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还能在宫城里行动自如的,不是内局宫婢太监,就是负责巡视的皇室禁衞军。腰带上坠着代表尚服局的佩子,韶光伸手去解,却听见那脚步声戛然而止,像是迎面碰上了什么人,片刻之后,传来一道铿锵的执礼声。
“晋王殿下。”
亭桥上的照水梅凋谢得极快,三两日的工夫,紫色的残萼就落了满地。
韶光拿着腰佩的手一顿,忽然意识到,迎面遇到的队伍正是宫城守衞没错,只是,晋王却也在宫里……
自从福应禅院回宫,太后设的局不仅没有削夺掉晋王的兵权,反而将她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无故将十二戍衞驱逐、罔设罪名后,不仅无法给出交代,更是无法对麟华宫有所补偿。尽管太后是后宫之主,明光宫又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但晋王负责抵御突厥侵袭,在雍州镇守多年,军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太后此举不仅冤枉了晋王,更加得罪了那些死心追随晋王的众将士。
于是所有跟去祈福的宫人都意识到,明光宫和麟华宫的对抗在所难免。只要待在宫里,无论怎样和光同尘、避其锋芒,恐怕都免不了冲突。
然而甫一回宫,昭阳宫忽然就下了旨意,遣晋王北上,追查之前的暴民动乱一事。事出突然,且事态紧急,麟华宫的十二戍衞几乎是连夜兼程,跟随晋王马不停蹄地去了临汾。
宫里的人纷纷猜测,不知皇上此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延迟了两宫交锋的时间。
那道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近……
韶光抬起头,一袭墨色锦袍的男子就站在亭桥廊道的那一端,紫色的花瓣纷扬如雨,落在他的肩头、发间,衣襟上……将那身暗抑肃杀之气蒙上一层纯白的迷离光泽。
“奴婢给二殿下请安。”
韶光挽着手,恭顺地敛身行了个礼。
月轮的清辉照亮了那张绝美生魅的面容,也照亮了,那一双宛若墨砚的黑眸。隔着婉转的袖水烟光,男子目光深深,一贯深邃冰冷的眼底,映着湖面的点点粼光,倒映出一抹宝蓝色的倩影,约约绰绰。
祭灶之夜,敬山亭宫宴,一应朝中高官都被太子夫妇请进宫来。值此佳节团圆之际,同样尊贵的晋王却被派出去查案,汉王则是与太后一样告病未出,只有一直待在宫里的蜀王和秦王赴了宴席。太后固然是不想见到麟华宫的人,而太子又何尝希望晋王回宫搅局?
两方阵线已然分明,脚下这座亭桥就是抵达敬山亭的必经之路。韶光行过礼,很自然地让出道路,只看着对面高贵的晋王殿下是否要从此而过。
“怎么,你不回去?”
杨广看到她乖巧地退到一侧,明显是让自己先走的意思,不禁眯眼看她。
韶光垂眸轻言道:“请殿下先行。”
杨广的唇角牵起细小的弧度,眼底那原有的凛冽戾气却是逐渐淡了,深蕴黑眸,蛊惑而慑人,“你认为本王要去参宴?小年祭灶,君臣同乐,如果就这么过去,岂不是扫了太子的兴……本王可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
不去敬山亭,那为何要来殿前的亭桥……
来不及让她多想,他已经踏上桥廊。等走至她面前,顿时遮住了大片的亮光,“说起来,这场宫宴能够顺利办下来,东宫是该好好犒赏你们这些女官。从回来到现在不过两个月,年祭一应事宜就筹备得如此妥当,非常有效率。”
不远不近的距离,能感觉到那烟云墨缎锦袍上的熏香。宫灯明亮的光线将衣袖上的镶滚丝线染得一片银辉,淡淡的光晕,淡淡的凛香。
“殿下是……刚从昭阳宫过来?”
韶光略微仰视,静静地问道。
年节时宫里的人均要盛装打扮,今日为迎接诸位官员进宫参宴,内局的宫婢尤其要打扮仔细。她亦画了淡妆,婉丽容颜,梳成双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雪玉般的脸颊,额间印着一抹金色的花钿,花瓣舒展,宛若盛开的莲花。
杨广对她的察言观色之能表示出几分赞许,望着月色下,那朵在她眉心熠熠绽放的金莲,言道:“皇上对宫闱局也很是满意,再过几日,等着受封赏吧。”
韶光垂眸,敛身行了个礼,“奴婢代司宝房一应宫人,多谢殿下的美言。”
年节后总要进行一轮封赏,何种程度,且看那讨赏之人的能耐。既然这旨意是晋王透出来的,虽说是头一遭,但想必已丰厚无疑了。好在尚服局里已经没有空着的位置,否则年节之后的品阶之争,恐怕还要惊动不少人。
韶光不禁想起前一阵刚刚升迁为司衣房掌首的锦瑟。趁着内局忙成一团时早早就将位置定下来,不能不说是明智至极。
“回宫以来,全部心思都扑在宫闱局里了,对吗?”
