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时同醉破春愁(1 / 2)

鸾音尽 唐家小主 5731 字 2个月前

由于皇帝和商家父子要商谈军机政务,我和月儿为了避嫌,先去了西暖阁。

看着月儿揭下身上的披风递给挽绿,然后悠闲地坐下倒了两杯茶,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始终没有动作。

明明我没有和皇帝有过肌肤之亲,但是方才那些对话过后,我在面对月儿时,总有一些尴尬。她是真的把皇帝当成她的半条命,即便我真的对皇帝有好感,我也会保持距离的。

“潇潇。”月儿忽然开口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但视线还停留在手里的茶杯上。等我应了她,她才继续道,“你不要担心,我从踏进宫门那一天起就知道圣心难测,也知道,他总会留恋别的女人,比如前几日风头还正劲、现在已经被人遗忘的杨淑仪。”

宫里进贡的瓷器都是轻而薄的,月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敲击,声音十分悦耳。她眼神空洞,思绪不知已经飘至何处:“我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真的,包括我的珩哥哥。我知道这是皇后从中作梗要离间你我,我真的知道。即便没有皇后,珩哥哥要你,我也不会生你的气的。一切都是珩哥哥的心意,我生你的气就太蠢了。”

月儿的这番话让我感到惊讶,我从未想过她竟然一直都有这种想法——我之于她,竟然比皇帝还要重要。

不知为何,我看到月儿这副模样,就想起了我的母亲,临安大长公主。我的母亲在嫁给我父亲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父亲年少立功,名震天下,于是得到了太上皇的父亲、已故的仁宗皇帝赐婚,将自己的女儿九公主嫁给他。母亲嫁给父亲后才有公主封号,但是母亲嫁给父亲后,她却拒绝住进将军府,在自己的封地临安开了公主府,一住就是三十五年。

太上皇在任时,父亲让她一起随军,她断然拒绝,因为,她认为只有长公主府才是她的最终归宿。父亲问她,难道大长公主的名分比别的还重要吗,比婚姻还重要吗?我母亲说,是的。

自此,两人彻底分居。

可是,我清楚明白,月儿和我母亲不同,她是真的爱皇帝的。我不知道我是否要告诉她,不必顾虑我的感受。别的我不担心,我只怕会因为我而影响她和皇帝的感情,如她不再爱慕皇帝,以她的性子再加上她还有三个孩子,以后说不定会跟我母亲一样可怜。

我的母亲虽说是公主,但是她却连个名字都没有,一辈子被我的外祖母纯光太皇太妃和我的父亲唤作“阿九”。

诚敏公主宛如我半个女儿,若她以后也过上这种日子,我真正是心都要碎了。

“月儿,你切莫这样想。”我坐在她对面,向扶缃、挽绿二人使了个眼色,两人遂动身关窗关门。等到二人回到我们身边后,我才再次开口道,“只要你能够感觉到陛下是爱你的,那么你就不用担心我。”

我怎可只躲在月儿身后受她保护,若有朝一日皇帝与她生了间隙,我一定要倾尽一切护她周全。

月儿对皇帝的真心实意,为他付出的心血,是我永远也做不到的。

我不能自私地为了安身立命,把她的爱人抢去。

月儿眼睛始终盯着茶杯,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她木然道:“我一直都知道,很多外人都特别羡慕我,珩哥哥最爱我。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对他的爱永远都是患得患失的。”

我看着月儿,一时语塞。皇帝素来薄情寡义,对后宫其他嫔妃甚为凉薄,有的时候还会叫错名字。我曾以为他这样子是因为太过珍视月儿的结果,太爱一个人无暇关注他人。但是我同时也忘记了,皇帝再如何爱她,也还是宠幸了杨淑仪。

