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回廊裏面的积雪堆了一层又一层。已经有掖庭局的宫婢在顶着风雪打扫,却赶不上落雪的速度,这样在殿前广场、宫殿丹陛和宫城广巷等几条主要的通途上,专门安排了宫人和仆从,拿着大扫把和三尺长的推锹,一边下一边清理。
昏黄的烛火,将寝阁笼罩得一片宁谧。
“叩叩叩——”
厢房的门扉被轻轻地敲起,韶光放下手中的小锤和搌布,起身走过去将门栓拉出。掀开挡得厚实的帷幔,门外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跨进门槛。
小妗麻利地走进来,呵着寒气,一边将帷幔绾起来,一边躲了躲脚上的雪泥。跟着进屋的人,穿着一袭灰貂裘的大氅,帽檐扣得很低,遮挡住半张脸。韶光替她扫了扫肩上的雪,而后就帮她将那大氅脱下,挂在一侧的格子架上,回身恭顺地揖礼:
“崔尚服。”
崔佩略一颔首,掸了掸裙裾,转过头就瞧见了桌案上摆放得五花八门的物料和用具——那制好的檀香紫檀座屏风就倾斜地架在桌案前;硬木骨架正中央的嵌珠已经取下来了,就搁在案上的缎面锦盒里。散落了一地的碎木屑和松腊,还没来得及清理。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前个儿不是还好好的么。”
就在方才,这年轻的侍婢上门来请她,火急火燎的,也没说太清楚。于是她用了好半天才认出来这究竟是谁房里伺候的宫人,然后就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
韶光这时让小妗去准备茶点,随之将整件事情给崔佩大概地讲了一遍。
“余司宝现在就在东宫的成妃那里,一则为了商量两日后的酒宴事宜,二来也是避免浣春殿又派宫婢过来,横生枝节。而现在最重要的,实在是如何将这屏风还原仿造,奴婢根本没有那个本事,却又不敢再找旁人,只好请您过来了。”
在内侍省宫局六部之中,凡是在皇后娘娘时期就任职掌首的,定是相当谙熟本职的一应工序和技艺,有着扎实而卓绝的专业功底,然后才是在权谋和政绩上拔得头筹。崔佩正是这样的老人儿。不比现如今宫局裏面刚刚新晋的那一拨女官,仅是曲意逢迎,哪怕进宫时日尚短、手艺不足,也能够被破格提拔。
术业有专攻。崔佩在掌首位置上多年,完全精通四房之技艺,只是一直官居高位,不用再亲自操持。然即使是资历最老的宫婢和匠人,在她面前,亦是望尘莫及。
“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韶光道:“除了奴婢主仆两人,只报给了余司宝。”
崔佩点点头,“当务之急,确实是应该把这屏风料理好。否则不仅是司宝房一处,恐怕整个尚服局都要受到波及。”
韶光深以为意地道:“那么尚服看看,可还差些什么?”
