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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宫春 水未遥 11030 字 28天前

隔日的晨昏,掖庭局裏面接到了要洒扫广巷的通知——

管事女官将手底下的宫人们召集到一起,点算了一下,各自分派了些地方负责打扫。这是在日常分内活计之外,新添出来的,小妗因着之前听韶光说过初到宫人被遣去清理积雪的事情,格外留了个心眼儿,但管事女官并没有将更多的事务分配过来,不由也松了口气。

这样又过了三日,还有两日就是五月二十,正好逢上尹红萸的生辰。

这是她在很久之前就一心想着的事情,手底下的女官也都心心念念盘算着如何给她庆祝,早在几日前,就开始筹备着,有些甚至将想法直接告诉给了尹红萸,都让她感到很满意。可是未等她将庆祝的事情告诉出去,宫局裏面就迎来了昭阳宫的旨意——

五月二十九日,要在敬山亭筹备放莲灯的仪式,因为即将就要到了宣华夫人花信之年的生辰,皇上极为重视,吩咐宫闱局连着几日都要进行大肆操办。

宣华夫人的生辰是在六月初二,离着现在还有十多天的功夫,然而算上放莲灯,显然就很近了。这样一来,尹红萸的生辰就不能再操办,否则便是冲撞了宣华夫人,这在宫中是犯了很大的忌讳。

很多想借机巴结一下尹红萸的女官们都感到十分可惜,尹红萸本人就更加不悦,然而紧接着,让她更加焦心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五月二十八这一日,离着放莲灯仪式仅有一日之隔的时间,尚宫局内忽然起了大火。

火源是在私牢的方向,在深夜时开始烧,等宫婢们发现,急急地过去救,私牢里已经火光冲天。浓浓的黑烟冒出来,带着滚烫而灼热的气息。宫裏面甚少会有火情,像这么大的更是从未有过,眼见着殿裏面的横梁不断地在“噼里啪啦”地倒塌,隔着老远,还能听见裏面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死牢裏面,还关押着很多宫人呢。

那是自从尚宫局开始奉命调查以来,超过两个月的时间,抓进来再释放、而后又被逮捕进去的宫婢,来自宫局六部的各个局、各个房。有好些甚至没经过询问。

尖叫声,凄厉而悲惨,直直地划破了宫城上空的苍穹。

很多太监都冒着性命危险拎着水桶去扑,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灼热的火浪给打回来。这时候,尹红萸只穿着一件里衣匆匆赶到那里,看到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场,心裏当时就凉了。

她已经来不及反应,就抢过宫婢手裏面的水桶,自己要冲进去,却被侍婢死死地拦住。灼热的火光中,映照出每个人或惊惧、或心寒、或悲恸的脸,被熏得焦黑,浑身狼狈;还有尹红萸一双赤红的眼睛,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尚宫局的侧殿在面前轰然倒塌,雕梁画栋被烧成了焦炭……还有那人命,无数的人命葬身火海。

大火烧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熄灭。

这时候,天都亮了。

走水的事情同样惊动了明光宫和昭阳宫,等两处的近侍宫婢过来时,作为尚宫局最高领首的尹红萸,一个人瘫坐在地上,直勾勾地望着那被烧成一片废墟的侧殿,再发不出声音。

“掌首!”

“掌首!”

伺候的宫婢过来推她的肩,却半天都不见有任何反应。两宫前来探看的宫婢见状,对视了一下,也不再询问,只各自回到殿裏面复命。

——私牢中关押着的宫婢,共有五十二人,没等到释放,全部死在了裏面。

这下子,内侍省裏面的几位一等掌首再也忍不下去了,在二十九日的晨曦,不约而同地来到明光宫觐见太后。

天有些阴霾,还下起了小雨。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严肃而冷厉,且都是品服大妆,那些专属于各局不同颜色和配饰的宫装,奢华而端贵,将几位一等掌首的气势和威严显露无疑。她们都是一个人前来,连个宫婢都没带,也没有打伞,然而只是堪堪立在明光宫的丹陛前,有浑然天成的凛冽之气从周身散发了出来,连轻薄的雨丝都不敢沾身。

