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她主动转移了话题:“昭仪娘娘,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赶快整理梳妆,去慈安宫赴宴吧。”
本来我就心裏有愧,这时候当然是照她说的办,两个人分开梳妆,再一同去宴会举办地慈安宫。
慈安宫历来是皇太后,或者两宫并立时皇帝嫡母——母后皇太后的居所,由于皇太后在皇帝登基之前就去世了,所以慈安宫一直空置,无人居住。因为本次章宜太妃寿宴,她的居所寿康宫润养阁实在是场地有限,所以尚宫局最后申报皇帝,把宴会安排在了慈安宫西配殿康宁殿。
宴会的气氛非常祥和,歌舞升平,烟火绚烂,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的眼里会以为皇帝是真心祝愿章宜太妃长命百岁。酒席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就连皇帝和顾琬都看似一对兄友弟恭的和睦手足。
我本以为这场宴会应该会一直延续这个气氛直至散席,没想到章宜太妃突然走下自己的位置,到了月儿身边向她敬了一杯酒道:“华妃,哀家明日就要启程返回丰台山,你可愿意与哀家同行?你颇有慧根,只需潜心修炼一定能受到佛祖点化。”
章宜太妃这个不速之约让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当然,除了皇后。皇后明目张胆地捂着嘴笑,看着月儿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明显的得意。我留意到皇后的神情变化后,心情十分不爽快,恨不得拔下头上的长钗冲过去将其杀之而后快。
皇帝眼神有几分恼怒和急切,听到章宜太妃这番话,气得立刻拍桌而起,指着章宜太妃道:“杨氏老妇,你不要得寸进尺!”
章宜太妃并没有回应皇帝,而是咄咄逼人地带着笑意继续看着月儿,等她回答。
我心裏也暗暗着急,看着月儿,想让她赶紧强硬拒绝。月儿察觉到我的视线,看向我,对我笑了笑。本来这个笑容平时看起来不过稀松平常,但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感觉背后藏有深意。
只见月儿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走到皇帝跟前向他三跪九叩,然后敛容道:“陛下,妾身愿随太妃娘娘上丰台山修行,请陛下恩准。”说罢,又是三跪九叩。
这时,我发现皇后好像在看着我,我立即回敬她一眼,发现她笑得十分开心。她的笑容充满讳莫如深的意味,让我不寒而栗。我从没有觉得皇后如此可怕过,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仍旧想冲上去要了她的命。
皇帝被月儿的话震惊了,他疾步从自己的座位绕到月儿身前,意欲一把将她扶起,奈何月儿意志坚决,他并没有成功。他又气又急,索性与月儿面对面蹲着,道:“华妃,你这难道是在威胁朕吗?”
他的双眼已经通红,内心应该十分焦灼。或许,皇帝可以在这个世上任意翻云覆雨,但是只有月儿,可以让他束手无策。
“陛下,求您应允吧。”月儿忽然指着全程仿佛置身事外的越王妃商绾绾,声音颤抖,“十年以来,妾身心裏有道坎儿一直过不去,应该一辈子也不会过去了。您明明知道我讨厌商氏,还安排我出宫跟她住在一起,我再也不能忍受。”
皇帝一脸惊愕,对月儿这一番话似乎不是很能接受。他握住月儿的双肩,轻声细语道:“那是因为,只有绾绾那里最安全……”
“可是商绾绾那里让我感到无比恶心!”月儿猛地推开皇帝,若不是一串珠眼疾手快,皇帝肯定已经摔倒在地了。她依旧跪着,但是眼睛死死盯着皇帝,嘴裏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无,比,恶,心。”
月儿仰视着眼前的皇帝,咧嘴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她郎情妾意,还在宫外生了一个孩子,每三日都会有一封书信往来,这些我都知道。你以为我是疑神疑鬼,捕风捉影,跟你无理取闹?”
她长舒一口气,抹去脸上的眼泪笑得艳若桃李,转头对商绾绾道:“还是你赢了,越王妃。你的爱真是惊天动地,为了珩哥哥你可以牺牲自己,嫁给越王,还能忍受寂寞在活泼观清修,无欲无求,孩子夭折了都不要紧,只需要珩哥哥跟你日常通信就满足了。可我,连跟你住在一起都觉得恶心。我比不过你,把珩哥哥让给你了。”
月儿所言可谓是语惊四座,除了皇帝和商绾绾,包括章宜太妃、皇后和越王,在场所有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皇后和越王算得了什么?皇帝和越王妃苟且十余年,若不是月儿今日当众捅破,只怕就这么几个人知道。转念一想,商绾绾愿意帮我,估计也是仗着皇帝会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她哥哥吧。
“请陛下恩准!”月儿又磕了几个响头,直到她额头上的花钿被地上的泥土蹭得模糊不清,“或者,请您直接废黜我的华妃之位,让给杨昭媛!”
