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时同醉破春愁(2 / 2)

鸾音尽 唐家小主 5731 字 2个月前

周遭的嘈杂逐渐安静,就连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我抱着曦儿,和商百问沉默地对视。他笑起来真好看,恍若一阵和煦春风吹进了我的心窝里。商百问的笑颜就像是扬州特级点心师傅做的椰丝蜂糖饼,甜丝丝的,慢慢从我的眼睛渗进我的心裏。

我现在总算理解了,商百问可不是一般人,他就是一块行走在人间的椰丝蜂糖饼,我的这一条老命都快被商百问拿走了。

真是作孽。

商百问似乎在等我放下车帘,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向皇帝所乘马车的方向指了指,我这才如梦初醒,放下帘子不再看他。

罢了,我还是将我这一颗蠢蠢欲动的凡心收起来吧。若是我动了心,日后这一段可笑的故事在历史上流传,后来人就会嘲笑我。这种皇帝后院起火,嫔妃单恋的事,实在是太荒唐了。只怕以后的人议论起我的父母兄弟来,都不会说他们是骁勇善战的将军、尊贵无比的公主、不负家声的少帅,而会评价他们是“罪妃越氏的亲属”。

再者,商百问本来就看不上我的行径,觉得我倒买倒卖登不上台面,即便我能千方百计地逃脱皇帝的眼线和监视,他也不可能跟我谱一段凄美的恋曲。对他有所企图,还不如对皇帝有所企图。

想到此处,一股浓浓的沮丧情绪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我的闷闷不乐持续到一行人到达目的地,皇帝按照惯例住在万古江山殿,皇后本应回到她素来住的离皇帝最远的采芳洲去,但是她居然第一次反抗旨意,向皇帝进言,她和杨淑仪两人想跟我住在一起。

由于月儿没有来,我这次就带着诚敏公主住进了万古江山殿旁边的涵秋馆,是月儿随扈的住所。

皇帝想来还是对杨淑仪的风姿有几分留恋,象征性地询问了我的意见,就同意了皇后和杨淑仪的请求:“如此,越婕妤也同意了,那你等就住在涵秋馆旁边的生冬室吧。”

说完他就想抱过诚敏公主去玩,结果诚敏公主小手一推,把皇帝的脸都挤变形了:“父皇真讨厌,我不喜欢她们。”

在场的人因为诚敏公主的“童言无忌”,瞬间陷入尴尬之中。我在皇帝、皇后、杨淑仪三个人之间扫视一个来回,不知道应该如何佯装自然地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皇后向来是个小肚鸡肠的,肯定在心裏怀疑,诚敏公主这番话是不是我教的。

皇后对着皇帝尴尬一笑以后,狠狠瞪了我一眼,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感受到皇后毫不掩饰的敌意,笑着捏了捏诚敏公主的肉脸蛋:“曦儿最乖,母后很喜欢你,淑仪母妃也喜欢你呀。”诚敏公主素来是个小人精,十分擅长察言观色,一张小嘴全是吉祥话,今日不知怎的,似乎是有意不给皇后面子。

诚敏公主小嘴一撅,把脸扭向一边,当然,本来拒绝父皇抱着的手已经紧紧抱着她的父皇。

皇帝和我对视了一眼,我本来以为他会觉得有点尴尬,但是他看向我时眼睛里居然有几分笑意,仿佛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一般,我这下更尴尬了。

“曦儿真是率真。”皇后大约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儿扫了颜面,也不等我出口救场,自己就把话圆回来了。又或者,她真的不喜欢诚敏公主,但是看在她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儿的份上,她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强作欢颜罢了。

我一看皇后自己找台阶下了,赶快顺着她的话附和,想把这个话题一带而过。她们想来生冬室就随她们吧,总之我没有什么争宠的意愿,皇帝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月儿不在,他爱临幸谁我一个正三品也管不着——即便是皇后也管不着。

换居所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也是委屈了皇后,母仪天下的人还要跟一个嫔妃挤在一起住。

