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西子在一旁察言观色,见此,急忙拱手道:“承蒙统领大人看得起,却是奴婢教导无妨,当着两位夫人和统领大人的面,也敢讲出这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言辞。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夫人和统领大人莫怪。”
余西子说到此,故作嗔怒地向韶光瞥过去一眼,道:“能得统领大人夸奖,还不赶紧谢恩!”
韶光抬眼,正对上余西子的目光。
上下同僚两人这般对视了一下,其间默契,顿时心领神会。韶光即刻会意地敛身,连声告罪,而后就要退回席间时,却听对面端坐的男子又道:“有这般见识和修为,不知,是何时进宫的?”
韶光不得已仍站在原地,挽手道:“回统领大人的话,奴婢稚龄进宫,算下来,已有十多个年头。”
“宫闱十几年,那便是老人了。难怪有方才的见识。”
封齐修抿了抿唇,忽而,拿着杯盏的手指朝着瓷器面轻轻弹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不知多大了?”
“年已二九。”
“二九年华就已高居女官之位,前途必定不可限量。看来宫门倒真是不曾屈就你。”
不知说者是否有心,听者倒是闻出几分深长的意味来。
韶光抬起头,视线保持在对方的肩颈处,隐忍着一抹不动声色的探究和猜忌。而在此刻,芣苡则是重新端起桌案上的茶,缓缓地抿了一口。
气氛有些凝滞下来,正有些尴尬时,封齐修反而话锋一转,悠然问道:“女官的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吗?”
韶光有些异样地看了他一眼,“尚余父母兄弟。”
“女官婚配否?”
“……”
司宝房的众多宫婢都待在一侧,此刻屏息静立,无不竖着耳朵仔细听,有些新晋的更是大胆地抬头,飞快地看过堂上一眼后,又纷纷羞怯地低下头。
像封齐修这样玉树临风且俊朗不凡的少年郎,在宫城中一向不多见。而此刻甲胄在身,英姿挺拔的模样,更加让这些怀春的少女春思萌动、心如鹿撞。
韶光保持着垂眸的姿势,并未答话。
倒是一侧的四夫人苏赏心听到此,抚唇而笑,“统领大人岂是忘了?宫中女子,即便是一般侍婢,也都不是自由身。其间若有主子赐婚便也罢了,若没有的,必定要等到宫龄尚足,抑或年满二十五岁,才得以发还出宫。封统领原也是这宫里的,怎比我这个宫外人还不清楚!”
封齐修脸上仍是一副丰神俊朗的笑模样,闻言后,恍然般拍了拍自己的额角,继而以茶代酒,举杯自罚,“久不曾在内城出入,卑职真是忘记了。”
苏赏心柔柔地接下他的这一杯,旁边的芣苡也露出了笑脸。
凝滞的气氛,也因此化解于无形。
韶光悄然退回原来的位置,低头伫立,余光却在堂上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那甲胄裹身的男子身上。
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并没有错,这新任的侍衞统领一度对宫城布防如此熟悉,果真曾是这宫里人。然而,她自认侍奉内城十数载,却对他的面相甚为陌生,莫非他正是自己被押在尚宫局私牢那一段时日时,才新晋入得宫?然后在自己被放出来时又被调离出去了?
这样的两两相错,还真是巧合。
“容禀两位夫人……”
余西子趁着轻松的气氛,再次站了起来,似乎方才的言语冲撞、筹谋提点、刻意盘问都是一时的戏言,“奴婢瞧见桌案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此该是盛夏时候的配置。眼下隆冬将至,奴婢特地给两位夫人烧制了两套白瓷茶具,还望夫人笑纳。”
在宫裏面,一贯最讲究月例和用度。按照品阶高低,上至每座宫殿的主子,下到宫闱局和内仆局的宫婢和太监,都有各自不同的例银,吃穿用度更是依照官衔,有相当严苛的规制。然而在规矩之下,谁不想有更优渥和奢侈的享受呢?