几位掌首排成一列,明光宫前,顿时充斥着一股浓重的压抑而森寒的气息。

这时候,把守的几个宫婢见状,赶紧就扭头进了内殿,去向刚刚才起床的太后进行请示。

——掐算着时间,明湖岸畔的人命案,由尚宫局查了超过两个月,一点结果都没有。而今却有那么多的宫婢无辜枉死,尹红萸难辞其咎。

太后震怒。

然而不仅是太后,还有琼华宫的宣华夫人——在生辰之前的放莲灯仪式,原本是为了给她祈福,这下子,就变成了给那些枉死之人的超度。太后一直就不喜那陈宣华,更将整件事情归结到了她的身上,斥骂她是不祥之人,狐媚惑主,横生灾祸。

陈宣华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就闹到了昭阳宫那里。她因酷似独孤皇后的容貌,是宫裏面最得宠的一位夫人,被皇上奉若珍宝。然此次即使是皇上也无法质疑太后的说法,故此,将全部的怒火都撒到了尚宫局的头上——尹红萸首当其冲,不仅是撤职查办,更在后来下设女官的搜查中,在其住处搜到了一枚价值连城的夜光璧,查出正是几个月前明湖岸畔那桩人命案中最关键的一个物证。

整个内侍省都为之震动。

——查了那么久,又逮捕了那么多的人,原来是贼喊捉贼。

六月初三日,昭阳宫亲自颁下旨意,尚宫局一等掌首尹红萸,忤逆犯上、荼毒人命,并导致数条性命无辜枉死,撤其掌首之职,并打入大理寺,于两日后凌迟处死。

得势与失势之间,居然是这么快,快得令人咋舌。

以至于一手将尚宫局扶植起来的尚食局,还没来得及反应、更遑论是做出任何的补救,尹红萸就在大理寺中被割成了肉泥。商锦屏是万分的懊丧和痛惜,同时又是阵阵的后怕,后怕自己险些没有被牵连进去。

在尚宫局被查封的隔日,宫正司和内侍监两处就为整件事情出了一个结论:尹红萸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贪图那价值连城的夜光璧,在红箩献舞中蓄意偷换,导致其殒命;在后来的查办中,又利用职务之便,与宫局六部中的几处蓄意勾结,收受贿赂。

整件事情,都处理得顺理成章。

太后一并斥责了宫正司和内侍监,将两位掌首的俸禄减半三年。而后,谢文锦为了弥补其责,在明光宫那里为尚宫局重新举荐了一位掌首——在调查中出力最多,同时也是搜查出尹红萸贪赃罪证的司级女官,邬岚烟。

“——多谢谢宫正栽培。”

邬岚烟在宫正司的侧殿裏面觐见谢文锦,是跪着的,挽手躬身的模样,态度甚是恭敬和卑微。哪里是新晋一等掌首的姿态,更像是宫正司中再低等不过的一个女婢。

谢文锦抬眸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这几年,你在尚宫局裏面一直做得很好。”

邬岚烟垂着脸,眼睛裏面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兴奋,“奴婢再次感谢谢宫正,是谢宫正给了奴婢晋升的机会……从今往后,内局里有奴婢一日,整个尚宫局便是宫正司的附属,为宫正司马首是瞻,上下千余宫婢但凭谢宫正差遣。”

她的保证说得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谢文锦的视线从她的头顶上飘过去,笑了,“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好好的做,希望你能够比尹红萸做得更好,才不枉费太后她老人家破格的器重和提拔。”

邬岚烟再次伏在地上,朝着她叩首:“谨遵谢宫正的训示。”

等恭顺的女子倒退着走出侧殿,屏风后面的人才徐徐地走了出来,摸着下巴,啧啧两声,“难怪谢掌首一直稳稳当当地坐在宫正司里,是早有打算啊。”

谢文锦抬头,朝着赵福全一笑,“赵总管请坐。”

赵福全更加笑容可掬地道,“已经不是总管了,谢宫正折煞。”

“权势重新回到手中是迟早的事,赵总管何必过谦。”

赵福全闻言,笑而不语。

眼见着刚刚那尚宫局的女官坐过的地方,想起了连着两个月来发生过的种种,有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掠过去,不由连连摇头。果真是沉得住气啊,一手统领着宫正司,在宫中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屹立不倒,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像这一回,为什么宫正司能够一直任由尚宫局在前面折腾,而始终没有吭声,甚至在自己的颜面受损之时,也能够容忍着、纵容着?原来一直都在等,等着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里,一击即中,让对方再无还手之力。

