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朝成了“美傺公”(1 / 2)

赖三这一声大叫,引来了七八个侍衞将他按在地上,不停地挣扎。所有人的眼神都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穆延陵,他皱眉看着赖三,不理他径自走到了小车旁恭声道:“恭迎郡主!”

车里没任何反应,穆延陵来迎接的时候,元锦不敢和郡主一起受礼,早就下车了,车里就只剩郡主一人。见车内毫无反应,元锦只得上前将车帘子打开,提醒道:“郡主,穆大人来了。”

小姑娘一双眼睛澄明清澈,黑白分明,流转如同水银泻地,皓月当空,任谁也看不出有什么脑筋不清楚的迹象,然而此刻她的表现,没一个人会认为她是正常的。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她只是双手捂着脸,却偏偏手指缝大开,露出一对点漆黑目,瞪得大大的,好奇地打量众人。好像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只有她能看见别人一般。

“郡主,穆大人接你来了。”云锦小声说。

“穆大人接你来了。”郡主笑嘻嘻地重复一次。

“这……郡主,你该说请起。”

“你该说请起。”小姑娘点头。

“穆大人。”元锦艰难地叹气,“郡主有点……穆大人请起吧。”

穆延陵缓缓站起,神情很是悲伤,他走到车前,轻轻叫了声道:“郡主,我是穆叔叔啊。你认得我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吓了她。

“认得我。”郡主笑眯咪地看着他。

“我是穆叔叔,郡主,你小时候最喜欢给我捣乱,王爷经常留我在书房做事,你总是来找我玩,我做事的时候你不是偷偷|拍我一下,就是偷偷把我毛笔藏起来,还有一次,你在我背后画了一个大王八,你还记得吗?”

“哈!”赖三笑出声来,却发现好几道目光都衝着他怒目而视,知道自己做了件比较二的事,短促地笑了一声又赶紧憋回去了。

“郡主,你还记得穆叔叔吗?你小时候很喜欢和我玩的,你还记得吗?”穆延陵声音好温柔,也好沉痛。

“记得吗。”小姑娘仍旧笑。

穆延陵神情不胜悲凉,两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身躯竟有些摇摇欲坠。

小姑娘好奇地看着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脸上淌下来的泪水,却又有点不敢,手指一伸马上又收了回去。

“穆、穆大人。”一个声音期期艾艾地叫道。

穆延陵微微转头,看见赖三一脸讨好地看着他,正笑得谄媚无比。

他淡淡地看过去,目光平和,看不出喜怒。但是人的威严并不是靠大叫大怒之类显现出来的,他表情平和无波,但却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

“我……小人没别的意思。”赖三被他看得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退后一步才又鼓起勇气巴结道,“穆大人,你别难过,你这么和她说她不懂,你想让她叫你穆叔叔,就直接说。郡主娘娘其实记性好得很,说一遍就记住了!”

他转向小姑娘,指着穆延陵道:“这是穆叔叔。”

“穆叔叔。”小姑娘立刻叫了一声。

“真好!”赖三夸奖她一句,然后又问,“这是谁?”

“穆叔叔。”小姑娘立刻回答。

“真乖啊,真聪明!”赖三又夸她,然后转向穆延陵,又是一脸媚笑,“太史大人,这样就行了,你不告诉她下一个称呼之前,她一直都会叫穆叔叔。”

穆延陵轻轻叹息一声,神色黯然,随即抬头,对小郡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天意,跟穆叔叔进去好吗?从今以后,我一定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你担惊受怕!”穆延陵声音很柔和,眼神也很柔和,慢慢伸手去扶。大概是因为他的动作也很慢,看上去并不危险,所以郡主表情只是好奇,没有反抗,被他一拉就走出车来。

天意?赖三心裏嘀咕,听太史大人的意思,郡主是叫这个名字了。有点奇怪啊!越天意?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凛冽,就像漫天刮的寒风似的。小郡主那样雪花似的小美人,应该叫……秀啊、灵啊、凤啊、香啊之类的名字才合适。越秀儿?越香香?多好听啊!赖三暗自点头,越想越觉得自己比定西王会起名。

他不知道,定西王连生了四个儿子之后,觉得未免单调,在侧妃分娩之前说了句:“要是个女孩就好了。”谁知话音刚落便传来婴儿哭声,医官出来报喜,正是个千金,王爷大喜,连连称道:“天遂我意!”所以给郡主取名天意。

他这边胡思乱想,却见郡主被穆延陵牵着手上了一个暖轿,几个人抬着向内宅走去。穆青峰跟在后面,也进去了。

“哎哎……穆大人!”赖三叫了起来。

穆延陵转过身,站住了看着他。

“穆大人,我、我……还有我呢!您把小人给忘了。”赖三赔着笑说。

“你是赖三?”穆延陵神情已经恢复正常,问道。

“是是是,小人就是赖三。太史大人竟能知道小人的名字,小人真是三生……那个万幸!”

“就是你拿了郡主的夜明珠去当铺当了三两银子?”穆延陵盯着他问,“泾州县怀疑你蓄谋劫持郡主,图谋不轨!”

“冤枉啊。我可真是什么图谋都没有啊!”

“是你救了郡主,对吧?”穆延陵终于展开了一个笑颜。

“是是是!”赖三松了老大的一口气。

“我倒不是相信你的人品。”穆延陵似笑非笑,“如果你早有预谋,就不会把这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只当三两银子。”

赖三脸皮比较有厚度,但也觉得尴尬,跟着嘿嘿笑了几声。

“太史大人!小的当真是救了郡主的!你是不知道,郡主走丢那天,那个天啊!冷得哟……我看到小郡主在街边哆里哆嗦的,眼巴巴看着我手里的包子。忘了告诉大人,当时我手里抓着两个大肉包子呢!虽然我也饿啊,可是一看她也想吃,我想都没想,立刻把两个肉包子都给她吃了!谁让我是好人啊!”

什么人不畏权势?一种是权力比别人更大的人,一种是什么也没有的人。无论你是有一点点财产,还是有一点点野心,甚至有一定的自尊,都不可能不畏权势。但是赖三既没有财产,也没有野心,脸皮也和正常人差别不小。他对于权势称不上全无畏惧,但也比正常标准低了很多。穆延陵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能力,在他眼里太史大人和县令里正差别不大。加之穆延陵衣着朴素,态度始终温和,比之总是吆五喝六的里正大人和蔼可亲得多,这皮条小子也就不觉得他可怕。

“整整两个大包子啊!全肉馅的啊,一咬一嘴油!”