杨淑仪也是一个利落的人,住进生冬室当晚,她就在院子里跳了个西域那边传过来的舞,把皇帝留在那儿了。年轻就是好啊,只要勾勾手指,男人就会主动贴上去。

亥时的时候,诚敏公主突然说她腹痛难忍,我抱着喂了两杯热水以后,她依旧觉得不舒服,转头就把晚饭一口不剩地吐了出来,随即便开始发热。这虽是很常见的小儿积食,但是由于住在皇帝跟前,我还是着人去通报皇帝,让他过来,同时还让人去找了随扈的太医。

我没让任何人帮忙,自己抱着诚敏公主在涵秋馆的院子里来回踱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舒服一点。

涵秋馆和生冬室就隔了两堵墙和一条三人宽的石子路,我心态焦灼地听着生冬室传来的丝竹之声,想着皇帝即便是不想来,也不要再看杨淑仪跳舞了。尽管这乐声悦耳动听,此刻的我只觉得它在扰乱我的心神,惹人厌烦。

我正想让人过去再请皇帝一次,就听到生冬室那个方向的音乐停下来,随后就是皇帝怒吼的声音:“你如此痴缠,岂非陷朕于不义?”接着,就是生冬室一片请罪的声音。我正在猜测生冬室发生了何事,宫女素雪就一脸欣喜地跑到我身边来:“娘……娘娘,陛下赶过来了。”

素雪大抵是一路从生冬室跑着来的,说完话还是气喘吁吁的,我一边往涵秋馆殿内走,一边让她先去喝一杯水歇息片刻。

诚敏公主的小脸儿由于高热变得通红,迷迷糊糊地听到自己的父皇赶来了,还勉强睁开眼睛问我:“潇潇姨娘,我爹爹来了吗?”如此称呼皇帝,也许是月儿私下里教她的,但是这一声“爹爹”听得我心都碎了。这么可爱的孩子交给我带,我却让她受了这遭罪。

“曦儿,爹爹来了。”我尚未回神,皇帝就带着皇后到了涵秋馆殿内,他看到诚敏公主病恹恹地伏在我的肩头,立刻皱起了眉头。他快步过来,一把抱走了诚敏公主,慢慢地抚摸她的后背,想让她舒服一点。

诚敏公主虽然想着她的父皇,但是好像并不愿意让皇帝抱着她,拼着劲找我,伸手要我抱:“姨娘,姨娘,曦儿要潇潇姨娘。”皇帝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诚敏公主交还给我。

这时,方执宣带着他的药童一起进了涵秋馆的门,皇后看见了大声呵斥道:“太医院怎的来得如此慢?本宫明明看见你在涵秋馆门口站了许久,为何不进来?”

皇帝心裏挂记着诚敏公主的病,原本就心烦意乱,一听皇后这时候还在作筏子训斥他人,瞬间怒火攻心,扬手甩了她一耳光:“如此情状,你还想着摆你皇后的架子?”然后向着已经被吓呆的方执宣道,“方太医快去瞧瞧公主。”

何止是方执宣,只怕在场的除了皇后和揉红,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帝掌掴皇后。原来传言非虚,帝后关系已经恶化至此,哪怕是在一众宫人面前,皇帝也不会掩饰他对皇后的厌恶和冷漠。

我回头看了皇后一眼,恰巧与她对视,她的眼神麻木,但是又有一种恨意。这两种有些矛盾的情绪同时出现,让我感觉她对皇帝的一味隐忍或许是有计划,有目的的。但是诚敏公主还病着,我实在无暇继续思虑皇后的想法,赶紧带着人和方执宣一起进了涵秋馆内殿。

“主子娘娘,只怕这一次皇后想抓你的小辫子。”方执宣一边给曦儿施针,一边吩咐药童去碧纱橱煎药。内殿里全是我从鸾仪宫带来的人,也不怕隔墙有耳,方执宣就直接跟我议论起皇后的事来。

我何尝不知方才皇后有意给方执宣难堪是做给我看的?但是,诚敏公主确实是在我这裏生的病,皇后只要点准皇帝的想法,想贬我罚我,简直易如反掌。我接过素雪拧好的凉毛巾,给诚敏公主擦手心和身子,道:“现下公主病着,我理亏在先,皇后就算是挨了皇帝一巴掌,她也在我面前占尽了上风。”

