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岚烟的额头冒出冷汗来,咬着牙,狠狠地看着她:“你想问什么?”
“是谁告诉你我在掖庭局的……”
“你以为宫局六部的人都是瞎子不成,昔日朝霞宫的大宫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认得你啊?从你出现在内局的那一日,恐怕都已经心照不宣了吧。”
韶光往前走了半步,瞧着她侧脸上面的一道红痕,轻然道:“岚烟,我不是三岁孩童,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唬住的。若真是像你说,整整的一年,我还能在宫闱局里安安稳稳待这么长时间?更何况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没有那个把握,我敢进宫闱局么……”
昔日的老人儿,能对她有威胁的,早都已经除掉了;
剩下的那些,有利益牵扯的,有利弊权衡的,只要她不动,她们自然也不会轻易下手,毕竟,好些都是有把柄在她手里呢。
至于尚宫局的人……
“尚宫局一向眼高于顶,又尤其是在明光宫主导中宫之后,自以为居功,就更是不将其他几处放在眼里。我很了解你,你喜欢的是权势和争斗,喜欢凌驾于他人之上,像宫局六部中的那些个琐碎活计,一贯是从不上心的。这也是……我一直留着你的原因。”
闺阀一役中,该还债的,该偿命的,已经都差不多。而她,就是其中的一条漏网之鱼。
此时此刻,在此地,看见被铁锁绑在架子上的她,忽然就想起当年,尚宫局私牢里烧红的烙铁、沾了盐水的倒刺铁鞭,以及夹手指用的拶夹……若非自己是闺阀领首,掌握着支配独孤氏一脉的凤牌,恐怕早就已经死在这儿了。
可她始终记得,金瓜击顶,凌迟,炮烙……
一个一个昔日的知己和同僚,相继悲惨地死去;
就生生地死在了她的面前。
那些悲惨的回忆,就如同漆黑夜空下的潮汐,无声地高涨,日日夜夜都在午夜梦回中不断地纠缠和折磨,以至于湮没了随之而来的怜悯之心。
“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的……”韶光看着她,一双黑嗔嗔的眸子,眼底若有幽意,“还记得相思和安宁么?”
沈相思,傅安宁。
岚烟听闻那两个名字,一下子就打了个寒颤,战栗起来。
那两个女子也曾是朝霞宫的近侍大宫婢,却都是死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一个是剜心而死,一个是活活烧死的……
“皇甫韶光!”
邬岚烟抻着脖子,忽然声嘶力竭地喊出她的名字。
韶光侧眸,眼睛裏面染了淡淡的凉薄:“你不叫,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全名。只不过,你应该是最后一个叫出来的,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知道。”
知道的,都已近死了;只剩下一个,到现在,也该上路了。
“不,不,我不要死!”邬岚烟红着眼睛看她,摇头,使劲地摇头,“韶光,皇甫韶光,我不要死,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不想死的话,告诉我,当年的事,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她逼近,眼底雪芒乍现,一时间凛寒而伤人。
邬岚烟不寒而栗,将唇瓣咬得全是血痕,哽咽着,满脸都是泪,“其实你心裏早就有数了,不是么。”
“可我要你说出来,亲口说出来!”
邬岚烟是闺阀清洗中仅存的人,也是知情的人,同时更是将那桩秘密一直守到现在。是时候了,在那么多人死去之后,应该有个结论了。
韶光拿起一侧的铁钳,从烧得正旺的炭盆裏面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火炭,通红通红的,淋些水,还会冒出阵阵的白烟。
那张脸,如花似玉,明艳照人,而她似乎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一副娇颜呢。
韶光拿着铁钳,用火炭比照着邬岚烟的脸,左边一下,还是右边一下?烫出两块对衬的疤痕好,还是连着额头也烫一块……烧红的火炭沾到肌肤上,会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还伴随着那股子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一边比划,一边回忆着,当初面前的女子是如何用火钳烫在自己胸口上的。那里的伤口愈合得很慢,还一直隐隐作痛;
就在那烙铁即将贴近她的脸颊时,邬岚烟崩溃了,惊恐地失声大叫:“是晋王,就是晋王!”