“东西准备得倒是很多。”崔佩伸出手,一一摆弄着用具和备料,仔仔细细地看过之后,略带激赏地颔首,“已经很齐全了。不仅是用以扣取和镶嵌的东西,就连再造的主料和辅料都有。很周到。”
桌案上摆着的很多物料,其实大多都是需要报备给内侍监,奏批获准之后,将计量和数字记录在册,方可由掌管储物库钥匙的小太监领着,在管事太监的监督下,才能取出来的。事情才刚刚发生,短短的几时,一应全新的备品就已经摆在这儿,且丝毫不差。崔佩除了很是赞许韶光的本事之外,甚至也没问,有些连内侍监都没法拿到的物料,是如何得来的。
而她也没追究司宝房的责任,也没置喙珠子的事情。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坐到桌案前,开始准备细致而复杂的镂空镶嵌的工序。
以萤石为主料制成的嵌珠,跟真正的夜光璧相去甚远,必定要用镶嵌的工艺取平;
想要做到以假乱真,就得用浇注镶嵌法。
崔佩拿起小盏,裏面的松脂已经凝结成了晶状的黏液。用镊子轻轻取出一些,涂抹在模具里,再将模具下端拧成结,截掉尖端……
申时;
酉时。
外面的天色渐渐地由明亮变得昏沉,再由昏沉变得黯淡。
韶光坐着的西窗侧的桌案上,面前的萤石已经敲成了片,搁在盘盏里;而那些黄晶和辉石也碎成了卵石大小的石块——几种宝石只等着黏合成一体,仿造成状似夜光璧的珠体。暖炉的火炭“噼啪”了一下,氤氲出些许暖意,韶光抬眸,视线之内,那厢斜对着的扣架前,檀香紫檀屏风骨架上的勾爪已经显出雕镂的雏形,老练的女官正拿着雕刻刀,一下一下地雕镂出菱花的绕环,然后再一棱一棱打磨出形状来。
画阁外的雪越下越厚,宫墙内错落有致的殿宇和楼台、苑阁和廊道……都覆盖着皑皑的白雪,皇城内外都是雪茫茫的一片纯白。
此刻,小妗就坐在屋苑外的回廊裏面把守;
握着暖炉的手,操在袖筒裏面,仰头望着正从苍茫天际飘落而下的雪花,一片一片,将墙垣点缀得银装素裹。宽敞的苑落中,是少有的安静而宁谧。
直到晚膳时分,暮色深深。
雪依旧在下。
小妗站起身,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腿,将板凳横着搬到紧闭的门扉前,然后将暖炉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凳角处,再埋上些雪。这样从表面看不出端倪,而若是有人来动,就会将暖炉打翻,裏面的香灰也会洒在雪上。
将一应摆好,小妗拍了拍手,便朝着小厨房那边去了。
隔着两道抄手游廊,此时此刻,绣堂那边的门也敞开着。七宝琉璃的宫灯高悬,将偌大的内堂照耀得亮若白昼,品阶低等的宫人们都在裏面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因着平日里的训练有素,即使有些是新晋,但好些都是尚仪局一手调|教出来,即便没有管事的女干在,也都按部就班,丝毫不乱。
戌时一刻;
戌时两刻。
转眼就入夜了,风停息了不少,透骨地寒凉。
在厢房的画阁处,一方红漆托盘,裏面摆着几道简单的菜肴,就搁在门扉内侧的地面上。已经热了一次又一次。小妗眼见着裏面的两位女官久未进食,跟着干着急,却也不敢敲门去打扰。只好又让小厨房准备些茶点夜宵。
这样一直等到夜幕深沉,从崔佩进门至此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六个时辰。
外面的雪早停了,苑里静静的,连风声都没有。
韶光放下手裏面的锉刀,抻了一下发麻的胳膊。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一方精致的五爪托架,裏面托着的嵌珠已然完全制好。用鬃毛刷子扫落表层的一层石蜡,那打磨好的明珠,在明亮的烛火下徐徐展露了真容——由几种宝石黏连而成的珠子,呈现出淡淡的梨色,硕大而圆润的珠体,表面甚是光洁。映着耀动的烛台光晕,晶莹剔透,闪烁着盈盈动人的光泽。
再造用了几乎整夜,总算是能够松口气。
韶光将珠子放在缎面锦盒里,双手捧着,送到崔佩跟前的桌案上——那檀香紫檀屏风骨架上的嵌座已经制好,留出了位置,随时都可以往裏面装嵌珠。而一袭绛色镶滚团花绣宫裙的掌首,此刻已经拄着桌案睡着,却因不稳当,脑袋一摇一晃的;额间略有潮汗,发丝黏在脸颊上,眼底有暗青色的痕迹,显出深深的倦意。
崔佩老了;
纵然有再精湛的技艺,一个人支撑这么复杂而繁重的工艺,早都已经力不从心。韶光将托盘放在桌案上,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尚服,醒醒。”
崔佩原本就没睡实,闻声,脑袋摇晃了一下;睁开惺忪的睡眼,满脸的疲惫不堪。
“做好了?”