尚宫局在宫局六部之中上蹿下跳,却犹如一个可笑的猴子,沐猴而冠,终究是成不了气候。

如同期间的调查,那尹红萸几乎是被引诱着去大肆追查明湖前的命案,一心想着在明光宫面前邀功,想着要凌驾在宫正司以及整个宫局六部之上,在稍有退缩之时,谢文锦又“好言”相劝,让尹红萸再次坚定了决心。于是宫正司最初将宫闱局裏面的两处戒严,就成了抛砖引玉,引导着尹红萸一步一步走进那早就缺省好的陷阱裏面。

后尚宫局的一场大火,烧死了那么多的宫婢,宫局六部如何隐忍,也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那恰到好处的时间,不仅惹怒了明光宫,还有昭阳宫、琼华宫——

尹红萸犯下此等众怒,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赵总管怎么了……?”

谢文锦瞧见他的神色变幻,饶有兴味地道。

“擦擦冷汗而已,”赵福全拿着巾绢,煞有介事地在额头上抹了两下,“在这宫裏面,我也是许久都没见到过谢宫正的手笔了。”

谢文锦牵起嘴角,笑了一下:“往后,可是要我们两个精诚合作了。”

尚宫局在内局裏面闹了那么久,最终以一等掌首尹红萸的殒命而宣告结束。宫裏面的人此时此刻已经不再关心着明湖前的那桩命案,甚至是大理寺是如何将尹红萸一块一块割肉凌迟的,眼下尚宫局的新贵,才是最惹人注目的。

邬岚烟。

刚刚接到明光宫的正式召命,司衣房和司饰房就将一等掌首的宫装和配饰送到了,还有司宝房,送来了新制的配置宝器。

邬岚烟瞧着站在崔佩后面的余西子,未语,脸上先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笑,“崔尚服真是太客气了,我是侥幸获得明光宫垂青,登上高位。然而崔尚服却实乃局裏面的老人儿,无论是资历还是辈分,都远远在我之上。崔尚服请上座。”

邬岚烟十分客气,摆手让奴婢端上来香茗。

崔佩也与她客套了几句,两人互为寒暄。邬岚烟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本就明艳动人的一张容貌,此刻更是容光焕发,光彩夺目。

而她再没有看余西子一眼,后者则端着眉目,恭顺地保持着静立,连眼皮都没抬。

昔日同僚,一朝飞升,身份和地位已经不能够同日而语,更何况还是曾有过节的。余西子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

等崔佩领着三房女官告辞,尚宫局又迎来了其他几局的掌首,邬岚烟客套地打点了将近半日,在将近黄昏之时,才重新肃整着妆容,领着几个贴身的侍婢,奔着一个地方而去。

——掖庭局的匾额依旧陈旧不堪,明明是局内很大的一处,却始终破破烂烂的,倒是跟裏面其貌不扬的掌首成了融洽的结合。

邬岚烟裹挟着极其强势而凌厉的气势而去,那掖庭局裏面的几位女官哪敢阻拦,任凭她领着人径直向裏面闯,连领路的都不用一个,可见对其中的结构是知之甚祥。

直到走进最北侧的一片敞屋前面,一干人等,才停了下来。

邬岚烟朝着她们摆了摆手,自己整理了一下妆容,保持着最雍雅的姿态,一步一步,施施然地跨进了那道门槛。

黄昏时候的宫城陷在一片柔和的橘色光晕中,夕阳的余晖,将远近交错的大理石雕栏的影子拉得老长,镇守在玄武柱上面的石狮子气派而威严,静默地守着面前一座座恢弘的殿宇。掖庭局的地势较高,往北望却,恰好能鸟瞰到那宫苑中的亭台楼阁,悉数都笼罩在迷离的夕照里。

而那雪白绢裙的女子站在迷离的柔光之中,一双眸子,黑嗔嗔,宛若是沁了霜雪的深潭,眼底若有幽意,依旧是当初在朝霞宫时候的模样。此刻面朝着北方,面朝着那几座最鼎盛殿堂的方向,静静地出神。

邬岚烟看着她的背影,眼睛裏面忽然涌出很复杂的东西,只一瞬,却扬起下颚,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笑容:

“我们又见面了,韶姑娘。”