“是他对皇后娘娘下的毒,又将朝霞宫的底细泄露给太后;也是他在明光宫和东宫下手之后,又对朝霞宫补上了一刀。而且当时远在江南的汉王得到消息,即刻赶回宫中,也是麟华宫的戍衞千里阻击,汉王受了很重的伤,险些丧命。是晋王,都是晋王!”
韶光的脚步晃了一下。
真的是他。
“你放过我,我都跟你说了,你放过我!皇甫韶光!”
邬岚烟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回荡,让人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然而韶光却已经听不到她的喊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私牢的,也不知道后来邬岚烟又喊了些什么,只知道在跨出尚宫局侧殿的时候,迎面的阳光投射来,将她晃得险些站不住而摔倒。
——其实你心裏早就有数了,不是么!
——是晋王对皇后娘娘下的毒,又将朝霞宫的底细泄露给太后……
——也是他在明光宫和东宫下手之后,他又对朝霞宫补上了一刀。是晋王,都是晋王!
难怪,他那时没有回来。
江南,戍衞,千里阻击……他曾轻描淡写地与她讲过当时有苦衷,却没说过那是怎样凶险而惨烈的经历。险些连命都没了吧,回到宫裏面,还要受到她的苛责和质疑。
怎么连句解释都不曾呢……
韶光在心裏叹了口气,抬眸时,却在明湖岸畔的凉亭裏面,瞥见了一道很是熟悉的身影。而那身影就面朝着她的方向,一直一直地看着她,好像是等了很久。
她让小妗扶着自己过去,提着裙裾,迈上那大理石堆砌的台阶,很想朝着面前的男子行个礼,腰部缠着的布帛却扯动了伤口,疼得直咬唇。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便行礼。罢了罢了。”
封齐修看着这样的她,眼睛里涌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心疼,轻声道。
韶光抿唇,没说话。
凉亭下是粼粼的湖水,阳光投射下一片迷离的金色,有画舫在湖面上荡漾过去,又划开了明媚的涟漪韶光将视线投向那湖心岛的方向,这时候,就听见身侧的男子道:“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要怎么感谢我?”
是啊,当时邬岚烟衬着夜色在东宫的殿前广场上焚烧那楠木和檀香紫檀木,就是他领着大队的禁宫守衞在那儿候着,一旦点燃,正好抓了她“人赃俱获”。否则,也没有那么轻易就能将太子妃引过去,邬岚烟更加不会获罪被革职。
——他不仅是帮了一个非常大的忙,更是救了她的命。
“是你将我的事,告诉她的。”
韶光淡淡地问。
自从他进宫来坐上禁衞军统领的位置,一个是跟赵福全的内人芣苡来往甚密,二则是跟尚宫局的几位女官相交甚笃,其中,最亲密的要数邬岚烟了吧。
封齐修松了耸肩,“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过节。”
岂止是过节,简直是夙愿甚深。
“知道么,她喜欢你。”
刚才在私牢裏面,她并没告诉给邬岚烟,她其实就是被自己喜欢的人出卖的。所以这么看来,她还算是厚道呢。只不过想想,蒹葭和岚烟还真是一个局裏面出来的,一个喜欢上了新上任的侍衞统领,一个则始终对原来的侍衞长萧琉冕痴心一片。只可惜,都是所托非人。
封齐修闻言,怔了一下,转瞬,眸色严肃地看着她:“可我喜欢你。”
这样直白的言辞,一向都不属于宫里……韶光垂眸:“不敢当。”
封齐修却是没有任何的情怯,反而是更加直接地面对着她,伸手轻轻扳着她的肩,道:“不用敢不敢,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
近在咫尺的面容,眼眸清润而透彻,宛若是月下的小池,一直能看到人的心底裏面。韶光望着他的眼睛,望着那裏面倒影出的若有似无的一抹倒影:
“什么愿不愿意?”