“这……多谢了!”穆延陵嘴角有些抽搐。

赖三搓着手指头,赔着笑:“大人,那个……呵呵……呵呵……虽然我不是为了什么才帮郡主,不过毕竟是救了郡主,您告示上写着那些……那些赏赐,太史大人,这是真的吗?不会骗小的吧?”

赖三声音突然停顿了,他刚说出骗这个字,穆延陵的目光突然一寒,前面他一直温温和和,此刻眼神只是微微一变,竟然威势惊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王爷是我尊主,他只剩郡主这点骨血,郡主失踪,我五内俱焚!你救了郡主,便是本官大恩人,区区千两黄金只能表示我的感激之心之万一。我会叫人带你去县衙办理,你放心便是!”

“哈哈哈!太好了!”赖三觉得从今天开始,他做梦都能笑出声来。一千两金子啊金子啊金子啊!

很多人都皱起眉头,心中厌恶他胡说八道,但是穆延陵却只是笑笑,并不在意。“你先回去,等我安顿好郡主……”穆延陵这句话还没说完,千骑衞袁洪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他原本微笑的神色顿时不见,猛然转头看着赖三,目光狠戾无比。

赖三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了,但还是尽可能地赔笑:“呵呵……呵呵……”

穆延陵目光直入利剑,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带走!关进牢里。”

赖三还未做出反应就被人带走了,只觉得这大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却不知袁洪在穆延陵耳边只轻轻说了一句:“郡主有孕。”这是他编的瞎话,只想救自己一命,谁知成了催命的了。

赖三被人倒拖进去,关进了炭房里。这一关就是七天,那些侍衞也不知是有意收拾他,还是做事认真,生怕他跑了,将他丢在内库之后还层层叠叠,将许多木柴压在他身上,只露一个脑袋。

每天只有酉时会有侍衞进来给他送饭。没有菜,只是几个大馒头随便一丢。馒头是冷的,好在分量很足,够撑他个半死。可惜一天就这么一顿,吃过之后就要一直饿到下一天了。

一般人可能受不了这样的待遇,七天下来必定憔悴不堪。然而赖三二十年艰辛求存,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态。此时因为馒头都是好白面做的,比起他以前棒子面那种伙食好了不知多少,赖三吃得好生香甜。

七天下来,三爷不但丝毫不见憔悴,相反白胖了少许,叫起来也越发中气十足。

连他长期营养不良带来的姜黄脸色也白了点,气色立即好了不少,眉眼仿佛都俊了些似的。若是窝棚区的街坊见了,必定赞叹一声:“太史府的水土真养人哪!”

他恢复得越好,看守他的侍衞就越难过,因为这小子叫骂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越来越清楚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表现正常,口里叫的都是求情的话,见到人就求他帮忙问问为什么抓了自己,可是到后来,这人感觉有点豁出去了。

“有能喘气的没有?过来一个!告诉一下你三爷,为什么抓我啊!”

“这样关来关去,好歹告诉我为什么啊!”

其实侍衞们是很有些整治人的经验,他们得了穆青峰的吩咐,要关照一下赖三,但是又怕有伤饿饭等太明显,穆延陵问起不好交代。于是把赖三夹在柴垛里,这其实就是一种酷刑,柴垛支着脖子,只能维持站立姿势,不能躺下睡觉。别说七天,三天能坚持下来的,都算得上铁骨铮铮了。

这货居然能坚持七天,居然还能有力气说话叫骂!

太史公子穆青峰脸色阴沉来到炭房,对一个带着品阶的侍衞头领呵斥道:“顾子期!你不是说他肯定坚持不了三天吗?这都七天了,为什么他还是原来那样?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顾子期垂下头,道:“人的体质有些差别,看着身体不算好、实际很好的人也是有的,或许此人底子好,能忍的时间长些。”

穆青峰怒道:“三天前你就和本公子这么说,现在还是这么说,他能忍,我可忍不了了!你那招数到底有用没有,不如我来换个痛快的。”

“公子!公子!”顾子期赶紧拦住他说,“大人吩咐好生看管,不能让任何人接近,违者立斩!没有大人的手令,属下不敢让公子进去啊!”

“我就不信,我进去了,他还会杀了我不成?”穆青峰怒道。

顾子期赔笑道:“那是自然,只不过这贼犯身份和公子更加天差地别,您再等一天,最多一天!这就和衙门里的站笼是一个道理,属下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在站笼里挨过七天的。今天就是第七天了,我看也就今晚,最迟明天,他就没命了。这样和公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在老爷面前,公子也可以说毫不知情。”

“好吧。”穆青峰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穆延陵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虽然颇为纵容,但严厉起来却也挺吓人的,能不找骂还是不找骂的好。

“你叫人去看看他什么样了,看看大概什么时候死。告诉我一声,死前我要见见他,让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是是是!”顾子期招呼一个侍衞,“去送饭,看看犯人怎么样了。”

“是。”那侍衞答应一声,接过手令转身出去厨房拿上几个馒头,去外宅给赖三送饭去了。因赖三算是个重要犯人,虽然关在外宅,但是看守送饭的工作都由身手好的侍衞负责。

“喂喂,吃饭了!”侍衞走过来,拿着馒头喂给他吃,他狼吞虎咽,吃得凶狠坚决,几个馒头又是瞬间消失,丝毫没有胃口不好的样子。

侍衞纳闷,围着他好好转了几圈也没发现什么端倪。赖三双手还是绑在背后,他是重要人犯,闲杂人等不能接近,喂完饭之后侍衞就赶紧出去了,炭房的大门依旧关上,落锁,将赖三一个人关在裏面。

门锁的声音一响,赖三打了个饱嗝,手臂一抖,便从绳套里出来了。泾州城里小偷小摸都会这一招,名字还很威风,叫将军卸甲!还有缩着身子从房顶掀开屋瓦出去的招式,叫状元摘星。

这是很有用的招数,但动作复杂,需要时间。小偷被抓住之后,失主脾气急,当场一顿胖揍直接送官府,那就没办法了。但如果时间允许,用将军卸甲挣脱绳套,再偷偷上房揭瓦回家那可美得很。所以整个泾州城浮不出水面的那些人都练这两招,赖三人其实机灵,手脚也灵活,练得还算不错,在他被关进炭房的第一天,侍衞走了之后一个时辰,他就从柴火垛里出来,往干草堆上一躺,拿引火纸当被子,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此刻赖三躺在高高的稻草床上,跷着二郎腿哼着小曲,百无聊赖地等待时间过去。

门锁被他从裏面动了点手脚,开门有点费劲,时间足够他回到柴堆里。今天二=送饭人来得早,他着急了动作快一点,出了点汗,这就是多日来运动最剧烈的一次,兰了,整日吃饱就躺,不冷不饿,就这么关下去,别说要整治他了,大概一个月之后,三爷就营养过剩了。

“那小子怎么样?”“犯人如何?”这侍衞一回来,穆青峰和顾子期同时出声问道。

“脸色有点红。”

“终于发高热了!”顾子期松了一口气,“公子,你放心,发热就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热是有点热,可是……不算高。”侍衞艰难地说,“好像还没我手心热呢。”

“啊?这……还能吃下东西吗?”顾子期问。

“吃得很香,一口能咬下小半个馒头来。”

“这不可能!”顾子期惊得几乎跳了起来。“这么多天,他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吗?”顾子期的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

“变化……好像有点……”

“什么?”两个人一起来了精神。

“好像胖了点……”侍衞认真回想,然后肯定地点头,“胖了!”

