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去哪里呢?尺素听了,立马放下手里的筷子高兴地拍着手叫好。
反正你也要用功,不过写生也得有个好去处才对。所以我想着不然去芦笙的老家,那里民风朴素,重点是山清水秀风光好。
好啊你碧薇,其实一开始你就惦记着要去了吧。我记得当时芦笙跟同学们讲他老家的风光时,你听得都入迷了。
是啊,所以才想去看看呀。看看这个人老实还是不老实,是不是编瞎话骗大家呢。
我才没编呢。你们要去了,只能觉得更好,我说的都不及十分之一呢。一说到家乡,芦笙又活跃起来。接着,又是一通风物志。
最后,还是沈远疏说了话。他说:既然你们都那么有兴趣,那就一起去吧。有芦笙在,一路上也有个照应。学习固然重要,可生活一样重要啊,不体验,永远都触摸不到艺术的本质。连圣人们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嘛。
梅华望了丈夫一眼,那眼神里有些琢磨不清的内容。
沈远疏喝了一小杯的酒,站起身来,对梅华说:走吧,我们去小陶坊看看,我突然有了新想法呢,正巧也给孩子们放肆的机会,你看,他们怕是要憋坏了呢。
进了陶坊,沈远疏拉着梅华的手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梅华,我觉得芦笙这孩子很好。
我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怕将来尺素受苦,更怕连累了芦笙。
我们现在还算有些能力,就已经觉得这样下去有些吃力了,况且他还这么年轻,经济上还这样匮乏。
他会有出息的。梅华,你该相信我才对。这个孩子,将来在陶艺界一定了不得。他很有想法,重点是他有天赋,有灵性。你看到那只陶瓶了吧,简直都可以和一些大家媲美了不是吗?
可什么时候能出头。如果那样艰难,我情愿尺素就一直这样在我们身边。
梅华,现在说这些还早。再者,你能阻拦尺素去爱吗?你能剥夺她爱人的权利吗?她是个年轻人,对爱情有美好憧憬的年轻人。就像当年的你和我一样。
梅华不再说话。她低下头,像从前一样,叹气,沉默。
尺素身体不好。很不好。
这些,梓江和碧薇都不知道,当然,芦笙更不知。
当初,沈教授选择在山腰建房,就是为了尺素的病。沈教授去授课,梅华出售一些商业行为的画作,也是为了尺素的病。
十余年来,他们跑遍了全国各大医院,却没有寻到彻底医治的方法。
对于自己的病,尺素所知道的只是先天免疫力差,以致常常稍微不注意,就会引起肺部感染。十多年,她一直都是相信的。因为,病症的反映也确实在这种范畴内,严重的时候,偶尔胸痛咯血。不过,她已经很注意很注意了,不吃寒凉的东西,也不尝试太新潮的衣服。她知道,有些东西对她来讲不适合。
可她不知道,感情对她来说也有些冒险,她更不知道,她的人生被一种叫做艾森曼格氏的病魔偷走了很长一段。
两人对坐无语。
突然,梅华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对沈远疏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把实情告诉芦笙。他有知情的权利。
梅华——
远疏,我们不能骗他。如果他真的爱尺素,我们更应该让他知道。
沈远疏看出了梅华意已决,再者,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在四人决定去芦笙老家的前一天,沈远疏给芦笙打了电话。
他们约在院子的后山上。尺素不知道芦笙来,梅华也没有告诉她。
那天,沈远疏和芦笙聊了很多,有关陶艺,陶瓷,有关理想抱负,有关爱情。
芦笙,你喜欢尺素。
是的,想一辈子守着她。
有多喜欢呢?
不知道。没法说,如果这辈子不跟她一起,应该就没有别的人了。芦笙说,脸上的神情很郑重。
她如果做不到呢?沈远疏问出这样的话时,声音有些哽咽,这也是他一直不想也不敢面对的问题。是呢,如果她做不到呢,他和梅华该怎么办。
芦笙当然不明白这个“做不到”的真实含义,他以为是不爱,或者别的什么。
没想过。总之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可以选择守着她。老师,爱应该是很欢喜的情感吧,她让我有了这种欢喜的情感,就足够了。我不能要求她太多。
好孩子。你这样说我很感谢你。可是,在你爱她之前,你应该有权利知道一些事情。尽管我很不愿意讲。
然后,芦笙知道了尺素的“做不到”。他之前一直隐约觉得梅华教授不太喜欢自己,如今,他终于了解了这份疏远,更懂得了两位教授为他着想的苦心。
他沿着山路慢慢走,没有了活泼和昂扬。他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像是拖着千斤重担。
快到院子的时候,芦笙转过身,站定脚步,对跟在后面一路沉默的沈远疏说:老师,把尺素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会让她生活得很快乐。
芦笙的表情坚定,目光真诚。他继续说:让梅教授放心吧,我们会很好,以后会更好。
一行四人一路说说笑笑,去了芦笙的家乡。
那里真是个好地方,青山碧水,蓝天流云,山花烂漫。白墙青瓦一片绵延,和青山绿水相映,和柳绿花红依傍,人走在新鲜的泥土上,就像走在画里一般。
芦笙的父母对尺素喜欢得不得了。芦笙的弟弟笑:姐姐像画里的仙子,真好看。
这些话听在尺素耳朵里,直羞得脸通红。碧薇不禁噘起嘴来,一副委屈的小模样,说:难不成我就是难看的人,你们统统夸她,把我摆在一边当空气。
芦笙的父母哈哈笑,边笑边说这个女娃好性格。
四人学着乡里的农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都过得开心而满足。
一日,芦笙起得很早,悄悄跑到尺素房间的窗下喊:尺素啊,起床吧。
尺素回:这么早,找虫吃去呀!
