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恨封存的记忆(2 / 2)

天上孔明灯已经几乎不见,只留满天星斗闪烁动人,宽阔的校场就像一个宽阔的世界,头顶镶嵌满满的宝石。

赖三心裏忐忑不安,偷眼看越天意,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那句话来,难道是知道自己在骗她吗?这个……这,那可不得了了!赖三暗自衡量,要不?就这么凑合了?

想到这裏又偷眼望了一眼越天意,觉得真让这个姑娘做媳妇,那也挺不错的,这么漂亮的女人可实在是不多见!只要脾气再好一点,他似乎也不排斥……可是,她的个性真有点……到底怎么办才好呢?这事有些愁人,还是拖拖再说,拖拖再说……

越天意根本不看他,只眼望天空,目光无比地平静。

夜凉如水,心静如月。

不知为什么,越天意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日的夜空,便给她这样的感觉,宁静得好生透彻!她此刻的心也如这夜空般,宁静而透彻。像她这样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如果没有特别的人生经历,本来绝对不会产生这种萧瑟又无法言喻的领悟。

“三哥。”越天意目光澄明清澈,望过去如同清澈的深潭。她的声音低低的,但也清清朗朗,如同光风霁月,“三哥,你刚才是不是想抱我一下?”

这样的话应该用羞怯的、吞吐的语气说,那该多么动人!越天意这样坦诚明白的语气,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没有动情。

赖三霎时间脸就红了,像被人抓到正在干坏事的孩子。

“不想吗?”越天意看着他问。

赖三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心裏一股雄壮之气猛地扑了出来,是个男人就会想好不好!

月色下,一个美得仙女一样的姑娘问他想不想抱抱自己,他不但想抱,还想别的呢!

抱!凭什么不抱!这就是个仙女儿,此刻也是不抱白不抱!只一瞬间,他呼吸粗重,一把将越天意拉进自己怀里,两臂伸出,只想狠狠抱一下她,有什么感觉慢慢体味,先抱了再说。

这个动作太过于粗鲁,越天意猝不及防,还没等跌进他怀里,肋骨先被一个硬物猛然一撞,疼得闷哼了一声。

赖三今天穿戴了全套的盔甲,手拿长弓,腰悬宝剑,意图打造绝世美男。撞到她的便是他腰间宝剑。

“哎呀对不住!天意你没事吧?”

赖三手忙脚乱,赶快退后一步,看越天意脸色都有些发白了,疼得她手扶肋骨。

一时直不起腰来。

“天意,你没事吧?疼得厉害吗?骨头没伤到吧?”

越天意慢慢直起腰来,摆手道:“没事,不要紧。”但是眉头还忍不住皱了皱,脸上一片煞白。

“天意,我带你去找大夫看看吧。”赖三知道她疼得厉害,声音里已经带了点浓浓的懊恼。

“没事的。”越天意淡淡笑笑,身子完全直起来,“哪有那么容易骨头就断了的?你别担心!”

“三哥,你腰里戴着什么,那么尖?”

赖三解下剑来,好生后悔自己为了显得帅,明明用不上也把剑佩戴上,多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溜走了。这把剑也可恶,剑鞘前端不像一般的剑鞘是圆弧的,而是一个金属制成的尖锐突起,上面装饰着细鳞花纹,跟剑柄是一套的,好像是那个怪物的尾巴。

“好在带着剑鞘,不然就麻烦了。”

越天意原本只是随便瞄了一眼,突然她就眼睛大睁,低声喝道:“拿给我看!”赖三当然不会反对,把剑柄那一端递过去,道:“天意小心点,这把剑特别锋利,不过可漂亮了!”

却见越天意接过宝剑,翻来覆去仔细观看,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对了,天意,正好你帮我看看,认不认识这是什么玩意?我问了好多人了,没一个认识的!”

“貘!”越天意失声道,“是貘!”

“是貘?”赖三晓烧脑袋,“什么意思?”

“你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老穆给的。”

“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越天意抓着赖三,似乎很激动。

“这我真不知道!”赖三叫道,“他给我,我就一直带着,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

“呼一!”越天意长长出了一口气,平静一下情绪,低声道,“看来他也不知道,不然不可能给你。”

“这……我不知道他认不认识,从绮兰围场回来我就住在校场了,我还没想起来问问他。你要想确定我就去问……”

“不用了。”越天意看着他,似乎是叹息般道,“我以往听过福将的说法,只当是戏言,原来世上真有福将。”

赖三跟着干笑两声,能听懂她在说自己,但不懂为什么,只是能感觉她此刻心情不错,于是忍不住奉承道:“天意,还是你有学问,我问了好些人都不认识,就你认出来了。我觉得就是问了老穆他也不一定认识这个叫……叫……什么来着?”“貘。”越天意情绪完全平静下来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在她嘴边缠放。

“哦,对对,是貘!呵呵,这下我可忘不了了。我早就想拿给你看,一直没机会,早知道直接找你就好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貘?”