“如果你愿意,我就去宫裏面请旨,把你许给我。”他信誓旦旦地道。
韶光的眼睛微微瞪圆,一瞬的怔忪。
“你疯了?”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
封齐修看着她,很认真,也很笃定。
韶光再次感到失笑,想起两人相处不过几次,相识也只是那数面之缘,有多喜欢呢,一时的意乱情迷?这人还真是唐突呵:“封大人刚刚晋升为侍衞统领,是新贵,有着大好的前途在等着。而我却是掖庭局裏面获罪的宫婢,封统领难道不要前程了么?”
“倒是没你想的那么多,只是,我想我一定会兼得。”
他道。
口气倒是不小呢。
韶光扬起脸,用清淡的目光直视着面前朗润如月的男子,片刻,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可是我不答应,也不愿意。”
“为、为什么?”
封齐修没想过她会即刻同意,或者是需要时间想想,或者是深思熟路一下,想不到几乎是没有一点犹豫的,就这么说了出来,于是有些赌气地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讲什么身份复杂、什么宫裏面待得久,出宫不会适应之类的话。你许给我,今后还照常做你的女官,而且以后有了我作为依仗,宫裏面的日子会省心很多。”
这样的条件,难道不是每个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么;
比起在宫中做到高位的那些掌首,虽是权势熏天,却远比不上有一个得势的夫家。更何况,她已经不在宫闱局了,栖身在掖庭局那样的地方,必定是艰辛难熬,倘若是许了他,妻凭夫贵,就能够再次回到内局裏面。
这样的机会,这样的盛情,又有着这样的真心……封齐修不懂。
韶光望着他,脸上的笑像悠云一样清淡,“真的不行。”
封齐修依旧是看不透她,有些沮丧,也有些不甘,然而凝视着那张孱弱的面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又是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那么我会等你的。”
他抿唇,道。
甲胄裹身的男子说罢,朝着她行了一个宫廷最高的礼节,便离开了凉亭,那背影很是落拓不羁,也很是潇洒。
韶光伫立在岸畔,望着阳光下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宫裏面,什么都能拿来利用,甚至是感情。可刚刚的人,谁能说不是一个特别呢,单是那份尊重,就值得她感激。或许在很多年以后,她仍然都会记得,记得此时此景,记得有那么一个对自己掏心掏肺的男子。
六月十二,宫闱局做出决定,尚宫局新晋掌首邬岚烟意图在东宫前纵火,盗窃珍品,驱逐出宫,永世不得录用。
这罪名有些荒唐,宫裏面的人议论纷纷,都言及这邬岚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主子,亦或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刚刚才晋位,就被推了下去。而就在旨意颁出的第二日,邬岚烟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上弔自缢。
她是闺阀大清洗中,除领首之人以外,剩余的唯一一个;
此番殒命,宫中剩下来的人,就真的只有韶光,只有谢文锦了。
而宫正司才刚刚将邬岚烟扶植到掌首的位置上,不到几日的功夫,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谢文锦非常生气。于是便开始擢命宫婢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情的因由,首先就是查到了东宫裏面——是什么让堂堂的尚宫局掌首深夜跑到东宫前面来焚烧木头?谢文锦很想弄个明白。
沈芸瑛和成海棠已经站在同一阵线,不好下手啊;
但若想查的话,总是会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
——这样在东宫琢磨了好几日之后,似乎,马上就轮到掖庭局了。
六月十七日,昭阳宫下令要给琼华宫补办生辰,也是为宫裏面连日来的祸端冲冲喜,宫闱局接到筹备的命令,时间紧迫,又开始紧张而忙碌地准备起来。
掖庭局相对来说赋闲,只需要在筵席结束后将敬山亭和广巷裏面打扫出来。
而韶光依旧负责刷马的事情,然而身体抱恙,一直在“屋苑”裏面修养,还是经过管事女官特别批准的,平素更不能有旁的人去打搅。所以,就在宫正司的人在深夜时查到门前,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扉,通铺上面睡着满满的宫婢,只有那个位置上没人,甚至是连睡过的痕迹都没有。
宫正司的宫婢们回报到掌首那里,谢文锦深以为意——却因着即将到了宣华夫人的生辰,不宜大肆搜查,于是在暗中进行的查问,进行得悄无声息。这样一直一直地查着,似乎就等着那生辰的宴席过去,即刻要开始倒算反攻,为邬岚烟报仇,为自己出一口气。
这一切,正在凤明宫侧殿裏面修养的韶光,自然是不得而知。
窝在被衾裏面连着好几日,除了晒晒太阳,便是吃一堆补药,这还是她自从进宫到现在,首次受到这么优等的待遇。连着与外面的消息也都断了,宫裏面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消息,都是靠着董青钿口述回来的,有些添油加醋,有些语焉不详,每日听得韶光哭笑不得的。
这一日,董青钿索性让人将软榻搬到了殿后面的花海裏面,然后把韶光连着软榻上面的被衾都一并搬了过去。天气已经变得温暖而舒服,就这样带着小妗,三个人便在石榴树下面赏花、品茶,一起聊着琐碎的小事。
阳光透过树梢筛下安静的树影,斑斑驳驳的,韶光仰头,看着从树梢上面飘落下来的一片花瓣,悠悠然地打着转儿。
她的目光随着那花瓣而动,就待飘落到面前时,被一双手轻轻地接住了。
韶光抬眸,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男子,正含着笑地看着她,而后,就将那花瓣放进她手掌里握着的茶盏中,“怎么跑这儿来了!”