君心难测,对后宫这群争奇斗艳的女子们而言,最直观不过。

“无人知道,我怀着八皇子昭儿时,皇后先是借口处死了我小厨房的厨子,然后买通新来的厨子,给我下了药。”月儿说到此处,眼眶已经饱含泪意,她长叹一口气,“皇后根本不是想流掉我肚子里的孩儿,而是想直接要我的命!”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皇帝当年勒令承乾宫上下三缄其口,甚至打发了承乾宫里的所有低等宫女太监,就是为了掩盖真相。对外,一律宣称是厨子受人指使,然后便不了了之。但自那以后,月儿总是公然与皇后做对,还夺走了皇后的协理六宫之权。

也许,她眼睛里的泪水,是为皇帝没有处罚皇后而流吧。

“珩哥哥心裏有千千万万的不得已,不论我是否真心理解,我都要理解。”月儿长叹一声,用手指描摹着桌布上的祥龙图案,无奈地说道,“伴君如伴虎,于我而言,并不是君王无情如虎,而是他周围有太多太多虎狼环绕。皇后萧氏、章宜太妃杨氏想要珩哥哥的命,不就等于要我的命吗?”

是啊,所爱之人不就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吗?虽则我看不上皇帝,但是月儿多年以来将他爱重,他便是月儿的一条命。

月儿站起来,走到我身前,拉着我的手道:“皇后胆子真是忒大了,知道我舍不得你深入后宫争斗中来,还硬要把你往这火坑里狠狠推一把,真是欺人太甚。”月儿似乎又要哭了,但她忍住了,深呼吸将激烈的情绪压抑下去,她的声音依旧是颤抖的,“她针对我和珩哥哥我没有怨言,原本这宫中和她最大的利益冲突者就是我和珩哥哥。但是,为何要把你也牵扯进来?”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面对月儿,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宽慰她。身处自己的承乾宫,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每一个围绕着她的人,都是带着目的的。她必须提高警惕,整夜不得安眠。她,她的家族,她的爱人,她的三个孩子,还有我,她想守护的每一个人,她都会尽力去守护。

我的月儿,她曾经也是一个在家中备受娇宠的娇娇女,却在深宫中活得这样辛苦。平心而论,我在宫中这十年的安宁,有一大半都是托她的照拂。

“潇潇。”月儿忽然压低声音,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看着我道,“我心知肚明,你不喜欢珩哥哥,甚至有些讨厌他。”我没有料到月儿突然说得这么直接,有些惊愕,不知道如何应对。

若是皇帝看出来了,我丝毫不意外,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月儿居然也看穿了。

仔细想想,这十年来,我与皇帝的关系真不怎么样,这也是后宫中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更何况,我前脚羞辱了皇后,皇后马上就点着我的名号向皇帝示好,她这个时候把我往他床上推,的确很不地道,恶心了月儿,也恶心了我。

我笑着帮她归拢耳边的散发,宽慰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放心,只要我真不愿意,看在太上皇他老人家的面子上,皇帝也是不可能强迫我。”

月儿听到这裏,才含着眼泪笑开了:“那我就放心了,我实在不希望你在这吃人的宫里受委屈。”

我猜想,皇后或许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她低估了我和月儿的感情。皇后和这深宫中的其他人相比,浑然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做事情似乎全靠一时意气,总在气头上做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糊涂事。

譬如,明明自己和皇帝的夫妻关系让人看尽了笑话,还要写一封亲笔信,向皇帝举荐和他关系很不好的我。

即便不是当事人也能看出,她是想借皇帝离间我和月儿的关系。

皇后和皇帝同龄,都三十岁出头的人了,也不知何时才学得会做事情不显山不露水。

再见到商百问,是在我离开乾仁宫的时候。

月儿按照惯例留下来陪皇帝批折子、进午膳和晚膳,我无甚存在的必要,想着先告辞了。结果,皇帝刚刚准我退下,又把我叫住:“从明日起,你就跟月儿一起到乾仁宫来吧,让那些长舌妇看清楚,月儿喜欢谁,朕就照顾谁。”

皇帝真的不太会体察我们这些靠他活着的人的情绪,我需要让他这么照顾吗?不,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他继续默许我的倒卖事业,为我这一项造福宫内外的事业撑开保护伞。