穆青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双拳握紧,抬脚就走。顾子期本想拦他,一看他脸色立即乖乖住手,带上十几个人跟着穆青峰向炭房走去。

他们公子爷是个火暴脾气,半点亏也吃不得的,现在只能随机应变,跟着他走一步看一步了。

来到炭房门前,看守的下人刚想要手令,就被穆青峰一脚踢了个跟头,抢过钥匙就去开门。

这门锁有点滑,刚刚转到应该开的位置,不知怎么就卡了一下,一旁下人赔笑:

“公子,门锁有些锈了,许是这两天雪大,进了潮气,你慢着点左右转转……”穆青峰一把将他推开,他压根不耐烦慢慢等,抬脚咚的一声,直接就把门踹开了。

炭房毕竟不是牢房,谁家也不会在炭房防守上多下功夫,因为也没啥好偷的,更别说几乎没有遭窃可能的太史府了,所以这扇门其实比较脆弱,看守严格那主要靠四周守衞的人。穆青峰有点功夫在身,一脚猛踹过去,赖三在裏面沾的那些焦油受不住,立马就开了。

只见赖三反身正准备往柴垛里钻,手上拿着绑手的那捆绳子还没缠上呢。

见穆青峰蹿进来,知道被他发现,赖三尴尬地挠挠头,指着那个夹住他的柴垛:“这个……裏面其实不错,挺挡风的,你要不要试一下?”

“顾子期!你自己看看!”穆青峰大怒。

顾子期叫了声“保护公子!”带人冲进去,临走时冲门口使了个眼色,示意留在门口的侍衞,如果情况失控,赶紧去找人平息。

屋子里穆青峰已经劈手揪住赖三的领子,将他往后一掼,甩在柴垛上。已经被赖三掏空纯装饰用的柴垛轰然而倒。

“杀人啦!太史公子杀人啦!”赖三扯着脖子叫了起来,同时满屋子跑。他连续七天都在炭房里遛弯,对这处地形十分熟悉,穆青峰一时还追不上他。

“公子!公子!”顾子期急忙叫道,“不可。大人严令,任何人不得私自伤他,要等事情弄清楚之后……”

这件事十分古怪,一种以前没有过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他迫切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也好有个应对的章程。他不停地在跟穆青峰喊一些让他觉得丢脸的话,这样做,实际上是一种小人物的狡猾,根据经常吵架得来的经验,把人气得头昏,往往就会脱口说出一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不会说的话了。

果然,穆青峰嚣张惯了,原本就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人,立即叫道:“你还想挨板子了事?等着千刀万剐吧!”

“什么?”赖三强忍着心裏的恐惧说。

“别装了。”穆青峰长长冷笑,“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你这种低贱之人,竟然冒犯郡主,郡主有孕,你这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郡主有孕?”赖三先是大大愣了一下,随即长长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胸口说,“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赖三喘过这口气来,神态彻底放松,连日来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让他大冬天出了一身透汗:“我当时为了活命,胡说的,顺口就那么一说!真是的,你们还当真了,弄这么大阵仗。”

“哼,医官已经看过了!”穆青峰冷哼一声,慢慢道,“恭喜你,郡主确实有孕!”

“什么?”赖三从地上一跃而起,惊道,“真的?不可能吧!”他整张脸都是震惊之色,王爷家的千金也不老实?这可真是个大八卦!可是转念一想,脸色就白了。

“这是谁干的?你们不会怀疑我吧?可千万不能,绝对不是我!绝对不是啊!我一直清清白白的,守身如玉,我什么也没做!”

“没做?没做你怎么会知道郡主有孕?”穆青峰只是冷笑。

“我只是随口一说,完全是随口说的!”赖三冷汗都下来了,心道这可不妙,极力解释。

“这个便宜老子谁爱当谁当!”赖三拼命摇头,“反正我是什么都没做,我可以对天发誓!”

“哼,这话你对阎王爷说去吧,看他信不信!”

赖三脸如死灰,他知道阎王爷肯定是相信他的,问题是他不想去见阎王爷。任他怎样喊叫,也都是徒劳。

太史府内宅,机要书房内,这裏是太史府最核心的机要重地,连看门的守衞都二二要离开五十步之外,偷听太史大人谈话是绝对的死罪,当年连穆延陵一个受宠的妾侍都因此丧命。

书房内,穆延陵揉着眉心,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文士坐在他对面。

“文臻,你看朝廷会不会就势撤藩?”尽管周围没有人,穆延陵还是压低声音问他的心腹幕僚周文臻。

周文绩拱拱手:“大人不必多虑,朝廷大军北派,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我们这边蛮族又有异动,刚刚害死他大兴朝一个最有势力的藩王,朝廷如果在这个节骨眼撤藩,谁能击退蛮族,保证这定西三省平安?”

“嗯,希望如此。朝廷的实力与西三省论起来,胜出不多,如果给朝廷三年两年,缓过气来,这个藩倒还敢试着动一动,现在嘛,只要皇上不是太刚愎自用,这个藩还是安全的。”

“大人这一招实在妙极!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周文臻道,“原本定西王断了嗣,乃是撤藩的绝好借口!顺理成章!可小郡主这个时候有孕,我们定西全部文武鼎力支持郡主子嗣继承王位,朝廷现在腾不出手来,也只好将王位封于郡主之子。等过了两年三年,郡主的孩子都两岁了,即便朝廷北方战事顺利,又能休养生息,能腾出手来了,但他前面已经答应,却也不好再拿血脉问题说事。没了借口,实力又相当,他便不能再动撤藩念头了。”

“医官那边没有纰漏吧?”