“还不是奴婢瞧她平素裏面窝在寝殿裏面,实在是闷得慌,怕反倒是生出病来,还不如在这花草之间修养,也好的快些!”
董青钿侧眸,有几分盎然地道。
杨谅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盖在韶光腿上面的被衾,伸手将掉在地上的部分捡起来。韶光看着他的动作,须臾,就听见他轻然的嗓音:
“过一阵子,要回江南去了!”
杨谅轻声说罢,也没抬头,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时候正在摘石榴花的小妗和陪着喝茶的董青钿都愣住了,韶光握着茶盏的手一滞,想起来,距离回宫述职到现在,几位皇子确实已经在皇城中待了整整的一年。
明光宫当然希望这几个殿下能够一直待在宫裏面,赋闲,否则若是回到各自的地方,山高皇帝远,保不齐会对东宫之位造成什么威胁。可皇上毕竟是皇上,年迈却并未昏庸,也仍记着独孤皇后在世时,将几位皇子安置在各处的用意——文韬武略,各司其责,共同起着拱衞和辅佐的作用。
所以昭阳宫裏面,就早有将在宫裏面待了整年的几位皇子、重新调回到原处的打算,也曾藉着陈宣华生辰的由头,提了一两句。
太后现在是一心想掌控中宫,自然不会驳了皇上的面子,这几日,该是在好好考虑的。只是考虑清楚之后,必然会同意皇上的意思。毕竟将这些人都放在宫裏面,对东宫也是一种威胁。而凤明宫又是明光宫跟前素来得宠的皇子,若是有心放出宫去,想来就是第一个。
韶光低着头,没有说话。
杨谅抬眸看着她,嗓音越发轻了:“我们这几个人终归是要离开宫裏面的,更何况已经过去了一年,江扬之地连年大旱,是非纷扰极多,我也该回去看看。”
“嗯。”
韶光轻然地应了一声,心裏忽然就涌出了酸涩之感。
一年了,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原来已经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候;
记得他上一次回来还是皇后娘娘身体康健的时候,而后离开,就是那么多年。这回离宫之后,又不知道还能有几年才能回宫……
小妗看到自家主子失望落寞的神色,不由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可耳听着汉王殿下的意思,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不敢出声,只能跟着干着急。
这时候,就见那清俊的男子抬眸,衝着韶光道:“那你好好收拾一下吧。”
“什么?”
“也没有几日了,我估摸着,很快明光宫就会颁下懿旨来。趁着这几日还有时间,你赶紧跟那些交好的人多聚聚,等离开了宫城,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
韶光愈加怔忪地抬眸,杨谅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在内局裏面闯了那么大的祸,我怎么会还将你留下来!”
他坐在软榻上,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早前是跟宫局裏面的几处,那些个人,凭借你的心智和手段,想来根本不是对手,便罢了。眼下却是宫正司,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在没有任何权势的情况下,跟那谢文锦硬碰硬!?”
