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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宫春 水未遥 4862 字 28天前

顺着廊坊外的抄手游廊一直向北,便是通向内局绣堂的广巷,若不是在成海棠这儿逗留,半盏茶的工夫,便能安然回到她自己的屋苑。韶光刚跨出敞院,就瞧见了被余西子遣来找她的宫婢,心下不禁生出许多感慨。

多事之秋,是非之地。

最近的宫城裏面,还真是少有的热闹。

隔了整整一个晌午,若说余西子撇开东宫新晋的嫡妃,跑去内侍监拜见刚进宫门的新夫人,算着时辰,应该早就回来了,岂料直到午后多时,她连门还没进去呢。

不是不让进,而是主人没在。

等韶光赶到时,都已经将近酉时了。

回廊外站得整整齐齐的宫婢,每个人都捧着托盘,额角沁出汗珠,脸颊被晒得通红,看样子也知道等了很久。余西子则坐在月檐下的红漆长凳上,由着小宫婢在旁边打着一柄轻骨遮阳竹伞,脸上已有几分愠怒,此刻又瞧见韶光和领着的十来个宫人,脸色不由得更阴了几分。

“余司宝。”

宫婢们敛身下拜,余西子没说话,只不耐烦地摆摆手。而后看着韶光道:“见到太子妃了?”

韶光走近几步,“娘娘和殿下均在水阁,并未得见,却是遇到了成妃。”

余西子一听见成海棠的名字,更是显出不耐烦,不再问话,只烦闷地摆了摆手。

韶光见状,领着宫人静默地站到一侧。

此时此刻,各房的女官都已经领着宫婢折返了,以至于在廊道上,有身着各色绢裙的婢子,捧着空置的托盘在湖畔穿梭往返。韶光在刚刚往回走时,就恰好跟司衣房的宫人擦身而过,昔日一起共事的同僚阿彩、琉璃等人,不时向她投来同情和诧异的目光。

夕阳西坠时,屋苑的主人方才姗姗而来。

然而来人不仅有内侍监新进宫的两位夫人,还跟着一位甲胄着身的护花使者。

黄昏时的宫城已渐渐沉寂下来,殿前南侧的广巷却亮起灯火。通明的亮光攒动,明灿的光晕洒落他的肩头,直照得银甲熠熠之辉。

初次见面时,是以刺客对宫婢的身份,逃亡、重伤、挟持……从未想过的狼狈和难堪,而后便是阶下囚对女官,一个死到临头却仍玩世不恭,一个却为求自保而起了杀心……韶光在行完礼之后,瞧着面前一身戎装的封齐修,他此刻的装束,倒是跟在福应禅院时很像,只是现在没了那红绫头盔,少了几分肃杀和戾气。

“这位就是新上任的侍衞统领,负责保衞宫城安全。你们中的一些人,早该见过他了吧。”

芣苡很自然地拿出老人的姿态,仿佛余西子才是刚进宫。

余西子刚刚还在细细打量,听到此话心裏却惊诧了一番。她跟现任的侍衞统领也算旧识,却并没听闻箫琉冕被罢职的消息,眼前的这位是要与其平起平坐?宫裏面都知道这禁宫守衞是麟华宫的人,看样子,这是太后要跟晋王分兵权啊。

想到此,余西子不由跟身侧的韶光交换了一个眼色。

“奴婢率领司宝房众宫婢,给两位新夫人和统领大人请安。”

余西子说罢,即带着身后的一干人,给面前的三个人恭敬行礼。

被称为统领的男子很是年轻。一身弯月明光铠的戎服光烁闪闪,颈间的红缨巾倨傲如火,精雕细刻般的面庞,无可挑剔的五官,细看之下,只是眼角有一道淡青的伤痕,却无损其俊美,反而为那段驰骋沙场的兵营生涯勾勒出一身不凡的英伟之姿。

天边晚云渐收,草木蒙胧着一片霞光。男子目光朗朗,眼神直视时,有一种清润明朗的气息从眼底投射出来,清澈见底的瞳仁,宛若纯净春光下的小池。

谦谦君子,朗照如月。

若是素昧平生,定以为面前的人是纯良之辈,然而犹记得那夜在福应禅院时,他亲率百众兵丁,执兵戈利器凌厉而来。这个前不久还曾夜闯皇宫、被押入尚宫局私牢的刺客,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保衞京畿安全的侍衞统领,细细想来,倒是讽刺得很。

韶光跟着行完礼,抬眸时正好对上封齐修的目光,他略微上扬着嘴角,眼底含着一抹了然,仿佛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奴婢等不知两位夫人有事外出,在此等候多时。叨扰之处,还请夫人恕罪。”

这时,余西子再次敛身,沉稳老练道。

芣苡的目光从余西子的头顶掠过去,道:“倒是我想得不周,余司宝何罪之有?只是太子妃刚刚升迁,我等初入宫闱,必定要去水阁道声恭喜的,让余司宝久等。”

也是从东宫回来的?

