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锦宫春 水未遥 5188 字 28天前

韶光闭目在温热的水中,思绪就这样乱起来。就在这时,屋苑外忽然响起了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是直直朝着绣菀的方向奔来。

窗扉是半掩着的,声音顺着雕花窗棂传到寝阁里,又透过浴桶里温热的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耳畔。韶光一个激灵,立刻就在木桶中坐了起来,然而恍恍惚惚间,却是一阵难以置信的惊疑莫名。

皇宫大内,怎么会有马蹄声?

还是在自己的寝阁外!

那声音,已经渐行渐近。没等韶光做出反应,就在这个时候,小妗有些慌张地推门跑了进来,同样是一脸的惊愕,张着嘴,刚喊出一句“主子,是……”后面的字句未等吐出,绣菀的门扉外面,骏马因陡然勒住缰绳而站立起来的嘶鸣,蓦地响彻天际。

那厢,韶光迅速裹了件里衣,从木桶裏面站了起来。

通体雪白的骏马,踏着残雪,就这样飞驰而至。马背上那一袭茜素红锦袍的男子,神采飞扬,整个人笼罩在朝阳的辉煌里,宛若是腾云而来的谪仙,一时间亮烈得让人难以逼视。

“殿、殿下?”

推门而出的韶光,看到眼前的一幕,当场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主子,是、是……汉王殿下。”

小妗咽了口唾沫,望着雪地里的一人一马,喃喃地道。

她几乎是在瞧见骏马的同时,恰好回到绣菀这边的。原本想着先伺候主子沐浴更衣,再准备些早膳,可当她发现有一匹骏马正朝着同样的方向疾驰过来时,就吓得什么都忘了。也正是在她跑进苑里之后,确定这就是朝着主子而来——偌大的二进院,只住着两位女官;而另一位,自从开始筹备东宫的宴席,早都已经搬到绣堂那边了。

此时此刻,刚刚沐浴完的少女仅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光裸着足,站在冬日的雪地里;

纯白色的雪绸,宽大的裙摆柔顺地垂坠着,整个人显得弱不胜衣。如瀑的青丝柔柔地披了一肩,那略显苍白的孱弱面庞浸润在晨曦里,映着灿烂的朝阳,愈加莹白剔透,耀目至美——杨谅堪堪立住骏马,就这样怔怔地直望着,一瞬间,只觉得世间再没什么言语能够形容此刻的容颜。

冰雪之姿,遗世而独立。

“很美。”

须臾,他抱着双臂,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站在雪地里的少女,飞扬的神色,唇角轻轻上翘,却是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

小妗扑哧一下就笑了。

果真是不谙规矩的汉王殿下。居然在禁宫大内骑行不说,且一路就这么过来了。只是方才那飞驰而来的一幕,如雪骏马上的男子丰神俊朗,恣意而洒脱,委实是让人心驰神往;又尤其是那一袭茜素红锦袍,璀璨得直直能晃吓人眼。

目光从自家主子的身上,又到马背上尊贵的五皇子殿下,小妗抚唇而笑,悄然退下。

韶光这时候才想起来只穿着单衣,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慌乱间,连敛身揖礼都无,几乎是抱着身上的里衣,折身往屋裏面跑。

而就在这时,男子跃下马背,先一步来到她面前,拦住去路。

两人陡然打了个照面,她猝不及防地被裙摆绊住,连惊呼都来不及,整个人就向后面仰。而他像是早知道一般,即刻就倾身来扶她,那一瞬,她居然看到他眼睛轻眨,似乎是笑了一下。下一刻,腰肢就被牢牢地嵌进怀中,专属于男子的纯阳刚气息袭来,窜进鼻息,带来让人晕眩的感觉。

“我、这……”

宫裏面行走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无措到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该怎么做。甚至连挣扎都忘了,只睁大眼睛,瞪着拦腰拥住自己的男子。

隔着轻薄的雪绸衣料,直接能感觉到那身子是不可思议的柔软,手掌和衣料下肌肤相触,顿时带来温热的触感。于是男子眼底的笑意更浓,居然捉弄般用手在她的腰际揉捏了一下,怀里的少女顿时更加瞪圆了眼睛。

似乎是要恼了;

就在这时,杨谅的手上却不再动,只直视着那双黑嗔嗔的眸子,声音是异乎寻常的轻柔,“你先回去换身衣裳,然后再出来一趟。有好东西给你。”

说罢,他就放开了她;

在韶光还没反应过来时,男子伸手往前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背,力道很小,却恰好将她推送到了寝阁的方向。

此时此刻,刚刚才沐浴过的寝阁里还有些乱,木桶裏面的水早就凉了,上面飘散着嫣然的花瓣。屏风上搭着换下来的衣裙,也都没整理。韶光有些茫然地望着屋里的一切,只感觉方才更像是一场荒唐的梦。就在这时,却见小妗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双银丝绣履,笑意吟吟地道:“主子,先把鞋穿上,当心着凉呢。”