“三哥,你真应该早点拿给我看。为什么没有机会?”越天意没有回答,反道,“我们每个晚上都在一起,应该有很多机会。”

“呵呵……这……”赖三烧烧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你什么都忘了。每次都是第二天想起来,想着晚上问问你,可是一到晚上,我又忘了。”

“是貘啊。”越天意抚摸着剑柄,低声重复一遍,但是明显能看出,她正在想着别的事。

“嗯,我绝对相信你,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越天意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按着绷簧,慢慢将剑抽出来,剑刃出鞘速度很慢,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她还剑入鞘,又突然抽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响起,在校场中回荡。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越天意低声道。

“三哥,这把剑借我一下,我有些把握了!”

“哦,好!好!”赖三还能说什么。

“我走了,后面几天恐怕没有时间过来,好在你该学的都学会了,自己练习一下就好。”

“走……唉,好吧。”赖三欲言又止,终于放弃。我还没抱你呢,说好了不算数,唉……

越天意看了他一眼,突然展颜一笑,主动靠过去,依偎进他的怀里。赖三大喜,一把抱住那个软绵绵的身体。

他发现,自己手臂抱过去之后,那个身体立即就更加软了。但和以前碰触之后她就紧张发抖不同。这一次她非常平静,完全没有发抖,只是同样伸出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部。不再抗拒,不再躲闪,也不再惊慌。取而代之的是安静和沉溺,一言不发却胜过千言万语的安静。

越天意坐在车上,车子很是普通,和泾州大街上花几十文钱就能雇到的车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一般家底殷实的人家女眷或是老人上街也雇得起这样的车,如果是白天,满街都能见到。因为定西从没有什么宵禁的习惯,就算现在是半夜三更,也零星能看到几辆类似的马车出没,毫不稀奇。估计没有人会想到这辆车里坐着的是目前定西王唯一的血脉,越家的小郡主。

唯一不同的,给她赶车的是个武功高手——许谨,陈定雷手下的侍衞长,他便是那个在陈定雷第一次遇上赖三的时候,将赖三和富满都抓进慎刑司的人。此刻他也穿着很旧的青衣,戴一顶边缘已经磨损了的灰布帽子,腰上用黑色棉布绑着代替腰带,和一般车行的伙计一般装束,坐在车辕上甩着鞭子,毫无破绽。

“许谨。”车内的越天意忽然开口。

“今天不要直接回王府,趁着天没亮,你带我去个地方。一会儿我让你往哪边走你就往哪边走。小心些,不要让什么人跟上了。”

“是,郡主。”许谨并不问为什么,只是低低答应一声,鞭子在马匹耳边重甩,马车便立即加速,喟喟而去。

越天意在车中狠狠捏着宝剑一端的貘兽,仿佛想捏断这东西的喉咙一般用力!是的,她见过这个四不像的东西!不过不是在剑柄上,而是在一个人的身上!应该说,在一个恶魔的身上!毒蛇的眼、恶狼的口、熊的爪、鹰的翅膀!她永远忘不了这东西的模样!

因为从见到这个东西那一天开始,她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

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一天发生的每件事都像深深刻进她骨头里、深深烙印在她灵魂最深处般,任何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随着手中这个貘兽扑到了她的眼前。

“姐姐!姐姐!你等等我!”越天佑拍打着马匹,试图跟上她。旁边几个侍衞急忙上前将他护在中间,生怕这个小主子从马上跌下来。

越天意不耐烦地勒住马匹,回头呵斥他:“叫叫叫!你就知道叫!都怪你,不然刚才那只兔子我一定能射中!”

八九岁的小男孩骑的是一匹精心挑选出来的矮脚马,为了适合他的身高,这样的矮小马匹自然不会有越天意骑的骏马速度快了。

“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打只狐狸?我想回去了,我累了!理那兔子做什么?你就不能快一点打狐狸吗?”越天佑追上来,嘴巴噘起来老高。

“累了就回去呗,我本来也不想出来打猎。”

“不行。”越天佑使劲摇头,“我不回去,母妃说我文不成武不成的,她就是想要我亲手打的狐狸皮做围领,今天要打不着狐狸给她,就是不孝!母妃说这话的时候脾气可大啦,凶得要命!你看跟来的这几个人,都是母妃让看着我的,你一定要打着狐狸给我才行,不然我可不敢回去了。”

提起越天佑的母妃郑氏,越天意就是一肚子气,这女人自从进了王府便是宠冠后宅,生下天佑之后就更加得宠了,被人暗中称为小王妃。可是这位小王妃绝对是个两面三刀的笑面狐狸,当着父王温柔可人千娇百媚,背后对着其他王子却是只要有机会就下个绊子,甚至还因为父王宠爱她,也说了她好些坏话。

只不过这位小王妃自己手段还不错,生的儿子倒是没多少心眼,越天意瞪了那个胖小子一眼,道:“又不是我的娘,要我来孝吗?她都说了要你亲手打,那你就亲手打呗!”