余西子的眼神不由得闪了一下,倒是巧了。司宝房是分成两拨人分别去的东宫和内侍监,若这新晋的夫人也去了东宫,又见到了太子与太子妃,必定是在旁人鲜有踏足的水阁内相见的。难怪她们没碰见前去进献的韶光等人,而自己领着宫人一直守在这裏,不就正好显示出司宝房对新晋夫人的重视和推崇吗……

余西子想到此,心中不禁一片窃喜。

可正待她想说什么,就听芣苡淡淡地说道:“时辰已不早,想必内局里还有很多活计需要照看吧。到此我也不便打扰,替我送余司宝出去。”

在东宫待了许久,芣苡确实也有些倦了,对着余西子和一众宫婢客气说罢,就给身后的奴婢递了个眼色。

“夫人,这……”

余西子没想到芣苡会这么干脆地撵人,原以为是为了避嫌,会留礼不留客,谁知道连东西都不想要。面前两个内侍监的侍婢不但没有接那些托盘,反而是礼貌地走上前来,明显是送客的架势!

余西子的脸上已然挂不住,不知如何是好时,耳畔忽然响起一抹清朗的男音,“怎么说,也等了这么久,就这么给打发回去,似乎不太礼貌。”

那厢的芣苡抬起头,很是诧异地望了封齐修片刻,轻笑着道:“你倒真是会怜香惜玉。刚刚在水阁里太子殿下要责罚一众宫人,问到你处,怎不见有半句说情!莫不是这司宝房里有你的旧识,爱屋及乌,才在我这儿讨个人情吧?”

封齐修的目光从跟前几位女官的脸上滑过去,唇角弯起一抹朗润的弧度,“方才是东宫之地,卑职岂敢有任何置喙。所谓天家威严,不容违逆。”

“那你的意思是,在我面前,就能肆无忌惮?”

芣苡虽是在指责,但眼含笑意,并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夫人真是错怪卑职了,这话若被赵总管听见,卑职小命堪忧。”

封齐修颇无奈地低下头,余光处,却是向韶光的位置瞥了一眼,眼底笑意,隐约可见。而韶光也在话音落时恰好注视到他这裏,四目相对时,韶光不禁怔了一下,随即很自然地躲开视线。

封齐修脸上表情未变,只眼底的笑意更深。

芣苡以为他是在笑自己,不由得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但想起赵福全的宠爱,腮边又映出了两朵红霞,捂唇轻笑间,就领着身后宫人往内苑裏面走。甲胄裹身的男子抚唇轻咳了一下,也跟着跨进门槛,很是自然地从韶光面前经过。

余西子见状,赶忙打了个手势,让众人跟着进内苑。

若论家眷,赵福全是宫裏面的老太监,多年承受皇恩,宫外的府苑里已有几房妻妾,而此次跟进宫来的却只有两人,一个是芣苡,另一个是刚纳的小妾——宫外人,年轻而美貌。反倒是第一任跟他对食的夫人,被安置在府邸。

而官宦家眷,位列三品,论职衔比起宫闱局的女官还高,余西子领着司宝房宫婢朝着正堂敛身而拜,堂上的二女相携而坐,背后是花梨木雕刻大背屏,映衬出二人身上绮丽奢贵的金银丝绸缎品服大妆,灼灼其华,宝光辉映。

“都不用拘束,坐吧。”

芣苡抬手,示意随侍的奴婢赐座奉茶。封齐修则很自然地坐在右下垂手的位置上。

余西子恭顺地敛身还礼,然后将打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投向坐在一侧的新夫人身上。此女正刻意端坐,其中一只手攥着裙裾,有些拘谨不安的样子。

“若论起来,在余司宝面前,我还需自称一句‘奴婢’。”

芣苡端起茶盏,拿着杯盖轻轻撇了一下沫。

“三夫人折杀奴婢了。”

老道的女官挽着双手,语态谄媚,面容却恭敬而沉静,“夫人今时已不同往日,奴婢等人往后都要以两位夫人马首是瞻,鞍前效命,不敢有丝毫怠慢。”

余西子坐在左下垂手的位置,而后是韶光,其余宫婢则站立两侧。芣苡闻言淡淡地笑了下,目光从她的面颊一侧扫过去,未作停留。

“奴婢得知两位夫人初到宫闱,擅自做主新造了一些器物,都是平素用的东西。此番敬献,还望两位夫人莫要嫌弃才是。”

余西子说罢,摆手让宫婢将托盘端过去。

红呢子软布,只掀开一角,便是艳光四射:胭脂玉葵花瓣盘,红釉玛瑙双耳活环炉,粉彩镂空三支转心瓶,红雕漆莲花纹牡丹盒……诸般宝器,色泽鲜亮,其奢贵程度,比当初李绣田回宫时,不知高了多少倍。