韶光垂眸,没有说话。
宫正司在宫中屹立多年,甚至是闺阀最鼎盛的一段时期,也仍是作为制衡的力量,存在于内局里。凭借她一个人,又是眼下的局面,确实不是能招惹得起的。
这段时间,宫正司的人正在上天入地地找她吧……
董青钿虽然没说,然而她能感觉得到,那无处不在的眼睛,就围绕着凤明宫打转,等着她一旦走出那殿门,就会过来将她带走,带去见谢文锦。
“还有很多事,很多事都没有做呢……”
她叹息。
杨谅将她揽进怀里,轻抚着那单薄的后背,一下一下,声音也是轻轻的,“凤牌已经让你送给成海棠了吧……她肚子裏面怀着的,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倘若是男孩儿,就必是未来的皇储无疑。你的决定,也不算是违背母后的意思……”
韶光咬着唇,“殿下不会责怪么……?”
那么多人心心念念都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许还隐藏着滔天的权势和力量,却让她在为求自保的情况下,轻易地送到了东宫里。不会怪她么,怪她的草率,也怪她没有给那物件另选一个主人。
杨谅抱着她,鼻息间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须臾,叹息着道:“是不是想说,我会质问你为什么没有将那佩子给我,而是拱手送给了东宫?”他低下头,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傻瓜,我从来都没想过。”
天边的云舒卷着,阳光透过轻薄的云层静静地流泻下来,在两人的衣襟上透出斑斑驳驳的阴翳。此刻还有董青钿和小妗在场,韶光多少有些赧然,推了推他,没推开,反倒是被他更加抱紧了,脸颊埋在她的颈间磨蹭,“等了很久,一直在等,这回跟我走吧。”
“可奴婢毕竟不是自由身哪……”韶光轻声道。
杨谅闻言,哼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却显露出了那恣意而飞扬的秉性,“你现在又不是局裏面的女官,一个刷马的宫婢而已,本王想带便带,带哪儿去,谁敢有什么置喙的!”
韶光微笑,笑得略有些苦。
恐怕不行的……
她是闺阀仅存的一枝,即便没有凤牌,却仍是很多秘密的掌握者。宫裏面的很多人是宁可她死在宫中,也不会让她出宫去的。更何况,又是在贵为汉王的五殿下身边。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若是谢文锦告诉给明光宫,太后一旦知道内情,会怎么想他呢?还有晋王,若是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便罢;一旦她在汉王身边,他会善罢甘休么……同时还有宣华夫人,自从回宫就一心想着凭借着闺阀的力量,入主朝霞宫,成为中宫的凤主,与明光宫分庭抗礼。
其实就算谢文锦找到了她,其实也还有陈宣华呢。
她并非是没有退路的。
然而果真是很舍不得呢……
韶光攥着他的衣襟,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鼻翼忽然就有了发酸的感觉——从今往后,再也看不见那样明媚而俊朗的笑容了,也再没有人会那样哄着她,任是荒唐却也满含着呵护和体贴的行径……舍不得,她真的很舍不得。
倘若她没有闺阀的身份,倘若没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她何尝不愿意陪着他回去江南,陪着他一起坐看那云卷云舒,亦或是徜徉在山水间……
“扬州很美,月亮比起宫城裏面的不知大了多少,到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屋檐上面,整晚看着。”
“那里府宅,没有皇城裏面这般气派,却也别具风韵。青砖灰瓦,还有青石板道,走在窄小的巷子裏面,还能听见一声声回响……”
他将下颚搁在她的头顶,声音很轻很柔,“江扬之地很美,也很富庶,然而其中也有很多的官商勾结,其间权势缠斗、血雨腥风,比起宫闱之中仍是不遑多让。去帮我吧,去陪着我,陪着我一起守护母后辛苦打下来的秀丽江山。”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一瞬间,心裏有难以抑制的哀恸汹涌而出。
韶光咬着唇,微笑着“嗯”了一声,“江扬是锺灵毓秀之地,得了空闲,也可以去寻访那些技艺精湛的老匠人……”
宫外,那一处可以任凭随性而居的地方,是连在梦中都不曾梦到过的。
韶光依偎进他的怀抱中,贪恋着那淡淡的熏香的味道,那是专属于他身上的气息。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六月二十三,宫中下了召命,几位皇子回宫述职已久,擢令回到各自的官职封地;
二十四日,秦王杨俊先行领着随扈开拔;
二十六日,四殿下杨秀出宫城,宫裏面的很多夫人因此都十分伤心,纷纷相送。陈宣华更是来到城楼上,亲自目送那鲜衣怒马的队伍出城。