天佑一听急了:“我能打着还叫你做什么?姐姐!你不是平时最喜欢跟着父王去围猎吗?一只狐狸不算什么吧?”

“对我是不算什么,可你就够呛了。”越天意高傲地看着他。

“哼!你不帮我打狐狸,我就告诉父王!”越天佑见软的没用,便开始威胁。

“告诉什么?你让别人帮你猎狐,倒还有理了?”

“我告诉父王……告诉……告诉他你打我了!”越天佑想了想,直着脖子叫道。

“我什么时候打你了!”越天意好生愤怒。

“你就是打我了!就是打了!”天佑得意道,“你要不帮我猎狐,我就这么说,父王会相信的!反正你以前也打过我!”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还是你先惹的我!”越天意怒道,“你个小浑蛋,敢胡说八道?”

好几年前,天佑才不到五岁,还不大分得清谁能惹谁不能惹,他深受宠爱,自然脾气坏,曾经看上越天意的东西就要抢,结果让同样深受宠爱脾气也不小的越天意直接给了他两巴掌加一脚。这件事之后天佑就明白不是所有他看见的东西都是他的这个道理了,这件事起因怪天佑,不过因为越天意年纪比天佑大得多,以大欺小没一点姐姐应有的样子,王爷还是好好训了她一顿,罚她一个月不准出门。

但因天佑与王府中的男孩子年纪相差许多,他只能去找这个姐姐一起玩。天意其实并不想和天佑玩。只是越天佑知道姐姐怕什么,当实在想要的事情得不到同意,他就会像这样开始耍赖说:“我要告诉父王,你欺负我了!”反正从头至尾就只有她欺负过自己,父王会相信的。

越天意气冲冲道:“我没打你!”

“你打了!你揪我耳朵!”

“我什么时候揪你耳朵了?你再胡说我打你!”

“你看你看!你明明就是要打我!我给你告诉父王!让他再罚你不能出门。”

“你敢?”

“你不帮我猎狐,我就去告!”

“哼!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出来的,我打没打你,问问他们四个不就知道了?”

“哈哈,他们四个是母妃派出来的,我不让他们说,他们谁敢开口?我这就回去告诉父王,你打我了!就是因为你打我了,我才没能猎到狐狸。”

跟来的四个侍衞装聋作哑,反正这两个小祖宗他们一个也惹不起,就让他们闹去吧!

越天意望了望,见他们四个不像准备为她出头的样子,一时发怒,喝道:“既然这样,我不如真打你一顿好了!”说罢伸长手臂抓去,打算将天佑抓下马背来。

越天佑见她似乎要来真的,尖叫一声,打马便跑,直向丛林深处跑去。

越天意只是吓唬一下弟弟,并没真的打算要打他,哼了一声没有打马跟上,但是那四个随从当然不敢让小王子一个人冲进丛林,慌忙跟上,原地便只剩越天意一个人了。

越天意见状一撇嘴,一带马缰绳转身就走,她不打算迁就这个小屁孩,她要自己回城去了。

她自幼比较野,回城的路也认识,根本没去考虑她这样走了,跟着来的侍衞会担心惊慌之类。

可见她后来和赖三说得没错,若不是经历了这样一场大变,她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小郡主,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得上赖三那种人的。同样,她始终是这种性格,赖三也一样看不上她。由此可见,缘分二字真是奇妙,怪不得说老天爷若是有心撮合,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发生,无论多么天差地别的人最终都会在一起。

骑马走出没多远,眼前一暗,树上灵猿般攀缘下来一个人,这人身材普通,穿着也很普通,但是双眸十分明亮,使得他看上去很机敏。

“你是出来打猎的?”那人看了一眼越天意的马匹,马上挂着两只野兔,越天意又背着一张弓,十分明显她是打猎来了。

“你是不是姓越?”那人走两步拦在路上,歪着头问。

越天意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勒马停下,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这人,道:“你是谁?”

“你姓越吗?”那人又问,眉间带着一丝不耐烦。

越天意见状心中有些不快,道:“关你什么事。”

“穿得这么华贵,应该没错了。”那人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道,“这边往西是回固原的方向,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回城?”

越天意脸上一沉,喝道:“我要去哪里,凭什么要告诉你?让开了!”

