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若教人间无离恨(1 / 2)

鸾音尽 唐家小主 5747 字 2个月前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个房间里,旁边坐着一个打瞌睡的小道姑。看着小道姑的背影,我陷入了一阵恍惚之中。梦里的商百问告诉我,他要带我去越王妃的活泼观,莫非,我真的到活泼观来了,我梦里的商百问其实就是商百问本人?

一时之间,我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失落。从前的他看起来冷漠而高傲,就像一座高岭一般遥不可及,我昏迷之前听到的话,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或许,他真的来了,救了我,但是那些话都是我的幻觉?

我有点不敢出声。

我担心如果我出声叫醒这个道姑,所有的一切都会被点破,我又将坠入到现实中,商百问依旧是那个冷漠的商百问。

商百问依旧是商百问也就罢了,我若还是一个皇帝嫔妃,那我跟他即便有了什么,也是我把他往火坑里推。

踌躇之后,我还是决定拍醒小道姑:“仙家,敢问这是何处?”

小道姑看起来年纪在十五岁上下,整个就是个孩子样。她揉揉眼睛,站起来向我行了一礼道:“奴婢是越王府的丫鬟撷苏,奉王妃娘娘之命在此侍奉娘娘。”

听了她的回答,我的心顿时凉了一大半。这裏真的是活泼观,那刚刚我和他的完整对话,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了。按常理来说,一个女子若是能和自己的心上人多说几句话,一定会很高兴,但是不知为何,当我面对商百问时,只想把自己藏起来。也许,是我心裏明白,和他之间越亲近,他距离祸患就越近。

我坐在床边,看着撷苏给我穿鞋,仍然感觉精神有些恍惚。我问道:“这裏是越王妃静修之地?”

撷苏伺候我穿好鞋后,温顺地回答道:“回禀婕妤娘娘,此地正是敕造活泼观。”她退后两步,做出一个向外引导的手势,“王妃娘娘此前特地嘱咐奴婢,您醒了以后就带您去见她,劳烦娘娘随我去一趟。”

本朝向来崇尚道教和黄老之学,各地道观林立,香火繁盛,不少皇亲国戚也会择期舍身入道观,自取一道号潜心修行。越王妃商绾绾自新婚百日后便离开王府出家入道,章宜太妃体恤儿媳,特地动用自己的妆奁,为她修了一座道观,即这座“敕造活泼观”。

还是跟着章宜太妃才能活得自在呀。

跟着撷苏左转右转,穿过一个影壁之后,到了一间静室门前。撷苏轻轻敲门,门一打开,裏面的人竟是商百问。

他见到我,很快就笑开了,然后转头向内道:“绾绾,她醒了。”

一边说,一边让出位置,方便我进门。

商绾绾穿着一身修道之人惯有的素衣,听到我的脚步声后从蒲团上站起来。她转身时,我突然明白“惊为天人”这个词的意义。商绾绾仿佛一个出尘的女谪仙,气质傲然出众,让人为之眼前一亮,说她是个“美人”都有几分怠慢了她的不俗样貌。

由于她是亲王正妃,我需要首先向她行一个平礼表示尊重:“王妃娘娘幸会。”

“娘娘,幸会。”商绾绾回了我一礼,转而对她的兄长商百问道,“六哥,你这就要带婕妤娘娘下山?”

商百问走到我身侧,看着我道:“瓜田李下,不得不避讳。虽则那些守衞都不知去向,她还是不适宜在此逗留过久。”

听到“瓜田李下”这个词,我当即脸红,为了掩饰,只好低下头。

的确,我一个嫔妃被一个外臣带到这裏,是一件非常暧昧的事。即便有越王妃这个证人在场,还是让人无法信服。

“六哥,你如此避讳,是不是心裏有什么?”商绾绾不但人长得出尘惊艳,一张嘴也是语出惊人。她当着我的面大胆直接地质问她的哥哥,让我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不过,即使换一个人遭遇此情此景,多半也会觉得我和商百问不清不楚。毕竟我是他一路抱上来的。

见商百问没有回答,商绾绾口吻强势地进一步追问道:“你心裏有这些想法,就不担心有一日被那个疑心病皇帝发现,连累满门?”