如此一耽搁,我就没有任何空闲时间经营我的事业了。除非皇帝把我提到正一品妃的位置上,我才能有点余钱。

我的沮丧情绪一直持续到我坐着肩舆经过翊坤宫,碰到从成安门路过、打算穿过御花园出宫的商百问。直到他那一张略微欠揍的俊脸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忽然间意识到,自打我认识他那一天起,他就似乎无处不在。似乎我稍稍有一点点负面情绪,他便会出现。

“婕妤娘娘万安。”商百问在行礼之前抬头看了我一眼,估计是明白我脸色不好,立即将头低下,前所未有的恭谨。

“商公子的祝福,本宫真是受之有愧。”我仍然在气头上,不打算给商百问好脸色看。他又不是我情郎,我这么倒霉,自然所有的账都会算到他脑袋上。

自上一回他捡到我的东西后,我的财路便开始坎坷,正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商百问一听我语气不善,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我。让我诧异的是,他的神情居然有几分羞愧和内疚。他眼神向下掠过,双手抱成拳,态度十分郑重:“臣下有罪,让婕妤娘娘烦心了,臣下向娘娘请罪。”

若是商百问出言冷嘲热讽,我必定反唇相讥一番,但他这个态度反而让我拿捏不准。他竟主动认罪,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仔细想想,是我有违宫规在先,于情于理他的劝诫都是对的。甚至,他根本就没有劝诫的义务,拿着我不小心遗落的某物上报皇帝,我马上就能被冠上“秽乱后宫”的罪名。

其实,错的人明明是我。

我看着神色真挚的他,恍然之间觉得,我似乎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往日里的商百问就像是西岭上的千秋雪,陌生而又冷漠,此刻的他,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我为何会对他的亲近与温和感到不适应?

这个问题明明值得深思,但是我却不敢想下去,害怕藏在深处的答案会让我无法接受。在我的意识里,只有那个冷漠而能言善辩的商百问,才是真的商百问。

我正要开口,他突然抢先道:“娘娘可还好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缘何问出这个问题,而且他为了问这个问题,还抢了我的话,看着他很急迫的样子,于是,我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本宫很好。”

商百问似乎对我的答案很满意,点了点头直起腰来,但是并未像从前一样不顾规矩直视我的脸,而是双眼看着地上:“现今您要常去乾仁宫伴驾,生意的事,时间上还方便吗?”

“你是如何得知的?”方才我在东暖阁时,分明没有看见他。

商百问十分坦然:“此前娘娘您和华妃娘娘在时,我在东暖阁那一扇屏风后面。”

也许,商百问真的是一个天纵英才,所以皇帝才对他赋予非同一般的信任?连和妃嫔之间的叙话都不避开他,真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娘娘,您今后左右忙不过来,生意就此搁下吧。”商百问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又开始关心我的事业,“章宜太妃快要回来了,你最好收手一段时间。”

我如何收手?那镶黄花梨纯铜水平梳妆镜还在我手里压着呢,我可不想做亏本生意。我有些生气,顾不上羞涩了,转过头对他怒目而视道:“本宫收手以后,吃穿用度谁来负责?人情来往谁来承担?商公子好一个何不食肉糜。”

章宜太妃纵然在后宫横行无忌,但是她和尚宫局、掖庭局关系并不好,每日出入宫门的物品清单,一直都是月儿在管理,我是不怕她的。

“贩卖那些东西终归是不好的,婕妤娘娘。”商百问抬起头来,我感受他的视线后,转头与他对视。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真挚,或许,他是真的想劝我。但是,他看不起我。

我在他眼里竟然如此不堪吗?

我可真是自作多情,在这宫里待久了,只要有个健全男人跟我说话,就觉得他是真心关怀我。看来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得起商百问了。

我被他气笑了,反问道:“你倒是说说,本宫卖的东西如何?”