“回去!天黑之前不许回城!”那人毫不客气地命令。

越天意一声冷笑,理也不理,拨马便走。

谁知那人竟然如同猿猴般,身子轻轻一纵立即拦在她身前,十分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是出城打猎来的?姓越?如果是,天黑之前不许回城!”

越天意二话不答,一鞭子就抽过去了。

那人只一伸手,就像抓一只蚊子一般,鞭尾便落入他的手中,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模样。

越天意心中一沉,知道自己绝不是此人对手,她并没有一点耽搁,立即放开鞭子,掉转马头,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奔回去,这时候她有些后悔独自一个人走了,如果和四个侍衞会合,至少还可以抵挡一阵。

那人将鞭子一下子扯到手中,见越天意当机立断,眼中倒也有了一点兴趣的样子。他等马儿跑出几步才身子一纵,轻轻跃上树梢,向她追过去。

这人的轻身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地上还看不出,但是像这样在树上,他轻灵得难以想象他是个人。

若是赖三和景迟能提前看到他,一定能认出这就是当日在绮兰围场叫贺兰缺为

“阿兄”的那个小有,也一定记得他曾经杀了二十个人还抱着一个脑袋在树上玩。

他的概念里似乎完全不存在慈悲,这是个杀人不当回事的人。遇上此人,跑就对了!虽然未必能跑得掉。

越天意虽说不知道,但她直觉也能感受到不妥,于是她努力地跑,直到眼前一暗,她骑着马仍旧被小有轻松赶到面前,她勒马站稳,沉声喝道:“大胆蟊贼!此处离固原城不远,你光天化日拦人道路,是要抢劫吗?”

“真是麻烦!”小有极度不耐地说,“你姓越,出来打猎的是吧?我阿兄答应了别人,要留你到晚上才能回去!你给我乖乖的,少惹麻烦!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要是不听话,我打晕了你也一样。”

“这位壮士,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留我在此?”越天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问。

小有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这个嘛……晚上你回去就知道了。”他笑得雪白的牙齿都露了出来,“我保证,你会觉得很激动!”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情况,她确定此刻自己身在危险之中,需要别人救援。能回城自然是好,不能回去的话,先和那四个侍衞会合也好,这四人武功都是不俗,不信四个还打不过他一个。

“喂,你知道我姓越,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你怎么称呼啊?”越天意装作随意地问。

那人嘴边泛起一点感兴趣的笑容,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我叫小有。”

“小有?这个名字真有趣!”

“是吗?”

“小有,你这么厉害,正好我还缺一只狐狸,你帮我打,我把……”她往自己身上打量了一下,解下腰间佩戴的一对玉蝴蝶环佩,笑道,“这个跟你换,很好玩的,如何?”

这对环佩玉色莹润,雕琢精细,便是十只狐狸的皮毛也值不了这个价格,正常人看了很难不心动。

但是越天意其实不怀好意,她看到小有衣着不像有钱人的样子,拿了这对蝴蝶应该不会玩,而是去卖掉。而此物市面上根本没有,他若是拿去卖,那就露了行踪,不信抓不到他。

但是小有丝毫不为所动,只淡淡道:“老实点,不然不差你一个!”

“什么不差我一个?”

“明天你就明白了,现在别和我耍花样!”小有声音淡淡的,但语气中却有一种阴冷的气息传来,让越天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无聊!”她扯扯嘴角,道,“懒得理你,我去打猎去了!”说着向林子中走好在小有没有拦她,只是远远跟着。看来只要方向不是回城的方向,他就懒得理会。越天意心裏评评直跳,因为她发现自己无论用什么速度,都甩不掉这个奇怪的人。便在此刻,突听林子深处隐隐传来儿童的哭声,越天意脸色大变,她听得出正是弟弟的声音,一时大急,也顾不得其他,打马便向声音传出的方向飞奔而去。

跑出一刻钟左右,远远便看见天佑的马匹孤零零立在林中,周围几个穿着打扮都有一点奇怪的人站在那里,天佑摔在地上,正号啕大哭,而那四个侍衞却一个也没看见。

“天佑!”越天意飞奔而去,急急道,“你怎么了?”

越天佑见是她来,更是放声大哭,叫:“姐姐!姐姐!我害怕!”

“天佑!”越天意跳下马来,将他护在身后,喝问那几人,“你们要干什么?”

“姐姐,我好疼啊!”天佑大哭起来,抱住她的手臂不放开。

“哪里疼?”越天意脸色发白,一望之下,见天佑抱着自己左腿,他左腿靠近大腿根的地方裤子破了一点,渗出一点点血迹。

“谁打的?”越天意勃然大怒,虽然她打过天佑,但别人打,她可就受不了了。“我摔的,这几个人突然拦住我的马,我摔下来了,地上有个树枝戳到了我的腿,姐姐,好疼啊!”

