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同一晴空下(2 / 2)

戒·永远 云五 12679 字 1个月前

“爸爸不会告诉妈妈的,我只要稍微给爸爸撒撒娇,别说一个首付了,就是现款付清……”

席思永眉间紧拧,认真地说:“成冰,现在跟我撒娇没用。”

成冰整晚都闷闷不乐,她自问受母亲认识的理财顾问们的熏陶不少,房产绝对是眼下回报率最高的投资,不明白席思永为何要为和母亲的这些闲气,眼睁睁的看着能挣的钱飞掉。她琢磨了几天,觉得席思永结婚后其实挺吃撒娇这一套的,于是使劲浑身解数对席思永软磨硬泡,没料到这次真是派不上用场,且席思永的脸色愈发难看:“成冰,不是所有回报率高的投资,我们都要去赚那笔钱的。”

连业绩上升、季度考核拿到A、上司态度好转,都没能抚平成冰受伤的心灵,房子事小,态度事大,席思永居然这么快就对她产生免疫了——成冰前所未有地焦躁起来,郁闷得险些内分泌失调。

好在席思永很快有所妥协:“有个新开盘的小区,公司有内部折扣,不过户型小了点,要不要去看看?”原来席母口风稍微松动,加上席思永以前自己的积蓄,勉强可以对付一套小户型的首付。小户型就小户型,成冰又雀跃起来,席思永费了不少功夫,拿到一个折扣单位的名额,周末两人一起去看房,却齐齐受到打击。以席思永专业的角度看,实在问题多多——不是设计得不合风水,就是采光偏差,或是通风效果不好,二居室的房子房型好许多,然而首付价格又非二人所能承受。

最气闷的是在小区里碰见三寸高跟的明艳女人挽着秃顶肥肠的男人,隔着老远同成冰打招呼,言语中颇带奚落:“成冰你怎么能买这裏?这种小户型的房子——放你的高跟鞋都不够吧!”

成冰不咸不淡地笑答:“那是当然,我喜欢买两套,一套放鞋,一套住人。”

目送三寸高跟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门口,席思永回首笑问:“旁边那男人也是你裙下之臣?”

成冰白他一眼,紧抿双唇生闷气,在小区转完一圈才闷闷道:“前两个月小boss带我们巡店,恰好有位阿姨问几款隔离霜的效果区别,问得很细又问了很久——她手下的姑娘们有眼不识泰山,以为是来占便宜的,恰好客人多,就不耐烦解答。我正好在旁边,就跟她区分了一下,谁知道正好是我们很久都没谈下来的一家会员连锁超市的老板娘,那天微服私访呢。结果她指定要我去谈那几家超市上柜的事,”成冰摊摊手无奈道,“可能我处理得不够成熟吧。”

“那她刚才说放高跟鞋是……”

“小boss开例会时问我怎么认出来的,我不想伤和气就说是误打误撞的。她私下里追问我怎么看出那是个大客,我想大家同事一场,就告诉她那位阿姨当时脚上穿的是十年前的限量版Christian Louboutin——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咯!”

成冰发泄了一通,稍微消了消气,见席思永默然不语,便问:“我处理得太幼稚吗?也许我应该藏私的,本来她只怨我运气好,结果现在她觉得我在显摆。”

“不,我是在想……”席思永摊手笑笑,“买这么小的房子,是很委屈你。”

成冰极潇洒地挥挥手:“有什么关系,我小时候还住过筒子楼呢,跟赵旭邻居的时候,我又不是捱不下来!反正有套房就可以跟妈妈交代了嘛,大小不是问题……”

捱——这个字眼真让人难受。对一个男人而言,再没有什么事比让老婆受穷遭人耻笑更羞耻的事了,这比拿把锥子往他心上扎还要难受——成冰不该受这些委屈的,她原本是应该住在青浦的别墅里,逛逛街喝喝茶,闲来再开着车四处走走……总之,她不该和他一起困在这鸽笼不如的地方“捱”下去。

也许他真的不该坚持那些所谓的骨气面子,但是要他接受成冰父亲的资助做投资——即便日进斗金,那又和他席思永有什么关系?他努力地说服自己,要攒起些信心,这样需要“捱”的日子,不会那么久。

