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未来的图画,他们在小城里安家,白日里种花养草散步,夜里听歌看花灯。他觉得,那样日子,便是神仙眷侣,世外桃源了。
他们说再见的时候,小城的夜色已经被沿江的红灯笼点亮了。江水里映着红色葱茏,许愿灯一盏一盏从窗外漂过,渐渐不见了踪影。
她说:人是该有些愿望的,有愿望的人,大抵都很温暖。
他听了,心裏一紧。后来一想,自己也是有愿望的人呢,四只花灯,点亮了一次心动。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卖花灯的小女孩说的话:先生,买花灯吗?许个愿吧,很灵的。
原来,真的是很灵。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之后,他说:我叫江原。
她听了一笑,笑得清浅,她说她行走的时候没有名字,她说,就叫我八月里吧。
之后的几天,他疯了似的,不停地在古城里游逛,为的是再次遇见那个叫八月里的女孩。
他去拱桥边的乌篷船上坐等到夕阳西沉,她不在;他去如果·爱喝了一晚上的酒,不敢醉,可她没有来。他一次一次去八月里底层的木屋里,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结果,总是空等。萨克斯不再醉人,咖啡也变得很苦。
假期早已结束,他续了一天,再续一天。
直到,他满怀的希望,一次一次被浇灭。他生怕对她的那份记挂会因此冷却,所以第五次来八月里时,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不相见,他就死心。
他没有想到,这最后一次,竟然被成全。
嗨!你好。他望了她许久,终于开了口。
她很缓慢地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有些冷清,如深秋的雨天,湿湿的,冷冷的。她看他,上下打量,目光最后停在他的脸上,她歪着头,眼睛里似乎有一层雾气,湿漉漉的,最后她才开口说话:喔?是你呀?
嗯,是我。没想到你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有些心虚,所以话还没说完,头就已经低了下来。
是呀,没事的时候喜欢来坐坐。你呢,也喜欢这裏?
是啊,自从上次……呵呵,上次以后,就喜欢上了这裏,来过很多次,不过,不过倒是没有看到过你。他这样说着,前后思索着如何把话说得流畅一些,却是越理越乱。
坐吧,喝点什么?我请你。
不用,我,我今晚就要走了,让我请你吧,算是,算是告别。
呵呵,那我更要请你才对,当作给你饯行啊。
江原没再说话,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来。木桌上,细长的玻璃瓶中插着一只叫不上名字的白色小花,安安静静的,很有韵致。她的手下,是一张没有完成的素描,隐约可以看出朴素的庭院,散落着盛开的花儿,门前的台阶上,有一只寂寞的猫,一棵树,伸出枝杈,还没有叶子。
服务生很快端上了咖啡。两杯炭烧,烘焙的味道很足,荡在空气里,给太过冷清的气氛,添了些许的温暖。
你好么?他问,问的时候低着头,双手抱着咖啡杯,仿佛很冷。
快好了。
他没有想到她的回答是这般的,他有点不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仿佛意思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他看不出她表情里的情绪,她一直在笑,睫毛一眨一眨,眼睛弯弯,一如那天她在乌篷船上的笑。可细看,似乎又完全不同。
其实,……我……我是来这裏等你的。终于,他开了口,不闪不躲。
等我?
嗯,等你。其实,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找你,在拱桥,在如果·爱,也在八月里,可是,你都不在。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想要孤注一掷,把这几天堆积在心裏的所有的潮湿的话,全都说给她,他怕再也没有机会,给那些心事找个落脚的家。
那天,第一次在如果·爱看见你,和今天的你一样,背带裤,T恤衫,你的食指上素银戒圈很亮,你的短发在耳垂下面打了一个弯,你侧着脸,一直看着歌手唱歌,你的睫毛很长,你的眼睛很寂寞,你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其实,我原本想找个借口站在你面前的,请你喝杯酒,或者给你点支歌,我不知道我担心什么,总之,我没有起身。那天,我一宿没睡,像着了魔一样,想着再次遇见你。
说到这裏,他吞了下唾沫,他好像很紧张,他的喉结鼓起来又落下,仿佛,那个通道太拥挤,那些来不及组装的话,也没个顺序。
然后,我们就相见了吗?