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袭紫百合团花绣百褶的宫裙,裙裾上面的金帛是锦葵的缎饰,十二画织锦,纯银的滚边,在襟口和裙摆上大朵大朵绽放的金色葵花,团团簇簇,随风翩跹起一道眩目而璀璨的亮泽,宛若是金凤翱翔。

这一袭高腰宫裙,正是尚宫局一等掌首的定制。

而她高绾着的云髻,乌黑发丝间佩带着纯金步摇,另有十二道纯金单簪,鎏金的流苏垂坠在饱满的额头上,若隐若现的是眉心处一抹锦葵的花钿。很美,美得光彩夺目,只是过于年轻的脸,也过于艳丽惹眼的容貌,反而使得整个人失了一种浑然天成的端庄和威严。

韶光转过身来,打量的目光落在邬岚烟的身上,从上至下,像是不认识一般;

等两人的目光对上,那黑嗔嗔的眸子里,却没有邬岚烟预想中的震惊、惊惧……或者是羡艳和妒忌的神色,甚至连一丝不安都没有,只是淡淡的,凉薄且悲悯,“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岚烟,亦或是该称呼为“邬尚宫”。

“我曾经说过,我将会以最高一级掌首的身份,让你在我的面前行礼和跪拜。等了这么多年,我可是等得很辛苦呢。”

邬岚烟直直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高傲而凌然。

“是该说声‘恭喜’的,一个人在内局裏面钻营了那么多年,靠倒了三位掌首,直到现在,才终于当上了尚宫。”

从苏尤敏到宋良箴再到尹红萸,结局一个比一个惨,最后一个,更是凌迟的下场。不知道黄泉之下的尹红萸会不会后悔,一个曾经对提拔的恩师也能痛下杀手的人,又怎么会对自己有什么忠心呢。

邬岚烟却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眼里,而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她,“在宫闱局裏面待了这么久,韶姑娘,是不是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了?”

她看着她,仿佛是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喃喃自语般地道:“在朝霞宫裏面那么多年,在独孤皇后身边,那种万人之上的荣耀和尊贵,感觉一定是极好的,可那么多的的人都死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还活着呢?苟延残喘到现在,还真是给闺阀一脉丢脸啊。”

邬岚烟说到此,忽然就想起以前的那些人,不禁笑着道:“可是现在独孤皇后不在了,上官容雅也不在了,你还能依仗谁?不在内局裏面屈居着,也没有地方可以栖身了。”

“你不配提容雅姑姑的名字。”

韶光看着她,视线幽然。

此刻两人离得不算远,邬岚烟听闻此言,眼睛眯了一下,随即扬起手,“啪”地给了她一个巴掌,下手狠厉,“我不配?”她笑得嘲弄,“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朝霞宫的大宫婢!而今的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站在一处说话。我可真是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上官容雅偏偏选了你,而不是我!”

韶光被打得一个趔趄,堪堪站住了,脸上却仍是淡漠而冷持,“想知道为什么么?就是因为你没有良心。”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宫中人一贯信奉的准则,然而她无论对待何人,都不会有任何的怜悯和慈悲。当初容雅姑姑在挑选新晋力量之时,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将邬岚烟拒之门外;

却也为她预留了尚宫局的位置。想不到她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心心念念想着报仇和雪耻。

“倘若容雅姑姑还在世,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皇后娘娘待你恩重如山,哪怕后来你在选拔中被剃掉,仍是许你尚宫局司级女官的宝座,可你呢,你对得起那些一起共事过的同僚么?”

当年闺阀大清洗中,是她将所知道的内情捅到了明光宫那里;

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也是她亲自严刑逼供,将很多朝霞宫的宫婢屈打成招,最终处以严刑;

更是她,将昔日的同僚和知己出卖给了宋良箴,导致牵扯其中的和很多无辜的人,都一一凋零殆尽……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已经悲惨地死去,曾经就是闺阀一脉的女子却仍旧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且,充当了刽子手的身份,以无数的人命作为晋升的垫脚石。

宫中多年,她见到过很多手段狠厉毒辣的人,也见识过百般的心智和手段,但在邬岚烟的身上,却是为达目的,可以泯灭良心。

韶光一句一句地说出来,邬岚烟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一时间居然是无言以对;

须臾,却是笑了,徐徐地道:“你以为说这些,就能让我心生愧疚,从而放过你?”邬岚烟摇着头,脸上满是嘲弄的气息,“我等了那么久,也让你在宫闱局裏面苟活了那么久,也是时候了……”

她说罢,便不再多言,朝着苑外喝了一声:“来啊,还不将人给我带走!”