有话想悄悄对你说。你起不?
等着,这就来。
两人趁着微明的晨光往山上走。芦笙的手,牵着尺素的手,一摇一摇的,开心得要哭了。
山头翻了两座,芦笙还是不说话。尺素心急了,问:你的悄悄话呢?
芦笙拿眼神示意了一下紧紧牵着的手,说:都在这裏了。
我和梓江也这么牵过手,难不成也在这裏了么?尺素故意要难为芦笙,她觉得一到正经关头,他就没了平时那种激越昂扬的神气。
你故意气我。我喜欢你,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离开你。这些话,我和两位教授也说过了。我让他们放心,我们在一起会很好。
看你,紧张什么呢。妈妈都告诉我了,她说你是个可以依靠的好青年。你可真厉害,我妈妈可是从来不轻易夸人呢,梓江算是优秀的吧,我妈都没夸过他。
那你呢?
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呀。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知道。就想听你亲口说给我,这样我才安心。
说得还挺认真。唉,你说你,满腹锦绣文章,偏偏有时候像个呆头鹅。
从芦笙的老家回来后,两家人的意思大概也都明了,既然双方的父母都赞成,两人大学一毕业,便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就在陶院办的。前来参加的都是亲近的人,双方的家人,梓江父母,梓江和碧薇,热热闹闹的,正好一大桌。
芦笙的母亲做的菜,美味可口吃得也舒坦。酒水是芦笙父亲自己酿的青梅酒,甜甜爽爽的,就像他们两人的爱情。
婚礼的前一天。芦笙母亲对梅华说:只要孩子们高兴,咋样都好。
这句话,让梅华深受感动,自然也了解了这位朴实妇人的善良心。芦笙的母亲是知道尺素的身体的,但她还是同意了,半句反对的话都没有。
梅华问:怎么就那么同意了,不怕有个万一,撇下芦笙一个人吗?
芦笙懂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要他认准了,那一定都是好的,尺素妈妈,我是个乡下人,没什么文化,但我知道,人的心,是不能强求的。芦笙有了这份心,我们不同意,那就是难为孩子。
心疼吗?
心疼。心疼尺素这娃,多好啊,模样好,性格好,待人也好。唉,但愿芦笙有福气,能和尺素走一辈子。
婚礼结束后,芦笙母亲把梅华拉到一边,说:尺素妈妈,对尺素能瞒着就瞒着吧,这孩子心善,若是知道了,会难过的。芦笙母亲说完,抹了一把眼泪,一双眼睛望着窗里喜笑颜开的尺素,嘴唇嗫嚅着。
梅华也忍不住哭了,她知道,芦笙妈妈是拿尺素当自己女儿心疼的。
芦笙家人走后,梅华把这些话说给沈远疏听,沈远疏听得两眼潮湿。他说:质朴的山水养质朴的人,遇上芦笙一家人,是我们的福气,也是尺素的造化。
沈远疏果真没有看错芦笙。毕业后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就举办了两次陶艺展,且在全市乃至全国都有一定的影响。
芦笙成了陶艺界的翘楚,很多前辈大家对他都大加褒扬。
尺素有了芦笙,梅华和沈远疏压了十多年的心事也算是放下了。第二年,梅华受中西文化交流办的邀请,前去美国参加论坛活动,沈远疏也一同去了。
这期间,尺素在陶院陪着芦笙设计新作品。一个绘稿,一个制作。两人仿佛天生就是来相互成就的。
芦笙很知足,因为从两人相爱起,尺素除了偶尔受凉引起感染外,一切都好。
梓江和碧薇也常来陶院看他们。四人一见面,就像又回到了大学那会儿,总有说不完的话。碧薇毕业后在一家外资企业做人力资源管理,很有发展前景,不到两年的时间,已经坐上了人力资源主管的位置。梓江留校做了老师,在年轻一辈的老师中,算是有作为的。
尺素说:看你们,事业都有成了,唯独我,困在陶院里做起了主妇。
你才是不简单呢,如果没有你,芦笙哪来的灵感去弄他的陶艺,你可是芦笙的缪斯女神啊!
