个人情,才让人家割爱的,母亲专搁在楼梯转角的壁柜里,下楼时常常要驻足把玩。她吓得半天没缓过气来:“这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杨妈指指楼上,摇摇头低声道:“太太摔的,在楼上呢,你赶紧上去看看吧,刚刚出去一趟,回来就这样了,谁也不敢劝……”

成冰踮着脚上楼,二楼倒是干净,远远地看到母亲卧室的房门虚掩着,急促促地跑过去,一推门看到母亲捂着脸坐在地毯上,倚着床脚,双肩微微耸动。她登时就傻在门口,一口气提上来竟落不下去,尖叫了一声:“妈,你怎么了?”

母亲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动也未动,成冰愣了老半天才吐出这口气,疾步走过去蹲下身来,扶着母亲双臂轻声道:“妈,你怎么了?”

母亲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她,竟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摸着她的脸,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一样,老半天才猛地把她搂在怀里。成冰被母亲攥得透不过气来,又不敢挣开母亲,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才渐渐松开她,轻抚过她的额头、眉毛,好像看一秒便会少一秒,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良久后母亲轻声道:“冰冰,妈妈以为……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妈你说什么呢?我这不好好的吗?”

母亲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眼泪又掉下来,搂着她在怀里,像是搂着刚出世的婴儿:“冰冰,妈妈现在就只有你了,答应妈妈,别离开妈妈……”

成冰只觉得一记闷棍敲下来,一屁股坐到地毯上,愣愣地看着母亲。母亲轻抚着她的脸颊,好像在哭的人是成冰而不是她自己:“冰冰,你答应妈妈,好吗?”

“妈我没有要离开你啊。”成冰方寸大乱,母亲肯定是知道自己和父亲见过面了,可是母亲怎么会知道自己会遇到父亲呢?肯定不可能是赵旭告诉她的,今天她也没有要司机送,难道……母亲没道理会跟踪自己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却无暇细想,只能轻声哄道:“妈你别哭了,我一直都在这裏呀。”

成冰搀着母亲坐起来,扶着她进衞生间洗脸。母亲捧着热毛巾紧紧地捂着脸,良久才抬起头来,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和成冰。成冰怔怔地看着镜中的母亲,说不出的丧气——事情怎么突然变成这个局面?

“妈妈,今天爸爸找我,是想……”

“你想去看你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

成冰还未及辩驳,母亲已转过身来,目光中有转瞬即逝的凌厉:“你要是想跟你爸爸过,我也不会拦你。”

“妈你说什么呢?”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自己作选择,你要是觉得和妈妈过太委屈,不自由,你就去和你爸爸过吧。”

“妈!”事到如今,已无法去追究到底母亲是怎样知晓的,跟踪也好,无意也好,都不重要。成冰最清楚母亲的性子,尤其在今天和父亲深谈之后,她更了解母亲这不近人情的话语背后,藏着多少隐忍。那种望不见底的惊骇,如层云堆雪滚滚袭来,她试图解释今天的事情:“我不知道爸爸会去,我真的不知道,赵旭约我……妈你不信我们打电话给赵旭好不好?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爸爸会去……爸爸是想告诉你,他从来就没有忘记你……”

“妈妈累了,”母亲转过头去,“你让杨妈晚上不要做我的饭了。”成冰不甘心道:“爸爸心裏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妈妈,你为什么就从来不给爸爸解释的机会呢?”

“前两天你说想做旗袍,我请了师傅下午过来量身,你喜欢就多做两件吧。”

母亲常时和她说话都是极逗乐的,这样冷淡显是还在生她的气,成冰不敢再加辩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关上门,连个背影也不给她。

为什么明明是最亲近的人,现在却有着最遥远的距离——她是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母亲常常这样说。在他们一家三口举手表决的时候,父亲常常抱怨她们母女合起伙来欺负他,母亲便笑着说:“冰冰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十月怀胎呢,容易吗我?”