尚宫局一贯用来关押犯人的就是侧殿的私牢,却在那一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然而地下还有一层是常年扣押重犯的牢狱,因是石砌结构,得以在火中幸免。于是,尚宫局的宫人直接将她带进了地底的石砌私牢中。

这裏,也是当年一度关押过她的地方。

仍旧是漆黑漆黑的小窄道,墙壁上面挂着煤油灯,一晃一晃的,昏黄的光线将坑坑洼洼的路面照的更加黯淡。各种奇特的刑具都挂在墙壁上,一路走,还能听见似有似无的求救声,那声音很是凄厉,夹杂着鞭子的抽打声和铁锤的敲击声,在空旷的私牢中一传很远。

令人毛骨悚然。

韶光被押着走进来,经过那熟悉的路径,却是一路来到裏面的最深处。与记忆中的景象无法重叠,更像是新开凿出来的一处,裏面的铁栅栏、铁锁、炮烙和火炭似乎都是崭新的。连墙壁上凸起的石砾和地面上的石槽都是刚刚砌好。

邬岚烟瞧见她眼底透出的一抹迷惑,不由笑道:“看着还满意么?可是之前的尹尚宫特地命宫人建造的。而你对私牢这一处简直是太熟悉了,若是没有什么新鲜的,岂不是太对不住了。”

她说到此,凑近了她的耳朵,轻声道:“其实我可真是后悔,当初竟然放过了你……现在你又进来了,想不想求救呢?”

若是想求助外援,是晋王,还是汉王?

她可真就不明白了,那两位风姿卓绝的殿下,高贵而尊崇。无论是心智韬略,还是谋略手段,各有千秋,哪一个不是神仙般的人物,怎么就偏偏对她格外特别?

“我还记得,你在我们都辛苦钻营如何晋升到朝霞宫、伺候皇后娘娘的时候,就已经会朝着麟华宫和凤明宫卖弄了。怎么,现在死到临头了,也不想找出一位来救你?”

邬岚烟这般说着,韶光原本一直都没有理会的心思,不知怎的,忽然就想了他。

自己答应过,以后无论如何,都会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看来,要食言了啊……

然而在此刻,心里面那些忐忑的、惶惑的情绪,忽然就平复了下来,抬眸,看着岚烟一瞬不瞬地道:“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人有人道,鬼有鬼道,这一向是宫裏面的规矩。”

韶光面无表情,言辞却透出了几分凌厉来;

邬岚烟闻言,眼睛裏面却是露出了一抹怨毒:“你这算是承认了?”

她明白她的意思,宫裏面不管有再多的势力,有再多的人脉,一处是一处,分得很清楚。就像是奴婢的事,绝对不可以搭上主子。可她呢,她凭什么就能在危难关头倚靠着那几位殿下安然过关!

“怎么样,用不用我帮你去带个口信儿?”

韶光看着她,幽淡地道:“若是要命的话,千万不要去打扰不该打扰的人……”

邬岚烟在那样的视线中,蓦地感到一阵不寒而栗,随即眯起眼,就笑了,用最轻最柔的嗓音,道:“好,你这么说,我便依你,接下来,你就好好享受吧,昔日的近侍大宫婢……”

她说完,就衝着身后的人道:“快来,给我好好伺候韶姑娘。”

鞭刑;

烙铁;

夹手指;

昏过去被泼冷水,再昏过去……

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墙壁上悬挂着的一点光亮,摇摇晃晃的,仿佛怎么也没有熄灭的时候。

四肢像是被碾过般的疼痛,身前和后背的肌肤也火辣辣的,然后被冷水淋过一次又一次,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知觉。甚至不知道那胳膊和腿还是不是自己的。

韶光睁开肿得老高的眼皮,脸颊也是肿着的,额头在淌血,顺着脸颊滴在地上,滴答滴答的——是被金瓜锤击在头顶,只是轻轻的一下,耳目轰鸣间,就没有了意识。然而她知道,倘若是那手持金瓜的宫婢下手再重些,她就醒不过来了。

这些刑具她都招架过,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蒙昧的记忆中,曾经血色的画面在不断地重复和交叠,然后跟眼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重合在一起,已经记不清究竟昏过去多少次,又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这样在苏庆安找到她的时候,韶光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的衣衫都是破烂的,露出的不再是盛雪的肌肤,而是一处一处的血窟窿。伤口发了炎,起了脓疮,散发出恶臭的味道。惨不忍睹。

苏庆安吓得满头大汗——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这这……等殿下回来了,这可让奴才怎么交代啊!”

