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我要跟理莎在一起，这样才能听清楚。”

“我会念得大声一点儿啦。”

“我就要在这裏。”安达任性地不肯起来，他眼珠一转，忽然提议说，“要不，你也可以换个位置啊，看不到我就能念了吧？”

“嗯？”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他怀里。背靠着他温暖的胸膛，我的心脏怦怦跳得极快，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不习惯……”我求饶。

“坐着坐着就习惯了。”安达干脆圈着我的腰，一双手臂就像腰带一样把我圈在怀里。他把下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就喷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

我还想再挣扎一下，安达摸摸我的头，说：“你看，睡意都没有了吧？”

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是，光顾着害羞了，我哪还记得睡觉啊！

无奈，我只好就着这么亲密的姿势开始读《怪物王子》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处有个心地善良且温柔的王子。

王子住在城堡顶端的高塔牢狱之中。

……

读到乌鸦使者劝王子恢复他的恶魔血统，王子却用“可是我还是想成为人类啊”这句话来拒绝时，我沉默了一下。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脸上湿漉漉的，安达正用纸巾帮我轻轻擦去泪痕。

“王子太可怜了……”我抽噎着解释。念书念到自己哭，好像有点儿丢脸，但我对王子的心情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因为，变成食人怪这种事，当然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样的我，将再也感受不到安达的气息……那将是多么可怕而无尽的孤寂。如果我的灵魂将在食人怪体内永存，那我要面对多么荒凉而无望的未来！

安达似乎完全理解我的有感而发。他接过绘本，刷刷翻了几页，跳到后面去讲。

王子最终还是变成了恶魔。他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王兄而自愿堕落成魔的。他故意以魔的样子出现，吃掉了邪恶的王叔。第二天晚上，王子又吃掉了跟王叔私通的皇嫂。

但王兄也知道了让他恢复成人的方法——

“只要吃了我，你就能变回人类吧……”因为乌鸦曾经说过，王兄那比任何人都还要为王子着想的“情感”能让王子变回人类。

“我办不到……”王子的左眼流下了如血的眼泪，“让我最痛苦的，不就是灾难降临在王兄身上吗……然而王兄却要我吃了你……如果王兄害怕我有一天变成真正的怪物而危害国家，那么请王兄，在那一天，亲手杀了我！”

“与其要我杀死我所珍惜的王子，我宁可让你吃了我！宁可王子失去温柔的心，毫无痛苦地活下去！宁可王子成为带来灾厄的真正怪物，然后杀了我！宁可……”

两个人凝视着对方，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珍贵的情谊。他们是亲人，也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王子缓缓说：“王兄，你能否在我手上刻下您的名字……我答应王兄，就算我变成了真正的怪物，也不会在王兄百年之前，带给世界灾厄……请刻下王兄的名字，好让我即使变成了忘掉人心的丑陋怪物，也不会忘记这个约定……”

王兄明白，王子的请求是发自内心的，他也不希望王子真的变成怪物。如果他能做什么而让王子感觉好受一点儿的话，即使他在刻下名字时看到王子的血而心疼如绞，他也会满足王子的愿望。

“流血了……王子。”他轻声说。

“这证明王兄是真正符合王族资格的人，就算我的身体变成怪物，这道伤痕不会消失……我想，吃人时内心的痛楚，或许可以因为这道伤口的存在而保存……我永远不会忘记王兄的名字……”

王子鲜红的眼中涌出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然而只要一想到在掌心上，王兄的名字会永远与自己同在，王子便能笑着和王兄道别。

安达的声音低低的，就像低音大提琴独奏一样，自然流露出一种寂寥、悲伤的感觉。他念的王子和王兄的对白，就像真的有这两个人物在我面前道别一样，完全把故事中那份沉甸甸的感情念出来了。我被他的声音完全带入了这个略带黑暗色彩的奇幻故事中去，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控制不住地落下。安达不得不一边抽纸巾给我，一边慢慢念着故事。

“为什么王子一定要变成魔物呢？变成魔物，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和王兄在一起了。”我抹着眼泪，轻声说。

“因为，王子也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王兄吧。一味善良，但却保护不了最重要的人，王子也不是这么软弱的人。”安达解释说。

“那么，为了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即使从此都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没关系吗？就算永远那么孤独也没关系吗？”

“也许，知道远方那个最重要的人在思念自己，也就够了。”安达轻拍着我的肩膀。

“这个故事太悲伤了。”

安达翻到最后看了看，说：“不过最后是个好结局呢。”

我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说：“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当中经过再多痛苦，最后也会雨过天晴，来个大团圆。”

“大家都希望能得到幸福啊。”

“嗯，所有王子都会有个美满的结局，就算是怪物王子也一样。”我微微翘起嘴角。起码，抱着期待，知道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过程中许多痛苦，就都可以忍受，这大概就是公主和王子的童话，给人的最大安慰吧。

“我们一定也会的。”安达用力地抱紧了我。在他紧实的拥抱中，我一直悬着的心似乎有了着落，被安达这样抱着，仿佛连不安都会被挤开一般。

“嗯。”我用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却还是忍不住滴落下来。

安达看着我，不解地问：“还在为王子伤心吗？”

“嗯。”我赶紧埋下头去，慌张地擦眼泪。

安达突然脸色一变，抓住我的拼命想向后缩的右手，握到眼前，摊开一看，满手血痕。

“怎么回事？”安达连忙扯了几张纸巾轻轻压在我的手上。吸去这些血痕后，露出一个个细小的伤口。他抓住我的指尖检查，果然，在指甲间有已经干涸的血迹。

“理莎，你这是在干吗？”安达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的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要自己掐自己？”