商百问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着与我对视,然后道:“比如,那天我捡到的。”

想起那个前不久才找到机会交付给太妃的玩物,我心裏咯噔一声。

怎么,他还真的要用这个东西威胁我吗?

“我的主子娘娘,我们完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商百问什么意思,扶缃就走到肩舆边上,拽了拽我的披帛,声音里充满了慌张。

商百问看了惊慌失措的扶缃一眼,又望着我道:“娘娘,若您担心用度问题,臣下愿每月向娘娘进献五百两现银。臣下知道娘娘不愿意轻易放下这笔生意,所以已经打点好尚宫局和一串珠,每个月一串珠会代替臣下向您进献银两。”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怀疑自己色令智昏了,不然为什么即便商百问现在手里有我的把柄,当他看向我时,我的魂魄依旧无法抵抗地被他这一双眼睛所吸引。世上或许仍有千千万万的男子比他好看,但是只有商百问的一举一动,能够轻松地吸引我的注意力。看到他,我就没办法控制自己,没办法不去关注他。

他的那双眼睛如同黑夜里闪耀的星辰,照亮了我沉寂多年的心。

自打皇帝宣旨让我每天去乾仁宫站着给他端茶倒水以后,我的日子就忙起来了,赚钱的事情我不愿意放下,就让扶缃留在鸾仪宫帮我打点,我每天带着另外一个宫女素雪进出。一天一天地,日子就像流水一样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六月份。依照往常的惯例,每年六月,皇帝都会带着后宫女眷前往避暑行宫住一两个月,待天气转凉以后才回宫。五月末的时候,今年可以随扈的嫔妃名单就下来了,其实往年几乎都没有我的,偶尔的让人跟去那几次,都是月儿拗不过皇帝,非得去避暑不可,然后才叫上我陪着她同去。

不然的话,每年夏季宫里没什么人的时候,便是我和月儿最开心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规矩,也没有侍寝的干扰,近乎为所欲为。

今年原本月儿是可以不用去的,但是诚敏公主非要跟着她父皇同去,最后商量一番,决定由我带着她一起随扈。

皇帝很是给诚敏公主面子,破例让我乘坐正二品之首昭仪配置的马车,跟在帝后马车之后,一路从西华门向宫外去了。今年虽然月儿和丽妃没有去,但是杨淑仪被皇后点名伴驾。本来杨淑仪应该在我前面的,但是这次却排在了我后面,或许,皇帝还是不太喜欢杨淑仪和她那个强势的娘家。

“潇潇姨娘,我刚才好像看到商叔叔了。”曦儿本在玩着手里的拨浪鼓,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了这一句话。

听到商百问的名字,我心裏的某根线好似被挑动了一般,眼前立刻就浮现了商百问那一张俊美无俦的笑脸。诚然,他这个人有点故意跟我过不去,但是他的那张脸真的在一瞬间照亮了我的心。

自上一次我们在翊坤宫门口说过话以后,这一两个月来虽说我与他日日在东暖阁打照面,但是再也没有一句交流,就连他向我请安都只是行一个礼,话都不说。想来他一定是被皇帝纵容太过,一旦有人不听他的,就发起脾气来。有的时候我能察觉到他在看我,但当我与他对视时,他又立刻调转了视线。

不过,话说回来,他上一回虽然把我的把柄拿出来吓唬了我一把,但一直都没有向皇帝告密,也不知他劝我收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怕我不相信,曦儿伸出两只小胖手费力地打起车帘,把骑马前进的商百问指给我看:“姨娘你看,我没骗你吧!”

我一听也伸出头去看,哪知正好商百问向我们这个方向巡视,和我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我本想回避这一尴尬的对视,但是商百问并没有回避的意思,一直盯着我看。曦儿似乎很喜欢商百问,向他不停挥手,商百问这才看见曦儿的小脑袋,笑着和她挥手。

他这一笑,让我忘记了自己嫔妃的身份,忘记了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忘记了,皇帝就在我前面的前面,我无论如何都应当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