韶光的脸不禁一热,微微窘迫。

等将一应衣饰都穿戴好,再次推开寝阁的门,苑裏面的男子单手牵着马,以背对的姿势立在雪地里。一袭茜素红的锦袍,在通体雪白的骏马的对比下,鲜艳欲滴,宛若泼墨的浓红胭脂;而那骏马也恁的好看,飘逸的鬃毛,堪比落雪的颜色,干净得无一丝杂毛。甩头时发出的响鼻,呵出寒气。

韶光敛身,朝着他行了个礼;

然后就想起来他是背对着,看不见。于是踟蹰了半晌,没法只得往前走近些,轻声道了句:“殿下。”

杨谅闻声转过身来。迎着光,男子琉璃色的瞳仁,眼底仿佛含着一千种宝石的光泽,灼灼其华,熠熠而生辉;而那绝美至极的俊颜含着笑,这笑就笼罩在灿烂的晨光中,耀目动人。

“好久没在宫裏面骑马了。却吓坏了明光宫前的一应宫婢,待会儿太后遣人过去凤明宫,少不得要多说些好话,给她老人家压压惊。”

清俊的男子耸耸肩,脸上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韶光却是听出了话裏面的意思,“殿下是从明光宫前绕过来的?”

杨谅道:“可不就是绕过来的么。”

在宫裏面骑行,属实是件了不得的事。想必除了深得太后宠爱的汉王殿下,再不做第二人想。但他终究没有明晃晃地直冲过来。绕道明光宫,堂而皇之地策马疾驰,即便在她的屋苑前经过,宫裏面的人也不会认为他是有意过来找自己。

韶光感激地抬眸,有些事从来不用说,他却都明白。

红蕊腊梅的花瓣簌簌飘落,在雪地里铺开一瓣瓣的嫣红。他瞧着她,不禁笑道:“你现在就这般感激地看着我,等会儿,更待如何?”

说罢,就从马背上的背囊里掏出了一枚锦盒,盒子四四方方,面上是骨雕的手艺,纹饰分明。很大。且一看就知道出处不简单。等开了锁,掀开盒盖,一道明亮而柔和的光束随即映入了眼帘。

“这是……”

韶光惊讶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是夜光璧?!”

跟那珠子连着打了几日交道,她实在是熟悉不过。此刻一见,立刻就认了出来。

杨谅的眼睛里含着恣意的笑容,仿佛献宝一般,盎然地道:“当年突厥要进献到宫裏面来的夜光宝珠,原本就是两颗,只不过后来在送进宫的途中遗失了一颗。而遗失的珠子又辗转流落到珠宝商贾的手中,恰好最近被带回到了大兴城里来。”

一雄一雌两颗珠子,宫里的是雌珠,这颗正是雄的那一枚。

“我知道你已经回到寝阁里,局裏面的事情应该已经打理稳当。这珠子,就算不能重新用上,赔给尚宫局也是绰绰有余了。”

韶光又惊又喜地摩挲着锦盒中的夜光璧,浑圆而温润的珠体,透着淡淡的深蓝,果然是跟那损了的嵌珠一样的大小。只不过光泽更亮些,在亮灼的雪地里,仍有明亮的光晕散出来。

这般相似,并非仿造的嵌珠能够相提并论。想来若是一并放到尚宫局的老宫人面前,也是新旧难分。如果不是宫宴即将开始,就算让她再次镶嵌,也是值得的。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连还给尚宫局这一处,都想到了。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短短的一日功夫,司宝房的消息密不透风,他却知道镶嵌在屏风骨架上的珠子损了。

韶光这样说完,忽然就失笑于自己问得多余。之前是她自己动用了代表凤明宫权力的腰佩,不仅调动了内侍监的宫人,更因此在储物库那边拿到很多宫裏面算是禁用的物料。这般大动干戈,怎么会没有风声传到腰佩主人那里呢!

那么他那时顶着风雪出宫,就是为了去找这珠子吧……

价值连城的夜光璧,通体晶莹剔透,是能在漆黑的夜里仍能闪烁出足以跟日月媲美的璀璨光束;无论是怎样寒冷的天气里,依旧保持着温润的触感。并非一般的宝石能够企及。以至于即使是用萤石、黄晶、辉石、云母等共同再造而成的嵌珠,模样几可成真,然那自身的含光却是天壤之别。

一个欺君之罪,司宝房若被坐实,整个尚服局都将一并连坐。

失而复得的感觉,在胸臆裏面泛滥开来;又带着些许陌生而复杂的情绪,此刻正跟着徐徐地弥漫、蔓延,最后都化成了绽放在眼角眉梢的一抹浅笑。

“怎么会这么巧的呢……”韶光抬眸,轻轻抿唇,“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那珠子在皇城中;偏偏就被殿下得知,只用了整夜,就寻觅而得……”

风拂起满地轻薄的雪尘和花瓣,被问到的男子嘴角牵起微小的弧度,“成妃能够**入梦,本王为何就不能。”

韶光侧头,仰着脸看他:“殿下莫不是也是梦到了广寒宫,在裏面窥得先机?”

