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1 / 2)

两个两个人 南伊 3669 字 29天前

八月里,一间水上咖啡屋。

第五次进来,江原还是没有问,那个女孩,来过没有。之前的四次,他都在等。而这次,他是来告别,和八月里告别,和古城告别,也和那个他走遍了古城的小巷,却再也寻不到的女孩告别。他想着,喝完最后一杯咖啡,他就离开,晚上九点的机票,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安静地躺着。

先生,还是老位置?笑起来有很好看的酒窝的服务生从服务台内走出来,向他打着熟悉的招呼。

嗯。

真不巧,您没预定,那个位置已经有人了,您换个位置好吗?

他先是一怔,随后紧了一下眉头。有人了?他低声念着,接着,他像是瞬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心裏突然有了一种抑制不住的窃喜,仿佛还没走下逼仄的木楼梯,他就已然看到了卡其背带裤和白色T恤衫。

先生。见他不说话,服务生轻声招呼道。

哦,那……那我下去看看好吗?

当然可以,您随意。

他道过谢,然后透过对面窗上的玻璃整了整衬衫的领子,又把原本服帖的头发用手拨弄了几下。他似乎很满意,看着玻璃上的影子笑了笑,头发散乱得恰到好处,没了郑重,多了随意。

站在吧台裏面的女孩子偷瞟了他两眼,看他如此认真的模样,不禁眠着嘴直笑。对此,他毫无察觉,他的心思,全飞到了楼下。

下楼,木楼梯咯吱咯吱作响,他听着唐突的声音,皱了皱眉头,尽量把脚步放得更轻一些,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做一个贼。

楼梯下到一半,他就等不及似的往里探了探头,这一探头便探出了满心的欢喜。

是她,一定是她。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知道,那确确实实就是她。他目光所望的地方,正是一个女孩的背影。

卡其背带裤,白色T恤衫,一双棕色的马靴上,嵌着一圈铆钉。

此时,她背对着楼梯,趴在临江的格子窗上,双臂支起来,托着一张白净的脸。她仿佛在想什么心事,想得入了迷。所以,她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依旧一动未动。

江原走过去,走近她,在另一扇窗边站住,然后看她。他看她托着下巴望向外面的侧脸,神情漠然,安静得像是一座雕塑。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在如果·爱酒吧。

那晚,古城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有些湿冷,一同湿冷的,还有他莫名的情绪。那晚,他转到江边,看到江岸有许多青年男女放许愿灯。一盏一盏载着温暖的花灯,在江面上轻轻悠悠地向远处漂,渐渐拢成一排,越漂越远。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问:先生,买花灯吗?许个愿吧,很灵的。

女孩的小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摇曳曳,有些看不太清。他蹲下身来,从女孩的竹篮里选了四只花灯,付了钱。女孩很快乐,笑声清脆地对他说了谢谢。

他走下江堤,在江边停下来,从口袋中摸出打火机,一只一只点燃了花灯。他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愿望。一直以来,他对生活似乎没有太具体的期待。他就职于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工作稳定,在旁人眼里,他是个有着大好前途的青年。至于爱情,他有过,相处两年,没有觉得妥不妥当,幸不幸福,只是觉得爱情似乎不应该只是这个样子,后来,他们好聚好散,成了相互给予慰藉的蓝颜红颜。之后,他对自己说,除非遇见一眼能让自己心动的女子,否则,绝不碰爱情。

可是除了事业和爱情,一个三十岁男人的心裏,还能再装什么愿望呢?他不知道,所以苦笑着,把花灯一盏一盏推了出去。但心裏,还是有些期许的,感情空窗三年,到底还是介怀的。

从喧嚣的江边走上岸,抬头,就是闪着荧光的三个字:如果·爱。

是呢,如果,爱了呢?如果,遇见了呢?人生,总是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可预知,更何况,爱情原本就是很玄的东西。

他想着,便走了进去。光线很暗,只有吧台处的灯光还算明朗。

所以,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吧台外面的转椅上,擎着一杯酒,一双眼睛望着小舞台上的歌者。那晚,她头顶的橘色的灯光,就像是镁光灯般,把她整个人衬托得格外美好。那一瞬间,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整个酒吧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存在着。她也是穿了卡其色的背带裤,白色T恤衫,一双棕色的短靴把她修长的腿勾勒得很美好。

她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很美的女孩,但是,她很特别。整个夜晚,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可整个夜晚,她的眼神都在望着那个唱歌的地方,由始至终,他们没有交集。他看着她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

最后,她没醉,可他醉了。没来得及制造出一个可以搭讪的机会,他就趴在了桌子上。后来他想,他原可以请她喝杯酒的,或者,坐在那个歌手坐过的位置,在她的注视中弹唱一首歌。