宴会现场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皇帝站在月儿面前,眼神在商绾绾和月儿之间来回逡巡,大约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越王母子不知何时已经和皇后站在一起,虽然脸上犹有震惊神色,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在皇帝和越王妃商绾绾的“奸|情”被袒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时,他们之间那种让旁观者“心照不宣”的奸|情,反而不那么扎眼了。
皇帝有些无可奈何,单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片刻后,他沉声道:“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就遂了你的愿。我们之间,终究是我亏欠你太多了。我仍然保留你的妃号,但是孩子们不能跟着你走。”
月儿双眼一闭,两行清泪瞬间流下,仿佛把她这半辈子的苦楚都宣泄出来了。她轻声道:“月儿谢谢珩哥哥。珩哥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也许是十年以来,承乾宫最难熬的一晚。
承乾宫的主子华妃明日天亮就要随章宜太妃前往丰台山,纵使皇帝保留她的妃号,但是所有人心裏都清清楚楚,华妃再也不会回来了。承乾宫里的奴婢们都在忙忙碌碌,帮着月儿收拾她的东西,方便她明日启程,而她和皇帝的三个孩子,方才已经被皇帝身边的一串珠带着人来抱走了。
我回宫换下礼服后返回承乾宫,和月儿在她的寝殿里坐了很久很久。她坐在梳妆台前,我坐在梳妆台对面的美人榻上,两个人相对无言。或许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知道如何说。
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看似蜜里调油、不可一世,殊不知背地里人家过的日子是蜜里加黄连,苦味久驱不散。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月儿在长久静默后终于开口说话,然后起身打开了梳妆台背后的窗户,看着天上被雾霭遮盖的月亮。她背对着我,然而我可以感觉到,她应该在哭泣。即便她没有出声,凭借多年以来的默契,我依然知道,此刻的她在常年的压抑被冲破以后,已经无法忍耐。
月儿转过身面对我,双眼红肿,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她深呼吸一回,走到我面前,我马上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她用力回握我的手道:“再过几个时辰,我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潇潇,快祝福我。”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许离宫这个想法在月儿心裏已经盘桓许久,她对皇帝有过不舍,对她和皇帝的关系有过挣扎,对她和皇帝的孩子们有过心软和妥协……种种原因交织在一处,才导致她时至今日终于下定决心。
皇帝把她送到商绾绾的活泼观,是触及她的底线的关键一步。
想了想,我道:“你这一走,简直就是便宜了商绾绾,让她独占陛下,还得了三个便宜的孩子。不过也好,这个地方的确非常恶心,出去就是海阔天空。”
月儿拉着我走到她的床前,蹲下从床底拖了个一尺见方的沉香木箱子,从头上摘下她最喜欢的金鱼戏芙蓉镶红宝石步摇,用步摇打开了箱子的锁。她一边开箱子一边道:“这裏也无甚稀奇,全是我当年入宫时,视若珍宝、舍不得佩戴的皇帝赏赐。你若有机会就替我烧了,不方便就替我投到御花园那口枯井里。”
原来,她是想彻底割舍,把从前的东西全部毁掉。
“好。”我知道月儿心裏的苦楚,应允了她以后道,“商绾绾之前跟我提过,她要帮我出宫,也不知她安的什么心。”
月儿用脚合上木盒子的盖子,冷笑道:“能安何好心?无非是想讨好我又不好意思,所以曲线救国,想着帮你的忙,让你来缓和我和她的关系。”月儿犹不解气,再用脚把木盒子踹进床底下。
我心裏也觉得气愤,商绾绾怎是如此自私的人,连亲哥哥也算计,就不怕我和商百问出逃被发现,害了商百问?
“真是无比恶心。”我和月儿异口同声道。
说完,我俩默契地对视一眼,都被这句话逗笑了。
月儿笑完了,抬手一抹眼泪:“我走以后,除了担心我那三个孩子,最担心的就是你了,潇潇。”她握紧我的双手,抿紧嘴唇,似乎在犹豫什么,沉思一会儿她方看着我道,“我们今日一回宫,皇后就找到我,说她已经查明你和商百问之间的事。她答应我,若我听从章宜太妃的话离开宫里,就不追究你。”
听到这些,我有些不知所措。纵然月儿可能早就想离皇帝远一点,我的事正好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但是我仍然良心不安。月儿到了章宜太妃身边,无异于羊入虎口,天高皇帝远,一旦章宜太妃对她意图不轨,她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答应得这么爽快,还说到做到,萧浔璧一定和越王在偷笑。”
月儿的笑容带着几分嘲笑的意味,“总之,我在这个宫里已经待腻了,正好借此机会离开。即便出了东华门章宜太妃杀了我,我也无所谓。”
月儿如此决绝,我自然知道劝不动她,也不会再说其他废话,只道:“出了宫门,你就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凡事小心。”
月儿道:“我走以后,商绾绾迟早要进宫的。不论是等越王伏诛她再改嫁,还是顾珩急不可耐地给她换个名字现在就抬进宫门,你们总有在宫里见面的一天。她手里有你的把柄,且不论她是不是真的要帮你和商百问,你都要防着她。”
“我都明白的。你可别担心我了,这一路凶险异常,你一定要小心。”这个时候我最不乐意听她絮絮叨叨我的事,眼下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她还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真是让我心急如焚。
月儿欲言又止,看着我,沉吟许久,道:“好。”
这一天晚上,我回绝了皇帝让我侍寝的圣旨,留宿在承乾宫,想着最后陪一陪月儿。以后蓬山一万重,我与她此生是难再见了,虽则她还不是废妃,但是只要她这么离开皇宫,就再也回不来了。“华妃”这个人,要么简化成一个称号,被后来人代替,要么就是史书上一个冷冰冰的名字“华妃苏氏”。
日后时光匆匆千百年,不会再有一个人知道,原来这个出身官宦高门的嫔妃还有这种气性,一脚踹了背叛她的皇帝。