尺素听了双颊飞起了红云,一双眼睛看着芦笙,眼里的柔情蜜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山中不知岁——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错。
院子里的梧桐树一年比一年粗壮,桐花落了开,开了落,不觉间,也有几季了。梅华和沈远疏已经搬离陶院很久了,夫妻俩搬回市里的老房子住,隔三差五上山来看看小夫妻俩,做一餐可口的饭菜,聊一下午的家常,这样的日子,总是让人喜悦温暖的。
转眼,芦笙和尺素已经结婚四年了。这一年的八月,有两件很值得庆祝的大事发生。尺素在“回归院落概念设计大赛”上凭借《一棵树的幸福》获得了金奖,芦笙也被法国举办的国际艺术节邀请,併为他举办一场为期一个月的个人艺术展。
陪着尺素去参加颁奖典礼,芦笙坐在观众席上,看到大屏幕上出现《一棵树的幸福》时,他的心裏溢满了难以言说的幸福。粗壮的梧桐树上桐花开得正好,密密扎扎地在阳光下泛着藕荷色的柔光。梧桐树下是灰墙红顶的房子,格子窗半掩着,窗台上灰白色的双耳陶瓷瓶中插着一束半开的雏菊。院子里几方菜畦,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正蜷在藤椅上小睡。石阶前……
这就是他们的家,那个终年几乎都洋溢着春意的山间小院。
尺素站在荧幕边上,一双眼睛望着芦笙,说:这是我的家,很普通的小家,不华丽,不富贵,却有人间最温暖妥帖的烟火气和一个呆呆笨笨爱我的男人。为什么要取名《一棵树的幸福》,因为我们说好要一辈子做彼此的依靠,就像一棵树,不离不弃就扎根在那里。
台下掌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闪着晶莹。因为这世间,爱,是能打动一切的存在。
九月,芦笙去法国,他知道尺素的身体不适合长途跋涉。况且,尺素也舍不得离开小院,那么多的花儿,那么多的生灵,她都牵挂着。
九月中旬,N市遭遇几十年不遇的暴雨。远在法国的芦笙看到这一报道,心急如焚,后来打电话确认尺素安好,他才算安心继续下面的行程。
九月底,芦笙回国,带着一片法国梧桐的叶子。尺素说过,梧桐树法国的最美,有线条也有姿态。
一下飞机,就看到梓江、碧薇,还有沈远疏夫妇,他从远处张望了好久,都没看到尺素的影子。一瞬间,他觉得胸口闷得很,几乎要喘不上气来。隐隐的,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嘴上却喃喃自语着:她是在给我准备惊喜吧,她一向那么鬼灵精怪的,一定是。
尺素睡在了后山上,距离小院不远,走上一段山路就到。芦笙几乎每天下午都去看她,墓前植满了各色的花,雏菊、小苍兰、马蹄莲……都是她从前喜爱的。芦笙就坐在花花草草围着的墓旁,一待就是一下午,总有说不完的话。
尺素,昨天做了个花器,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觉得不满意,至于差在什么地方,又说不出来。唉,若是你看了,一定能帮我指出来。可你呢,懒得很,早早地跑来这裏躲清闲。从前你总说我是油猴,到头来,最油滑的却是你。
念念叨叨,直到太阳落了山,芦笙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捶上几下腰,回头望一眼那块冷冷的石碑,笑笑说:走了,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也累了。明天我再来看你。对了,梧桐树上有挂满了骨朵儿,估计过不了几日就该开全了,等我摇一些下来给你带来,甜甜香香的,你最爱闻。
那年沈远疏夫妇和梓江赶着上山接尺素,可到底没躲过一场倾盆大雨,尺素的病最怕受凉感染,被这么一折腾送进医院时就已经昏迷,第二天,芦笙打来电话,尺素醒来,温声温语地说:小院一切都好,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之后,她就再也没醒来。
人的一生,遇到真爱的几率有多大。没有人计算过这道题。
你爱我多一些,还是我爱你多一些。爱不是物品,不能放在天平上仔细称量。
我们相爱,会有争吵、疑虑、挣扎、伤害,但就算如此,我们还是想遇到一个人,用心爱,用力爱。这世界那么大,我们要走那么久,一个人总归太孤独。
尺素走后的第三年,梓江劝芦笙:我们还年轻,还要生活。芦笙,下山吧,给自己一个机会。
芦笙摩挲着他用小篆刻上字的木牌,摇摇头说:我有我们的爱,就像桐花每年都会开,她给我一切,也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