“大人放心,小郡主诊出喜脉的消息我已经让肖一针假装醉酒传出去了,他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敢乱说!如果大人担心不够稳妥,也可以让他不小心……”

“暂时不要做。”穆延陵道,“有孕要十个月时间不间断请脉,需要掩饰的地方还多,小郡主现在又不会配合,由他一个负责倒还少些麻烦。”

“是!还是大人思虑周详!”

“大人上次吩咐的刚刚怀孕的妇人也找好了,她夫家相貌却与老王爷有几分相像’想必生出的孩子多少也会有几分似郡主吧。”

“像不像并不要紧,小孩子看不出什么。你暗中注意,多锁定几个,免得生出来的不是男孩。此事务必要隐秘!”

“是,小人理会得。可是郡主有孕的消息已经暗暗传出,孩子的生父却说是谁?”

穆延陵眼角微微一抬说:“不是有个现成的吗!天衣无缝!”

周文臻大吃一惊道:“他?大人,这不妥吧!郡主这孩子就是将来的王爷,他的生父必将位高权重,怎可是这样一个人?大人,这个位置十分重要,何不让大公子……”

“我倒是想,然而青峰那孩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做不来的!莫要给他惹祸!”穆延陵皱起眉头,“找个我们自己人固然更好,但时机、遭遇都对不上!小郡主如今在我府上,我要给她找个地位稍低之人,别人会怎么说我?地位高的,各有势力,怎会和我一心?这个人却不然,他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不干我事!而且此人没有根基,容易控制,正是很合适的人选。”

“可是大人!”周文臻急道,“我们策划近八年,难道便宜了他?”

“不过就这两年需要个样子,待王位稳固,也就用不上他了!文臻,沉住气!”周文臻心裏有点发凉,连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说了声:“是。”

“唉!”穆延陵叹了一口气,“若是天佑无事,王位非他莫属,何必这样节外生枝?”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最初的惊怒慢慢平息,可提起天佑,他还是惋惜异常。

二人在书房谈论许久之后,一前一后走出书房,行至回廊处,周文臻先一步踏上小池冰面上。如果是夏天,这裏是一处引桥,乃是老藤编成的,上面插着些嫩叶,小小三步便可跨越,取其野趣。因为冬天池水已经冻住,可以承接人的重量了,所以这桥便收回库房,等明年水化了再架上。

周文臻刚在冰面上迈出一步,穆延陵便听见周文臻叫了一声,再转头他已经不见了。他脚下的池面却裂开一处黑洞,边缘处一片水迹。

那叫声很短促,仿佛从嗓子里刚刚发出一个音节,还未冲出喉咙,就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因此显得异常怪异。

若是一般人见此场景,必然急欲上前查看,然而穆延陵却不进反退,大声道:

“来人!”

这一声大喝,散布的侍衞纷纷靠近,迅速形成一个圈子,穆延陵几步退后进入圈子里,仿佛顷刻间铸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去看看周先生怎样!”穆延陵一指远处冰面。

几个侍衞快步上前,向冰面破口处张望,并没有见到人影,另一个侍衞却突然惊叫一声。原来他站在离破口处约十步远的冰面上,无意间低头一看,却见隔着透明的冰层,周文矮双目大睁,面容扭曲,他颈部一道极细的血线,一缕鲜红从他颈部牵出,微微摇曳,在冰水中冻而不散。

一剑封喉!

侍衞砸开冰面,将周文臻的尸体拖出,个个噤若寒蝉。堂堂太史府邸,竟然让刺客混了进来,今日当值的侍衞个个逃不了干系。

穆延陵面色极为难看,尤其是看到周文臻头上扣着的大氅风帽之后。那大氅将他大半包裹,风帽又极大,若不是在正面去看,根本分不出是什么人。但大氅上绣的仙鹤却是只有他这个太史能穿,刚才他怕周文臻天寒受风,便将自己的大氅风帽为他戴上。如今看来,刺客真正的目标,很有可能是自己,周文绩这是映及池鱼了。

穆延陵这边脸色铁青地等着,侍衞们散开了四下寻找,池面空旷,更加寒冷,人人都冻得脑浆子疼。众侍衞在冰面全力搜寻,透明水晶一般的池面下,若是哪里似乎有一团黑色,众侍衞便合力砸开这一处的冰面,可惜水下的不是石头就是花根,甚至偶然有一条体型较大的冬眠的鱼儿,都会被抱着万分之一希望的侍衞打开看看,却一无所获。

且说炭房这边,悲催的顾子期不知道自己翘班得好生不是时候,注意力还在穆青峰和赖三身上。

穆延陵特别吩咐,关着赖三,但是没和他说明白为什么要留着赖三。那是当然,这种事怎么会对他一个侍衞队长说?然而这种态度让顾子期对赖三的重视程度大大降低,以为这人如同嵝蚁,无关轻重,不然也不会为了讨好穆青峰,便想出个站笼的损招。

“队长!队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侍衞跌跌撞撞跑进来,“队长不好了,快些回去,大人遇剌!”

“什么?”穆青峰吓了一大跳,“我爹怎样?”他舍了赖三冲过来抓住那侍衞脖子,着急地叫道,“我爹没事吧?”

“小人不知,出了事便立即赶来找队长了,刺客还没有找到!”

“公子,快走!”顾子期叫道。

“哦,好好。”穆青峰也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赖三,慌忙出门就走。他心急之下反而走在顾子期前面了。

顾子期落后一步,对那侍衞低声道:“我让你见势不妙就找个借口哄公子出去,你说什么不好,竟敢说大人遇刺!你这时候骗走了他,一会儿怎么交代?”

“队长!”那侍衞哭丧着脸,“不是我编的,大人是真的遇刺了啊!”

“啊?”顾子期面色大变。

“队长,你别停下,边走边说吧!赶紧的!出大事了!”

“都跟我走!”顾子期厉声吩咐众侍衞,他大急之下,一把抓过送信的人,施展轻功飞身向前,几个起落就将穆青峰丢在身后。什么礼数也顾不上了。

一行人鸡飞狗跳地走了,赖三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头脑还是晕乎乎的。

一连串的事情在他眼前跟走马灯似的转圈,这次连他也知道怕是真的不妙了。郡主怀孕了,看刚才穆青峰的样子,八成还真不是他干的。那么唯一有时间、有动机、有条件的人……似乎就只有自己了。

冤枉啊!赖三欲哭无泪,你说这要是叼一口好羊肉也就罢了,问题是口水已经淌了一地了,可他是千真万确没下嘴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吃一口呢!赖三心想,这也未免太倒霉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占了天大的便宜,却让自己背这个地大的黑锅!