订下房子后,成冰心情好了许多,学着进一步节约开支,一切可有可无的用度全数砍掉,出门逛街也是只看不买,娱乐活动也只挑开销不大的去——比如去时经纬家里打麻将。

牌搭子是固定的,时经纬、季慎言、成冰和席思永。时经纬会和季慎言认识,并不太出乎意料,因为时经纬实在是个自来熟。季慎言曾参与沪上有名的周氏遗产案,年初时遗产案再起纷争,周氏多年前离家出走的长子忽然归国,要求重审遗嘱,中间又掺杂不少明星逸闻,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时经纬,一来二去地和季慎言交上了朋友。一次时经纬电话叫席思永来打牌,小两口赶过去才发现剩下的那个人居然是季慎言。席思永心底暗恨,背地里怪责时经纬:“你丫故意的吧,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时经纬向来嘴贱:“这你能怪我?没有季慎言,自然有张慎言李慎言!你老婆那就是一座金山,要不是看在咱们是兄弟的份上,她结了婚又怎样——为了少奋斗三十年,我一样撬墙脚!”

席思永后悔不迭:“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流氓?”

“流氓做到头,就成了刘邦,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刘邦一直是我的志向!”看席思永恨得牙根痒痒的,时经纬这才稍稍收敛,“没看出来,原来你小子还挺传统的,当年我就随便找了个美女过来撑撑场子,没想到反而给你做了媒。”

恨归恨,席思永还是努力地和季慎言建立起不错的牌搭子关系,甚至于时经纬还在桌上开成冰的玩笑:“新欢旧爱一起陪你打麻将的滋味不错吧?一个上家给你喂牌,一个下家给你点炮,真是旷古奇观!”

成冰眉毛一挑,拿眼白对着时经纬:“可不是,你也知道你最不受欢迎呀?”

玩笑归玩笑,席思永却难免心烦意躁,不是不放心成冰,成冰跑得殷勤不过是想从季慎言那里多听到关于林南生的隻言词组;也不是不放心季慎言——为结婚前找工作的事,席思永私下里专门谢过季慎言。他诧异于季慎言的大度,谁知季慎言十分坦白:“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带你回来,我一直以为和她之间只是时间问题。她准备好的时候我没有当真,等我认真的时候她又不在那个timing,我以为只要我有足够的耐性……只要我愿意等,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这裏都有一个肩膀留给她。你问我为什么帮你?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成冰,你可以把这看做是对你的威胁;但是你可以放心,在她还需要你的时候,我不会上前一步。”

席思永信得过季慎言,这似乎是男人间的一种默契,在成冰还需要他的时候,他相信季慎言只会站在那里等待。然而他怀疑的是,成冰从自己身上所能得到的,真的值得她放弃那些她已经拥有的么?

晚上成冰偎在被窝里写ppt,偶尔瞅瞅席思永绷得紧紧的脸:“成先生今天没输钱吧?”

“你说……季慎言怎么还不结婚呐,奔三的人,他爹妈不着急吗?”

“现在统计都市人的平均婚龄,北京上海的男人是32,他都还没够平均水平呢。另外,他没妈了,只剩下爹。”

席思永躺在床上,枕着双手若有所思道:“平均三十二,那算上咱们这种特别低龄的,他不得到四十才结婚呐?”

“你又不是他爹,急什么?”

“我当然着急了,老婆身边搁一成功有为青年我能不着急吗我?”

成冰停下手头的活转脸瞅着他,席思永一脸不爽地盯着天花板,成冰好笑地俯下身,冷不防席思永一伸胳膊,把她扯下来。她顺势有一下没一下地伏在他胸前磨蹭起来,席思永倏地翻身农奴做主人,成冰悔不该这样撩拨他,现在真是引火烧身。席思永不过三下五除二便扯开各类障碍物,那双原本就深陷下去的眸子里,涌动着浓浓的占有欲。他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从她微耸的锁骨上滑下去,随之落下的是他的双唇,也带着滚烫的温度,吮吻着她细细的锁骨。那力度让她有微微的痛感,然而痛感之后又是更多的渴望——他已足够了解她的身体,如同她现在也知道怎样的拂触,能让他失掉最后的控制一样。

不晓得为什么,成冰总喜欢看席思永失控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深邃眸子里的火光,那样的火焰挑起的不止是她的成就感,还挑起她更多的渴望、激|情和……安全感。这真是件奇怪的不可言喻的事,全然无法解释的心理,可她就是这么觉得的,他流连不舍地吻着她的耳垂,她听见他极力控制的轻喘,心裏便格外的宁静——那种被抛到高高的云端,然后安然落下的宁静。