这后宫里谁人不知,诚敏公主是皇帝心尖上的肉。皇帝连皇子们都不喜欢,最喜欢的就是诚敏公主。

方执宣收好自己的针包,放回医药箱:“可是,公主殿下刚才可是连陛下都不要,只要您呢。”

不得不说,方执宣依旧是个书呆子,他根本就不知道,皇后进言别的不管用,只有说谁对诚敏公主不好的话最管用,皇帝多半一听就信。

至于诚敏公主只要我抱的事情,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小孩子听不得甜言蜜语,分不清善恶,不知道我对她不好。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第二天一串珠就奉命把刚刚退烧的诚敏公主抱去了万古江山殿,然后皇后懿旨后脚就跟来。

我被贬为九品更衣,受鞭刑一百。

皇后为了报复我,还让我褪去外衣,在涵秋馆大门前受褫衣廷杖,我趴在凳子上生生受了一百鞭,揉红在一边看完了全程,虚情假意地道:“婕妤娘娘真是受苦了,奴婢可心疼了。”

我冷笑一声,双手撑着板凳站起身来,双手因为鞭刑的疼痛有些颤抖,但这并不妨碍我劈手夺过行刑太监手里的鞭子,对准揉红的脸挥了过去:“贱婢。”

我才回涵秋馆内殿上好药,皇帝的口谕就传过来了,让我去前厅领旨。我实在不想起来,但还是只能让素雪扶着我,一步一趔趄地走到前厅,这才发现,前来宣旨的是商百问。

他见我从内殿走出来时,表情颇为意外,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但是我实在痛得七荤八素的,连下跪接旨的力气都快没了,还是素雪和另一个洒扫宫女把我扶着跪下的。我任意一个动作,都能带起一阵痛觉,出一身的冷汗。

“更衣越氏,怠慢皇嗣,深负朕恩,着即刻夺去避暑伴驾资格,立刻返回宫中幽禁,不得带领随从婢女,即刻启程。”

在押送我的破马车临行时,方执宣奉旨带着我的宫女素雪给我换药。他等了半晌,似乎有意抓住了一个空档到我身边问我:“主子娘娘,我去给公主殿下看病时门口站着的女子是谁?”

我刚到避暑行宫一天,连涵秋馆的门都没有出过,如何得知门口站了何人?况且,现在我背上痛痒难忍,也难有精力去思考这个女子有可能是谁。

方执宣得知我并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反而更加高兴:“不知也是好的。主子娘娘您不认识她,就说明她不是妃嫔主子,不是公主郡主,日后我若在宫里遇见她,定然问清她的名字,到时还请主子娘娘替我向她的主子要她。”

真是榆木脑袋开了窍,这个书呆子都要二十五了才知道对女人动心。我本想开口调侃他几句,但是疼痛和不适阻止了我。方执宣说完话就退出了马车,只有素雪在我身边帮我换药。

“主子娘娘,外面好像是商百问公子。”素雪帮我整理好衣物,向外看了一眼。

殊不知商百问的名字仿佛是我的魔咒,我此刻一听人提起他,就觉得心慌意乱。我尚不知他是否对我动情,自己已经陷入了无药可救的境地。他若是知道了,会笑话我吗?

疼痛将我的意识再一次拉入混沌之中,恍惚间我看见素雪下了马车,但是忘记放下车帘,我竟然出现了商百问上马车的错觉。我还听见他向我请安,跟我说如有不适去找他妹妹越王妃云云。我想,我要是能早早认识越王妃商绾绾就好了,这样就能在入宫之前认识他,我跟他好歹也是门当户对,说不定两家一拍即合,我已经是商夫人了。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么多年我也就读了几本书,这时候想起唐婉的词,才终于知道她的心情。或者,我能当张籍诗里的节妇,被后来遇到的良人送一对明珠也好,这样我也能“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只可惜,我空有一颗还珠的心思,也没人瞧得上我这个二十六岁的半老徐娘。