想来想去这黑锅他也背定了,经过上次差点被人砍掉一只手的事情,他就知道戏文里那些有情人终成眷属纯粹扯淡!如果和郡主那啥啥了就能当驸马,刚才那六品命官兄已经认定自己已经那啥啥了,不但开花,而且还结果,比那啥啥更进一步,他应该纳头就拜,而不是准备把自己烤了吃!

虽然真吃他未必有胃口,但是看着一屋子的现成装备,卷上点引火纸,一把火点了天灯倒也现成。

所以,赖三爷决定不奉陪了,他开始勤劳地给太史府整理炭房了。

要不说炭房其实不适合关人呢,裏面东西太多了。只见成堆的泥炭(就是煤)、各种木炭、各种长度的木柴、聚热用的小片刨花、干草、引火纸、淬火油等摆得整整齐齐,光是木炭就分黑炭、白炭、银霜、荷香、多孔等等。一包包都写着标签按顺序垒得像一座座小山。

赖三以结实的泥炭堆为基础,木柴打桩,一包包木炭搭上去,易碎易变形的多孔炭不要,专要质地细腻结实的黑炭和银霜。干得热火朝天,很快就垒起来和他一样的高度。

他帮闲的时候也做过盖房子的下手,做起来还是很靠谱的。

当过偷儿的人都会有未虑成、先虑败的高远目光,被关起来的第一天赖三就觉得这绳子用处不小,果然就用上了吧。他将绳子的一头系上巴掌大的黑炭,瞄准房梁努力了好几次终于抛上去了。

赖三大喜,试了试绳子强度,还好能禁得住自己,往手心啐了一口口水,就开始爬。

他在裏面这般折腾,外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赖三不知道是因为穆延陵遇刺,侍衞们都慌张回转,还以为是自己前几天设下的埋伏有了用处。

其实这种逃亡方法他已经思考了几天了,整个流程颇为成熟,前些日子故意大声骂人,在屋子里折腾,也就是想着有机会逃命的时候,在裏面弄出声音不会太引人注意。所以,他今天也一边扔,一边骂,叫骂的内容没啥出彩之处,毕竟三爷此刻全部心神都放在逃跑上,间隔骂两句只为掩饰声音,所以很难骂出什么精彩词句。

就在马上要爬上房梁的时候,屋瓦突然被掀开,一个黑影轻烟一样闪了进来。此人身形瘦小,全身套在一件黑色顺滑的紧身衣中,就连整个头也包裹在同样的黑色料子中,连头发长短也看不见,包裹得十分隐秘,只有一双眼睛处开了圆孔。

应该说,这两个人是互相都被对方吓了一跳的。赖三本就心虚要逃走,突然看见连房上都有人,自然吓一跳。而来人掀开房顶,本来想进炭房躲一躲,谁知刚开了个天窗,就看见一位造型诡异,和自己一样一身纯黑,甚至一脸也纯黑的赖三,也是骤然一惊。

“啊。”赖三身子一晃,就从绳子上跌下去了。

那人纵身跃下,一把捂住他的嘴。此人的手直如冰一样凉,激得赖三一个哆嗦。那人带着赖三落在炭包上,扳过赖三的脸看了看,雪光顺着窗子照进来,赖三被泥炭涂得直掉渣的黑脸上,一双恐惧的眼睛正滴溜溜乱转。

“你怎么在这裏?”那人似乎微微吃惊,询问道。声音很低,带着些怪异,手上的力道却放缓了。

赖三嘴上松泛了些,可以说出话来,忙解释道:“我不是和这家人一伙的!好汉千万别误会!”赖三可不傻,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如果心怀好意,那肯定不能打扮成这样。于是急欲和穆延陵撇清关系,道:“好汉若不信,可以看看门,锁得结结实实,一看就知道我是被姓穆的抓来的,真的!已经关了好多天了,一直关着不放,也不知道他要劫财还是劫色!”

赖三觉得捂住他嘴上的那只手停顿了片刻,并不像准备掐死他的样子,但那只手实在是冷,冰寒得像个死人似的,感觉实在难受。于是他颠三倒四地低声道:“你就是那位刺客老爷吧?千万别杀我!你是小人的偶像!真的!千真万确,其实我也对姓穆的怀恨在心!我就是没有您这样的本事,不然我非得将他手起刀落——让他做了公公!谁叫他看我的眼光总是不清不楚的,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果然不出所料,身后的人身子微微颤抖,应该是笑了,手上的力道更加轻了。赖三心中舒了一口气,刺客肯定都是亡命之徒,最怕他二话不说先一刀将自己砍了。如今逗得他笑了,至少最直接最危险的时刻算是勉强过去了。

“我放开你,你别喊。”刺客低声道。

赖三立即满口答应:“当然不会喊,你老就放心吧!”

话音刚落,嘴上那只冰寒的手离开了,赖三好生喘了一口气,觉得下巴腮帮子都被冰得麻了。忍不住偷眼去望那人的手,是人是鬼?哪有活人手这么凉的?

谁知一眼望去,那人似乎警觉起来,立即将手收了回去,隐于黑暗中,赖三只来得及看见他尾指上一点淡淡的红色,不知怎么的,好似有点眼熟一般。

如果不是那人急着收回手去,赖三也未必会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可是这一收,倒显得有些突兀,他忍不住又去看一下子。

那刺客反应极快地一只手紧紧捂着他的嘴让他不能出声,另一只手已经拿着个短而小的匕首拦在他咽喉上,只要顺势一抹,赖三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整个过程他连叫都叫不出来,最多抽搐几下。

赖三吓得魂飞天外,他玩命儿地挣扎,可是也知道挣扎是来不及的了。只是一瞬间,刀锋便割上了他的脖子。

赖三在心裏惨叫一声,他都能感觉到那冰凉的刀锋在自己咽喉处划了一下,只是好生奇怪,力道却是前重后轻,前面那一点已经划破了皮,血都渗了出来。后面却只是顺势掠过,只在脖子上卡了一条红印。

可是这也已经万分恐怖了。这可是喉咙!要害!吓死人的地方好不好!赖三只觉一阵虚脱,全身上下毛孔一起打开,瞬间就是一身湿透的大汗。

再看刺客,仿佛也不比他轻松,扼着他嘴巴的手剧烈颤抖着,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像急速拉风箱似的。

这是为什么?对方明明是要杀死他,动作做得那叫一个顺溜,可是事到临头为何却留手了?看他的样子,难道……突发疾病?手脚无力?