男子深邃的黑眸,仿佛带着勾魂摄魄的力量,直视而来,让人为之沦陷。韶光受不住那样的目光,低头言道:“对殿下来说,可能是些琐碎小事,但对内局的一干女官侍婢来说,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情。”
“百花丛中,一枝独秀的,便是最矜贵的,所以不论是争宠还是争权,宫里人梦寐以求的,无外乎是脱颖而出后的无限风光。没有人会浪费时间。”
杨广说罢,擦着她的肩走到雕栏前。亭桥雕栏下的敬山亭里,一片璀璨的灯火。
韶光垂着眼睫,轻声道:“殿下离宫的这段时间,宫中尚且安生。”
当分内之事都已经自顾不暇时,该是没有闲情去惹旁的是非的。自从筹备年节以来,宫裏面无论是女官还是侍婢,都甚为安生,而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蝇营狗苟的内侍省宫局六部才会摒弃成见,真正做到同心同德。
而之前发生过的那些小插曲,想必不用提,他必定早已得知。
她的话音刚落,突然有轰鸣声自高高的空中响起,一道烟火璀然绽放。
夜幕初深,点燃烟花的时辰到了。亭桥下,内局的宫婢们捧出千余盏百丝灯,错落有致地布置在通往敬山亭的几处小路上,直照耀得人面桃花,花光迷离。不远处此起彼伏腾空的焰火,一声接着一声,顿时让宫城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年味。
迎着漫天灿烂的烟花,韶光仰起脸,原本漆黑如夜的瞳仁在一刹那被照耀得五光十色,宛若一千种琉璃的斑斓光芒,与额间的那一抹金莲交相辉映。
又是年节。
韶光扶着雕栏,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敬山亭,忽然就想起当年,皇后娘娘遣她监督宫闱局新造百丝灯的情景。那时小年,何止一处亭阁,一到入夜,宫城里的大小殿宇均是金锦高悬,香烛辉煌,皇城内更是不设宵禁,城里的街巷处处灯火相映,时时鼓乐喧天,来往商贾行人摩肩接踵,喧嚣而热闹。
那时江山,说不尽的太平气象,道不完的富贵风流。
照水梅的花瓣轻柔地飘坠下来,韶光徐徐收回目光,却正好对上杨广的眼睛,映着身后漫天飞舞的梅花,那双眼睛,深蕴幽锁,仿佛就这样注视了她许久。
亭桥下的碧波湖泛起一层涟漪,暗暗起伏的水纹里,荡漾着纯白如银的月光。他伸出手,轻轻摘下落在她发髻间的一片紫色花瓣。
“年节办得很好,但宫闱局也负责打理宫中各处花草,就像这照水梅,凋零得这么快,想必那株春剑兰也撑不了多久了。你是女官,该派个什么人好生打理才是。”
轻薄的花瓣被捏在修长的指间,直到捏碎,残忍如斯,却也缠绵至极。
韶光有一瞬的怔忪,不甚明白他话意何指。须臾,忽然想起,许久前确实有江南进贡的兰花,一名曰寒兰,一名曰春剑,都是甚为罕有的名贵品种。只是在后来发生的前太子妃元瑾一案里,太后为了褒奖东宫两位忍辱负重的侧妃,将那兰花分别赏赐给了成海棠和高灵芝。
所谓春剑兰,以花喻人,指的不就是东宫……
“快立冬了,已不是兰花适合的季节。”
她低声道。
是在说东宫的侧妃,成海棠吧……
当初浣春殿里最得宠的一位妃子,如今被弃如敝屣,已然今非昔比了。且不说还有个新晋的太子妃,就算是太子本人,喜新厌旧,也未必会再念旧情的。
“那株春剑出身不俗,死了定然可惜,活着又未必有价值。但往往就是在这样的穷途末路,才会出现那一线的生机。想想看……”
杨广牵起唇角,看着她的眸光里隐约含着些亮色。
生机?
韶光略微垂首,在心裏默默斟酌着他的话。昔时高高在上,而今跌落谷底,此时帮她无异于雪中送炭,只是,这雪中送炭固然打动人心,但成海棠作茧自缚……她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能谋善断的帮衬,反而是冷静镇定的心境吧……
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想想以后该如何自处,想想怎样能继续安稳地待在东宫。而不是像红箩想的那般,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这么浅显的道理,即便一个婢女不懂,但晋王是不会想不到的。
穷途末路,一线生机……
她蓦然想到之前在福应禅院里成海棠一度召医官为其诊脉的事情,那还是自己嘱咐红箩的,为的是要造成怀有皇嗣的假象,好让成海棠在太后的布局里安然过关,不被牵连。莫非……
“殿下该不是说,成妃怀孕了?”
韶光将声音压低,道出一句令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
当时,沈芸瑛的小产是吸入了过多的郁金熏香所致,那个用量,足以让一个身体健硕的女子再也怀不上子嗣,更别说向来养尊处优的芸妃。一个无后的嫡妃,就等同于虚设,这样的话,即使是地位卑微的嫔御有孕,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挤下去。若说真是存在什么生机,对于此时此刻的浣春殿而言,可不就是一个孩子吗……
“人世间、红尘中,倘若少了你,本王该有多寂寞……”
他转过身,幽深的眼底迸出一抹摄人心魄的笑意,也就在这一刻,数十道火焰陡然腾空,将原本漆黑的夜照得亮若白昼。
韶光却仍有些费解,“可几日前,太医署的人才给各殿诊过脉,宫闱局互通消息,并未听闻有什么传闻出来。”
就在刚刚,成海棠还喝了不少烈酒,若是真怀孕了的话……
“太医署里的医官都是各自为政,若说消息,宫裏面流传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的。”他轻轻抚上她耳畔间的发丝,柔滑的触感,仿若上好的绸缎,“而且这段时间,她自己一直心灰意冷,无暇自顾,尚未知晓也是情理之中。再过段时日,想必宫裏面又要为东宫的这一喜事大肆庆祝了。”
风带来一股熏烧的气息,那是烟花余烬之味。
韶光静静地站在他跟前,斟酌着这个连自己,甚至是红箩都尚未知晓的消息,忽然很感叹。想来,即使是消息最灵通的明光宫,都没有他这般及时和迅速。
“殿下需要奴婢做什么?”
杨广黑眸深深,微凉的手指从她的下颚滑过去,启唇,言简意赅道:“跟着她、提点她,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
韶光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须臾,轻轻地点头,“奴婢会照顾成妃母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