风吹起了裙裾翩跹若云,上面纯金丝线的刺绣闪烁出耀眼的光泽,方桃譬李的女子伫立在城楼上,痴痴地望着,直到那一抹身影越来越远,几近消失,也舍不得调开视线。
“城楼上风大,娘娘小心着凉。”
这时候,身畔的宫婢轻声道。
陈宣华侧眸,柔柔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半晌,轻叹了口气,“他还是走了,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更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陈宣华说到此,眼睫簌簌颤动,眼底闪动着盈盈的水泽。
韶光拿着巾绢,递给她。
“不后悔么……”
陈宣华看着她,目光很是复杂,“我多么想跟他走,但是没有机会;而你明明能够选择。”
就在昨日,汉王也离开了宫城,回去江南封地。那是在韶光被召命进入琼花殿,成为宣华夫人身边的近侍大宫婢的一刻,他忽然领着随扈,在明光宫辞别了太后,连夜就离开了。
就在他临走时,就在琼华宫的丹陛前,足足站了三个时辰;
太阳很大,直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他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儿,不管宫人们如何议论,更没有在乎旁人的眼光。一贯恣意而随性的汉王殿下,深得宫婢们的倾慕,谁也没见过他那般失魂落魄、沮丧而绝望的模样。
“可真是狠心呢,”陈宣华摇头,有些涩然地道,“堂堂的五皇子,抛却了自尊和威严,一直等了那么久。而你站在殿门内,也站了那么久……何苦呢。”
韶光心裏蓦地涌出了苦涩,却是按捺着,低着头道:“奴婢答应过娘娘,会帮助娘娘入主朝霞宫。”
陈宣华叹了口气,好半晌,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须臾,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待转过身去时,正好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晋王,一怔之下,柔柔地敛身行礼,随即望了韶光一眼,自己先行下了城楼。
“本王明日也要回边陲了。”
他走到她身畔,敛声道。
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韶光望着城楼下那一片宽阔的敞道,淡淡地道:“奴婢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
杨广的眼眸暗了一下,深邃的眼底如渊,“那凤牌……?”
“诚如殿下所知的,成妃不会活很久,”韶光声若叹息,轻然道,“一旦她肚子裏面的孩子生下来,也就是她的死期,奴婢自然会将凤牌拿回来。”
沈芸瑛之所以会一直留着成海棠,一直帮着她,就是因为她怀有身孕。
就像明光宫一度跟雏鸾殿三令五申的,浣春殿裏面孕育着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也只能是浣春殿的这个。即便将来其他侧妃再有,有再多,太后想看到的,无外乎是这第一个孩子能够顺利的降生。无论是何人,胆敢动成海棠的肚子一下,就是跟明光宫为敌。
这些话,太后尽管没有明说,但沈芸瑛很清楚地听出了话裏面的意思。
所以在成海棠怀孕的这段日子里,她是一定会照顾她周全的——然,只是她,只是妊娠期间,至于她身边的其他人,还有孩子生下来之后,会怎样,太后可并没有提呢。
只要成海棠能够顺利诞下皇嗣,太后就会很满意,至于母妃是谁,还重要么?沈芸瑛当然会照顾着成海棠,还会好好地照顾,一直到她生下孩子的时候。因为经过上次的小产,她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怀孕了,那么抱养一个母妃早逝的孤儿,不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沈芸瑛早就想好了。
——怀胎十月,一朝产子,有的是时间,而她也有的是耐心。
“小心太子。”
他道。
韶光没有说话,片刻,朝着他敛身。
浣春殿里一直很暖,很暖,宛如春天。她知道。
而成妃自从怀孕就开始嗜睡,她也知道。
——其实很多事早在最初,就已经显出端倪。
旁人察觉不出也罢了,最常出入浣春殿的太子,也毫无察觉么……再荒唐,再无心朝政,太子毕竟是太子,能在东宫里稳坐那么多年,靠得不仅是“长幼有序”这四个字——他也是宫闱里浸泡出来的,区区一个府里长大的沈芸瑛,能蒙混一时,岂会瞒天过海。
可他没有插手,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欠沈芸瑛的。不仅是一个孩子,还有殷实的家世以及带来的威望和辅助。一个嫡妃之位,只是给了她对等的身份,子嗣,却是永远无法补偿。即便查出果真是她所为,也不会将其定罪。一个是庶出的孩子,一个是整个尚书省的势力,孰重孰轻?