她喜欢枕在他臂弯里,虽然席思永常常在早上哀叫说被她枕麻了,然后死乞白赖地要她给捏捏——捏捏的结果是每个月总有几次席思永不得不打的上班。成冰倒是幸灾乐祸,反正她不打卡的,只是苦了席思永,飞奔下楼前总要留下一句:“看我晚上回来怎么收拾你!”。

等席思永回来时往往已没有精力琢磨怎么收拾她,建筑设计师的工作远非外人想象的那么风光,待遇固然不错,却也是一张张图纸累积出来的。成冰也听赵旭偶尔从湘西过来的抱怨过:“我实话告诉你,咱们这一行过脑死的比率,比做IT的只高不低!”

席思永加班是家常便饭,成冰的工作时间又不定点,两个人常常一个星期只有晚上抱在床上的时候能说上几句话——那种时候又哪有闲工夫去讲日常琐事,常常是三句话不到就变成干柴烈火。等她缩在他臂弯里,想同他讲讲公司里的闹心事时,又三句话不到,已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了。

成冰在公司里并不太顺遂,即便小boss因客人指名要成冰服务而对成冰印象改观,她该做的事情也只多不少。从早到晚都要扑到各个商场柜台上盯销售巡查业绩,检查指标完成的情况,就算任务达标,也不过每个月月底轻松几天。到秋季临近季度考核前,小boss忽然检查出怀孕,听说因为第一胎曾流产,导致这三四年来习惯性流产好几回,婆家已颇有怨言,于是这次诊断结果一出来便如临大敌,早早地请假回去待产。

成冰因前半年表现尚佳,小boss休产假前便格外向部门总监推荐了她,临时顶替上来。然而成冰资历上本是不够的,总监委托另一张姓主管来协助她——谁知不协助她尚能勉力支持,一协助反而更坏事。张姓主管常拿着总监赐下的这块令箭,干涉她的人员调度,说甲不适合这个区,乙不适合那个区,然后把自己部门的人叫过来帮她巡店,等她自己要用人时便从成冰这裏抽调别的人手,美其名曰是资源的合理调度——对张姓主管来说是相当合理,老弱残兵都扔给成冰使,精英强将全去给她干活。偏偏成冰还有口难言,因为她是临时顶替上来,行政职务上并无安排,现在的直接汇报上级正是张姓主管,越级汇报是职场大忌——这一点她刚进公司时便在新员工培训中学习过。

唯一的办法是咬牙捱过这一关,有过硬的考核数据撑腰,说话底气才能足,在一个正常的老板面前,任何时候都是业绩好的下属说话的权重更大。

只是捱得很辛苦,偶尔也想和席思永吐吐苦水,可两个人的时间实在很难凑到一块。席思永在公司的应酬也逐渐增多,她不免抱怨,不知道谁才是做sales的,怎么倒是你每天一身酒气的回来?席思永笑笑,凑上来挖苦她,带着浓重的酒意:“篱笆不担心红杏,红杏先担心起篱笆了。”

不过席思永也有让她放心的时候,九月份交房,办房产证的时候席思永未加思索便只填了她的名字。虽然这小小的蜗居比起她为他放弃的那些,也许谈不上什么——在公司听多了为房子或车子归属导致夫妻龃龉的事情,席思永这时候所表现出的态度,在这个城市已是打着红外线探照灯都难找的了。

装修的具体事宜都是席思永在操心,反正他是行家,比她懂得多,她只用在家稍事收拾打扫就行,谁知这一收拾就收拾出问题来——从席思永放帐目证件的铁盒子里找出一张借据,是一式两份的那种,另一份显然已开给了时经纬。她这才知道原来首付里有近十万是从时经纬那里借的——等席思永晚上回来她便没好气道:“你宁愿跟时经纬借钱,都不跟我开口,还说是你妈妈松了口,你到底当我什么啊?”

她知道席思永是最不喜欢欠债的人,现在却宁肯向时经纬借钱,也不肯和她说句实在话,亲疏立现:“我是你老婆,他是你兄弟,你跟我过日子还是跟他过日子?”

