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举杯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在座的这些人中,除了侯大总管,我最不愿意在对阵时遇到的就是他。”
方心愚知道史清因无数次生死历练,早已磨砺出豹子似的对危险的直觉。他这句话想必是有感而发。但以方心愚看来,外表极是温文儒雅、甚至于显得有些过于谦和的唐廷玉委实不具备这样的威胁性。
他本想继续盘问史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梅亭中轻柔的古筝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随着筝声,袅袅娜娜地出来一个蒙面纱的女伎,身后跟随着一个矮壮的舞师,右手托一个直径不过两尺的圆盘,盘上铺黑天鹅绒,四周缀鹅黄流苏。
客人们意识到女伎将作盘上舞时,都惊异而饶有兴趣地观望着,席间即刻安静下来,只有筝声流水一样轻柔地响着。
女伎盈盈而至,向四面施礼。舞师单膝跪下,让她踏着自己屈起的左膝登上圆盘,之后挺身站起,左手叉腰,昂然挺立。女伎在盘上披开面纱,露出玉白的狐形的小脸儿,精致如画的眉眼口鼻,回首之时,眼波欲流。
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泼洒在衣袖上。
他一向是洒脱的,甚至于玩世不恭,从没有今天这么反常的紧张失态。史清奇怪地问:“你怎么啦?”
方心愚恍若未闻,颤抖的手怎么也无法将酒杯举到唇边。
女伎深深地看他一眼,鼓三点,招舞。
史清从没见过比这更奇特的舞姿。女伎娇俏玲珑的身躯在天鹅绒上起伏,如一脉浅碧的流水波动。春阳中的采桑女,提着小篮,在树上屈曲盘旋,胸、腰、臀折转有致,柔长的手臂出没叶间,美好的圆缓的线条,有几分淫邪,有几分妖娆,却邪得天真烂漫,妖得尽情节尽兴。
赵鹏注视着她,低声对偎在身边的阿苏道:“我原以为只有你才配称‘柔若无骨轻如燕飞’,没想到——”
阿苏莞尔:“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赵鹏笑笑。
阿苏注视着那女伎的舞姿,神色渐渐凝重,在赵鹏耳边低声说道:“公子爷,这女伎定然是习练了一种上古秘传的御气之术。这种相传是赵飞燕遗留下来的御气之术,据说一直以来都藏于皇家乐苑之中,当年靖康之耻,宋室南渡,皇家典籍与乐工舞师都被掳北行,许多秘技自此在大宋国土之上失传,这女伎从哪儿学来的这御气之术?而且她跳的采桑舞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乐苑的典籍中才有保存,如此醇正的韵味也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舞师才能教得出来。”
赵鹏霍然一惊:“阿苏,你的意思是说,这女伎其实不是宋人?”
阿苏肯定地点点头:“至少教她舞技与御气之术的不是宋人。大宋国土上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赵鹏皱起了眉。他该如何处置这个疑问?
女伎飞旋回荡,风吹仙袂飘飘举,幽怨的眼波不时掠过怔怔地凝望着她的方心愚。
日已中天,女伎在日光下的影子已完全投射在她所栖身的圆盘之上,方心愚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有些恶心——”
一语未完,他哇地一声呕出一团乌血来,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方心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痛得一阵阵地抽搐,头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总管招手唤来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脉象,又翻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许久,才直起身来,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毒,但我一时还看不出是哪一种。”
唐廷玉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暂时止住方心愚的疼痛。
方心愚随之缓过气来,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们更是诧异地打量着唐廷玉。
那女伎不知何时已站在红线毯上,与方心愚四目相对,园中一片静寂。
方心愚苦着脸道:“小青,你饶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下次再也不敢了。”
女伎的脸孔登时飞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咬着嘴唇不说话,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天机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债,游戏风尘却撞上了一个认真而又手段高明的女伎,想逃之夭夭,终究还是逃不掉。虽然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如此罕见的毒药,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现在他并不想追根究底。天机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年轻人的事,本来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这样做,未免也太过份。如果真是两厢情愿,天机府不会计较你的出身的。”
小青的神色已镇定下来,莞尔一笑,道:“你错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成为方家的媳妇,而是因为天机府步步危机,不这样做,我家小姐怎么能见着深居简出的方老太爷?别动,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一旦开始发作,子不见午,午不见子。现在已经开始发作了,就算医圣亲临,六个时辰之内只怕也配不出解药。侯大总管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我没有说谎。”
方心愚呆呆地瞪着小青,不知道如何理清自己此刻的感受。记得那时初见,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隐姓埋名的他哪里想得到这青楼之中也有陷阱?温柔可爱的舞伎小青,于众多客人中独独垂青于他,令他陶陶然而生知遇之感,自此沉醉在这温柔乡之中,直到小青提出来要他为她赎身,因为她不愿再接其他客人。方心愚大惊而逃。严厉的祖父虽然无法管束住他在外面的逢场作戏,但是绝不会允许他将一个来历不明的青楼女子接入方家,即使住在外面也不行。天机府有太多的秘密,与外人朝夕相处,时间一长,难免会泄露出去。因此天机府的媳妇都是从几个世代联姻的家族中娶来的,与方心愚订婚的便是霹雳堂堂主雷万春的大孙女儿。方心愚无法安排这件事,只有逃走。
然而那一个月的相守,仍是让他中了毒。
小青方才眼中闪烁的泪光,是不是代表着她其实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心中对他其实大有情意?还是这仍旧不过是她在做戏,以便再骗他一次?
侯大总管看看发呆的方心愚,只能叹气:“的确如此。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门下学过三年,等闲毒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样令他中毒的?”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着你问这句话呢。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来时,我下厨去给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黑瘦黑瘦的小道士,点了我的穴道,还嘲笑我说方公子颇得梅山先生真传,我下的这种毒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假装不懂他的话,他就威胁我说要去告诉方公子。我只好听他的安排,陪着方公子服了一个月那小道士调配出来的药膳。末了那小道士说,药膳中配出来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会在天机老人七十大寿那天发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寿礼。至于解药,他给了我,我又给了我们家小姐收藏。”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对视一眼。
赵鹏注意到他们交换的目光。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小青:“打开水门,请我家小姐进来吧,她不耐烦久等的。”
侯大总管转向天机老人,天机老人挥挥手道:“打开水门!”
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方心愚被抬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踌躇,也跟着退了下去。
解开方心愚所中的毒,是头等大事;虽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十有八九会是东海王的女儿,也只能暂时抛开。
何况在座的还有侯大总管。他尽可以放心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