十月怀胎,血脉相连,骨肉难分,可从她出身的那一刻,终究还是分离了。她渐渐地长大,母亲一日日变老,不管她们看上去有多么像“姐妹淘”,仍无可避免地分裂成两个个体。

没两天父亲居然过来了,成冰不敢奢望这是个转机,果然事情发展得比她预期得更加迅速,父亲是来和母亲去民政局办手续的。母亲并不为难他,看他望着成冰欲言又止便道:“办完手续中午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成冰歉然地望着父亲,父亲拍拍她的肩,倒像是要安慰她似的:“要不还是在家吃吧,菜场也不远,开车一刻钟就到了,我去买菜吧?”

母亲意外地没有反对,父亲久未下厨,成冰不记得家里有多久没有这样开过伙,大概这两年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买的都是成冰爱吃的菜,补血的猪肝汤,口蘑炒菜心,都是父亲最拿手的家常菜。择菜时她蹲在厨房和父亲讲学校里的趣事,母亲也不参与,只是随手翻阅茶几上的经济杂志。

她心裏的歉疚说不出口,父亲却十分明了她的难处,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妈妈决定的事情,是不会回头的,我只是……只是不死心罢了。”

去民政局前,成冰看着父母很平和的在财产分割协议上签字,房产、车产、股票,一样一样地核对清楚,都照着先前母亲提的条件。季慎言赶来做见证人,父亲眼见复合无望,签字倒是干脆,又有风度。只是成冰清楚地看到,父亲签下最后一个名字时,仍不免怅然抬头,朝母亲投去最后希冀的一瞥。成冰扭过头不忍看下去。

然而母亲如此吝惜,自始至终也不曾多施舍他一个眼神。

季慎言安慰性地拍拍成冰的肩膀,她第一反应竟是往后跳开,再抬头才看到季慎言尴尬地伸着手,原是预备给她个倚靠的怀抱的。

这个时候季慎言的怀抱,只让她更想逃离。

这样漫长的一天,成冰终觉不堪忍受,上网登录学校的BBS,在信箱里看到席思永新留的手机号码,也不管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是午夜两点,拣起床头的电话拨出去。电话响了两声她才意识到不该这个时间扰人清梦,正欲挂机时听到电话那头含混迷离的声音:“喂,谁啊?”

她拽起被子把自己整个裹住,不晓得为什么,矇着话筒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电话那头又喂了几声,她不敢说话,却又不舍得挂掉电话,此时此刻能找到一个人陪着她,即使是隔着千山万水,仅仅是这不可触摸的电波也好。

“成冰……成冰是你吗?”

电话那头并不确定地询问,成冰整颗心陡然吊起来,除了赵旭别人并不知道她家的电话,席思永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去问她的电话……她连忙双手并用死死地捂住话筒,生怕席思永从那丝丝的呼吸声中辨出自己的气息。

“成冰,你出什么事了?”

很多年后成冰也不知道席思永那天夜里如何辨出是她的来电,追问很多次,席思永总一脸茫然:“你确定你是打给我的?”

她东一句西一句的,全没个次序,说父母今天终于签字离婚了,说她今天身价暴增了,说她最后一次吃父亲做的家常菜,说她几天前恨不得求他们赶紧离婚,等真离了又觉得像从身上剜了一块肉下来……她整个人蒙在被子里,也不晓得自己说了多久。席思永一直没吭声,连丁点呼吸声都听不到,她以为他睡着了——后来他也一直言之凿凿地说,他就是睡着了,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他装傻不肯承认,她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说:“我跟你讲个故事。”

“嗯。”

“我爸妈进机关之前都是做工程的,经常天南地北去跑测量,小学和初中我一共读了五个学校,平均两年转一次学,总是新同学还没认熟,就要转去下一个地方,”他顿了顿,口气还是惯常的漫不经心,“高中没挪窝,算是难得。”

“你高中也在K市读的?”

“嗯哼,二中。”

二中是K市三大重点高中之一,K大几乎每个班都有二中的学生,彼此聊起来都超有自豪感。成冰直觉问道:“那……版上那个……那个谁是你同一届的校友吧?”