席思永开机佯装画图,成冰气极,一个劲儿地埋怨他,席思永只当没听见,等成冰说到要找父亲借钱还给时经纬时终于爆发:“然后让你妈妈名正言顺地来指摘我吃软饭,让人笑话我养不起老婆?”

“爸爸是过来人,肯定不会告诉妈妈,你找阿时借钱,就不会被人笑话了吗?”

“我乐意!”席思永一脚踹上电源,头也不回地冲出去,把成冰晾得莫名其妙——为什么有人愿意放低原则向朋友借钱,也不肯和自己的老婆共度难关?她气头上来,也懒得理他,自顾自洗澡睡觉,然而等她打个盹醒过来,席思永也没有回来,打他手机他也不接。成冰一个人在家里有气无处发,狠狠地衝着禁闭的大门吼:“有种一辈子别回来!”

翌日早上醒来时床头放着一笼汤包,席思永人却不在,大约是回来又走了。成冰睡着得晚,醒得也晚,咬着已变凉的汤包,又在心底把他狠狠地骂了一回。骂完了气消了,晚上席思永专门跑到她公司去接她下班,认小伏低哄一回又好了。然而原则性问题上席思永仍丝毫不肯让步,坚持从自己工资里扣钱出来还时经纬,不许她去找父亲打秋风。忙装修又忙了三个月,临近年关时席思永忽觉出不对劲来,狐疑地问她:“两月没来了?”

成冰忙得都不记日,仔细想了一回脸色大变:“不会吧,我们明明一直有做措施的?”

席思永眉头紧锁,闷声哼了一句:“那也有漏网之鱼。”

成冰心下骇然,现在可真不是什么好时候,两个人养活自己都困难,哪儿还有精力养孩子?席思永赶紧陪着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好坏参半,好消息是虚惊一场,坏消息是诊断结果说她卵巢功能紊乱,建议降低工作强度好好调理,否则长此以往可能导致以后生育困难。成冰这才想起自己高中头两年也是极紊乱的,母亲陪着她看了不少中医,调养了一年半才正常过来,想不到现在竟然复发。回来后席思永便不许她再晚睡晚起,还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方子,买了阿胶、红枣、核桃等等料,在家里熬阿胶再切片,装在保鲜盒里让她带到公司当零食吃。

过年时席思永又问她,要不要回家探望林南生——去年他就提过一回,当时成冰想起父亲见岳父母的前车之鉴,生怕席思永重蹈覆辙,况且席思永的脾气恐怕比父亲大得多,她更不敢让母亲再见到席思永。后来席思永要回K市看母亲,怕老娘为难成冰,只好一个人回去,成冰则趁着南生电子年会的时候去截母亲,结果母亲听说席思永没陪她过年,又是勃然大怒——反正是怎样都不讨好。

成冰琢磨着房子如今也买了,得有个契机让母亲接纳席思永才行,又怕在家里母亲给席思永难堪,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出个法子,打着去季家拜年的幌子和母亲“偶遇”一下。季慎言借口手头上有土木相关的案子,带席思永去书房,留成冰和林南生母女俩叙话。林南生听成冰委婉地形容了一番,吃饭时对席思永脸色便好了许多,果真应了时经纬的话,丈母娘看女婿只有一个标准——心不心疼自己女儿。母女俩都是要强的人,心裏虽软了下来,面子上不容易缓和,即便如此,成冰已觉得超前迈进了一大步。

凡事都在朝良性循环的方向发展,只除了她和席思永的体重和健康指数。

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席思永在家常常呈若有所思状,问他想什么他也不肯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成冰日渐惶恐起来,其实席思永并非全无激|情,准确地说他常半夜变身狼人,以至于成冰常常诧异,当年在学校恋爱的那段时间,他怎么就居然能忍住?

偶尔成冰也会怀疑,是不是她的婚姻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他那时说过,她选择了他,所以他不想要她失望。

席思永的眉宇间开始有了沧桑的感觉,成冰便常暗自忏悔——成冰啊成冰,你真是作孽呀,看你把一玩世不恭的摇滚小青年折腾成了什么样儿?