我红着眼睛，低下头去。

安达马上想到了我这么做的原因，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你……你是为了不要睡着……”他心疼地举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气，“该有多疼啊……你怎么忍得住……怪不得你一直在哭……不是故事太感人，是你疼得受不了才哭的，对不对？”

我不敢出声。我想，王子一开始也是这样吧，不管有多痛，多苦，都不愿意离开王兄身边。那到底，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王子才会做出变身成魔的决定呢？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变成怪物后，必须离开亲人还要痛苦的事情呢？老实说，我还是不懂……

还没等我想通这件事，安达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把我拉起来。

我惊诧地问：“安达，你要干吗？”

“去睡觉。”

“那你放开我啊。”

“是你去睡觉！”安达回过头来，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望着我。

我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今天晚上我不能睡觉吗……”

“我不管，我不能看着你这么虐待自己！”

“不行！我不能睡着让那个怪物出来！”我左右扭动着手腕，想从安达掌中挣脱出来。

“与其让你这么痛苦受折磨，我还宁可……”安达突然一脸痛苦地抱住我。

“安达……”

“相信我，理莎，今天晚上我守着你，你去睡觉。只要有一点点不对劲，我就把你叫醒，好吗？”

看到安达这么坚持，我也有点儿动摇了。其实，我确实已经到极限了，眼皮仿佛涂了强力胶一样，每次上下眼睑一搭上就得费好大的劲儿，才能再把它们分开。不知道是哭得太久还是睡意太浓的关系，我看到的东西都带着一层模糊的光晕，好像在梦境里一样。

“真的会叫醒我吗？”

“绝对，我保证！”安达看我还在犹豫，干脆蹲下身，一把把我横抱起来。头一次被人公主抱，我一下子涨红了脸。

安达三两步就把我抱到了一楼的客房里。这裏似乎不是正规的客房，房间比较小，只有一张床放在正中。

安达把我安放在床上，起身锁上了窗户和门。我不解地望着他，他认真地跟我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会害到别人了。”

我的心跳大大漏跳了一拍，可是，我最在意的安达的安危怎么办？

仿佛知道我的想法，安达单膝跪地，执起我的手，紧紧按在他的胸前，让我感受他胸口的跳动：“理莎，我发誓，用生命来守护今晚的你。”

我沉默了一下，发出艰涩的声音：“可是，如果……”

“如果不幸，真的没法阻止你变成怪物，那么，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铿锵有力的誓言回荡在我胸口，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无可抑制的感动在我心中炸开，这就是我追求的爱情的境界呀！我知道安达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但是，同时，又有一股浓重的悲哀在我胸口盘桓不去。如果可能，我真不希望以现在这种方式领悟到爱情的真谛。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任何美好都会变得脆弱……

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这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悲伤？也许两者都有。

我轻声说：“上帝给了我最美的邂逅，可是……如果要你承受这样的后果，我宁愿没有……开始……”

安达用力握着我的手，眼神炙热地凝望着我，他专注的神情甚至让我忘记了手上的疼痛，也默默地回望着他。

“不是邂逅。”他说，“这不是上帝安排的邂逅。”

“嗯？”我不太明白地看着他。

“这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比你喜欢我还要久……你买下《怪物王子》的那天，并不是我们初次见面。”

听了安达的话，我瞪大了眼睛。什么？我在之前就跟安达见过面吗？

“是的。在新生报到那天，我被同学恶整，穿戴着玩偶装，在校门口发气球。当时天很热，我站在校门口，不断把气球递给进出的新生们，他们有的人嘲笑我，有的人好奇地看着我，有的人接过气球就随手放掉，还有的人根本无视我，直接走过。就在这时，你走了过来。”

随着安达的描述，我渐渐想起了那一天的事。雨柔在报到点的时候突然中暑了，我赶紧跑出校门去买水，回来的时候正巧看到门口有人在发气球，在那么热的天气里，还穿着那一身不透气的厚重的玩偶装。我当时想，这个人好可怜，不知道会不会中暑。

“你接过我的气球，笑着换给了我一瓶水。我一下子，就被你的笑容迷住了。可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你就匆匆跑开了……”

我当时急着要去照看雨柔，所以根本没有在意那个穿玩偶装的人说了什么。没想到，那就是安达……

“后来，我打听到你的年级、班级，还有名字。可我一直鼓不起勇气来和你说话。你根本不知道那个穿玩偶装的人是谁，我怕贸然搭讪会给你留下莽撞的坏印象。我常常不自觉地在你会出入的地方盘桓，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自然而然地认识。可是，好多次和你擦肩而过，你也毫无反应，让我十分气馁。”

原来，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跟安达有过这么多的交集……

“终于，那一天，我在小书店里，看到你上楼来，我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看着你像一个精灵一样，好奇地左看右看，一点点向我靠拢……甚至，站到了我的身边，我紧张地想拿一本书作掩护，就在这个时候，你的手也触到了我的……”

啊，就是那本《怪物王子》，阴差阳错地成了我们的定情信物……

安达的眼里充满了柔情，把我的手背贴在他的脸颊上，我感到手背贴上去的地方暖暖的，啊，是安达脸红了吗？

“可即使这样，我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怕这个机会会被我搞砸，只好留下书，匆匆逃开。”

安达说着，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笑容。

“没想到，我竟然等到了你的主动邀约。我太幸福了……理莎，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这么说，是你先爱上我的？”我迷迷糊糊地问。

“对，是我。”

“那你比我爱得深？”

“是，很深。”

“会一直，一直爱我？”

“一直一直一直……”

“安达……”终于，我开始吐词不清起来，脑子像浸在温泉里一样，舒适得不想醒来。啊，这粉红色的温泉，不正是安达刚刚向我揭开的秘密吗？不正是他浓浓的、甜蜜的爱吗？我突然安下心来。随即，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梦境中。

但我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场噩梦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