越天意听了先放心一半,活动活动他的腿试了下,骨头筋脉都没事,他就是被树枝戳破了一小块。这孩子从小太娇惯,手上扎根刺都要哭,被树枝戳破哭那也十分正常,其实没多大的伤口。

“那四个侍衞呢?”她问。

“被这些人杀了!”天佑顿时哭声大了十倍,“姐姐,我害怕!他们问谁姓越,我说是我,他们又不让我走,我要去找你,他们不让我走,那四个人骂过去,他们就将那四人杀了!”说着大哭特哭,“他们还追我,追得我摔跤,我好怕啊!”

天佑这边哭诉,旁边那几个互相看看,也商量起来。

“这是谁?”那四个中的一个问道,指了指越天意。

另一个摇摇头:“不知道。”

“奇怪,说了是一个的,怎么成了两个?”

“不管了,这件事知道的人少点好,杀了吧!”

前一个道:“好!”说着便向地上两人靠过来。

越天意紧张得心怦评直跳,要不断对自己说“不要慌!不要慌!”才能勉强稳住心神,天佑早吓得哭声更大,直往姐姐身后躲。

越天意喝道:“我有一个伙伴,可是非常厉害!你们识相的就别乱来!”见那几个人不为所动,她大叫起来:“小有!小有快来!有人要害我!”小有明显不是好人,但她也能很明确地感觉出,小有似乎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如今这个情况,两下权衡取其轻,她先叫来再说。

“你在召唤小有?”那几人明显愣了一下,其中一个摇摇头,道,“莫名其妙,你到底是谁?”

越天意沉着脸道:“我是小有的至交好友,你听过他的名字?”

那几个人打量她一下,互相望望,其中一个开口和她一样叫起来:“小有!快来!我们找到了,过来一下。”

片刻之间,树叶发出响声,小有身子一荡落在地上,他不耐烦一直追着,见越天意不是往固原方向,跟了一会儿就不理会了,反正各个方向都有人守着,也不用怕跑了。但他也离得不远,听到有人叫,很快就过来了。

“我们找到了,看,就是这小子!不过来了个说是你朋友的,你看看,是不是认识?不认识就除了吧。”一人指着地上躲在天意身后大哭的男孩向他说道。

“错了吧?”小有皱皱眉头,对越天意一扬手,“这个才是!那小东西哪儿来的?”

“不会错。”一人道,“他姓越,出来打猎的,还跟了四个侍衞,这还有错吗?”

“这个也是啊!咦,不是说了只有一个的吗?”小有吃了一惊。

“对啊,是说了只有一个。说没说是男是女?”

“那没提过。”

一人指着天佑道:“我看还是这个,我问清楚了,他是姓越,我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出来打猎,他哭着说是他母妃一定让他出来的。”

小有听了皱眉问越天意:“不是你吗?”

越天意此刻脸色已经又黑又青,这时候还看不出他们是一伙的那就是脑子坏了。她沉声道:“什么是不是我?”

小有皱眉道:“你不是出来打猎的吗?”

“你自己看呢?”越天意马上正挂着两只野兔,穿着猎装,弓箭俱全,不是打猎的难道是读书来的?

“你不是说你姓越吗?”

“我可没说,一直是你自己说的。”越天意沉声道。

“你骗我?”小有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我问你,我不姓越,你打算怎么样?”

小有不耐烦地说:“姓越的留下,不姓越的可以走了,只能选一个,谁姓越,你们两个自己商量一下吧。”

越天意脸色青黑,心中又是怕又是恨,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是什么缘故。她不信对方说的,不姓越就可以走了。

“姐姐,我怕!”天佑哭声都小了,只剩下抽抽噎噎。

“他姓越,是王爷的小公子,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只要平安送他回去,都会有厚厚的赏赐。”

“那你呢?”这时周围人似乎有了兴趣,竟然有两人同时开口问她。

“我姓易。”越天意咬着牙说。

“不对,我听他叫你姐姐。”

“我的母亲与他母亲姐妹相称,所以他叫我姐姐。你若放我回去,我可以拿钱来赎他!”

一个人嘀咕道:“这小姑娘心肠够狠啊!”

“我看还是不像,你看他那胆小的样子!”一个指着天佑说,“错了可麻烦,要不还是叫大哥来看看吧。”

小有看看天色,道:“等等吧,可能还得有一会儿。”

“那这两个……”

“烦死了!收了马,随他们便吧!反正没有马匹,从这裏回城没三五个时辰也回不去!”他嘟囔道,“为这么点破事都不能和阿兄一起杀敌!”