最让她始料不及的,却是父亲再婚的消息。

当时她正在开会,季慎言只发了条短信过来:听人说成叔叔有再婚的意思,有空你多回家看看林阿姨吧。

散会后成冰急急地电话过去,问季慎言详细情形,季慎言叹道:“你爸妈离婚的时候,有个私下协议,成叔叔如果再婚或者有了孩子,那么他名下南生电子的股份,必须按资产总价的比例折价转让给你妈妈。但是……这个协议,”季慎言讪笑两声,“你也应该清楚,没什么法律效力,我最近听说成叔叔想撤掉这一条,所以有此猜测。”

季慎言就是靠嘴巴吃饭的,他说猜测,那基本是已快落槌定音了。成冰赶紧写好会议纪要发下去,又给席思永短信说今天不回去吃饭可能回得晚,然后赶去父亲住处,想探个明白究竟。最近一次见父亲约是半年前,提起母亲时父亲眼中犹存惆怅,令她印象深刻——父亲如今身价还是有的,不少女人巴巴地往上贴,只是父亲完全灰了心,再没有半点这方面的打算。所以成冰越加奇怪,为什么转眼间的功夫,父亲竟会再婚,莫非……莫非是那个不育的女人?

父亲的气色较半年前又好了许多,成冰不禁默然,这就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么?成冰尚未想好如何切入正题,卧室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位眼神精明锐利的女子。

女人面容虽熟悉,却极年轻,显然不是她八岁记忆中的那个人。更令她诧异的,是女子腰腹的隆起。

父亲说,冰冰,爸爸老了,也累了。

父亲又说,你永远是爸爸的女儿,但是爸爸也要为你章阿姨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成冰不愿称呼她为继母,连阿姨也不愿意,该女对成冰的态度也算不得好,父亲对此向成冰投以满含歉意的眼神。成冰顿时了然,这种歉意,何尝不是对章女的另一种维护?她永是他的女儿,然而他还会有孩子,他不止有她这个女儿。

事已至此,尚有何言?

父亲给她看了新遗嘱的草稿,其中把自己名下的股份一剖为三,两份给成冰,一份给章女的孩子。成冰维持着笑容,给父亲简短的祝福,她想父亲明白这种祝福是什么意思。出来后她立即叫车回青浦,进门时看见母亲和杨妈一起说笑着做清洁,看她进来,母亲继续擦着橱架,一边笑道:“舍得回来了,惦记杨嫂做的菜了吧?”

目送杨妈进厨房后,成冰说:“妈,爸爸说想重新立一份遗嘱,请我们有空的时候,通知他的律师一声,他好安排时间。”

母亲回首的刹那,成冰脑中忽电光石火地一闪,终于明白对章女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但成冰立刻在心底暗暗分出高下,不过徒具外表、形似而神不似。况且父亲把股份剖成三份,她知道自己的两份里其实有一份是母亲的,只是怕母亲嫌脏,不敢明说罢了。

然而天边那轮圆月,纵有万丈清辉,也是遥不可及;对疲倦的旅人而言,触手可及的温暖似乎来得更有保障些。

父亲已不再年轻,他需要的或许不过是老年时的一点慰藉。

又出乎成冰意料的是,母亲没有反对,她姿态依旧优雅,和颜悦色地说:“我听医生说你去做body check了,这么大个人了,怎么都不懂照顾自己?思永也是的,不知道怎么心疼老婆吗……找个时间,你带他回来吃个饭,我要好好教育教育他。现在不把身体养好,以后养孩子怎么办?”

晚饭后母亲叫司机送她回家,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看见母亲的背影,似乎在一瞬间形销骨立起来。

家里一片漆黑,席思永还没回来,也没开灯,房子并不大,顺着微弱的光看过去,床是床,沙发是沙发。

成冰在黑暗里坐下来,屋里闷热不堪,她又走过去开窗,夏夜的风飘进来,微微的一丝清凉,不减身上的黏湿。

柜子上压的报纸在风中发出哗哗的抖动声,连同心也被这样一拨一拨的,好像马上就要从胸腔里飞出去一样。成冰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抱枕,从低低的饮泣到号啕大哭,眼泪一旦决堤,便再无阻拦它的理由。

父亲寻到新的避风港,母亲依稀年华老去,她所剩下的并不多。

摸索出手机,不用看键盘,熟练的几个按键,自然会拨到席思永的手机上。

滴——滴——滴——

滴——滴——滴——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Sorry!The phone you dialed is not be answered for the moment,please redial later.

就着抱枕擦干眼泪,拨到席思永公司的座机上,响了七八声后被人接起来:“请问你找哪位?”