是,是的。就是那天,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很好,总之,什么都恰巧的好。就在拱桥下的那只乌篷船上,你唱着《小白船》,很神奇不是吗?我还可以遇见你,我们坐在一起,聊了很多的话,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走走停停,一起在八月里喝咖啡。那天之后,我突然有了愿望,有了记挂在心裏的期待,想着如果能再见到你该有多好,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和你坐在一起听听歌,喝杯酒,或者,什么都不做。
她给他续了一杯咖啡,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潮|红的脸,她的心裏有了一种异样的感动。
曾经,她也这样满怀着热情,因为一首歌,爱上一个人,因为一种莫名的冲动,四处走,四处找,为的是一个声音带给她的对爱的憧憬。她走过很多城市乡村,听过很多歌,喝过很多酒,只是给她憧憬的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
看着他,她像是看着五年前的自己。为了那个用一把沧桑的嗓音就将她虏获的流浪男人,她甘愿放弃自己,从前,她相信张爱玲说过的那句话,“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
所以,她为他洗衣做饭,用自己的辛苦为他的梦想买单。她随他奔波在流浪的路上,她曾望着天上拥挤的星星,守着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宿没有合眼。她为了给他买一把心仪的吉他,跑遍一座城,然后等他睡了,自己躲在衞生间里,挑开脚上的血泡,用掉五六片创可贴。她以为,只要爱了,就义无反顾,她以为,她卑微到尘土里,就能落地生根,开出一朵花。
可是,卑微真的能成全爱情吗?卑微的爱情,真的可以开出花来吗?她走走停停,辗转四年,终于开始明白:你爱他,爱到覆水难收,可于他,却是躲之不及。所以,你的卑微,成全不了爱情,因为,他若爱你,又怎么舍得你如此卑微呢。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很美好的清晨。睡梦中的她突然打了一个激灵,醒来,察觉到房间安静得有些奇怪。她一转身,床的右边空空的,伸手一摸,清冷冷的,没有温度。她摇了摇脑袋,想起他说要为自己写首歌,便没再多想,只是想着等下去楼下的阿婆那里打一碗新鲜的豆花给他送去。
睡是睡不着了,她就穿了衣服下了床,打着赤脚走到窗边,把那木格子的雕花窗一推,清湿的空气里有隐隐的水汽花香。一枝横斜的树枝带着莹润的水珠跻身进来,叶子青翠翠、水灵灵的,伸手一碰,它便打上几个滚儿,咚地一声落在窗台上,就像古人丢下的一滴墨。她至今都觉得,那天的天气好得有些不真实。之后,她去收拾衣服,打开衣橱,半边的柜子是空的。她愣在那里,身子突然就冷了下来。
她像疯了似的,把整个房间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他的衣服,他的歌谱,他的吉他,他的剃须刀、牙刷,甚至,就连他的烟蒂都没有留下。整个房间,他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干净的,仿若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他们在一起的那么多的日子,欢笑、眼泪、争吵、撕扯、和好、道歉,那么多情绪,就在那个美好的清晨,变成了一个不能触碰的梦境。
他走了,没有留下一个字。她用尽力气去守护的爱情,到了最后,竟无迹可寻。
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在说胡话。江原见她长久地不说话,突然有些担心地问。
她摇摇头,还是笑,笑容里有种曾经沧海后的淡定和温暖。
她说:和你一样,我也曾疯了似的找一个人,在我最好的年纪,我以为那是爱,义无反顾,像一只飞蛾,明知道是焚身之痛,却也要奔赴。四年,我找了四年,跑了数不清的城市,听了数不清的歌,还有很多不省人事的夜晚,直到我找得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的笑,忘了他看我的表情和他弹着吉他唱歌的声音。我才明白,原来,那只是我一个人的爱,而我们,没有爱情。之后,我开始重走那四年的路,不再为了别人,是为自己,我想把所有曾留给他的等待和爱,收集起来送给我自己,现在,这裏是最后一站。
她说着突然就对着他笑开了,弯弯的眼睛里,溢着温暖。
那你收集完了么?
嗯,这是最后一个地方。多年前,就是在这裏,我曾经对他说,等我们老了,找一个安静的院落,养一只猫,院子里种上花花草草,我煮好咖啡,听他唱老歌。如今,我把这些梦想收回来,放在我的背包里,送给我自己。你看,这样的日子多美好,怎么能为了一个找不到的人说扔就扔了呢。她说着,给树添了叶子,在树下几笔画出一个摇椅。她把画纸铺在江原的面前,然后托着双腮看他,笑意融融,说:看,是不是很美?
嗯,很美。
她放下手中的咖啡,看了一眼窗外,说:人,总是会走一些弯路,弯弯绕绕,以为看到的,都是美景,便头也不回地往下走,直到没了路,才发现,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就像我,四年的蒙眼远行,惹了一身伤,直到伤结了痂,成了疤,碰一下,不会再感到疼,才明白,有些路,是行不通的。
但路总是要往下走,不是吗?
路,当然要往下走,不过,在走过一些弯路之后,我会了解,有些路,是不能走的。江原,我不是那个可以陪在你身边的人,你对我,只是好奇,但好奇,不是爱。她说着,把画纸收起来,放进包里,安静地喝着咖啡。
可是,爱情里除了等待和寻找,更重要的是——遇见。我找过你,也等过你,这些都不足以让我确定能和你在一起。让我相信能和你在一起的,是寻找和等待之后的遇见。我们遇见了,在你把等待和爱收集好送给自己的日子里,我们遇见了,不是吗?
那又怎样?我们一生可能会遇见很多的人,动过很多心,一刹那,以为是爱了,你又如何确信你在如果·爱里对我产生的感觉不是源于你的好奇心,又或者,不是你的荷尔蒙过度分泌的结果?爱,不是仅仅靠一瞬间的感觉就能成立的。江原,爱,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浪漫的事,它不是一次遇见后的砰然心动,它是需要两个人共同成全的情感,就像,你来了,我刚好也在等。
那你现在呢,你要的爱,是怎样的?
是很长久的事情,久到我们都看厌了对方,成了死灰,却还能在死灰里复燃。这才是我要的爱。
江原愣怔,他琢磨不懂她言语中的意思,更琢磨不懂她说这些话时的笑容,仿佛,他与她,真是遥远的。
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对面的位置已经空了,桌面上,放着一页纸,上面写着:等待、寻找和遇见或许都是爱的一种方式,但我相信唯有两颗心灵的遇见,才能产生爱情。江原,或许你的心是明晰的,不巧的是,我的刚刚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