醉意退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酒吧里,人,还是那么多。有人唱歌,有人喧闹,有人哭泣,也有人大笑。只是,她走了。

他突然有些懊恼,至于懊恼什么,他却是不太清楚的,只是模糊地认为,他和那个女孩之间,不该就这样的。带着这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回了住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窗外的光亮照进窗子,打在他无精打采的脸上,他还是没有一点儿想要睡下的意思。他觉得,他该出去走走,或许,在某条巷子里,在某个拐角处,他会和她相遇。

清晨时分,天光微明,江面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去,青瓦上还在滴落着昨夜留下的雨,巷子里开始有卖豆花儿的老伯挑着豆花担子沿街叫卖了。抑扬顿挫的叫卖声跟着一缕雨后凉爽间杂着潮湿的微风,在小巷里不疾不徐地踱着细碎的步子悠闲而来。

巷子里,人稀少。街边的店铺,大多还是关着的。

朴拙的古城,无疑是自在的。人们自在地醒来睡去,脚步轻慢,不必追赶。是呢,生活就在那里,又何必走得太急呢。

江原走出客栈,朝着曲折的巷子看了一眼,小巷的石板路上,铺着细长的光,照在未干的水坑里,明晃晃的,像铺了金子。他伸了伸懒腰迎着清晨柔软的阳光,顺着江岸的窄道往下走。江水很清,古老的水车吱扭扭地响着,四溅起透明的水花。有勤劳的妇人在岸边洗衣服,光滑的石板上,一件件鲜艳的衣服摆在一起,木板一下一下均匀有力地敲在衣服上,是那种不慌不忙很沉静的声音。

江上面,开始有乌篷船荡出,游客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出,小城开始有些热闹起来。

在这种不知不觉游走中,江原竟走出两里多的路,直到他看到一只破旧的乌篷船在拱桥下面摇摇晃晃。

那只船真的很破,老旧的木头有了裂痕,船篷也已经老化,破损的地方显而易见。

他开始有些好奇了,脚步带着身子往船边走,越走越近,隐约中,他听到有人在唱歌。然后他看到了暗红色的裙子和灰色的上衣,他看到了赤着的脚在水里摇,看到了白皙的手腕和碧色的手镯。最后,唱歌的人抬起头,歌声还没停,白净的脸上载满了孩子的笑,阳光恰巧经过,停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那一刻,时光很美好。

那一刻,江原第一次觉得,缘分真的可以妙不可言。

你好,我是,我是听到有人在唱歌,所以,我……

江原企图说明些什么,可偏偏,语无伦次的语言什么也说不清了。

她惊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歌声没有了,笑容却依然明亮。她开口说话:你确定你听到的是一支歌。

当然,《小白船》。

天,你竟然听出是《小白船》。她显得很诧异,仿佛,她自己不敢认同自己竟可以唱出一支歌来。

是我很喜欢的歌。

来,上来。女孩脸上,有一刹那的兴奋,她说着身子往里挪了挪,腾出一些地方,等待着江原上去。

这……江原犹豫着,尽管他心裏十分迫切,但又怕这样的行为会显得唐突。

上来呀,这船是上面阿公家的,已经许多年不用了。她向他招招手,很是热情。

他摸着后脑勺笑了笑,笑得竟然有些羞涩,便一只手扶住船头,迈了上去。

那天,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乌篷船上,聊了很多。对生活,对梦想,对生命。唯独,他们没聊过往,没聊灰色的话题,他们那天聊的,一如那天的天气一样,都是明朗的,欢愉的。

可不知为什么,江原的眼前,久久不能退去的却是那晚那个在酒吧里,穿着背带裤喝很多的酒听忧伤老歌的女孩。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这个女孩是一个谜。更要命的是,他对这个谜样的女孩着了迷。

中午时分,他们下了船,沿着窄道往岸上走,走回古城中心,苏醒的古城已经开始喧闹了。小巷里,人声鼎沸,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结伴行走着,他们说笑、歌唱、追赶,如同一群孩子。

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一起在翠翠楼吃午餐,一起在风情街走走停停,一起坐在水车旁听流浪歌手拍着手鼓唱情歌。快要傍晚的时候,她带他去了八月里。

那是一家临江而建的咖啡屋,他们在底层的水上木屋里,听缠绵的萨克斯,喝醉人的手磨咖啡。那天的夕阳很美,彩霞铺在碧清的江面上,也铺在了格子窗下的笑脸上。那天,江原看着女孩脸上的云霞,觉得和这样一个温暖沉静的女孩在一起,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