“席思永。”

“哦,他一下班就走了,你打他手机吧。”

成冰心猛然一沉。

依旧没有开灯,藉着窗帘未掩好的缝隙渗进来的光,看到对面墙上还未完成的壁画。

夫妻俩都不看电视,所以装修时席思永专门空出一面墙来,留给成冰画画玩,她闲暇时候并不多,倒是席思永偶尔去涂两笔,一幅云溪竹径还未完工,却让拘束的房间看起来开阔不少。

幽绿的竹竿,冷翠的竹叶,那条小径不知通向何处,似乎已走到尽头。

当……当……当……墙上的音乐锺整点报时。

九点。

十点。

十一点。

十二点。

席思永开门的声音很轻,屋里一片漆黑,他便也没开灯,凭着感觉往卧房走,走到沙发前才惊觉成冰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如鬼魅一般瞪着他。席思永直觉地往后一退,撞到茶几上:“成冰你怎么还没睡?”他回头看看墙壁,音乐锺的夜光指针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幽绿的光芒,“都十二点半了……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不用等我的吗。”

“我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成冰声音空洞,“你没接。”

席思永从背包里摸出手机,看到几个未接电话呀了一声:“我当时在开会,手机一直扔在外面的包里,开完会就忘了看,有急事?”

“没急事就不能找你吗?”

席思永摸开灯,成冰形容憔悴,满脸泪痕,他倒抽口凉气问:“成冰你怎么了,今天出什么事了?”

“我九点打你电话,你十二点半才回来。要是……要是,最近治安不好,要是我碰见入室抢劫,想找你怎么办?要是路上遇到什么歹徒,劫财劫色怎么办?如果……如果我当时正好遇上什么事,找不到你怎么办?”

席思永狐疑地盯住她,又环视左右,坐下来抱着她,试探性地问:“今天没出什么事吧?”

成冰深呼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香水等错综复杂的味道:“没。”

“哦……”席思永松口气,“你到底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说说话,打电话给你你不在。”

席思永衝着天花板无奈叹口气,好气又好笑:“成冰,我要加班是常事,你……你不小了,怎么现在才开始多愁善感?”他一手在空中极无奈地挥挥,又说,“累了,赶紧睡吧,我先去洗个澡。你要是无聊……周末找个地方出去玩?”

“你累了?”成冰猛抬起头来,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差点笑岔过去,“你累了?”

这句话现在听着如此讽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竟然在同一天告诉她,他们累了。

“我头有点晕,来你先睡吧……”席思永摁摁眉心,伸手准备扶她起来,却被她一手挥开,“我打电话到你座位上,你同事说你今天准点下班了!”

席思永手一僵,顿在空中许久收不回去,他面上肌肉微搐,老半天才轻咳一声:“你说晚点回来,我没什么事做,就去找阿时喝了两杯。”

“那你为什么骗我?”

席思永神色颇不自然,如坐针毡地换换坐姿,唇弧微抖后轻声笑道:“那你之前不是怨我找他借钱,嫌我重兄弟轻老婆吗。”他声音缓和下来,又凑过来搂住她的腰亲昵起来,仿佛方才的疲累都跑到九霄云外。

不知道哪本书上说,男人如果突然对妻子或女友一反常态地热络起来,往往是做了亏心事后潜意识的补偿。

成冰偏头瞟他一眼,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到时经纬的名字,同时按下免提键:“喂,阿时吗,思永有没有去过你那里?他本来说加班的,我刚刚电话到公司去也没人接,打手机也没人……”

“哦——思永啊,我刚拉着他去喝酒了,多喝了几杯,他现在都起不来了,我刚刚把他扔到床上去哪……哎,要不要我去把他叫醒,家里有什么事吗?”