“不会的。”商百问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倒是十分干脆。也不知这“不会”指的是皇帝不会知道,还是皇帝不会怪罪。他说完这三个字,转头看了我一眼,又与商绾绾对视,“绾绾,我自有分寸。”

商绾绾冷哼一声,挥袖背对着我们:“马匹已经在大门口了,你们快赶回去吧,否则麻烦就大了。”

我跟在商百问身后出了活泼观的门,在他的搀扶下上了马背。等他也上马以后,我忍不住问他:“我们不会露出马脚让陛下发现吗?”虽然,我知道他也不可能有一个笃定的答案,但是我心中实在是惶恐不安。哪怕他随口编一个哄哄我,也能让我安心。

“你放心,不会的。”商百问始终笑着,温柔地宽慰我。

鬼使神差地,我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诚然,我的内心是慌张的,如果我们返回那个地方,碰到皇帝派来查验的人,或者那些擅离职守的士兵们回来了……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商百问手心的温度正好,温热而不让人感到不适,他用了几分力道回握着我的手,道:“那些兵油子们一定是去山那边的酒寮喝酒吃肉了,没有两三个时辰是不会回来的。我们快一些,我送你回去,肯定平安无事。”

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要被人目睹,我跟他的家族都会被我们牵连。当然他这般宽慰我,我是十分感动的。他知道我害怕被人看见、被人误会,所以才只让我在活泼观休息了一两个时辰。

在家族强权和君权至上的如今,我与他不过就是两只周旋于其中的蝼蚁。朝政门阀中,素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与他若是被冠上这伤风败俗、有辱家声的罪名,两家的苦心经营就白费了。

远的不说,我尚未和商百问尤红殢翠,就如此稀里糊涂地被冠上了骂名,实在太冤。

“就怕老天都要冤枉我们,让别人误会你我有何苟且之事。”我依旧忧心忡忡,眼见得这匹万里挑一的马儿已经到山下了。我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说是那些士兵一时三刻不会回来,但是万一……”

和方执宣相处这几年,我只学会了单独面对男人时,说话还是莫频频拐弯抹角的好。譬如此刻面对商百问,我本想掩饰自己的想法,转念一想,这关系到本朝两大武将的生死存亡,还是直说为宜。

商百问听完我的疑虑,不以为意地轻笑,搭在我腰间的手却不知为何加重了几分力道,让我立刻心慌意乱,无所适从,原本垂在腰间的双手都僵硬了。他道:“你不必担心,若是陛下追究起来,我愿当众自尽,保全你的清白。”

此语一出,在我听来如同振聋发聩。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愿意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让我颇为感动。

我何德何能,让他做出如此举动?

“世上男欢女爱之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人成为承担错误的一方。你一个良家女子,何苦要受我连累。”商百问勒紧缰绳,让马减慢行进速度,缓缓道:“原本就是我要跟踪你,我要救你的。”

商百问说完这些话后,我与他之间静默许久。他似乎在等我回应,但是我不知如何开口。

尽管他的内心剖白至此,但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仍然觉得他与我之间永远和情爱无关。他言语之间提起“男欢女爱”的字眼,我听起来依旧觉得如置身于幻梦一般。

明明是我对他有企图在先,为何当他也表现出这种意向时,我会感到恐惧?

方才我告诉商百问,不想让家族被我所累,商百问也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只要我保全自身,我已经无任何后顾之忧了。

然而,他明明可以不用挺身而出的。

我应当说什么?说“多谢商公子”?还是说“本宫心仪商公子许久了”?如果我的表白心迹会让商百问招致杀身之祸,那我宁愿这一切,包括他的搭救、他的温柔、他的担当,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这个无情的尘世间,哪有如此荒唐的“情爱”呢,宣之于口,便是你死我活。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起先只为了商百问一张如诗如画的脸就痴迷于他,是多么的肤浅。我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女子,但是却招惹商百问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喜爱,我在感觉前世一定积了大德以外,内心却颇感受之有愧。

他对我的一颗真心是如此的炽热真诚,宁愿独身引颈受戮都要保全我,而我,居然只是见色起意。

在商百问面前,我真的抬不起头。

“商公子真是大错特错,你还不如去陛下跟前告发我秽乱后宫的事。”我心意已定,打算把所有的话都摆在明面上说清楚,“你行走深宫多年,岂会不知妃嫔与朝臣私相授受是大罪?即便你今日是光明磊落的,他日传播于众人口中,只会让你变成蝇营狗苟之徒。”

商百问一语不发,他在我身后我也难以得见他的神情,只能按照心中所想继续道:“我之所以有顾虑,不过是因为……”

“休得多思。”商百问似乎不大乐意听我就这个问题絮絮叨叨,一下截住了我的话头,直接让我闭上嘴,自己驾马到了马车前,先下了马,小心翼翼地把我接到地上。哪知我的双脚刚刚沾地,立刻就脱力软倒下去。

“潇娘小心。”商百问一只温热的手接住我双臂的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穿了,让我心悸不已。而他突然叫我的名字,也让我不知道如何应对。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所有的暗示瞬间涌入我的心中。或许,这些并不是我自作多情,在我最不希望心裏的奢望成真的时候,它反而遂了我的愿。