孩子,迟早还会有;尚书省却掌管着六部,跺一跺脚,朝堂都要抖三抖,想与之建立牢靠的同盟,多么可遇而不可求。两相妥协,沈芸瑛必定是高枕无忧。
只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舍弃,这样的太子,岂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昏庸无能……
几位皇子,表面上是离开了,然而东宫之争,已经在所难免。
韶光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现如今,她已经是琼华宫的近侍大宫婢,虽然比不上昔日在皇后娘娘身侧,然而陈宣华是宫中最得宠的夫人,即便是明光宫,厌恶着,却也没有办法动其分毫。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谢文锦知道了她的存在,是肉中刺,却也没办法拔除。
韶光顺着方端石铺就的敞道一路走,不断有宫婢朝着她行礼,点头哈腰,都是礼数周全。哪里想到前一刻她还是掖庭局裏面最卑微的刷马宫人。
然而就在明湖岸畔,她见到了苏庆安。
原本一见到她就恭顺行礼的中丞太监,此刻却是满脸的悲愤和心寒,好半天,才咬着牙道:“姑娘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韶光没有说话,淡淡的目光,连平素的凉薄冷持的神色都没有,只是淡淡的,藏匿着些许的苦涩和酸楚。
他走了……
这是她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的事实。
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会很失望吧……
那么倾心相待,换来的却是言而无信。而那样潇洒飞扬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才会连夜就离开宫城,仅是对明光宫辞行,却是连对昭阳宫也无。
他说:“别太为难自己……”
他说:“那么多年来,你得有多辛苦。”
他说:“无论何时,凤明宫永远都是你的后盾。别怕。”
……
她也永远都会记得,在雪后初霁的早晨,他策马而来时的情景;
和他温柔的吻,抱着她,仿佛是尘世中最珍贵的宝贝;
还有他在明媚的廊道上,笑靥清浅地等着她;而她与他讲起宫外家中的事情时,他低着头听,听得很认真。
点点滴滴……
苏庆安望着她的背影,满眼的复杂,须臾,忍不住就是深深地叹息;该是怕自己的身份连累殿下吧,也担心会给凤明宫带来无休无止的争斗……他虽然很责怪她那么狠心而决绝的做法,但是有些事,仍旧看得很明白。
“殿下说,他会等着姑娘。”
风吹去湖面万千涟漪。
韶光蓦然回眸,眼泪却是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殿下临走前,一再叮嘱奴才,要好生照顾着姑娘,看护着姑娘。殿下不在宫裏面的这段时间里,姑娘就是奴才的主子。”
苏庆安顿了一下,轻声道:“殿下他……还让奴才跟姑娘说,不论他身在何方,不论相隔多远,都会等着姑娘。”
面朝着平静的湖面,粼粼的波光倒映着一侧垂柳的影子,清风吹拂着她那绢纱的裙摆,翩跹着宛若欲去的惊蝶。
凤明宫裏面的那株双生草,他没有带走,而他曾与她说过,在六月初夏太阳最柔和的时候,会绽放出第一朵花来。眼看着,就要到花期了呢。
韶光望着那明媚的湖面,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那轻滟而恣意的笑容——
前面的路,还很长,也会走得很艰难;
然而这一次,换我等你吧。无论何时,我会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