老道的太监此刻也慌了神,原地打转,“不行不行,不能再拖了,姑娘,奴才现在得赶紧将您带出去才是。”

韶光强睁着肿胀的眼皮,上面的伤口好像也已经化脓了,却是摇头,再摇头:“现在还不行……”

苏庆安却都急红了眼,“姑娘都成这样了,眼看着要熬不了多久了啊。倘若那邬尚宫果真是丧心病狂,做出什么狠事来,倘若姑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韶光仍是摇头,“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不能牵扯进来……我会自保下来的,会自保下来的……相信我……”

都被折磨成这样了,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考虑呢。可真是……

苏庆安看着她的模样,惨烈而悲壮,那都是些从未在女子身上用到过的酷刑,却一一施在了她身。光是看着都觉得疼,更别提当事人得承受着怎样的苦痛,才咬着挺下来。

然而当时殿下临出宫前,再三嘱咐要听韶姑娘的命令,事无巨细、大小,见韶姑娘如见汉王本人,再怎么焦心,也不敢有所违背。更何况这韶姑娘说得对,邬岚烟的背后是谢文锦,谢文锦又一心忠于明光宫,想必现在是等着谁出错呢。他倒是不怕被连累,就怕牵扯到殿下。

苏庆安咬了咬牙,道:“若是姑娘受不住了,一定要让人带话给奴才,奴才马上接您出来!”

苏庆安抹着眼泪走了,前脚刚走,后脚,邬岚烟就来了。却仍是像前一日一样,严刑、逼供,再严刑……

第三日;

第四日;

直到第五日的晨曦,邬岚烟再次过来,韶光已经奄奄一息。

“怎么,还没死啊!”

韶光费劲地抬起头,吐了一口血唾沫,却是笑了:“邬尚宫还好端端的,我怎么会舍得死呢。”

邬岚烟咬着唇,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空荡荡的墙壁间回响,比起之前的刑罚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到现在了,怎么还不想说么?”

韶光被打得耳畔一阵轰隆,下一刻,邬岚烟就伸出手,死死地扣着她的脖颈,指甲嵌进了肉裏面,“说,独孤皇后留下来的凤牌,究竟在什么地方?”

呼吸有些凝滞,韶光只觉得自己的脸应该是涨红了,或者是发紫,然而原本就满是伤口和血污的面颊,应该看不出来任何的颜色,“想要凤牌,你何德何能?!”

“你……”

邬岚烟气急,扬手又是几巴掌,而后还不解气,拿起一侧的烙铁,铁钳上面夹着的火炭,被烧红了,还冒着腾腾的烟气。抬手就往她的胸前烫过去。

“啊——”

嘶拉的声音,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在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散发了出来。

“说还是不说,凤牌究竟在哪儿……?”邬岚烟的额头也起了汗,略微喘息着望着被铁锁捆在架子上面的女子。

已经都这么多天了,一点结果都没有。倒不愧是皇后调|教出来的,这么残酷的刑罚,居然也能挺这么多天。邬岚烟眯着眼睛,眼底里闪过了一丝杀意。

倘若还是没有结论的话……

这时候,韶光已经在剜心的疼痛中晕了过去,被泼了冷水,再度醒了过来,面对着邬岚烟的逼问,气息奄奄地道:“我、我告诉你……”

邬岚烟眼睛里迸射出一抹惊喜:“在哪儿?”