成冰瞥席思永一眼,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成冰微微笑道:“哦,没什么事,都快一点了他没回来,我怕他出什么事,知道他在哪里我就放心了。”

几乎是成冰放下手机的同一时间,席思永的手机猛烈地振动起来,柔和的铃声在闷湿的夏夜里,忽显得尖锐异常。席思永盯着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时经纬”三个字,神色复杂莫测,成冰伸过手来按下免提键,时经纬的声音几乎以振聋发聩的分贝传来:“靠,你丫今天又去我酒吧鬼混了?早跟你说了不要天天去,迟早你老婆那里会露馅的,刚刚你老婆电话上门了……我说你跟我出去喝酒了,她没问时间你瞎编一个吧……对了,别忘了喝点酒再回去啊,我刚说你喝得都起不来了……”

成冰不说话,把手机递到席思永耳边,只听他极干涩地回答:“我知道了,谢谢。”

可怖的沉默,席思永似乎并没有想过要辩解。

成冰积压的怒火几乎是在一瞬间里迸发的,带着火山爆发的滚滚烈焰,席卷而来,沙发茶几上能摔的一切东西都被她噼里啪啦地砸向门边:茶杯、抱枕、凉水壶、药瓶……本以为过去的三个半小时里她已经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完了,现在却发现它全无干涸的痕迹,她气急败坏地衝着他叫:“今天是在酒吧鬼混,昨天呢,前天呢?还有之前……以前你是带回家做,这大半年你几乎没有准点回来的时候,这么多日子你都到什么地方风流快活去了?我以为你天天在加班,辛苦得要死——哈,原来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是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她歇斯底里,席思永一言不发,面上凝结扭曲,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良久后他摁摁太阳穴,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疲累和倦怠:“成冰,今天我累了,咱们能明天再说这个问题吗?”

“明天?明天你再找另外一个狐朋狗友来给你打掩护?”

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个潜藏许久的名字,成冰在小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席思永,你老实跟我说,你在外面到底还有多少面彩旗飘飘,到底还有多少个女人跟你藕断丝连?我知道的有一个彭秋莎,除她之外还有多少我蒙在鼓里的?我只要一个明白,只要你全给我说出来,明天我就跟你去民政局离婚,绝不多纠缠你一天!咱们说好的,好合好散不是,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

“莎莎?”席思永惊骇地盯着她,表情瞬息万变,最后转为凝重。成冰的心寸寸地冷下去——她知道男人这种表情叫什么,这叫默认,其实只要席思永肯解释,哪怕再用一个什么借口来唬住她,只要他能自圆其说,她觉得自己都可以自欺欺人下去。

然而席思永现在连哄她的精力都不再有,初认识时他说过,男人如果肯骗一个女人,至少证明她还值得他花一点精力;等他连表面工夫也懒得做的时候,只说明他已彻底丧失兴趣。

“席思永,我们不如离婚吧。”

短短的几分钟,似乎有三生三世那么长,席思永情绪难辨地看着她,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然而成冰毫不退缩,以极凶悍的眼神瞪着他,直到他垂下头来:“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接受你的选择。”

席思永倒在沙发靠背上,微合着眼,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成冰我真的累了。”

成冰背转手扶着墙,等到席思永站起身来进卧房才反应过来,他是默认了离婚二字。

只有一张床,两人各睡一边,成冰心凉到绝处,以为肯定会失眠——况且席思永就在咫尺之遥,谁知竟很快入睡。也许是争吵消耗了太多精力,她整个人都垮下来,蜷成一团,缩在小小的一隅,沉沉睡去。

可笑的是,她梦到的竟然是他温柔缠绵的吻,细致地碾过她每一寸肌肤,激起层层的战栗。可惜是在梦里,也幸而是在梦里,她可以不设防备,毫无保留地沉浸在他的柔情蜜意里。

甚至隐约听见零落耳边的轻诉。

多么可悲,在梦里都忘不了他。

做梦都梦到他说爱她。

事实是,除了在师兄师姐们毕业起哄的时候趁乱调戏了她一回外,席思永从不曾对她说过爱字。

即便他们已抵死缠绵过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还记得席思永说过,若是大张旗鼓地去爱一个人,最后不得善终,岂不是很没面子?将自己置于一无所有,便永不会失去。

昨夜以前,以为这是新的开始。

今天以后,才发现竟已是结束。

翌日照常上班,依旧是永远看不完的邮件,写不完的周报,MSN上碰到季慎言,称赞她事情处理得不错——林南生初步同意成衞国的提议,只等双方约齐律师签字。成冰忽然问:“离婚协议都是怎么写的,发个模板过来给我看看。”

季慎言传了份文档给她,随口问:“有朋友要离婚?”

“怎么,有兴趣?”