韶光点点头,“珠体经过打磨和抛光,几乎能够以假乱真。只等着往裏面镶嵌。”
“现在……距离五更还有多少时辰?”
“仍有两个时辰。”
崔佩闭了闭眼睛,像是要将困顿的神智都驱散出去。就在这时,小妗拿着托盘轻轻地推门进来,托盘里是备好的茶点。热气腾腾的。韶光接过来,放在案子上,“尚服先吃些东西吧,歇一歇。”
夜月阑珊,已经到了后半夜。也正好是向浣春殿交代进程的最后期限。明日一早,就会有东宫的宫婢过来验看屏风和一应宝器。届时这些东西会先被拿到浣春殿去保存,然后就是明湖歌台上的走场和预演,一直到旁晚时分,司宝房的宫人需过去将相应的布置筹备好。
在戌时整,酒宴会准时开始。
崔佩揉着眉心,将眼睛睁了再睁,没动那热着的点心,只拿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操持了将近整日整夜,水米未尽,腹内却没有任何感觉。早都已经饿过劲了。
“磷粉和石墨都备好了么?”
崔佩清了清嗓子问道。
韶光扶着屏风的手顿了一下,而后,轻轻地颔首。
一应燃料已经调好了计量。只是并没有拿出去试验过,也根本没有时间试验了。
崔佩“嗯”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始终还是没开口。又灌了一大口浓茶,醒了醒神智,然后就从嵌套裏面取出抓钳,将缎面锦盒里的嵌珠拿出来,放入制好的镶座内……
冬日的夜来得早,褪得却很慢;
等画阁的门被再次推开,已经是隔日的晨曦。
雪后初霁的天际晴朗得宛若一块碧玺,碧绿而纯澈,连一丝云都没有,干净得不染纤尘。回廊裏面的积雪仍残留着,等待着在广巷那边打扫的掖庭局宫人得返,最后才能轮到清理。
这么快,一昼夜就过去了。
小妗坐在外间门扉前的板凳上,已经靠着二道垂花门沉沉地睡着;怀里揣着暖炉,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韶光过去将厚重的帷幔掀开,也没吵醒她。
忙碌了将近十个时辰,雪缎屏风已经重新制好,还放在原来用以阴干的位置上,周围有温暖的烛火照着——金漆描画的檀香紫檀骨架,宛若银雪的屏芯,硕大而圆润的夜光嵌珠……那一座素雅而简约的屏风,依旧是最初报给东宫时的模样。
“原以为你只是勤谨好学,想不到,却是在珠宝制作上有着过人的天赋。”
崔佩望着那屏风搁置的位置,望着望着,就生出了几分赞赏,“如若是寻常的想法,时间又是如此紧迫,定不会想起将萤石和云母、辉石、黄晶粘连成珠。而你不仅别有心思,手上功夫更是了得。若是能够跟着我在宝器工艺上潜心修炼,假以时日,必定会青出于蓝。”
勤谨刻板的女官难得这样喟叹道。
放在储物库裏面的萤石,其实好些本身并不发光,只有少数几颗生长于特殊环境中的石头,在吸收了白昼的光线之后,自身就会发出微蓝色的亮光,且能保持很久。寻常人不懂行,很容易会鱼目混珠,将其当做是成色稍逊的夜光璧。然而相比较于夜明珠那样的硬质宝石,萤石的石质却极其脆弱,存放时最该注意的就是避免剧烈碰撞,同时也避免接触任何腐蚀性的物料。因为很容易,那原本发光的部分,就会失去光效。
所以若是单用萤石作为嵌珠,依着檀香紫檀木那样的硬木,时间长了,恐怕就会容易产生擦痕,甚至是将内里嵌珠摇晃破碎。但跟云母、辉石、黄晶等硬质宝石黏连之后,则不同。硬石为芯,辉石为壁,不仅光泽更加夺目,也会相对容易保持。
韶光道:“奴婢进房里的时日也不短了,区区手艺,让崔尚服见笑。”
崔佩闻言也未再多说。委实是很累了,熬了通宵,水米未进,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睛。这时见韶光递来在来时穿着的那件灰貂裘大氅,就扶着她的胳膊套上。
“奴婢扶您回去吧!”