“广寒宫是没梦到,只见到了**仙子。”

杨谅说到此,在她略有不解的目光中,微微俯下身,上扬的唇角,用迷离而低哑的嗓音道:“就在刚刚,有幸一睹芳容。”

踏雪而来的一刻,那赤脚站在雪地里的少女,乌发垂肩的模样;

也是在那一刻,在微寒的风中,花开未开,他却仿佛闻到了一鼻扑朔的梅香。

“说到底,都是奴婢连累了殿下。”

韶光抿唇,有些愧疚地看着他。

策马而归,他该是刚刚才回宫。那么也该是与她一样,一夜未睡。只不过自己一直待在温暖的屋苑里,而这样尊贵的汉王殿下却是在冰天雪地的宫外奔波一夜,只为了寻找一颗珠子。

“奴婢何德何能。若是殿下因此而染上风寒,或者是遭遇什么……奴婢万死也难辞其咎……”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这一颗夜光璧本就价值连城,所谓的流落在珠宝商贾中,指的是并非能用皇权可得到的一种来源,千金难觅。而且换做是谁私藏了皇家的物件,敢声张出来?必是费尽了周折。更或许,是他用高过市值许多倍的筹码,才使得夜光璧再次现身。

想到此,她愈加感到汗颜和亏欠。杨谅这时伸出手,扶着她单薄的双肩,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我其实很高兴……”

风过,一地芬芳如尘;

韶光没听清楚,询问地“嗯”了一声。抬眸时,却一下子就坠进了男子宛若琉璃的眼眸里,清浅的瞳心,明媚而恣意,就像是能直直望进心底。

那一刻,韶光在他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自从上次出宫,已经好久没有出去过了,”他拉着她,望着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带出缱绻的笑意,“正好昨日下了整晚的雪,索性能够温酒赏雪,也算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说到此,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扶着她的肩膀按捺了一下,修长有力的手指滑到她的肘弯,轻轻拉了一拉,“倒是你,可出过宫么?”

韶光被往前带了一下,跟他更加靠近了些,“殿下怎么忘了,奴婢就是从宫外面来的啊……”

她抿唇微笑。

杨谅恍然般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随即砸着嘴点头。这动作很是自然随性,饶是见惯他洒脱不羁的一面,也有些忍俊不禁。然后,就听见他道:“已经很多年了吧。自从进宫以来,大多宫婢都不能随意出宫门。与亲人不得相见。”

“其实每年都会有探亲的机会,”她轻声道,“只不过奴婢的家就在皇城裏面。每逢轮上宫城开放,厨城门前,父母兄弟便会来相见。”

在朝霞宫伺候过的宫人,哪个是没出过宫的。他之前常年坐镇在江南,久未回宫,并不知道她曾奉旨深入苦寒漠北,亦曾南下富庶的江扬,正是他的地方。那时候江山未定,皇后娘娘身边的几个年纪尚轻的女官,都曾分佈在大江南北,秘密打探情报。

时隔多年,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怎样才能有机会呢……”

随着她的思绪渐渐飘远,他也跟着略微蹙起眉,拄着下颚,很有几分执着的思考意味,“真想,想带你出宫一趟。”

韶光闻言,有些发怔。

面前的男子是皇室贵胄,只要挥一挥手,要什么样的女官和宫婢相陪没有?更何况,想要伺候他左右的女子在宫裏面比比皆是,若是他愿意,甚至是甘愿违背宫规。可就是这样飞扬不羁的秉性,偏偏又是如斯周到仔细,而且,他也更是从未有过、从未有过用皇家的身份来压她。

堂堂的皇子,却对一个宫婢的辛苦和难处,了解而回护;

这一份尊重,弥足珍贵。

——“主子,你可是从未说过那些呢。”

等那踏雪而来的男子复又骑上马背,奔着广巷的方向飞驰而去——想是还要在宫城裏面胡闹一通吧,不惊动更多的宫人和太监,不会作罢。而这时,躲在一侧回廊裏面的婢女堪堪走出,朝着仍伫立在雪地裏面的雪衣少女,如是道。

韶光回眸,就瞧见小妗朝着她挤眉弄眼地笑。

不由失笑得摇头。

“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有些絮叨了。”

她轻声道。

“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啊。奴婢伺候主子这么长时间了,可是从未听闻与旁人说起过呢!”

小妗脸上的笑意更浓,盈盈地道,“主子一贯清冷自持,不喜言谈,喜怒更是不会形于色。可唯独是那位殿下,不拘礼数,特立独行,连主子都拿他没辙。而殿下又对主子格外上心,夜光璧这么难得,殿下竟然花了一夜的功夫就找到了。这般缘分,要奴婢说,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前世有没有缘她不知,只不过这珠子失而复得,他不仅救了她,同时更福荫到整个尚服局的女官和宫婢。

阆苑外的廊道上,那一抹俊朗的身影早已不见;

韶光静静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花架前的红蕊腊梅纷纷摇落,风拂过,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