胡思乱想着,我在马车的颠簸中昏沉入睡。再醒来时,马车已经没有行进,我全身像被针扎一样疼,想强撑着起来,却连抬手都做不到。

一阵风突然吹过来,掀起了马车的车帘,夏日里毒辣的风吹在我身上,我竟然直打冷战。

我咬牙抬起手,发现贴身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我的皮肤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想来应该是押送我的人找地方喝酒吃肉去了。也许他们觉得我根本活不到宫里,特意耽搁久一点回来,到时候直接拖着我的尸体回去交差更方便。

如果我被人写进过话本里,应该是所有旦角里最惨的一个。人生的故事永远和男欢女爱没有关系,做个生意还被喜欢的男人揭发,被迫转入地下。尽心尽力带大一个孩子,又被敌人抓住把柄修理了一顿,这下更是要去鬼门关报到了。

我是不是应该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贿赂那个写话本的,让他金手一挥,给我改个结局?

“娘娘,你可还好?”我费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谁在说话,结果看到来人的脸以后我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这个时候出现幻觉,可别是阎王爷最后的馈赠,让我在死前圆一把心愿吧。

商百问见我奄奄一息的,并没有力气回答他,直接进了马车把我抱在怀里,手更是摸着我的额头:“怎么发烧了?那些狗奴才,一个两个倒是脚底抹油跑得挺快的。”

我依旧没有动弹的力气,嘴张了张也发不出声音,大约是体热烧坏了嗓子。

其实我想问他,他是不是真的商百问?还是说此刻只是我的一场梦,一个幻觉?

深宫十年,从未有一个男人这样关心我。这种关心和月儿给我的关心是不同的,月儿是皇帝的,她的关心有皇帝与我分享,她和皇帝的孩子们也会分去一些。而此时此刻活在我幻觉里的商百问,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你且等一等,我带你去活泼观。”商百问说完这句就跳下马车,再进来手里就多了一件斗篷。他用斗篷裹着我,一把将我抱出马车。一阵马声嘶鸣以后,我被他抱在怀里,和他共乘一骑。

高热放慢了我的思维,我只想着这个“活泼观”是何地,却忘记了,商百问主动抱着我,我跟他此刻亲密无间。不知为何,这一刻虽然我由于高热极其难受,但是还在暗暗畅想,如果我与他是一对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即便是终身活在朝廷的通缉中,也是畅然的。

我和他哪里都合适,只可惜相见太晚。

早知有今日这般情状,我宁可一生在鸾仪宫中幽闭度日。我与商百问有缘无分,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罢了,现在能有这么个幻梦,也算是上天垂怜我这个大龄黄花闺女,让我能安心地去了。

“你想跟我说话吗?”商百问扶了我一把,让我的头枕在他的颈窝。我的鼻尖全是他身上的味道,有点像海棠花香,又有点像茶香。他真的很像话本里少年意气的男儿郎,只可惜,也就只在幻觉中我才能与他这般亲密。

反正都在梦里,我索性大着胆子试一试能不能开口说话:“……你……你怎么来了?”

商百问听到我发问,似乎很高兴,低头看了我一眼,笑开了:“看来你精神好多了,那我就安心了。”他转而目视前方,“你伤得如此重,我实在不放心,向陛下告假说我要去活泼观看我妹妹绾绾,就骑着马在你后面慢慢跟着。”

他抱着我的那只手又紧了紧:“幸好我跟来了,不然……”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裏的失望就像一颗大石头被人扔进井里,不可控制地往我心窝里下坠。

原来都到这个时候了,商百问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这阎王爷和那个写话本的一样不走心,给我织一个梦,都没告诉我这个旦角的名字。

“尽态极妍的妍,三点水的潇。”我说话的声音依旧很小,他把耳朵贴在我嘴边才勉强听清了。

商百问的心情似乎变得更好了,他一边策马一边笑出声,道:“你的名字我怎能不知?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小字,就是闺名。”

我看着天空,缓缓道:“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小字,爹娘哥哥都叫我潇娘。”原本我爹给我起的闺名是“四娘”,排行第四,可不就是四娘吗?

父亲虽然读书识字,但是行伍出身粗人一个,没有什么闲情逸致,也无甚巧思,给我随便起了一个闺名。我娘觉得这样不好,给我起了个名字“潇娘”,叫了没几年我就进学了,学名一出来,潇娘这个名字就没人叫了。

“潇娘,好名字。”听完商百问这句话,我又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