“呜……呜呜……”赖三如果能开口,一定是多少求饶的话也说出来了。现在却只能极力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很无辜,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只差泪光盈盈。

一般做了坏事被抓现行,他这招多少总有些用,至少挨打会轻些,这也是赖三始终觉得自己长相还不错的原因。他这样一直眨巴着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对方,眼睛己经开始酸痛难当,再等会儿估计眼泪真就掉出来了,想必效果更好。

“唉。”那人突然轻叹一声。左手在赖三颈部捏了一下,力道并不大,可这裏却是血脉汇集之处,这一捏让血液无法上脑,人就会短时晕厥。

赖三准备了一大牛车的话完全没有机会出口,他连声音也没发出一点,头一昏就倒在地上。

脑部供血停滞时间长就不得了了,所以捏住颈部血脉让人晕厥也不能长久,赖三很快就悠悠转醒,那人已经不见了。屋顶的瓦片又盖了回去,想必是原路返回了。

“不承想遇上了讲道理的,十分讲宄先来后到。见三爷已经占了这个窝,就另找地方去了,谨守江湖道义,不错不错,和我有些相像。”赖三这样嘀咕着爬起来。其实这番话说出已经是给自己壮胆用的,没啥意义,刚从鬼门关转回来,脖子上还有红印呢,他其实吓得已经有些神经混乱。不说两句俏皮话,腿软得都爬不起来。

“这地方风水不好,三爷还是告辞吧!回头有了钱,请个和尚帮你们超度一下!”赖三手脚并用地爬上煤堆,哆哆嗦嗦上了炭箱,鈎住绳子往上爬。

从来到太史府,半辈子的惊吓都在这几天受完了。赖三此刻可是一点不想停留,只想赶紧扯呼。

只可惜体力跟不上,手脚发软一身透汗,手心湿淋淋的,抓住绳子刚爬了一尺多高就掉下来了,连爬几次都是这样。越着急,汗出得越多,越是爬不上去。

更要命的是,嘈杂声快速传来,搜査刺客的侍衞在内宅寻不到,已经来到外宅,听到炭房这边传来扑通扑通人往下掉的声音,立马朝这边汇集过来。

赖三心中更是大急,停下来将手心在衣服上毛手毛脚地擦了擦,在心裏给自己好好壮壮胆,然后嘿了一声,双手抓住绳子。

正准备爬,门被轰然揸开,二十来个侍衞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穆青峰。

见到屋子里已经大变样,房子正中堆起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绳子直通房梁,赖三站在台上,衝着下面尴尬地笑。

他一脸黑灰,被汗水冲得深一道浅一道,全身也布满黑灰,倒像是泥炭做成的人融化了一般,要不是知道这屋子里就关着赖三,穆青峰几乎没认出他来。

“你在干什么?”穆青峰喝问。

赖三看看自己脚下摇摇晃晃的炭包,看看头上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绳子,哭丧着脸道:“这个……如果我说我想上弔,你能信不?”

穆青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呵斥道:“给我抓起来!”

侍衞们答应一声,上去将赖三从煤堆上拖下来,捆了胳膊,推搡着向外走去。

此刻太史府已经灯火通明,穆延陵吩咐将所有的灯烛都点燃起来,没有灯烛的地方,也要点着火把。硬生生要把黑夜转为白昼,看刺客还往什么地方躲藏!也就是刚才关着赖三的炭房按照惯例禁绝明火,所以还黑着,其余的地方房间里点着蜡烛,屋檐下挂着灯笼,便是路上都每隔五步一对火把,整个太史府明晃晃亮堂堂。赖三这一出来,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顾子期脸色黑得和赖三抹了炭的脸一样,他仔细想来,太史府戒备森严至此,有外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九成是内外勾结才做得下这等事。且说顾子期在审问几人,个个都叫冤枉,有刀的也只是年轻爱这些兵刃,有两个钱买来玩的,而且也都和周文辕脖子上的伤痕不符合。夜晚没有回屋子的是失眠,裤腿有水迹的说是自己尿的,没洗衣服的互相大骂懒鬼,只有赖三一个说不出啥辩解自己这一脸黑灰的话,因为他千真万确是想逃跑的。

“好端端为何做成这样,我看刺客就是你!”穆青峰呵斥道,呛啷拔出剑来架在赖三脖子上,“你好大胆子!”

“穆公子!恭喜你!你的脑子一定是全新的!”赖三道。

“什么意思?”

“从来没用过啊!”赖三叫道,“你爹遇刺的时候我正和你在炭房玩老鹰抓小鸡,我要是刺客,你难道是见了大仙显灵?”

穆青峰一时语塞,一想的确如此,可是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脑子没用过,更加生气,呵斥道:“不是剌客,你也大有嫌疑,不然何必心虚?”

“我没心虚啊!”赖三道。

“可是天热吗?”

“不热。”

“那你为什么出那么多汗?”穆青峰呵斥道。

“命官兄!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赖三放声大叫,“刀在我脖子上架着啊!我没尿裤子已经算临危不惧了,出点汗那是正常反应啊!不信咱俩换过来试试?”

“拿稳点拿稳点!”赖三盯着刀锋叫了起来,“要不你先拿下去,哆嗦够了我还让你放上来行不?我看你这有点不靠谱啊!”

审问别人的时候,大家都拼命求饶,像他这样大叫大闹的真不多,此处已经是内宅,他这样杀猪似的叫,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家丁过来,道:“老爷说带嫌疑人过去。”

赖三一见穆延陵,即刻扑上去,欣喜无比:“大人,看到你活生生在这裏,小人太高兴了!老王爷保佑,大人长命百岁!长命千岁!唔……那个最好能活好几千岁!”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穆延陵皱着眉头,慢慢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一句话不说,可是四周的空气却一点点沉了下来,那目光十分锐利,十分冷。赖三想干笑一声,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嗓子干得紧,竟然无法开口,眼睛也锁在穆延陵的目光中,难以移动,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动声越来越响。

“你遇上刺客了!”穆延陵突然开口。

“啊?”赖三吓了一跳,“我我我……”

“你的脖子上有伤口。”穆延陵盯着他,神色温和地道,“别怕,告诉本官,你在哪儿遇上那刺客的?”

“我我……”赖三慌张地退后了一步,脑子里的念头闪电一样旋转。

“不用担心,你只要说出当时的情况,本官必有重赏。”

赖三眼睛发亮,连声道:“大人果然是火眼金睛!您老不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待过吧?简直神了!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哦?当时的情况怎么样?你是如何逃脱的?”

赖三吸吸鼻子,道:“大人!当时的情况可真是万分危急,千钧一发!那真是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小人原本不是在炭房里暂住吗?说时迟那时快,突然进入一人!”