“就在、在……”

韶光吞咽着,喉咙裏面一片火烧火燎,吐字很不清楚,邬岚烟迫切地凑近,将耳朵附到韶光的唇边,只听见那细微的声音——“在、在你来掖庭局之前,我已经送到东宫的浣春殿了……”

韶光说罢,头一垂,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邬岚烟闻言愣了愣,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朝着身后面的宫婢摆了摆手,“去准备一下,待会儿去东宫拜见成妃娘娘。”

其实在韶光昏迷之前,不仅和盘托出了自己将凤牌送到成海棠处保管的事情,还说起,用凤牌召集闺阀力量的方法,就是点燃一种烫暖的熏香,其熏料却很名贵,非是用楠木和檀香紫檀木混在一起燃烧不可。且那地点,就是在东宫的殿前广场。

邬岚烟当然没有全信;

可是在她拜见过成妃之后,就确信无疑了。因为那块凤牌,就悬挂在成海棠的脖颈上面,正是九凤飞天的纹饰,很薄很剔透的玉质,闪烁着盈盈的光泽。

于是,她特地找了一日月黑风高的晚上,拿了一块同样玉质的石头,在东宫的殿前广场上亲自去试验。一心想着若是能有个结果,再去拿成妃脖子上那块凤牌也不迟,结果,刚刚点燃起了火星,却是被随之而来的巡城禁衞军当场捉了个现形——

事情发生在东宫,自然就惊动了雏鸾殿,沈芸瑛披着件大氅匆匆地赶来,倒是十分奇怪居然是尚宫局新晋的掌首。又因知道她是新晋,是谢文锦一手提拔,就想卖宫正司一个面子,小惩大诫,或是不予追究,然后一瞧见那铜盘裏面燃烧着的楠木和檀香紫檀木,脸色当时就变了,一句话,就让禁衞军统领将其关了起来。

当然,这都是在韶光昏迷的时候发生的事;

等她连着昏睡了三日,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锦缎软榻上了。

一觉醒来,浑身宛若是被碾过似的,撕裂般的痛楚,身上的肌肤和骨骼无一处完好,手肘好像被敲断了,此刻缠着厚厚的白色布帛,十根手指也都包了起来,还有腰腹上也缠着布帛。

——这才发现,好像没有穿衣裳。

透过朱色的绡纱垂帘,可看到阁内的桌案上摆着一套冰裂釉的茶具,还有北侧的宝柜和格子架,上面的古器和古玩都很简单,简单却也奢华。这样的布置很是古拙,处处透着那熟悉的风格,一直到那身着茜素红锦缎绣袍的男子走进来,心绪居然也跟着安稳了下来。

原来是回宫了。

“到底怎么样?昏睡了好几天,怎么还不见醒过来?”

声音中带着无限的烦躁,在他的身前跪了一地的医官,好像也是头一次见到恣意盎然的汉王殿下这般肃整和愠怒,都吓得不敢说话。却也不知道侧殿寝阁裏面躺着的是哪位,竟然能让堂堂的汉王殿下如此上心和焦急。

“启……启禀殿下,那姑娘的伤势有些重,索性是、是底子还算好,都是些皮肉伤,只是那手肘……”

“手肘怎么了?”

很凶的语气啊……

韶光迷迷糊糊地听着,动弹了一下肩膀,随即有些难受地呻|吟了一声。外面这时候忽然就静了一下,随后那男子疾步走到床榻边,掀开垂帘,将那孱弱的身体抱在怀里,又不敢动作太大,生怕扯痛了她浑身都是的伤口。

“感觉怎么样?”

“水,想喝水……”

的确是渴了。

等宫婢拿来瓷碗,杨谅喂到她唇边,很强烈的口渴感让她攀着碗的边缘,大口大口地喝。呛到了。不住地咳嗽,又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慢着点儿,慢点儿。”他叹了口气,轻声哄她。

这让外面跪着的医官们更是惊讶了,有胆子大的抬头看了一眼,隔着绡纱床幔,也看不清裏面的女子是何面目,只是能瞧见汉王一脸紧张的表情。

韶光半阖着眼睛,气息微弱地问:“手……手肘,怎么了?”

杨谅原本不想让她听见,然而,这件事也不能瞒着她,于是将视线投向地上的一群医官,“刚刚你们说,她的手肘怎么了?”