“当然,有财产诉讼要求的话别忘了介绍给我。”

果然是吃这口饭的,随时随地不忘替自己招揽生意。成冰点开协议模板,格式很简单,姓名性别出生日期证件号码,然后表明自愿离婚并无财产纠纷,签好字就可以去民政局办手续。下班后她径直回青浦那边,说自己决意离婚,母亲颇感诧异:“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蹙蹙眉后笑道:“怕你知道了骂我吗?”

母亲脸上浮起一丝疲倦的笑:“那理由呢?”

“性格不合,”成冰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自然不肯承认婚姻失败,“距离产生美感,因了解而分手吗。”

“哪有这么随便的?”本以为母亲会巴不得自己离婚,谁知现在母亲竟劝起她来,“夫妻都是要磨合的,头几年谁不吵吵闹闹,时间长了自然就好了。”

成冰歪起脑袋瞅着母亲,半开玩笑道:“原来你不是说只要我愿意离婚,随时搬回来住吗——难道你现在讨厌我了不想让我回来了?妈妈我告诉你这房子写的也是我的名字哦……”

母亲皱起眉又好气又好笑:“结婚离婚你怎么都这么儿戏!”

成冰连忙正色道:“我是考虑得很成熟了才决定离婚的。”

母亲嗤了一声:“成熟?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德行,现在来跟我说成熟?你才几岁呢,结结离离的,知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笑话你?”

“我不管,”成冰开始放赖,“反正这婚我离定了。”

“我不同意!”

“妈……是我离婚哎!”

母亲压根不理成冰撒娇这一套,转而采取迂回政策:“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结婚前也没和他办财产公证吧?你知道这种情况下你要离婚,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成冰不以为然,母亲说来说去,从感情角度到经济角度,目的都是劝她慎离,最后劝不住她,又下了另一道符:“要我答应你离婚也行,一个条件,你们签个协议,他一个子儿也甭想拿走,再请慎言做个公证。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分钱没给你,为的就是把这些钱留给你离婚后用!”

于是成冰电话席思永,正式谈离婚的事,席思永十分爽快,答应她去找季慎言做见证人。事情谈得如此顺风顺水,倒让她心底有些恨,正好又逢着父母去律师事务所签协议,叫她心底更不是滋味——父亲至少曾做过努力,虽然手段拙劣,然而席思永却如此爽快。纵然他家在K市也小有家底,可他表现得如此洒脱,让她不得不疑心他其实早有此意,不过碍于多年情面,不好痛快提出来。

不料季慎言却推推阻阻,今天说要出差,明天说财产列表未经核实,成冰明白这是母亲的意思——真闹不明白,当年她要和席思永在一起,大伙都义正词严地要她慎重;现在她要和席思永离婚,难道这不正表示当年大家都很有先见之明吗,为什么又要拦着呢?

况且事到如今,这段婚姻又岂是她慎重就可以挽回的。

席思永说他累了。

她自认为已足够努力不给席思永任何压力,从不开口谈海景豪宅,甘愿天天挤公交地铁,甚至因为席思永不适应本帮菜而洗手学羹汤。却不曾想到,对席思永而言,和一个固定的女人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还记得席思永很多年前说的那句话:“有很多人爱自己的感觉,难道不好吗?”

也许他曾需要她的爱,然而她的爱和其他女人的爱对他而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她这裏已流连得太久,终于到要放手的时候了。

而成冰放手,只是因为席思永已不肯再抓住她。

事情摊开来说后,一切都变得轻松许多,甚至两个人说起话来也不用像婚后那样思前想后。

到民政局办好手续后她才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全搬回青浦的别墅,东西清点齐后成冰拍拍身上的灰尘,笑道:“这房子我也一分钱没出,找个时间我们去办过户。”

席思永倒也干脆,真称得上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用麻烦了,反正……”他摊摊手笑笑,“我应该也不住这儿了。”

成冰一想也是,席思永的根基究竟还是在K市,只要他肯回去,又是父母的孝顺儿子。纵然如此,席思永离婚的态度也是可圈可点,成冰听人说过许多男人分手后便是另一副嘴脸,相比之下席思永真是绅士到叫人佩服他的家教。

搬好行李后司机先回家,席思永又请成冰去吃饭,两人居然还能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就像昔年在K大南门的饺子馆吃消夜一样。仿佛是在谈笑之间,这段婚姻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成冰暗叹自己功力又精进了一层,连前夫都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一起吃饭,以后还有什么客户是摆不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