“刺客躲入炭房?”

“那倒不是,大人您虽说下令,但你家公子怕我寂寞,今天过来和我好生玩了一阵。”

穆延陵闻言淡淡看了儿子一眼,穆青峰赶紧低下头。

“赖少兄,这件事我知道了,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接着说吧。”

“呵呵呵,大人英明!有大人这句话,就不枉我为大人出生入死。”赖三笑道,“玩了什么就不说了,具体过程大人可以问公子。且说公子走了之后,我得知大人遇刺的消息,当真急得不得了,恨不得能插翅飞出,舍生忘死保护大人安全……”

穆青峰不耐至极,呵斥道:“少说废话!”

赖三眼睛一瞪,叫道:“什么?这是废话?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孝?你的父亲!我们定西的太史大人遇刺啊!这是多么恶劣的一件事!难道你不想保护大人?

难道你遇上刺客,打算躲在大人身后,让他保护吗?”

“胡说!”穆青峰呵斥道,“那是我爹,我当然……”

“峰儿,”穆延陵道,“你别说了,让赖少兄继续说。”

穆青峰不情不愿地退后一步,赖三接着道:“是,大人,我接着说。我说到哪儿了?对,我在炭房里听到外面的声音,那真是急不可耐啊!如果我找到刺客,小人一定和他大战三百回合,再使一招回马枪——将那刺客剌于马下!可是小人出不去,但是小人保护大人的决心很坚定啊,于是我就想办法出去……这个,后来,我就想着,不如从房顶出去吧!高瞻远瞩,说不定更容易看到剌客。于是我就……嘿嘿……这个……”

他突然露出害羞的神情:“后面的事情,公子都看见了。”

“我看见什么了?”穆青峰怒道,“我爹在问你,刺客呢?”

“你不是看见我正准备往外爬吗?”赖三羞答答地说。

“那刺客呢?”

“刺客……我也没看见。”

“你刚刚不是还说你遇上刺客了吗?”

“啊?我没说啊!我是一心一意想遇上刺客,可是我还没出门,你就进来了啊!”

穆延陵开口道:“那你脖子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赖三扑了过去,哭诉:“大人!这是穆公子割伤的啊!刚才他怀疑我的忠心,一直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小人自然是宁死不屈的了,可是您看他,您看他现在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全身哆嗦,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这样哆嗦,小人好在躲得快,被他划了这样一刀,却没伤了性命!不过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的诚意,如果再有剌客’小人也一定冲锋在前,保护大人!”

“既然如此,给赖少兄准备一间客房,带他去休息吧。”穆延陵道。

“爹!为什么不关起来?”

穆延陵瞪了他一眼,放在哪里都是有人看守的,这和关起来有多大区别,何必说破?自己这个儿子,半点城府都没!

且说赖三在客房里转悠,太史家的客房并没有想象中豪华,他曾经给泾州城一等客栈搬过东西,见识过人家那天字号上房的装饰,想象中太史府怎么也要比客栈强吧?但也不过是普通摆设,并无他想象的那般奢华。折腾了一阵,他试着躺在床上,唔,感觉倒是很不错,被褥都是上好的。今夜已经很累很累了,可是他此刻一点睡意也没有,就那么瞪大眼睛看着顶棚,左手无意地抚弄自己的右手尾指,就是看见刺客手指一点淡红印子的那一处。他就那么摸着自己的手指,盯着屋顶一整夜都没睡,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直到第六天中午的时候,穆延陵才来到他的房中,态度十分温和,问了他一些吃得好不好、住得习惯不习惯之类的话,仿佛赖三是来他家小住的后辈子侄一般。

“大人,小人在这裏住得十分好,简直比家里好上不止一万倍,大人你对我太好了,要不是我爹过世的时候小人已经记事,小人简直怀疑您才是我亲爹啊!”穆延陵眉头皱了一下,调整一下情绪,才道:“赖少兄,当日你说郡主有孕,我当真惊怒异常,所以才对你无礼,这几天委屈你了。”

“大人,弄清楚了就好。”赖三羞答答地说,“其实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穆延陵又是倒吸了一口气,不想和他废话了,微笑道:“赖少兄,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弄清楚了,两情相悦,倒也是人之常情。你们也算患难与共,天定的姻缘了,天意没有长辈,我做主,将她许配给你如何?”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如同泰山一般,直接将赖三神志砸了个粉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人已经化成了虚空,化成了齑粉,升腾到整个寰宇之间,只剩胸膛里一颗心激烈跳动,如同巨鼓在天地间一声声回响。

“赖少兄?赖少兄?”穆延陵微笑着叫他。

赖三突然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惶急的眼神,他用很紧张的声音问:“那个……太史大人,你不是拿不出一千两金子,用她抵账吧?那实在太贵了,小人还是想要金子,实在拿不出一千两,打个折,九百五十两如何?太史大人,太史大人您别不说话啊,我知道您日子也不富裕,咱可以一点点讨价还价,九百五不行的话,您看九百二十两如何?”

近十年来,太史穆延陵是第一次被气得一个倒仰!

“太史大人,你不是想给九百两吧?”赖三大惊失色,“不能一次还价这么多,让人很难接受的!”

“赖少兄,你要知道。”穆延陵慢慢地道,“娶了郡主,自有你的泼天富贵!那不是区区千两黄金可以衡量的。

“再说这赏金之事也无须你担心,自然会是给你,而且这跟天意没有什么关联。”赖三眼睛一亮:“真的给?”

“绝不食言。现在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娶天意?”

“这个,我……嘿嘿。”赖三扭捏起来,“大人你看,你突然这么说,好歹也是终身大事,小人实在,实在……总也要两相情愿才好,郡主她没啥意见吗?”“自然是天意满意,本官才来跟你开口。”穆延陵淡淡地道,“天意的情况你也知道,她在房中吵着要见你,已经好几天了。”

“是吗?”赖三喜道,“说真的,我也蛮想她,那太好了,大人,我能去看看她吗?这个,好歹,联络一下感情什么的,日后也好相处不是?”

他说要去看郡主,穆延陵眼中光芒一跳,凝神看了他一会儿,赖三羞答答地低下头,小声道:“大人,我是不是长得很英俊?”

说实话,穆延陵是真的被他恶心着了,赖三又道:“至少算还可以吧?不然郡主怎么能看上我呢?”