用最平常的茶具为例,青瓷茶具以其质地细腻,造型端庄,釉色青莹,纹样雅丽而受到宫中妃嫔的喜爱和推崇,尤其冲泡清润毛尖一类绿茶时,其更有益汤色之功效,令茶怡人爽口。隆冬时节,正是普洱一类益气补血的红茶当季,需要传热、保温功效良好的瓷器,才能映出茶汤色泽,所以音清韵长的白瓷更胜一筹。
韶光不知道封齐修在杯盏上敲的那一下,算不算是提示,只是于她而言,在司宝房的诸多时日,若是连这点宝器知识都不通透,便是太无用了些。
她方才已经朝着余西子做了暗示,而后者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此番上前,一语中的。韶光在她话音方落时,随转身掀开了托盘上红呢子软布——蒙巾初展,两方精致的茶具随之露出了真容。
余西子很是欣赏韶光这一套周到且及时的应变对策,见她只是掀开蒙布,却再不动其分毫,便很默契地走过去,端起其中一套茶具。同僚两人一并捧起,来到芣苡和苏赏心的跟前。
“这一套茶具,实在是日常所必需,即便是按照月例,旧物也早都该更替换新了,所以若说奢贵,着实有些高抬。只盼着两位夫人不嫌手艺粗陋就好了。”
香茗,茶具……
正是引荐司宝房新制宝器的好时机,同时,也恰如其分地挽回司宝房丢掉的颜面。
余西子和韶光二人手里捧着的白瓷茶具,细致而凝厚,均是玉璧底,釉质极细,泛着莹润之光。中间一方茶壶上刻着“烟飞古篆浮,香霭净玉堂”十个字,六方茶盏上的则是“寒梅雪中尽,春风柳上归”之词,盎然的古意,芳雅端宁,格外让人爱不释手。
这一回,苏赏心再不敢轻易动,只等芣苡的态度。
宝器独有的光泽荡漾在眼前,芣苡偏过头,信手拿出其中一方白瓷茶盏,端详良久,徐徐地道:“物件都是极好的,余司宝太过自谦。只是我看着这东西,在这用度方面似乎……”
“夫人心细如尘。奴婢等在锻造之时,一切皆按照品阶等级,绝不敢有丝毫违制。”
在独孤皇后掌领中宫时,宫规森严,便是一针一线都要恪守定制,但后来换成太后掌权,对此便不甚上心,因此很多殿里的夫人多有逾越,内侍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今一直相安无事。想不到,新晋的夫人对此倒是十分谨慎。
宫外走一遭,到底是不一样了。
余西子不禁朝韶光看了一眼,还真是多亏了她的提醒,否则此番真不能轻易过关。
“当初我在宫里时,就一直仰慕余司宝的手艺,现在看到这些精致宝器,就更一饱眼福了。封统领认为呢?”
芣苡再次将话引到封齐修的身上,朗润的男子不置可否地一笑,也将兴致投到司宝房供奉的新制宝器上。芣苡跟着露出笑颜,转而朝着余西子道:“余司宝如此体贴周到,我们姐妹二人不胜感激,更是要多谢司宝房的一番心意。”
芣苡说罢,就把手里的茶盏递给了身侧伺候的奴婢。
余西子随即露出释怀的笑容。
苏赏心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掀开面前由宫婢捧着的托盘,裏面的一枚红木嵌金银丝椭圆小手炉,雕刻纹饰光晕璀璨。刚才她就看中了这件小小的器皿,若不是有芣苡拦着,怕是早就拿在手中把玩了。
这时,站在一侧的韶光轻声道:“绣堂还有些活计需要料理,余司宝和两位夫人先说说话?”
略带询问的语气,芣苡没表态,也没反对。
“奴婢等先行告退。”
韶光未作停顿,扭头朝着后面的宫人一示意,众人便捧着托盘跟着她敛身离开内室。
出了内敞苑,外面已是暮色迟迟。
众人都被安置在二进院的回廊里等着,稍作安顿和休息,就有初进宫的小宫婢忍不住嘴,好奇地拉着韶光袖子问道:“韶典宝,听闻那新夫人是司衣房出来的,典宝原也是司衣房的吧?”
韶光点点头。
“那这新夫人真是好生不留情面!刚开始不让进门,进了门又一点余地不给人留。幸亏是韶典宝有本事,一番话下来,将那夫人和侍衞统领说得哑口无言,要不司宝房的颜面可就丢大了!”
“别乱说话!”
韶光没接话茬,一侧年长的宫婢微带嗔意地低斥了一句。旁边的小宫人吐了吐舌头,噤声再不敢多言。
就在这时,背后有轻微却坚实的脚步声响起。
月色疏朗,淡淡的夜色下,一袭戎装挺拔的身影自内院踱步而出,清俊的眉目,朗润的笑颜,红巾铠甲的装束,闪耀着熠熠之辉。
“统领大人。”
坐在回廊里的宫婢见到是他,纷纷起身行礼。
封齐修仿佛是踏着月光而来,示意一众宫人免礼,而后径直越过众人,来到了韶光跟前,“女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新修葺的屋苑就建在明湖岸畔,粼粼的湖面倒映着两侧花蕊初绽的梅树,一弯月色,一弯水波,一脉花香,寒沁而怡人。
两人站在廊坊侧的汉白玉石阶上,离宫婢所处的回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至于照看不到,也不会将话音漏走。韶光在台阶上,封齐修则站在廊柱前,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摘下那长势最丰茂的一枝树梢,枝梢上,花苞正俏。
“那么及时而有效的提点,你怎么也不谢谢我!”