“行了,走吧。”小有道,“我们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捞到点尾巴。”

几个人嘻嘻哈哈走了,完全不再向这两个人看一眼。

“天佑,我们快走!我心裏非常慌,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快点走,我们赶紧回去!”越天意拉起天佑,让他快走。

“我走不动,我腿好疼!”天佑哭道。

“不行!快点走!”

“我就是走不动嘛!我都流血了!”天佑摇头。

越天意急了,将他背起来,急急往西方走去。可是天佑毕竟也八九岁了,又有些胖,她背了不过一小会儿就累得要死,看这个速度明天也回不去城。

她气急败坏将天佑放在地上,喝道:“那么点小伤算什么,你别耍赖,赶紧给我走!”

“我不走!我就是疼嘛!”天佑大叫起来。

小有高估了这两人的速度,如今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一小半的路还没走上呢,两个人就都累得筋疲力尽了。

天佑抽抽噎噎,小脸儿跟花猫一样全是泥水,两只耳朵全都红得发紫,他一路上摔了不知多少跤,姐姐竟然还不放过他,到后来还真的打了他好多下!

好在马上就要回城了,他怀念自己的床自己的椅子,想念一切能吃能喝的东西!这个信念支撑他快步向城门走去!

此刻已是黄昏,天色半明半暗,残阳真的就如血色般,红得不能再红了。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们将要看到的是家破人亡……

整座固原城如同炼狱一般,到处都是血。天佑双腿急速地哆嗦起来,面孔一片苍白,“姐姐……”他望着越天意叫了一声,然后像是刚刚醒悟,抬腿就向她身边跑去,似乎目前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她的身边了。

他滑了个大跟头,站了一下又摔倒在地,两下摔下来,红色的泥浆沾满了他的全身,他顾不得这么多,哭叫着爬起来,向越天意拼命跑过去。

越天意紧紧将那个全身湿淋淋带着刺鼻腥味的孩子揽进怀中,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可是这一刻,她就是小弟弟的保护伞了。

一阵无法形容的心慌向她袭来,那是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慌乱,她实在不愿意相信,从城门中渗出来的都是血。但是理智又让她觉得,这就是鲜血,人类的鲜血。

“姐姐,姐姐,我怕!”天佑放声大哭。

“姐姐,父王为什么不来接我们,我怕!”他号啕大哭。

城中,隐隐的号角声响了起来,沉闷而苍凉,完全不像平时军中常常能听到的那种嘹亮的号角声,而是带着点野兽般的气息。那一声之后,是无数高高低低的吟唱声传来,只是声音离得有些远,不大听得清楚在说什么。

“天佑,你往来时候的路上走,躲起来,等我去找你!”

但是天佑一听她说让他自己去躲起来,顿时拼命摇头:“我怕啊!我怕啊!”他大声哭,手脚齐出,紧紧缠在姐姐身上,“我害怕!姐姐,不要丢下我!我好害怕!”又是三声号角急促地响起,骤然之间,越天意只觉得心中猛地一下剧痛,那是亲人间说不清的一种感应,没有任何人能说出这是为什么,但是很多人都会有那种感应,她一下就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你们回来了。”小有的头从城头探出来,不知是夕阳映衬,还是什么,他整张脸全是殷红的血色。

“阿兄说你们都不许走,就在这裏看着。”他淡淡说完这句,便从城头消失了踪影。随后城头探出十几个头颅,人人手中都拿着一副弓弩对准了二人,似乎他们一动’羽箭就会射出。

“天佑,快走!”越天意脸色大变,将弟弟狠狠一推。

“我不,我……”天佑惊恐地抱住她不放。

“你快走!”她突然有一种顾不得的感觉,将弟弟一把扯下来丢在地上,自己快步向城门处走去。

每次回想到这裏,那种尖锐的痛楚便会如同潮水般袭来,让她只有急速呼吸才能感觉自己还生存在这个世间。

“你们在干什么?”越天意声撕力竭地向上喊。为什么这些奇怪的人会在固原城里?原来的守衞在哪里?城内的士兵在哪里?最关键的是,她的亲人们在哪里?“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她不顾一切扑过去,像天佑刚刚做的一样,用力拍打着城门。然而修建这城门是为了抵御敌人进攻的,两扇门每一扇都有千斤重。平时在裏面开,都要好几个人同时用力拉才能拉开一扇,现在裏面闩上了,用撞车也未必撞得开,她小小的拳头捶在上面,完全没有一点用处,城门连动都不动一下。“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她尖厉地叫。

裏面一个蛮族士兵问立在一旁的巫师:“要不要让她闭嘴?”

那巫师年纪已老,脸上沾着鲜血画满花纹,闻言摇摇头,咧嘴一笑说:“仇人绝望的叫声是引导灵魂最好的声音,仇人痛苦的心情是滋养灵魂最好的灵药。越多越好,为什么不让她叫呢?”