“一个班的。”

成冰有点蒙,一个班的同学,平时竟也不见席思永和人有什么特别熟稔之处。她愣了半晌没接话,席思永低笑两声,像是解答她的疑惑:“最早在乡下,爸妈去接我转学,很难过,舍不得,躲起来和同学去放风筝,在田埂上。不想走可是也没办法,大家互相留地址,说永远都会是好朋友……可是他们慢慢地会有新同学、新朋友,我换一次地址、两次地址,慢慢的回信就越来越少,我天天去收发室查信,天天都失望……”

席思永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随时都会睡着,却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每次转学,爸妈都说,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之后总还有最后一次,失望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然后我就学会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相信永远这个破烂玩意。什么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呀……只要你不依赖一样东西,那么离开的时候,你就不至于那么难过。”

他又补充了一句:“人、事、环境,莫不如是。”

成冰也间于半睡半醒之间,若是平时她肯定是要反驳他的,现在竟莫名地觉得他说的有那么点道理,只是这道理放在自己身上不大适用:“这是我爸爸妈妈,不一样的。”

“没什么不一样,你从娘胎里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只会和他们越来越远。”

她心裏咯噔一下,这样冷静刻薄的话,倒真像席思永说出来的:“我就不信,你从来没有因为无意识而对什么人或什么事产生习惯或依赖的感觉。”

“有。”

“那你不是自相矛盾,依赖上一样东西,你不会期盼永远?”

“我会有意识地戒除这种依赖或习惯。”

席思永的声音清冷漠然,成冰不经意间瞥到墙上的挂钟,两点三十七分。

后来还聊过些什么就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谁先挂的电话,迷迷糊糊中又闲扯些什么。总之一觉醒来又是大天亮,清晨的微光给窗帘涂上一层暖暖的融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切照旧,旭日东升,落月西下,暗夜里某个时刻那种撕心裂肺天崩地裂的感觉,在阳光下渐渐变淡——这样想的时候,成冰觉得自己有点冷血,或者说,她在慢慢学会怎样变得冷血。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潜伏了整个冬天的心,也在K大满园的桃红李白中,试探萌动。对杜锦芸穷追猛打近一年的隔壁班羽毛球高手,在杜锦芸就快点头应允之际,不堪长期单相思的折磨,转投本班一位小家碧玉的怀抱;赵旭在教六217时常遇到的材料系美女,终于答应陪他一起去T大看樱花;席思永那边的进行式的是新闻系的当家花旦,直接导致乐队在校报上的曝光率直线上升……

新一轮的告别会开始时,成冰这才惊觉自己的大学岁月,已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半。从毕业生宿舍楼下过,看到相拥而泣的情侣,擦身而过时还听到女孩的质问:“之前你不肯留下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深圳也不是长久之地,说不定……我还能回来呢?要不……我先工作两年,再考研回来?”

“我怕等不起。”

口里说着强硬的话,手上却还在拉拉扯扯,一个要走一个要留,要走的步步回顾,要留的欲舍难离,这也是每年毕业时的必备桥段。看的人觉得老套,听的人觉得肉麻,唯有当事人身处其中,悲恸欲绝。

成冰不知怎么竟来了兴致,拣了个台阶拍拍便坐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肝肠寸断的纷飞劳燕。席思永瞅着无聊,转过三十度角是另一对在热吻的鸳鸯,虽觉得成冰恶趣味,还是在她身边坐下。再转三十度角,远处操场上火光闪耀,传来阵阵哄闹声,从万人坑学生公寓里忽杀出一队保安,急匆匆地朝着殷红火光处而去。

“别是起火了吧?”

席思永歪着脑袋,撇撇嘴不紧不慢道:“表白。”

“啊?”

“比你们家大律师差远了,什么年代了,还拿蜡烛摆心,要表白早表白,搁现在这会儿算怎么回事啊?”

果然那队保安在操场处停住,隐约间听到保安的呵斥,却并不见有什么实质性的阻止,然后又是歌声、起哄声、喧闹声……席思永一脸先知的表情,成冰忍不住冷嘲道:“我就不信,你没有跟女朋友表白的时候。”

“嘿嘿,你还别不信,还真没有。”

“没追过美眉?”

“没有。”

“就没碰上过有点意思的?”

“有。”

“那怎么办?”

席思永凑过头来黠然一笑:“引诱之,勾引之,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