“回、回禀汉王殿下,这姑娘手肘的骨骼被敲断了,手腕处的骨头也有些破碎,就算是能够愈合得好,以后也不能再长时间干重活,也不能随意拎提重物。”

医官说得结结巴巴,满头是汗。

杨谅在心里面松了口气,刚想出声安慰她,就见韶光将头扭向裏面,“那么以后,也不能再制作宝器了,是么……”

那个禀事的医官一听,汗又下来了,没说话。他身侧的医官一顿,道:“这位姑娘,你的手肘能够愈合都已经是幸事,往后阴天下雨的,还会跟着酸疼。莫说是制作宝器,就连平素用膳时,拿筷子,都需多多注意。”

幽幽的叹息,自唇畔滑落。

到底是受到损伤了。她望着自己被布帛缠得严严实实的手,好不容易才将这十根指头练得灵活而熟练,现在,却是废了。枉费了在宫闱局中那么久的磨练,还有昼夜不停的练习和操持。

这时候,身后那人却蓦地将自己搂进,胳膊环在腰上,不轻不重的力道,也不至于弄疼她。下颚搁在她的头顶上,温热的呼吸宛若羽毛,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是我回来晚了……”

韶光略微一怔,眼睛裏面忽然就有了氤氲的气息;

那是在尚宫局中受到再多残酷的刑罚,甚至是手肘被敲断了,被铁鞭打得皮开肉绽,都没有流出的眼泪,此刻却是顺着脸颊簌簌地滑落。

哪里是他回来晚了;

若是没有凤明宫的回护,想必即使她能够让邬岚烟失势,却也不可能轻易地离开尚宫局。在那样的情况下,可能早已经死在死牢裏面了。

怀中柔软的身子有些颤动,杨谅低下头,见她居然哭了,有些慌神,以为是自己将她给弄疼了,舍不得放手,松了些力道,唇凑近轻吻着她的脸颊。

“乖,我回来了,回来了,别怕。”

从今往后,也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了……

冰凉的手指滑动在那肌肤上,顺着布帛的边缘,触碰到或红肿、或满是血痕的伤口,不禁引起了一阵阵的颤栗。

韶光哭着哭着,这才反应上来,自己的身上不着寸缕,而他正抱着她,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被。

脸顿时就有些红了,衬着那哭得微肿的眼睛,扬起脸的模样,楚楚堪怜。刚想开口说什么,杨谅就忍不住俯下脸,**了那两片嫣红的唇瓣。

轻吮慢捻,缠绵而轻柔,他在她的唇齿间品尝着刚才喝过的蜜水,那柔软的小舌,仿佛还含着清晨花露的芬芳气息,让他忍不住去纠缠。

直到将那唇瓣吻的红肿,他餍足地搂着她,脸颊埋在她的颈窝里,嗓音低哑地道:“真想欺负你……等你好了,等你好了的……”

韶光熏红着脸颊,推了推他,却没有推开;

微微低着头,半晌,轻轻地道:“我想去看看那邬尚宫。”

说是邬尚宫,却已经被剥夺了官职。

不早不晚,就在她刚刚穿上那套尚宫局掌首服饰的第七日,就被削职查办。旨意是沈芸瑛亲自向明光宫请的,不仅仅是深夜在东宫前纵火,还有盗窃宫中贡品,并意图谋害侧妃及其腹中胎儿……这一连串的罪名,几乎是不沾任何关系。然而有了最后那一条,查无实据,太后也开始犯合计。

于是,先将邬岚烟革职查办。

依旧是尚宫局底层的死牢,依旧是崭新的铁锁链和铁架子,只是原来的施刑者变成了阶下囚,还没有被用刑,连身上的衣衫都是干净而完好的,比起死牢裏面那些重犯,不知好过多少。

韶光被小妗搀扶着才能面前走下那台阶,来到邬岚烟的跟前,那美艳的女子正一脸愠怒和恨毒地看着她:“是你用凤牌将我骗到东宫前面的!”

韶光没说话,显然正是如此。

在尚宫局开始大肆调查之时,她已经知道随着邬岚烟的重新得势,势必会有找到自己的一日。到那时候,恐怕真就是新仇旧恨,根本不会有任何的侥幸。尽管她并没有想到,邬岚烟最后会坐上尚宫之位。

然而很多事情,她早在最初,就已经给自己留出了后路。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也会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性命无忧。这是宫中多年的生涯,逐渐磨练出来的真本事。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韶光看着她,轻声道。

邬岚烟闻言,陡然哼笑,然而没等她接茬,韶光用很轻很轻的嗓音道:“这裏面的刑具你再熟悉不过,几乎没有人能够在所有刑具都在身上施行过一遍之后,还能三缄其口的。”

当然,也有保持守口如瓶的人,只不过,那些人不是在忍受不住的过程中,生生地咬舌自尽;就是被烙铁活活烫死、被铁鞭生生打死……即便想说,也没机会开口了。

既然早晚都要说出来,又何必受那份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