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头雾水看着他。

傻丫头，不会等太久的。你就会拥有你的山间小屋。

他说着，拿出存折给她看。

她惊得嘴张得老大，都能塞进去一个拳头似的。

之后，她用一种可怜兮兮的表情说：我们还这么贪玩，等等吧。

而后，他去买了辆车。他说：你那么懒，我们需要一部座驾。

他说：我们一起周游世界。

当然，他们还是搬进了一座有院落的房子。虽然在郊区，很不方便，不过好在，他们并不需要长途跋涉去做些什么。

四间房。一间做工作室，他设计图纸，她阅读写作。一间起居室。一间休闲。正中间的一间做大厅外加餐厅。

还有个大院子，可以种花种菜，天暖的时候还可以喝茶乘凉。

他每天早起准备早餐，她呢，就窝在沙发里看着他忙活。她一副严肃的模样指指点点，就像一个苛刻的监工头。

身边的朋友闲暇时总会来看望他们。

几个相知的人或畅谈或说笑，很是快乐。

他们都说他俩是一对神仙眷侣，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山外之人。

他俩听了笑，笑得肚皮都要爆开的样子。

日子安好，风轻云淡。仿佛外面的世界，和他们毫无关联。

她常常孩子气地问他：人们说，再怎么相爱的人，待长久了，都会生厌。那么我们呢，是不是会很快走到那一天。

他听了先是错愕，仿佛想破脑袋都想不通她怎么会凭空问出这样一句话。然后他说：你这个小脑袋里都装的是什么呢？以后可不许写作了，不然真是要害苦别人。

那么，到底会不会呢？她固执起来，往往像个孩子。

不会，当然不会。你每天都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来不及生厌呀！

她听了，嗔着打他。

这样的好日子，他们过了两年。

直到一年半前——四月二十六的上午。

那天，熬了一宿把要交的稿子赶出来，她才拖着哈欠连连的身体上了床。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下着大雪，很大很大的雪，他和她在白雪地里跑，深一脚浅一脚的。他跑在前面，她在后面追，边追边喊：等等我呀，你等等我呀。可是，他像是听不见，真的听不见，不然，怎么连个头也不回呢。后来，他消失在一片苍茫的雪原上，留下她站在那里，傻傻等着。忘了哭，也忘了喊。

再后来，她就醒了。是一阵电话铃声把她从那个疲累的梦中解救出来的。她还想，等他回来，一定要拷问他，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扔在雪地里。

熟悉的电话号码。她上来就喊：快点回来，我要审问你。

请问……请问是顾念吗？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很陌生，语气也有些迟疑。

我是，您是……她话还没问出来，突然就觉得心裏一阵难过。她不知道自己难过什么，总之，她很不舒服，觉得胸口有些闷，有些疼，似乎要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我已经派车去接您了，请您……请您来趟医院，我……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到，电话怎么挂断的，她也不知道。她只是突然觉得冷。四月末了，天气已经很暖了，窗外的阳光明朗朗的，可她就是觉得冷，就像刚从大雪地里走出来一样。

讨厌的家伙，跟他说过很多次，要把那扇窗子修一下，看，到现在都还四敞着，把房间都吹冷了。

她这样喃喃着，眼泪就跑了出来，一行行的，像跌落的水杯，一泻而下。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她突然有点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了。从前，他们还为此辩论过。

他说：那就向阳活着吧，不想曾经，也不想以后，只要我们知道身边有人陪着，就好。

可是她悲观，反覆读着那句话，直到眼泪落在字上。她抓住他的手，问：怎么办，我们这么好，这么好，以后如何承受那些不好呢？

傻瓜，怎么会有不好呢？看，又胡思乱想了。

真的会呢，你看，飞机会跌落，火车会出轨，好好的地方会地震，而我们，也会生病。

那些事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所以，我们只要在我们能做主的生命里，好好活着，快乐活着就好了。其他的，又何必操心呢？

……

不用操心吗？这次，他是真的不再为自己操心了。她坐在医院的走廊里，自己念叨。那些太过灿烂的日子，原来真的是需要用寂寞来偿还的呀。

那一天，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他去工地验收，为了救一个工人，他挡住了从天而降的石板。

救护车上，他握着同事的手，说：跟小念说，好好生活。说完，他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得知消息的朋友陆续赶来。

他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仿佛说什么都是徒劳的。谁都不能代替他为她做什么。这么多年，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他们的院落，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气息，和这个世界平行却不交错。

顾念，好好生活，别让他不安。

这是他们说的最多的话，别的，太苍白。

其实，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她说：你们走吧，我还没有好好和他告别呢。

她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来和他告别。

整理他的东西，像他还在的样子。早上和他说着话准备早餐，她说：你看，我有好好吃饭哦，你呢，也不许忘了。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书，一句一句小声读出来，她说：你看，我都不和你争论了，以后都不。

浇浇花，剪剪叶，植物的生命力总是比人的顽强，它们长得都很茁壮。夜色一来，她把他书桌前的灯打开，十一点再准时熄灭，然后和他道声晚安。

只是，她的梦里，他总不来。

她写了很多书，每部裏面都有他的影子。她借书里的人物来温习他们的爱情。

他们的相遇，他们的相知，他们的陪伴，还有他们想做的事和未完的梦。

一天一天，伤痛结了疤，碰到不再觉得疼，而思念，也不再那么盛大。她发现，看到他留下的所有东西，已经不再那么刺目惊心了。

“即使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干涸得无法给予，也总会有一个时刻一样东西能拨动心灵深处的弦；我们毕竟不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是的，没有哪个人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那些盛大灿烂的爱情过后，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下走，因为，生活，总会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其他的，由不得我们操心。

傻丫头，要下车了。

哦。她快活地应道。恍惚过后，当她看着那对恋人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望向她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被那么多诧异的目光围着。

她笑了笑，又看了看那个幸福中的小女人，然后默默地在他们前面下了车。

傻丫头，叫得多好听啊。她想着，把布包里的花束整理了一下，然后又转身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就像望着那个院落里的自己。她说：傻丫头，我们再见吧。

是时候去见他了，和他好好告别。他已经走了那么久，但她却一直没有跟他说“再见”。她突然想起来昨晚看到的一句话，“我终将遗忘梦境中的那些路径、山峦与田野，遗忘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