老巫师抬头看了看天色,慢慢点点头:“时辰到了!”

时辰到了……这四个字缓慢而低沉,一声低沉的号角声缓缓响起。尖叫挣扎和哭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天意在城外已经双目泛红,她跳起来两手抠着城墙想要往上爬,然而只爬两步,便掉了下来。天佑扑过来抱着她拼命地哭,她狠狠甩开他,猛冲几步,继续要往上爬,靴子底沾满血水,更加滑了,拼尽全力猛冲几步,也只是比刚才高了一尺便摔下来,离城头遥不可及。

她隐隐约约已经感觉到了要发生什么事,虽然她到那个时候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一切都像一场恍惚的噩梦,她始终觉得睡一觉醒来一切就都好了。哪怕亲眼看见自己的亲人被一刀砍断了头颅,她也觉得是在梦中。哪怕听见有人叫她,叫她快跑或者声嘶力竭地叫着她的名字,她也觉得是在梦中。哪怕一个个头颅就从她面前落下,就掉在她脚下,她也觉得是在梦中。

她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不,她全身的力气早就用完了,她现在用的是灵魂的力气,是绝望的意志,她尽一切可能向上爬着,浑身沾满血迹,手指伤痕累累,她的脸始终高高仰起,那脸上的表情让她再没有一点美丽可言。

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在这嗜血炼狱中进行。低低的吟唱声在巫师的唇边飘出来,那是蛮族祭奠死去的族中亲人才会唱的歌,是普通的亲人,而不是战士。

他们祭祀的并不是族中战士,而是千千万万普通的族人。没有人向城下看一眼,尽管城下有两个孩子在用尽全力哭喊,这个声音似乎完全没有打扰到他们庄严的祭祀,也许真的像那巫师所说,仇人的呼喊,将是灵魂最好的慰藉。

一个高高的身影缓缓步上城头,随着他的脚步,周围的人都弯下腰来。他比周围的人都要高上不少,一直上了城头,他始终面对夕阳。

然后他做了一个如果越天意神志正常,会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缓缓脱下衣衫,一件也不剩地脱下所有的衣衫。

血色的残阳笼罩在城头,将他变成血一样的人。他的身上,文着一个奇怪的动物,那动物趴在他背上,四肢也同样文在他的四肢上,就如同环抱着他,他整个人就如同和这个动物结合在一起一样。

一碗碗鲜血从四周所有蛮族人手中淋到他身上,将他和那个动物全部包裹,这都是杀死敌人得到的鲜血……

吟唱声立时变得更大。

最伟大的貘兽,是神灵的旨意让你诞生。

你用你最高贵的灵魂滋养万物,你用你最强大的意志守护生灵。你繁衍了我的祖先,你孕育了我的部族。

你最强大的威严让我们学会狩猎,

你最慈悲的是让我们学会关爱……

他们每一个人都虔诚地吟唱着,随着吟唱,不断有鲜血淋漓而下,泼洒在那人文着貘兽的身上。越天意用尽一切力量呐喊,她死死地看着那个妖魔,此刻她的表情无比浄狩,也一样不带半点人类的样子,她也如同一只地狱里才会有的生物,她用鲜血淋淋的手指头抠着城墙,仰着头,望着那个浑身已经满满都是鲜血的妖魔,用完全嘶哑不似人类的声音问:“为什么?”

她的亲人不断地在呼喊她的名字,却又在一瞬间停止了挣扎。这一刻,她坚信这就是地狱,她已经堕入地狱,血红色的地狱!没有人的名字会被这么样声嘶力竭地不停呼喊,没有人在被人叫名字的时候,声音会那般痛苦和绝望!所以,她坚信,自己就是在地狱里,永入苦海,无法挣脱!

“天意?”他淡淡问道,“难道你叫这个名字?”

越天意死死盯着他,眼睛是血红色的,半点眼泪也没有,只有那一片滔天的血红和恨意。

“我听那么多人叫天意,还以为你们真的明白,这一切正是天意,却原来是在叫你的名字。”

“为什么?”越天意用尽一切力气,声嘶力竭冲他吼道。

“告诉我为什么?”

“你说!!!说!说!!!”她拼尽一切地呐喊。

那人冷冷地看着她,道:“我本没有必要告诉你,但既然你的名字就叫天意,我不能让叫天意的人都不明白,所以你听着。

“固原行宫征发五十万蛮族奴工,历时三年便建成,你们姓越的一直津津乐道说是个奇迹。但是你知不知道,这五十万蛮族,三年后还活着的,不足三成?你知不知道,你越家对我族人的苛捐?为你们修建行宫受伤的蛮族多半会自杀了之,只为了让家里人不至于养活他而全家没了活路!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场景?你知道眼看着家人自杀,只为了不连累自己而毫无办法,那是什么样的绝望?”