其他的暧昧我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是,他叫了我的名字。

即便他是一个薄情浪子,之前的深情款款全是伪装,我之于他只是闲暇时的消遣,所有的情意在他索然无味以后皆可一笑置之,我都甘之如饴,全部领受。我的爱情终于得到了回应。

我靠在他的怀中,倚着马站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与他说话,应不应该注视他。二十六年来,我都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地过了,父母之命、圣上旨意操控了我的前半生,现在我终于遇见了一个唤醒、照亮我的人生的人。

可能,这是公务繁忙的老天爷终于从百忙之中抽了个空闲想起了我,觉得对我甚为亏欠,把我以往应得的欢愉悉数补上。

“潇娘……”

商百问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刀剑之声就从两侧的树林和草丛中杂乱地响起,等我与他回过神来时,约莫十人的阵容已经站在面前。来人个个孔武有力,手持各式兵器,与平素在官道上打劫的绿林之辈不太相似,十有八九是针对我或者商百问而来。

果不其然,其中一个领头的人拿着手中的长刀指着我道:“我等奉皇后娘娘之命来取越氏项上人头。娘娘旨意,让你死得明白。”

我竟不知,皇后已经恨我入骨,直欲取我性命。

所幸月儿今年没有随扈避暑,否则今日这些莽夫的目标,肯定会变成她。月儿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些人根本无法还手,我今日在此,还能与之一敌。

“你幼时随父从军,可曾学会一招半式?”我静静审视对手,推测打倒他们所有人的难易程度。若是商百问不会武功,我能不能带着他全身而退。

商百问看着我笑了一声,随后在兔起鹘落的工夫里,从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把细长的软剑,刀光剑影之间,所有人都被杀倒在地。

人前的商百问总是文文弱弱的模样,鲜少暴露气势强劲的一面,今日我才意识到,即使在皇帝面前,他也是有所掩饰的。

我极有可能是第一个看见他动武的人,他的剑术颇有流风回雪的英姿,给了我极深的震撼。

“我本不愿杀人。”商百问声音忽而放低,也不知是不是在自言自语,“萧氏真是胆大妄为,陛下还没下令,已经按捺不住要出手搅局了。”他回头看着我,似乎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受伤,随后道,“你此番回宫,皇后一定不会放过你。我一个男人不便时常出入后宫,你一定记得万事小心。”

我仍旧沉浸在他的剑术中,对于他的嘱咐只是木然地应承,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对于面前的商百问,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我终于明白,这个世上的人,并不是像皇宫里的木偶泥胎一样千人一面,反而是一人千面的。

“你习的是青城山剑法吗?”我一心只想知道他的剑法如此潇洒,是师从何门何派。

商百问伸手拂去我脸上粘连的乱发,温柔道:“如果我告诉你师从何方,那你可以告诉我,如何才能习得你心裏的剑法吗?”他微微低下头,伏在我的耳侧,“学会了,我想在你的心裏留下我的名字。”

如同落霞映照在我的眼前,孤鹜飞过我的心间,一颗心听见我心裏的悸动,一双眼看见我眼中的爱慕。

我终于明白,为何《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可以为情而死,又可以死而复生。情爱历来是如此的,欢喜时要人命,悲痛时也能让你求生不得。如果我也是一册话本里的旦角,那么我也愿意为这一段情盘桓于生死之间。

即便我与商百问见不得光,即便我与商百问有违道德,但这本是从老天爷指缝里偷来的一段欢乐,我怎舍得放手?

他这般好的一个人,若是为我而死,委实可惜了。商百问一个完美无缺的男儿,就应该纵横人世间,尝尽他所愿的所有滋味,快活、自由、轻松地过完他这一辈子。他这一生怎么过都好,唯独不应该跟我这种皇帝的金丝雀纠缠。

论及奋不顾身,论及动机纯粹,我哪一方面都配不上他。

我也想不管不顾好好爱他一回,可是,我的任意妄为只会把他往火坑里推,到时候他就会死于我的自私。

我不怕他始乱终弃,不怕我们渐行渐远,也不怕我们有缘无分。最怕的,还是我们这一段情,最后成了取他性命的一剂毒药。

若以后皇帝发现了,我愿意一人引颈受戮,保得商百问一人安全。

哪怕他是骗我的,我也心甘情愿。人生难得一次奋不顾身,月儿可以为皇帝做到,我为商百问亦然。

四岁那年在临安开蒙进学时,偶然读得一首词,如今我早已过了小儿女心思的年岁,却终于能够体味到个中酸甜。

<small>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small>

<small>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small>

<small>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small>

<small>君应有语:</small>

<small>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small>

<small>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small>

<small>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small>

<small>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small>

<small>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sm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