果真是方才茶具的事。
韶光眼见着他折枝,颇有些惋惜那一枝明明有艳冠群芳之姿,却终不得绽放的红蕊腊梅,而后听到他说到此,随即非常听话地敛身致礼,“奴婢多谢统领大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一向不吝于赞美和夸奖。
封齐修似是很满意她的乖巧,摆手道:“无妨无妨,不过是举手之劳。”
话音落,又静了下来。
清淡的月光投射在男子的侧脸上,很年轻的面容,清俊得不像样子,“你不奇怪吗?分明是刚进宫不久的人,却跟同样是新进宫的夫人这般熟络,怎么都没想问问我?”
就算要问,也轮不到她吧……
韶光注视着夜色下的湖面,保持着平直的语速,“奴婢跟统领大人似乎没什么交情。”
封齐修望着她片刻,眸间的笑意轻匀,“你我毕竟曾经共患难。虽不光彩,但生死与共的经历,岂能说是没有交情!”
韶光闻言,嘴角轻轻上扬,不置可否地低下头。
“怎么,觉得本大人说得不对?”
韶光摇头,“奴婢只能说,统领大人在宫中时日尚浅。”
若不是装傻到底,便是真不知那夜她亲自送到尚宫局私牢的匕首其实隐着自己的杀心呢,不过是想要通过宫廷衞队的手将他格杀,从而隐藏自己的秘密罢了。
可,真不知道吗?若是连这点防范之心都没有,他在这宫城中,也待不了太久吧。
所以那夜让他逃了,果真是侥幸得很。
疏月清辉,映衬着少女略显苍白的肌肤,透出盛雪之泽。封齐修望了她半晌,明显瞧出她眼底流泻出的神色,好看的眉毛不由得微蹙,啧啧道:“你啊,你啊,还真是。”
他始终记得第一次相见,面前的小女子,着实就是个柔弱可欺的小宫婢,命悬一线,仍然不忘威逼他投降,倔强得让人没办法,再见时,她则变成了一名老练沉稳的女官,任他百般劝哄,丝毫不为所动,现在,却又不一样了……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韶光抬眸,直视着这一双朗润清澈的漂亮眼眸,浅碧色的瞳仁,像极了月下的小池,仿佛让人一眼见底,但很可惜,她已经过了被迷惑的年纪,真相假象,如今在她眼里再通透不过,“赵总管才得升迁,依照他的秉性,正是小心潜藏、谨慎做人的时候,而统领大人也是刚刚得到提拔,眼下这个情形,赵总管的家眷还跟您如此交好,恐怕要出乱子呢。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那两位夫人想……”
封齐修的面容随之整肃起来,目光深深,却是道:“你知道吗,并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算计。”
“是吗?”韶光的唇瓣微扬,“是奴婢多言了。”
说罢,敛身而退。
轻柔的月光洒在少女纤柔的肩膀,随着离去的裙摆,摇曳出一段迷离的弧度。封齐修自知言辞有些不当,似是伤了她,再想拦住她道歉时,韶光已然回到廊里,吩咐等候的宫婢先行离开。而此刻余西子仍在内室,看来是跟两位夫人详谈甚欢。
“下官有所失言,还望女官大人不计小人过!”
隔着半座廊坊、一道游廊,英朗的男子忽然朝着那个方向,高喊出声。
如此直白又不掩饰的致歉,在一贯含蓄而矜持的宫裏面实在少见。回廊里的宫婢纷纷探出头来,见此无不捂着嘴,眨眼呵笑。
韶光正好是背对他的姿势,然而不用看,也知道封齐修脸上含着怎样歉疚和后悔的神情。但她还是没有回头,眼下这宫裏面,自己根基尚浅,还需积攒更多的靠山。
新晋的力量,必然是要争取的。就比如内侍监的芣苡,再比如,这尚不知底细的新侍衞统领大人。
所以这样刚刚好。
按照绮罗的情报,或许他与赵福全只是宫外旧识,一并受到提升后,与亲眷之间交好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如他方才所言,果真是她过于算计了吗?宫裏面又有哪个人不是呢!就比如,始终未得露面,反而让夫人打前阵、探深浅的赵大总管;恰好与内局同一时间出现在东宫的汉王殿下;还有自从回宫,就一直深居简出的晋王……
即使是身边看似处处为自己庇护的余西子,又何尝不是在试探?试探她与这新晋夫人之间,交情如何,是否有私……
韶光相当清楚,若不是有意试探,早在进不得门之前,司宝房整队就该打道回府了。依照余西子那样的性子,断不会做自扫颜面之事的。然而,她还是选择等,并且特地将自己召回一起等。
韶光叹了口气,抬眸望了一眼天边的疏月,清冷的夜,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