越天意咬着嘴唇,死死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男人只是一笑:“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享受这一切!今天你们家这样的哭声,我听了无数年!今天你们家人死亡的凄惨,我看了无数年!我族人受你百年欺压,你家世袭的王位便是我族人尸山血海换来的。姓越的!你别说一家百余口,便是再多十倍百倍,千倍万倍,也难以偿还!”

他冷冷道:“若有天意,姓越的,便该当断子绝孙!”

说罢他向下看了一眼还在城门下已经哭不出声的天佑,又将目光上移,看着竟然己经爬上城墙一小半、用最狰狞的表情和最狠辣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越天意。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将此人五马分尸!挫骨扬灰!”越天意毫不掩饰她心中这个强烈的愿望,为此她愿意将自己燃烧得灰飞烟灭!

贺兰缺不再理她,而是用双手捧起最后的鲜血,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既是他心脏的位置,也是貘兽心脏的位置。

五十万族人修建行宫,是触发他起事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没有那个汉人中的策划者,他也一样会带着两千士兵开始奋起反抗,他对定西越家的痛恨已经无法用鲜血以外的任何事物去排解。只有战斗才能赢得生存,只有生命才能抵偿生命!只是那样的话,他最多能从一个小城池开始战斗,生死难料。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第一战便攻破了敌人的心脏,第一战便杀死了最大的死敌!

正常情况下,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凭借两千士兵便攻破固原这样的雄城,更不可能直捣行宫,将那些姓越的仇人一网打尽。但是别忘了,这座城池有内应接应,这个行宫是蛮族所建,监督建造的人便是穆延陵。蛮族人留有直接通向王宫的密道,这是个筹划了很多年的计划,每一步都是鲜血铺成。

如果贺兰缺像之后无数次战争下来那样有自信,那样强大,他或许不会依照诺言留下城下那两个余孽。但是在当时,他并没有发出杀掉二人的指示。

“没有我族圣物庇佑还能活下来,你是第一个!但我也只会让你活这一次!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我一定,会杀了你!”越天意将牙齿咬得紧紧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来。

“是吗?”贺兰缺淡漠一笑,转身走了。他的整个身体就如同融化了的血,不断有液体流淌下来,走一步,便是一个血红的脚印。夕阳下,他背上文着的貘兽浄狞得如同活物一般。

这件事从头到尾,她眼中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来。在那之后的很久一段日子里,她也始终没有哭一声。

或者从那个时候起,她便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感觉,羞怯都没有了,更别说爱一个人的能力。有这样的仇恨在心中,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了爱的能力。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好像生活在地狱里,尤其是在她亲手一点点杀死了天佑之后,越天意的心中,再没有一丁点温暖和慈悲。

再后来,等她有了机会,便找来懂得蛮语的人,把这些音节重复出来,让那人给她翻译成汉语。貘兽这个词在汉语里没有对应的动物,是用音节直译的。在蛮族里,这个东西叫作貘,在汉语里,也一样叫貘。

她了解了貘兽是什么,也知道了貘兽在蛮族中神一样至高无上的地位。她尽一切可能去了解蛮族的故事。大概除了她,没有人会有这样的动力去了解它。甚至连暗中勾结了蛮族的穆延陵,也根本没去关心过蛮族的圣物是什么。

越天意坐在车中握着剑柄面沉如水,她只是知道蛮族的圣物上必定有貘兽图腾,并不知道这圣物是一把剑。更没想到,这个蛮族找了上百年的东西会这么轻而易举出现在她的面前。

毒蛇的眼、恶狼的口、熊的爪、鹰的翅膀!

镇兽!镇兽!

那恶魔的话还清晰地在耳边回荡:“没有我族圣物庇佑还能活下来,你是第一个……

这就是蛮族的圣物了……

在那之后她从未哭泣,直到那一天,在那个昏暗肮脏的小饭店里,一个小无赖被人打得脸上花红柳绿,口眼歪斜,无比难看地看着她,对着她唱着乱七八糟的小调,细细地将面条吹凉了喂给她吃。一头大汗耍尽百宝,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慢慢喝水。肿成一条细缝的眼睛看她的目光却是温和的,充满了怜惜。

赖三以为她是饿了吃不到东西才哭的,当然不是!她压根什么也不想吃!吃肉和吃任何东西对她都没有区别,什么也没有味道,什么也不想吃。

这是经历那场大变故以来,她第一次流泪,便是从他心疼地说出那句“小傻子,别哭,别哭了”开始,她突然间又能感觉到疼痛,又能感觉到伤心,又能感觉到活着的人才能感觉到的一切滋味。仿佛禁锢了许久的知觉,突然间又回到她的身上,无法解释,无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