“尚可吧。”穆延陵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真没想到,这小子城府居然不错,始终装傻充愣,并无破绽。

“对了,大人!”赖三想了想,道,“娶了郡主,我是不是就是驸马了?可不是只有状元才能做驸马吗?这个,大人,这个,我……我恐怕考不上状元。”

这还用恐怕吗?你要考上了才可怕!再者说,你在哪里看的只有状元才能做驸马?看戏看的吧?穆延陵心裏简直想甩他一脸狗屎,能考上状元的年龄普遍三十岁往上,家里孩子都几个了。在戏里看的那种没到二十岁就中状元的,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不过他也懒得和赖三说这些,只是温和地提醒道:“赖少兄,公主的夫婿才是驸马,天意是郡主。”

“那……娶郡主的叫什么马?”

“郡主的夫婿称为仪宾,不过定西王是一等王爵,按照惯例,定西王府的仪宾都会加封二等公的爵位,一等为国公,二等为郡公,所以,我们通常用郡公来称呼。”

“俊公?”赖三欣喜之下又有些害羞,偷眼望向穆延陵道,“真有那么俊吗?”穆延陵的脸色瞬间发红,那红色过了会儿才随着他长出一口气褪去。

“你要看郡主,叫门口的人陪你去。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本官等你答覆。”穆延陵冲他点点头,准备走了。

“太史大人……等等。”赖三叫道。

“还有事?”

“那个……你看,太史大人,好歹我是个男的,要哄女孩子开心,去看小郡主,那也不能空手啊,你能不能借我点首饰,金戒指金手镯什么的,让我先送给她。您要不舍得,回头从我赏金里扣!”

“可以,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来。”穆延陵对这个问题并没有足够重视,只觉得麻烦,这点小事其实不必对他说的,不过赖三只要肯配合就是好事。他想讨好小郡主,联络感情,对自己日后的计划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不一会儿待赖三洗浴更衣一番之后,便在侍衞的带领下来到了小郡主的住处。饶是他住的客房是外宅,要到小郡主住的内宅着实挺远,一路上防范十分紧密,每过一道门,就要查看一次手令。加上赖三又好奇,从进到第二进就开始向四周贼眉鼠眼地打量,更加引得人人侧目,每个关卡都要将他好好查上一查才放行,更是麻烦,引得带路侍衞不耐烦至极。而且他嘴上也不闲着,问个不停,颇让侍衞烦躁不堪,频频皱眉。

留香阁是个单独的院落,刚巧元锦在门口支使小丫头去拿个什么东西回来。赖三一看见她立刻满脸堆笑地上前,道:“哎呀,真是好久没看见你了,银子?……不对,是元宝!元宝姐姐!郡主在不在?我可想你们了!”

“我叫元锦!”元锦脸一沉,皱眉不悦,却也无可奈何,赖三要来是太史派人交代下来的,她无权干涉,何况听到他要来,郡主高高兴兴在屋子里等着,就她一个不欢迎有什么用。

“进去吧,规矩点。”元锦打开门,自己先进去,才示意赖三可以进入。

后面的侍衞自动停下,不管怎样,郡主现在名义上是个闺阁少女,他们这些男子不好随着进去。

越天意坐在花厅里,两手托腮,看着桌上一瓶白色梅花,不知在想什么。

“哎,小郡主,三哥来看你来了!想不想我?”赖三走过来,大剌剌坐在她身边,屋子里两个小丫头都不禁皱起眉头。

小郡主转头看着他,露出笑容,叫了声:“三哥。”

“三哥这次可得着好东西了!你看看,漂亮不?”赖三说着掏出首饰,一件件摆在桌子上给她看。

“来来,都给你!这个戒指最好看,我帮你戴上。”赖三强忍着快从嘴裏跳出来的心跳,抓过小郡主的手,喉咙发干,嘴裏都是苦的。

他此生第一次,知道了极度紧张是什么感觉。

那天刺客手上那个印子,他很熟悉!不是胎记之类的,而是冻疮!就快治愈了的那种冻疮!现在已经是浅浅的一点绯红,最多十天,就会完全没有痕迹,和正常的皮肤一模一样了。

这是冻伤之后,及时擦了生鸡油的结果,冻疮在赖三的生命中早已见惯,他身边的人每个人都长了不少,可那是在他生活的棚户区中,而在这太史府中,他却只见过有一个人会长这种本应人人都有的玩意。这个尾指上冻疮的形状、位置,他都十分熟悉,他曾经每天晚上都拿着那只手按摩小半个时辰,直到一块鸡油化去,所以才将养得这么好,怎么可能不熟悉?

为了这一点点疑惑,为了这一点点可能,为了这一点点让他明明觉得根本不可能的可能性,他曾冒着生命危险去掩饰!从小到大,他曾饱受恶意,所以也能感受到太史大人眼中的杀机。

是不是你,马上就知道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小郡主今天看他的目光也深沉了很多,到底是不是你呢?他在心裏呐喊着,手也有些抖了,他抓着小郡主的右手,拿着戒指往中指上套,眼睛却向着小手指的侧面看去。

“住手!”元锦突然上前,一把扯开了他,“你如此无礼!郡主的手也是你能碰的吗?”

“我戴上就走!”赖三急道,“就戴这一个!”

“滚!立刻滚出去!”元锦怒极,将他推到一边。赖三猛然回头,怒瞪着她,双目泛红,好似一只愤怒的野兽,准备扑上去将她撕成碎片一般。元锦竟被这股不要命的气势吓了一跳,倒退一步,随即大怒,呵斥道,“你想怎么样?”

“我要!”越天意突然开口,“好看!我要!”她自己将手伸到赖三面前,定

定地看着赖三,还故意侧一下,将小指这边衝着他,这一下,终于看清楚了。

冻疮的印子还在,又过了六天了,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什么来,只有那么一点

点的浅红了,马上就要好了。

赖三失魂落魄地给她套上戒指,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去。

路上侍衞奇怪刚刚来的时候话痨一般的人怎的封口了?问他,他勉强一笑,说自己有点害羞。侍衞虽然惊诧于他的脸皮也会害羞,不过这不关他的事,送赖三回去,他就去顾子期那边报告事情的经过了。

这个晚上自然是失眠的,要心多大的人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赖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波涛洁湃。

他的脑子里,全是越天意将手主动伸到他面前,然后定定地看着他的那眼神。

那样深沉的目光,他从来没想过,会出现在这个冰雪般女孩的脸上,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赖三以前没做过危险的事,趋利避害是他的本能,也是生存之道。他活得太不容易,所以他只想好好活着,并没有想过逞能去做英雄什么的。

可是……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怕死,也怕惹下自己承担不了的麻烦!

可是,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可怜的、弱小的、冰雪一般晶莹的小傻子……那个每天听着他胡说八道才能入睡的小傻子……那个离开他就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好的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