其实不仅仅是司宝房,稍后,还会有司饰房新造的首饰或者司衣房新制的绢帛棉裙……各种琳琅满目、精巧名贵的献品会纷至沓来,但都不如司宝房来得早、献得快。

那年轻的四夫人显然是被晃花了眼,一声赞叹,径自站了起来。

“我们姐妹两人初到宫闱,就收到司宝房这么厚的礼,余司宝真是太客气。”

这时,芣苡的话音幽幽地响起。

余西子忙还礼,道:“房中拳拳之心,以尽绵薄之力,聊表着奴婢等的寸心。若是夫人看着欢喜,日后定当增进手艺,多为供奉。”

芣苡闻言,扬起一边嘴角,“余司宝的心意,我等自然十分感谢,但所献器物如此贵重,我们一介小小夫人,如何担待得起呢!恐怕……要辜负余司宝的一番美意了。”

四夫人苏赏心刚迈出步子,还没等伸手去摸托盘里的东西,便因着芣苡的话顿时尴尬地停在原地。好半晌,讪讪地落座回去。

“三夫人,奴婢都是按照宫中定制所造,而且其他几房势必也会……夫人如何……”

芣苡这时抬起手,止住了余西子后面的话,“司宝房的好意,我两姐妹心领了。我们家老爷刚刚升迁,承蒙皇恩,吾等已是诚惶诚恐,又怎敢劳驾内局予以如此伺候和优待。更何况,稍后若是还有其他房,必是一样的说辞。我这样的决定还合乎宫规吧?统领大人!”

芣苡说到此,将目光落在封齐修的身上。

始终静默的男子正津津有味地品着茶,此刻闻言,将手中的杯盏轻轻放下。一抹茶韵,从还未阖上的杯盖中散逸出来,余香袅袅。

“所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夫人所言甚是。”

他颔首而言,连头也没抬。

芣苡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收回目光。

内室中,忽然变得很静很静。

余西子仍旧保持着端庄的坐姿,心裏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新晋之人,谁不是忙着拉帮结派,哪有像这般,还没等自己这边站稳脚跟,她那就一点面子都不给?刚刚是不让进门,现在却是连人带东西一并拒绝,若真是拿着宝器回去,司宝房的脸岂不是丢尽了!

余西子陡然侧眸,将视线转向一侧的韶光。

“容禀夫人——”

一道细瓷般干净的嗓音,打破了满室的凝滞氛围。

回廊上的风灯散发出清淡温润的烟丝,站起来的女官年纪尚轻,双挽手,敛身行了个礼。淡墨为瞳,脂作唇,略显苍白的肌肤,衬托出一对幽若深海的眸,目光却是格外的冰润剔透,眼底氤氲,仿佛终年不散的桃花雾。

倾城卓然。

封齐修这才抬起头,深深的目光,注视着那亭亭伫立的少女。

“是司宝房里的女官吧,既然是余司宝带你来的,你的话也就是她的话,但说无妨。”芣苡抿了口茶,淡淡地道。

韶光于是敛身,轻轻地开口道:“多谢两位夫人容许奴婢多言。此刻,宫城中正值换季之期,各殿的器物也都要更替,余司宝知道赵总管一贯节俭,即便如今升迁,也不见得添置半点用物。毕竟是代表皇室的脸面,两位夫人打理赵总管日常起居,免不得要费心操持,余司宝此番,正是想为二位夫人分忧解难……”

年轻的女官垂眸轻语,字句铿锵。

芣苡抬起眼来,似打量般看了她一眼,“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我们姐妹二人不知持家之道,更不知如何在宫中生存?”

“奴婢不敢。”

“我看你倒是敢得很。”芣苡哼笑了一下,啪的一下将茶盏放在桌案上,“可你知道我也曾在内局待过不短时日,同为宫里人,其间规矩,难道你自以为比我懂很多?”

余西子在一侧,眼见着言语有些冲撞,刚想插嘴,就听到韶光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夫人曾侍奉宫闱,共事内局后升迁,司宝房上下宫婢女官皆有荣耀。奴婢深知,没人比夫人更了解宫中规则,所以也请夫人照拂一下余司宝。所谓入乡随俗,司宝房来此送物,并不仅仅是进献而已……”

说起来,赵福全能坐上此时的位置,跟其明哲保身的手段和深谋有着很大关系。眼下这种时局,独善其身自然没错,然而中立,却不是那么容易保持的。

刚刚得道,荣光正盛,宫裏面得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像这般不近人情的抗拒,不但不是保持中立,反而会将更多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人家已经摆出阵势来,若是看不透你,自然会猜,猜不出则定会千方百计地来试探。

入乡,为什么一定要随俗呢?

只为掩人耳目罢了。

一番话,不仅是芣苡,连封齐修和余西子也都听懂了。

“久闻宫城内局不简单,是个卧虎藏龙的地儿。现在看来,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官,言辞之犀利,倒是不容小觑!”

俊朗的男子端着杯盏,忽然兴致盎然地开言。

此话一出,芣苡忽地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