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然间,沈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累,他示意王姐去忙自己的事情,然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沙发前,“嗵”的一声坐了下去,整个人顿时瘫了下来。
沈言,我们离婚吧!
方芸把沏好的茶递给沈言,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像是一个去菜市场买菜的人说“给我一把芹菜”一样的简单。
沈言先是一愣,伸出的手悬在虚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接过茶杯,他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呷了一小口。他没有看方芸,他也不敢看,他只是佯装淡定地把茶杯放在茶几上,不疾不徐地说了一个“好”字。他觉得除了这个字之外,他找不到恰当的语言。
十年,他从一名不文的旅馆伙计到如今身家过亿的名流,这个女人和他一起面对过无数次的人生低潮,一起隐忍克服,一起风餐露宿,无论怎样艰难的困境,这个女人都是默默地承受着,而今,他发达了,她却要离开了。沈言觉得这是一件无比讽刺的事情,他的心裏酸酸的,像是年少时吃到的那块馊掉的馒头,让他难过得似乎要窒息。
协议书我都写好了,放在了书房。我知道你看中香火,儿子随你,除了加拿大那套你买来送给我的房子,我什么都不要。
这样对你不公平。
怎样才算是公平呢?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你,吃过苦受过委屈,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后悔过。沈言,感情里原本就不存在公不公平。我只是觉得累了,想换个环境生活。
沈言的手忽地抖了一下,他觉得眼眶有些热,眼睛像是氤氲了一层雾气,他不敢看方芸。喉口紧的厉害,几乎要憋红他的脸,他用力咳了咳,不自然地问:小方,小方知道了吧?
还没跟他说,儿子从小就心思敏感,或许他已经也察觉到了。
方芸说到儿子的时候,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笑容,不过这笑容在这样的谈话中,显得异常的不合时宜。
儿子已经九岁了,由于两人常年忙于事业,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被他们送到了寄宿学校,直到事业稳定之后,方芸才把重心转移到家庭,做起了专职太太。不过那时儿子和他们已经有了很深的隔阂,在感情上也不亲近。
方芸,对不起,我欠你们母子太多了。
不要再说这些了。儿子跟你若是不方便,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之前我就给你开了一个户头,折子和卡都在放油灯的盒子里,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沈言摘下眼镜,用食指和拇指捏了捏眉心,顺势揉了揉模糊的眼睛,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想要流泪时是在什么时候了。
我真的不需要。沈言,你也不年轻了,从前我们打拼,是为了一片自己的天,如今,财富有了,名利有了,该知足了。人这一辈子,总归有一站是用来歇脚的。
方芸说着,踱步走到沈言身边。他的两鬓已经有了白发,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男儿,什么时候也开始老了?方芸的心裏突然多出了许多感慨。她发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这个男人了。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他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他们之间很多时候两三个月都见不上一面。从最初的相互依靠,到如今的渐行渐远,他们几乎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方芸的手,轻轻落在沈言的头上。暖色调的灯光下,方芸的神态安宁,目光祥和。这个男人,曾是她用心用力唯一爱过的人,而现在,她提出了离开,曾经的不顾一切,在这一刻,成了一个遥远到仿佛不真实的梦。
在方芸的手落下的那一刻,沈言的心头一震。说不出的千言万语,在此时化作了一种依恋。他将头靠在方芸的怀里,一如一个疲倦的孩子渴望得到母亲的安慰。他坚实的内心瞬间瓦解了,从小缺失母爱的他,流下了脆弱的眼泪。
沈言和方芸要离婚的事情,儿子墨方平静地接受了。
一切都发生了,一切又似乎没发生过。
十年前,他们结的婚,领证的那天晚上,一盏煤油灯在破旧的小屋里亮着,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张罗了两个简单的小菜:西红柿炒蛋,凉拌薯仔丝。他们喝了一点白酒,当时她被酒呛得流出了眼泪。
十年后,他们离婚了,晚上,依旧是两个人。她关上厨房的门,做了两个同样的菜,他们喝了点酒。中间,他去了书房。在书房的花梨书柜下,他拿出一只带有精致花纹的红木盒子,像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煤油灯。
回到饭厅,他把那只煤油灯仔细地摆放在餐桌上。
他说:可惜,没有灯油了。
生活就是这样,来了一些东西,便会送走一些东西。我们有那么多漂亮的灯,煤油也就远了。
办完离婚手续后的第四天,他们在机场告别。
方芸,以后一定要幸福。
我会的,你也一样。
之后,方芸走向安检,下一站,她要停在加拿大。
沈言看着方芸的背影,徒劳地挥着手,对于生活亦或人生,他的疑问更深了:路要怎样走,才能到达幸福?
他终于懂得李老爹说的那句话了。他开始怀念那个山村,想念他的父亲。他觉得,他的父亲应该是个幸福的人吧,有那么一个让他愿意用生命去爱的女人,为她留下,为她死去。
他想起初到都市的经历。那时,他没有学历,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就算是给小饭馆端个盘子,他都有些手足无措。他几时见过这样多的人,整个山村,也不过上百口人家,村子空荡的喊一嗓子,都听得见回音。
人潮拥挤,他无处可去,晚上在公园的长椅上对付一宿,冰冷的石凳,潮湿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在悉悉索索的声音中屡屡惊醒,每一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他不知道自己告别那熟悉的蜿蜒山路和和蔼可亲的乡亲们来到这裏,是为了寻找什么?十八岁的他,在自己的梦想面前困惑了。
给,吃点东西吧。当他立在街头,一双噙着眼泪的眼睛仰望着蓝空时,他的身后响起了清脆的声音。他带着稍许的疑惑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他觉得,那是一张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温暖的脸。她真美啊,白皙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黑亮而圆,两个深深的酒窝镶嵌在粉|嫩的脸颊两边,一头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高高的马尾。
沈言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仔细地盯着她看,没有一丁点儿的羞涩。这个场景,就像是一个幻影机一样放在他的大脑里,每当静下来的时候,频频播放。他看那个女孩和那个自己。看着青涩的方芸和青涩的自己。
兜兜转转,原来爱情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啊。穷的时候,他们相互依靠,一盏煤油灯,两个小菜,就能傻傻地笑上一个晚上。如今,他坐拥财富无数,能让她一辈子用之不尽,可惟独,没了陪伴。
古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站在候机大厅里,五月的阳光投过落地玻璃窗,热烈地照在沈言的脸上,光影模糊了他的轮廓,像是一幅抽象的画。他手里握着飞往那个遥远国度的机票,激动地盯着航班起飞的时间。那一刻,他终于懂得:如果手都放开了,要怎么去和她相伴到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