崔佩“嗯”了一声,同僚两人相携着跨出门槛。而就在此时,浣春殿的宫人提前了两个时辰过来询问进度和验看物件。
韶光搀扶着崔佩正往外走,那两位宫人往里来,恰好迎了个碰面。
操持了整宿的两位女官已经没有经历再去答对面前的宫人,因此连个笑脸都没给。那两个宫婢行过礼,见状,正待要发难,也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小妗,一个疾步就冲到她们跟前,挡住了去路。韶光于是不再理会,扶着崔佩走出回廊。
“两位姐姐好早啊,怎的没到时辰就过来了?”
小妗打了个哈欠,睡眼迷离地道。
“我们也不想,只是听说……司宝房忙活了一夜。是不是出什么岔子了?”
“怎么会?”
小妗满是疑惑地看了她们二人一眼,道,“自从接到成妃娘娘的旨意,轮到哪一房,不是宿夜都在筹备着。最后期限,我们这儿忙碌一夜,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两位姐姐,莫不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闲语吧。成妃娘娘可曾是司宝房的,姐姐们说,房里会出什么错?”
“那倒是。可……可就是娘娘让我等过来的。”
“是啊,听说好像是屏风出了问题。”
韶光扶着崔佩的身影尚未走远,因此厢房前几个人的对话,很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小妗刚想反驳,这时,就听另一名宫婢言道:“可我刚刚明明瞧见崔尚服了。”
身后的声音忽然就静了一瞬,转而,是更加义正言辞地说辞:“两位姐姐要知道,成妃娘娘的事,不仅是我们一个司宝房,也是整个尚服局的事呢。崔尚服挂心,也是对娘娘的嘱托在意着!”
韶光听到这裏,唇角轻轻扬了起来。
回头去看时,正好瞧见小妗朝着那两个宫人指着厢房一侧的位置,“姐姐们放心呢。司宝房做事可是从来不会马虎,姐姐们先跟我过去绣堂那边暖暖身子,待会儿等回去见到成妃娘娘,也让娘娘安心。一应用具和器物,稍后便会送过去。绝对不会有差池……”
已经听到这儿,便确定即使不需要自己或者崔尚服出面,那年轻的宫婢也能将浣春殿来的宫人打发回去。于是稍快了脚步,搀扶着崔佩往明湖岸畔的掌首住所那边去。
随着脚步渐远,身后的说话声已经渐渐听不清。
掐算着时辰,再过两盏茶的功夫,东宫的掌事宫婢就会过来传旨,届时房裏面的婢子就会陆陆续续地将制好的宝器搬到东宫浣春殿那边。而此刻的明湖歌台想必是由内侍监的宫人再次注入了温水,在寒彻天气里保持不结冰。那些在湖面上划着船的小太监,会一直轮流负责把守,直到酒宴开始前再回到岸上。
一应事宜,余西子都会跟着成妃,亲自料理。
韶光将崔佩送回去之后,自己就折身回到绣菀。一昼夜的操持,早已饥肠辘辘,另外也需要简单的梳洗,换身衣裳,以便迎接傍晚时候的筵席。
木桶中的水很热,整个人浸到裏面,四肢百骸仿佛都跟着舒展开来。
仅是将物料筹备齐整,就已经消耗了几日几夜,房内上上下下折腾得精疲力尽。接下来还有最后一场的献舞。若按当初设计好的,不光是需要红箩精湛的舞姿,更要天时、地利等多方面的配合。整场晚宴,将会是一环套着一环,不管哪里出错,都可能导致全局的失败。那个时候,会是真正的考验。
然后还有夜光璧,仍欠着尚宫局的呢;
就算再造的嵌珠能够以假乱真,也不可能真当成是原来的宝石还给尚宫局。掌事宫人一眼就会看出端倪,罪涉欺君,司宝房照样跑不掉。
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